第九十四章:万国明

仅潜伏在东京多年的学子就有二三十人前来作证,更不用计已经远走他方的了。毕竟除了为预科考、科考笔试替考的学子,张研还会威逼利诱一些本有能力取得前三甲的学子,都在预科考之日告假弃考——卢玄的族人便是这类的代表。而这些卢玄多年暗中营救下的受害者,此刻也都因他的死亡而敢于站出来直面权贵。那苍黎司就必须要替他们将暴露身份的后路与退路铺好。

在获得赵儒首肯以后,徐谦也与吏部尚书、礼部侍郎都将今年参与白璧书院预科考的学子们找了来。吏部尚书一贯正直,礼部侍郎也是受张研多年欺压,他二人再加上徐谦,已完全杜绝中途再换人替考的舞弊可能。赵儒示意众人就在登闻鼓院内列案重考。吏部尚书拱手禀道:“启禀官家,此次白璧书院预科考重考,来得都是各家学子本人,绝无任何替考现象发生。”

苍黎司退立两侧,随赵儒一并进堂,院中都是补考的一众学子,随着吏部尚书一声令下,都亲自提笔答卷,撰文题目也由赵儒重新颁布为“蠹虫”二字。

“门外学子,如有受白璧书院权势逼迫者,仍愿参考入仕的,可以同答。”赵儒望着院外围得水泄不通、衣着各异的百姓,“舒王已在附近的桃李书院设案,诸位可由舒王监考。于卷子最末,写清自己姓甚名谁,又参与哪一年的白璧书院预科考,或是哪一年在白璧书院读书的学子。”

怪不得方才不见舒王,原是如此……苍黎司不禁心中感慨赵儒的高瞻远瞩、英明公正。

此话一出,门外果然许多百姓都直奔而去桃李书院而去。

桃李书院的参考者大多执笔若行云流水般顺畅,滔滔不绝、洋洋洒洒地写了满纸。而登闻鼓院内的许多学子,却胸无点墨,犹犹豫豫、纠结不已地写了半卷不过。

只看两院学子作答试卷的状态,便已能算是无形中指证张研的证据了。

张研在堂内站着,赵儒为不影响士子答卷未再多言,只压着心中怨气怒火坐在主位。姜翙也是目光犀利,一直逼视着张研——这个他曾经毕恭毕敬的门生,如今竟不敢抬眸与他相对。

一个时辰过后。

“漏刻已罢,考生停笔。”吏部尚书站在最前方朗声宣布,“主考收卷。”

话音未落,礼部侍郎已从东侧起开始收卷。

待最后一份试卷装进锦袋内后,苍黎司众人皆心跳加速——他们都在等这最后一刻。

叶揽洲上前:“启禀官家,现已有指证张尚书暗中操纵替考之事的实锤证据了——是物证。”

张研惶然抬眸。

“讲。”赵儒抬手。

叶揽洲道:“既然今日预科考的重考,皆是学子本人参考,亲自书写试卷。那么,请官家派人核对今年预科考的初考试卷,找出司农少卿家二郎楚悟才两份试卷对比,再传人证阿鱼验看笔迹。”

“初考试卷?”张研在谏院的几位文官还在不知轻重地阴阳怪气,“去火堆里找吗?”

沉璧冷笑着,杏眸内愈发坚定。她转身,不卑不亢对赵儒禀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今年白璧书院的试卷,在臣碎玉鸣冤的当日,就已被保全。”

在场众人都质疑沉璧时,卫扶光赶忙接道:“当日,姜相公得知皇城司手中有阿鱼这个人证,很被苍黎司重视,因而姜相公将人提走保护,实际是问阿鱼为何人替考。姜相公知情后,立刻着人,趁白璧书院往礼部运送试卷的路途上,置换试卷,将阿鱼替考作答的那一篇物证保下。”

“臣等知道,都进奏院有张尚书耳目,所以将计就计,故意在吃饭时关起门来小声商榷,要去讨礼部封存的预科考答卷,再由阿鱼笔迹对照。”陈槐序看着愈发紧张的张研,字字不再留情:“实际是沉璧察力敏锐,早知道彼时苍黎司伙夫姚火福的徒弟阿东,正在外贴墙偷听。”

殷如墨道:“而后张尚书果然找人到礼部卷宗室放火烧毁物证,烧的实际皆是姜相公放在其中的假卷、空卷。我们故意凭鹤令为命,又请姜相公相助,去礼部卷宗室查今年考卷,为的就是让张尚书以为,本届考生试卷都被烧毁,他再无后患。”

“实则是臣等请君入瓮。”叶揽洲恭敬朝赵儒一拜,“现所有士子预科考的答卷,皆在姜相公府上。可以随时与本次重考的学子试卷,对照比较笔迹、行文。”

“翙卿,此事可属实?”赵儒转眸看向姜翙。

冷眼默观许久的姜翙终于起身,对赵儒行礼:“回官家,属实。”

此时张研喉咙如被黏涩堵住,唇瓣也无依般颤动着,那即将对多年恩师脱口而出的“为什么”,竟怎么都发不出声音,只瞳孔瞪得老大,整个人如被巨浪拍到海底溺住,只有濒死的窒息。

他完全无法接受恩师会与一帮乳臭未干的小进奏官合谋算计他!

“草民还有证物。”从桃李书院跑回来的阿鱼,在登闻鼓院外高举着半块用以在白璧书院通过玄关的玉玦,“这是司农寺少卿之子楚衙内的一半玉玦!”

“呈上来。”赵儒话音才落,那半块玉玦很快到了堂前。

赵儒示意姜翙这当年的院长先审视一番。姜翙仔细端详过后,确定这的确是当年打玦所用之玉。

“禀官家,这是白璧书院过玄关的钥匙。张研以替考学子的玉玦分作两半,一半是买官学子日常上课所用,一半是替考学子入参试馆所用。之所以不拿整块的,大概也是用以威胁买官学子的父母,怕人家后续过河拆桥,不给钱了之类的。”殷如墨直截了当禀报。

“当然,也可能是张尚书为了便于学子授官后依旧为他效命,成他爪牙,以此玉作为把柄要挟。但这恰恰成了把双刃剑,我们可以由此查贪墨官员究竟有谁。”卫扶光也趁势穷追不舍,“只须搜查一番白璧书院过往通过预科考选拔任官的官员,谁人手上还有完整玉玦,那就是真本事考上去的。只要拿不出的,便都要重新查一查。”

“怕只怕,没有完整玉玦能搜出来了。”叶揽洲和沉璧默契配合,又一句刀锋偏冷的话出口。

“给朕现场拼。”赵儒一声令下,身侧小黄门立刻搜起楚衙内的身,果然夺出半块玉玦,再拿着与阿鱼呈上的半块玉玦在案上拼接,果然纹理、切口,都能严丝合缝地拼接成一块。

赵儒没有说话,只是眼风如刀,这刀落在张研已挺不直的脊背上。

“你们怎么发现的?”赵儒转问苍黎司众人。

叶揽洲等人本要替沉璧开口,沉璧却选择了自己来说:“臣……因缘际会之下,也有一块白璧玉玦。但因臣那日以玉碎璧,这玉玦落地成了两半。臣尝试以半玦切入白璧书院学堂玄关,发现,果然通过玄关,只要一半玉玦便够了。”说着,沉璧将自己那两半玉玦也取出放在了案上,“这上头一角缺失,是臣初来东京时意外碎掉的,除此之外,与白璧书院给每位学子的玉玦,并无任何差别。”

此刻的姜翙,在听完沉璧所述,又仔细看了她的两半玉玦,姜翙鼻间猛地一酸,眼底也渗泛迷眼的泪雾,直至将双眼都完全氲糊住。他眨了眨眼,将泪水从眼眶内挤了出来,他才有机会清楚地望一眼沉璧的面容……那正是他老来得的女儿,他失散多年的掌上明珠。

原来、原来她已然出落得亭亭玉立,又入了都进奏院为官,更是一身浩然正气,足够有志向、有傲骨匡扶大宋的公平正义……他欣慰又惊喜,可此刻,他是笑中带泪。

苍黎司的五人已经看出来,姜翙认出了沉璧,但都没有多言,将这话摆在明面上。

姜翙也没有认回沉璧之意,只是他突然的情绪激动令在场众人都有些发懵。

姜翙为了掩饰自己刹那的泪涌,就借势握住案边,大声恸哭着,怒指张研责问:“君子佩玉,本为明志,本为正心,岂能以此作为同来贪墨的把柄!当年我赠你这玉时,又是如何教你的!”

这话对张研而说,除了对张研的失望透顶,还有他对沉璧佩玉多年,亦养成君子品格的欣慰。

方才被众人指着鼻子怒骂心狠手辣、贪得无厌时,张研尚能泰然处之,他被赵儒责问时,被指出文房四宝秘密时,被阿鱼拿出玉玦指证时,他也都还沉得出气,似乎并不恐惧死亡的下场。

可是,在他真正听到姜翙这失望至极的呜咽恸哭时,他竟终于再绷不住了,孩子似的痛哭起来——尽管他不知道姜翙的激动,有七分是为了沉璧,仅仅三分是为了他。

可张研恐惧看到姜翙此刻对他失望的眼神,恐惧听到姜翙指责他的这句话。

他什么都不怕,甚至死都不怕。

可他怕姜翙对他失望。

他震惊姜翙竟愿帮苍黎司设局揭发他的罪行,却无法直面姜翙真正针对他的责问。

陈槐序知道,这是一种病态的、极端的,对老师的畏惧——源自学生对老师的依赖起,源自学生对老师成就的不解起,还有多年以来,对老师那憎恶而又尊敬的复杂情感。

别的人不明白,陈槐序却在多年沉湎于思考师生关系的岁月砥砺中,渐渐明白了这种感觉,是对老师从敬仰、尊重到怀疑、痛恨的一个改变的过程。只是这种感觉不可名状,无法具象表达。但那是一种真真切切的伤痕与疼痛。是时而堪比刀剑割刺在身上的尖锐痛感,时而又似细长的银针,密密麻麻扎在皮肤上,流不了太多的血,却扎得皮肉千疮百孔,不断留下细碎繁琐的疼。

“原来……他怕的是这个。”陈槐序想着想着,不觉低声嘟囔,“他的死穴,竟是他的老师。”

旁人没听见,但离陈槐序最近的卫扶光听到了他的这句喁喁自语。

张研跪坐在地上,他哭得很厉害,却又开始大笑,“老师,老师您……您终于能骂我一句了,我都、我都不知道,我是该哭,还是该笑了!”

张研对姜翙一句话的反应这样大,还是令赵儒都有些震惊。

苍黎司的五人看着张研忽如一个委屈的孩子,看他孤零零地跪坐在堂侧的一个角落,看他对姜翙的依赖,看他对这份师生关系分明充满了困顿……他们油然而生了一股对张研可怜的悲悯,但那不是对恶贯满盈的同情,而是悲悯他多年都如一株小草,仰望着老师这棵参天大树,用尽心机想要成为大树,却最终只能长成一株歪斜的黑草的可怜。

苍黎司的五人也慢慢开始说出他们所拼凑、猜测到的那些张研的故事。

陈槐序先说:“其实,钟秀山的密道和惊鸿山庄的所在,应该都不是张尚书所为。据我们在钟秀山的了解,青州人士手工精巧,头脑也聪明,所以平时除了设计暗器以外,也做些小手艺谋生。我们猜测当年辽宋交战,一些青州隐士为躲避战乱,携家带口到了钟秀山内生活。为避人滋扰,就在钟秀山的石洞里设下了机关,也就是那惊鸿山庄外的八门金锁阵。几年后,那里的机关和山石诡计被张尚书发觉,他在救下当年误入山中的先帝以后,他就在成为白璧书院院长前,利用权势请能工巧匠将机关重新凿石砌木,建起了惊鸿山庄,随后请了各世家从事过的匠人们进入山庄内,制作文房四宝。”

卫扶光回忆着她查到的有关张研出身的记载继续说:“张尚书作为青州学子时,家境贫寒,生母早逝,父亲不过一介樵夫。父亲病倒后,张尚书一边苦读一边赚钱,也是在山中做樵夫时,凭借他发觉的钟秀山山石诡计,救下了被山匪流寇逼入钟秀山内的先帝。先帝很感激张尚书的救命之恩,也知道张尚书有志报国,奈何家境贫寒,苦读多年无门无师。所以先帝开恩,将张尚书引荐给了当时还并未成为参知政事的姜宰执,张尚书自此成为了姜府门生。但,或许是张尚书当年因没有良师教学,所以资质平平,没有成为姜相公的得意门生。”

殷如墨也问过鸣声酒楼内的铛头——当年姜府厨司待过的主厨,关于姜翙从前府邸的一些琐事,她断定姜府另一位门生陆宁之死也是张研所为,便将她的猜测说了出来:“可他没想到,这时有一位颇有慧根的学子陆宁,也恰巧得到姜相公赏识。张尚书因此妒心乍起害死陆宁,成为姜翙当年唯一的门生,一举登科入朝为官。陆宁落水而亡一事,使得张尚书大恸大哀一场,后来便对张尚书很好,只是要求张尚书学习陆宁所擅长的琴曲弹抚与丹青作画,张尚书许是因受够贫寒困顿时的世人冷眼,又觉姜相公只拿他当爱徒替身,而剑走偏锋、迷失本心,发誓要成为比老师权力更大的人,开始暗设云没村、惊鸿山庄等地,豢养杀手、抢掠书香世家女子,数罪罄竹难书。”

“而那位陆宁郎君,就是襄阳卢氏的一位远亲。”沉璧接着说张研为何仇视卢氏的原因,“陆宁与张尚书一样,家境贫寒,没有良师,只能依靠卢氏接济勉强糊口。张尚书恨陆宁,也恨卢氏满门文豪雅士,可是卢氏也不过只是低贱商贾,靠采茶为生,在清流世家门第前不过蝼蚁蜉蝣。所以,张尚书是从那时开始,决定迫害卢氏的。”她微微停顿,继而又道:“他将卢玄的父亲、伯父、叔父,通通掳劫到了云没村中。只能以替考的身份为其他纨绔谋仕途,而卢氏满门学子都只能拿着白璧书院给的酬劳而沦为寻常商贾,而不得不身负秘辛佯作憨厚之性示人。卢氏势单力薄,为了活命只能顺从,因为年少的卢玄,还有已到弱冠的卢夏、卢敬,都被张尚书捏在手里。”她泪水决堤,喉中一噎,“而卢玄……”她克制抑忍心头酸涩许久,仍始终支吾着说不下去。

“我来说吧。”叶揽洲开口要接沉璧的话,“卢玄……卢玄是卢氏这一脉支最有骨气的后人。得知卢家遭遇的不公后,他假装背叛家族,投身到张研手下。卢玄或许编了一套说辞取信了张研,张研觉得卢玄跟他很像,启用了他管理惊鸿山庄。但张研也知道他是卢氏后人,因而时刻羞辱他,折磨他。张研要让卢玄亲眼看着他计划一步步成功,却又任何证据都留不下。卢玄暗中保护了很多云没村里活不下去的女子,还有替考后险被灭口的那些云没村培养起来的学子。这些人都被卢玄养在了钟秀山里,所以钟秀晓乃至钟秀山内多的是人,替卢玄办事。他们每个人都仗义地选择了留下,只待有朝一日有人发现云没村,发现惊鸿山庄,他们没有只顾自己远走高飞。”

沉璧悲愤之下,怒指张研大吼:“可你!你害了他们的生母!让他们的出生变得像个怪物!像个笑话!让他们变成文化莽夫!你早该料到会有今日!”

“那除了卢玄,卢家三代其他族人,都去了哪儿?”赵儒问,“也被迫害了吗?”

陈槐序长吁叹息:“臣等所能查到的,襄阳卢氏三代族人,除了卢玄,只有卢夏和卢敬。”

“卢夏……其实就是小虾米,景行和阿仰的师傅。”叶揽洲道,“那个大腹便便、脑满肠肥的小虾米。”叶揽洲回想起与小虾米的数次交锋,也是不由自主潸然泪下,“其实,臣追查他这个买手身份时,还以为是个贪财好色的酒囊饭袋,也没想过,他曾经也是个玉树临风的文人,字写得好,书读得多,能写诗词,能作辞赋。他还是位很好的老师,会教书育人。会说景行是个女孩,女孩也要读书明理,会……”

景行接道:“会教我们写:‘心有荡云凌霄之志,纵前路无光,我亦必自酬,九死不悔。’这些话,会告诫我们,想要做到的事,就要自己努力完成,要九死不悔地完成。”

“师傅的事,官家可以准许草民来说吗?”阿仰迈步向前,镇定从容、恭敬有礼地朝赵儒跪拜。

赵儒点头。

“师傅本名卢夏,族谱是这个名字。但他跟我们说,他自从开始学习诗句了以后,他读了那句‘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他就给自己改名叫‘卢厦’了,因为他就想以此为目的,作为未来的展望……这也是他教给我们的第一课,他说他就是这样的抱负,想让天下贫寒的士子都能得到庇护,展颜学习,一展宏图。”阿仰说得条理清晰、情深意切,“他时常也会和我们说,他最想做的事情,便是与我们两个徒弟当同窗,我们仨一起好好读书,好好学习,可以散学了一起做作业。可他说,不行,他还有他要做的事情,有他要坚持的信念。”

“我们其实,不知道师傅的死因,也不知道师傅被什么人操控多年。”景行也说起来,“但在搬进大同院以前,我们从师傅平日做鲊的罐底,找到他藏了多年的一本手札。手札上,每一页都会写,他这些年的心迹,他每日多么生不如死,多么痛苦,多么不愿为虎作伥,又多么渴望继续读书写字……他记录心迹与行径的那些文字时,一定心里很苦涩,写的字丑极了。可在每页末尾,记录教授了我与景行那一篇诗文时,又是写得字儒雅端正,他生怕对我们的教学进度有一丁点儿的不对。”

阿仰想起那本手札的内容,不禁涕泗横流:“他在教我们学习时一定也在想,若他父亲没有遭到张研的迫害,那他的阿爹也会这般细致地给他讲解每一个字词的深意,也会一笔一划地教他写字。”

两名赤子对师傅心境的了解与揭露令众人咋舌沉默,只深深皱着眉头,半晌舒抚不平。

“那,卢敬呢?”赵儒又问。

陈槐序轻轻阖目,长舒一口气,才慢慢拱手回答:“卢敬,没有志气,没有胆子,认为只有权势金钱才能活下去,最后剑走偏锋,冒认了杨氏嫡子,成了药局提领。”

众人惊讶:“是在太平惠民药局贪墨的杨提领?”

陈槐序点头:“臣在他的密室里,除了找到过账簿,还有一本族谱。”

那日他与叶揽洲说,要查与卢玄父亲、大伯相关的事,便是这件事。

陈槐序对此是二次求证、验看过的。

“在杨提领的密室里,那一本族谱是残破的,被烧了很多,看得出来是在大火里抢出来的。上面有敬、夏、玄三个字,再上一支,是长子勤、次子劲、三子劬。”陈槐序道,“臣起初在密室看到残缺族谱时还不以为意,但知道卢玄的父伯名为卢劲、卢劬后,臣便又跑去看了那本残破的族谱,看到名字果然对得上,便猜测那本杨提领密室的族谱,就是卢家的族谱。至于卢敬之父卢勤,可能早已经年迈病逝了。虽然卢勤和杨提领都已死无对证,但我们也能断定,那杨提领就该是卢敬。”

吏部尚书问:“小陈官人怎么确定,那杨提领留着的,是卢家的族谱,而不是他们杨家的?”

陈槐序回道:“杨氏从前也是望族,若是族谱被烧毁了,请宗族耆老到祠堂重修就是,其实没有必要从火里去抢残碎族谱,除非,是已经支离破碎的氏族,或是不能宣之于口、重见于天的身世秘密,这才一要极力挽救,即便残破也要存留,二要藏于密室,不给他人看到。”

殷如墨道:“我们也能看出来,卢敬也很爱卢氏这个家族,不想让卢氏世代成为张研的奴隶,所以他才利用药局牟利,广交朋友。”

“一个蠹虫的欺压,催生了另一个蠹虫,这如何不讽刺呢?”叶揽洲又引出振聋发聩的一问。

“可惜卢玄至死也不知道杨提领是他的堂兄。”沉璧垂眸感慨。

“官家,现场核对今年预科考与方才补考的试卷对比吧。”姜翙已不想再等,此刻终于心死如灰般绝望阖眸,“让这孽畜,死个明白。”

“老师,老师您……”张研的唇角委屈地向下撇着,孩子气地颤抖着双手指着张研,“您为什么要帮外人害我呢,为什么呢!陆宁死了,我是您唯一的爱徒,您怎么能、怎么能这样呢!”

赵儒以为他故意装疯卖傻,便只挥手命令礼部侍郎道:“找出两份司农寺少卿之子的答卷。”

是要对照阿鱼替写的初考卷,以及楚怀才本人补考的新卷笔迹。

礼部侍郎应声去做,两份笔迹、思想、行文完全有天壤之别,却糊名下都写着楚悟才的名字的答卷终于经过了堂中对比,赵儒猛地一拍木案:“果然一个不学无术,满篇胡话,一个训练有素,斐然成章!”两张卷子顺势都被他掀翻在地,“张研,你还有何话要说!”

张研等了很久,都不见姜翙再肯怜顾他哪怕一眼。张研突然心冷,霍然站起身,“或许、或许是姜宰执与苍黎司通气,故意将首次预科考的试卷换成了这阿鱼的笔迹!”

赵儒气得眼如冒火,顺手扔了澄泥砚砸在张研额角:“你连老师都能出卖!你这个狼心狗肺的腌臜东西!”继而吼道,“姜宰执命人将试卷拿走后,送去的不是他的府邸,而是朕的天章阁!”尾字一字一顿,令人听来一惊,“姜相公就怕不好分说,所以集英后殿内,天章阁中,学士、待制、内侍,人人皆是见证!”

赵儒的暴怒之下,姜翙仍是紧闭双眼,不肯再看张研一眼,只不住地摇着头叹息。

赵儒偏头问道:“翙卿可要替这孽徒求情吗?”

姜翙沉吟许久,再睁开眼时,只是颤巍巍走到堂中,对赵儒一拜,“臣不敢。”

“老师,老师您救救我!您救救我!您怎么能不管我呢!”张研忽地癫狂般爬到姜翙脚边,像是一个还期望从老师的身上获得最后一丝怜悯与宽赦的孩子。

他甚至可以不要大宋原谅他,不要百姓原谅他,只要姜翙还能再为他说哪怕一句话的求情。

可是姜翙没有。

还用力地一脚踢开了他。

沉璧下意识想上前拉开张研,护住姜翙,但她没有轻举妄动,而是时刻打量预判着张研的动作,生怕他借机伤害姜翙。她对姜翙细微的关怀引起了姜翙的注意,姜翙总算勉力挤出个微笑,示意沉璧退后,不必担心。

“阿研,你抬头。”姜翙的话,令张研下意识无条件依从着抬头。

姜翙盯着他有些疯癫的模样,有些微的心疼,但转瞬即逝。

姜翙紧皱着眉头,喉中哽咽着,对张研冷声说:“清官是否是清官,只在人心是否真相信你。正如我,多年如一日,只为大宋,只为百姓,故你攀咬,官家亦信。可你心术不正,即便表面功夫做足做透,也只能止于尚书之位,永无拜相佐证可能,你连教书育人都颠倒黑白,你还有何差遣勾当,配官家驱使?”

“那我也不服陆宁在老师您的面前抢了该属于我的地位!”张研猛地起身,吃醉酒般摇晃踉跄,“我告诉您,我不怕认罪伏法,我什么都不怕!可是我不明白,我不懂!我从小就敬仰您的才华,您的声望,为了能成为您的学生,我也曾想成为令您骄傲的清官学生,可是我的出身,还有您的薄待,都让我在这朝中不受重视,那些官员吼我,像吼个猪狗一般,您也不肯正眼看我,我就想,有朝一日我大权在握,便只有其他人求我的份儿了!所以,所以我要把持白璧书院,让他们生生世世都为儿孙求得到我!我变成这样,您不该意外。虽然您是清官,您刚正不阿,一心只为大宋,可是您的偏心,您的冷漠,足够让我变成如今这样!”忽地又哀戚戚地哭了,“可我已位至尚书了,您为什么办寿宴都要瞒我,为什么您还是看不上我?您能不能说说,这究竟是为什么?”

“不为什么。”姜翙只这样说。

这四字,是诛心之言。

他对张研失望透了,他甚至不想让他明明白白地下地狱去,就想让他在入狱后也备受内心折磨。

“朕还要告诉你,这试卷,就是放在姜府的,不在天章阁。”赵儒也怒斥张研,“朕随意诈你一诈,你便无从辩驳!张研,你恋栈权位,不惜攀诬恩师,你数罪并罚,罄竹难书,即便你救过先帝一命,你也难逃死罪,你便等着鞫谳审讯吧!”

话音未落,皇城司已入内将张研押走。

全院内外山呼官家英明!

众人喜极而泣,唯有姜翙,阖目仍然泪流,却还是一个字也没有说。

苍黎司的五人,都含泪望着青天,呜呜咽咽地痛哭出声来。

他们抱在一起,放肆地大哭着,将这许久都绷紧的神经慢慢在一团温暖的怀抱众舒展。

“辛苦了,大家辛苦了,我们辛苦了。”

“我们自己,都辛苦了。”

“我们真棒。”

“我们真的能做到!”

待苍黎司众人平复情绪以后,赵儒才问:“方才学子们补考写卷之时,你们好似还有话要说?”

“臣说了,就是僭越。”叶揽洲很快重回掌司职责,谦卑垂头回话,“臣等不敢。”

赵儒含笑道:“方才敢得很,现在又什么事不敢?”

“想必涉及改祖制。”姜翙替苍黎司回答,“确实不该是都进奏院的进奏官说的。”

“那朕,准你们写下来。”

苍黎司五人也都纷纷挽袖提笔,挥毫濡墨,却都没有写了满纸。

而是人人都只在纸上写了同一句诗——

“未离海底千山黑,才到天中万国明。”

五个人,五支笔,五张纸,五种笔体字迹。

写了同一句诗。

赵儒几乎被这五张纸上写的诗句惊得站不稳,“你们写的,这是……太祖皇帝的御诗?”

这本是当年太祖皇帝只写了一半的诗,全诗只这两句,故后人简称之为《句》,是赵匡胤当年为震慑徐铉才即兴创作的诗句,本意是说,明月未离海底,地上千山皆黑。但月升中天时,地上万国都因这轮月而明亮。实际是以明月代指自己与大宋国运。因而当年此诗宣之于口后,满殿山呼万岁。

遑论如今的官家赵儒,就算是先帝在世,只怕也觉得这句御诗的重现太为大胆。

“臣等不敢僭越逾礼,更不敢对太祖不敬。”叶揽洲率先一礼,“故只敢妄借太祖天威,摩写其未竟诗句。”他故意提起,这诗乃残诗,下半首诗句一直没有完成。

沉璧适时配合着说:“禀官家,臣斗胆猜测,太祖皇帝当年不是没有兴趣写完此诗作。而是因为他老人家想自己开半首、后人接剩余半首。太祖皇帝实际为表打江山容易、守江山难之意。是希望他所未完成的功业,能有后世的子孙坐在他的位置上完成,所以,这诗才未竟。”

五人齐声一拜:“诗,有全篇之日,而大宋江山绵续万里,福祚永延。”

“说得好!”随即登闻鼓院内外官员、百姓尽皆下拜,人人接着这句“大宋江山绵续万里,福祚永延”这话称颂起来,就连徐谦也是没有料到他的五位下属,竟大胆如斯!

姜翙被少年们的果敢与聪慧再次惊到,他不觉替五人开口:“官家,苍黎司的进奏官们,这只怕是要请官家下定白璧书院的改制决心。”

五人忽又向后缩了,“臣不敢!”

叶揽洲怯声说:“臣等非御史言官,更非朝中肱骨,不敢僭越。”

帝相都已品出今日苍黎司的原则就是点到为止。

该是那日断案明志时,受姜翙与徐谦敲打,这才小心谨慎起来。毕竟大宋朝官差遣分明、详细,进奏官采市井民风,却不能以言官身份左右朝政,这正是苍黎司常觉掣肘之处。

赵儒思忖良久,最终与姜翙一拍即合。

“大宋,理当,继往、开来!”赵儒旋即起身振袖:“那便是,太祖在天有灵,赐命下凡。朕承于青山之上,接太祖改制之愿。即日起,加白璧书院预科考殿试为定榜之终试。”

此时此刻,此景此地,乃明月当空,万国已明。

第九十四章:万国明
白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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