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雾里花

经此一事,赵儒已决心整肃白璧书院多年积弊,只是今日亲眼看到民生之多艰,赵儒心中难免酸楚。但转念一想,所迫害的士子大多才华横溢,又因大宋诸多学识渊博的雅士而自豪。

他与姜翙心照不宣的是,辽人之所以愿配合张研盗墓,扶持张研利用白璧书院贪墨,又与张研联手加害清官言官,意欲乔装西夏人刺杀地方重臣,一切皆因辽人想要离间大宋内部。

辽人希望大宋每年选贤任能授官的职位,不过都是酒囊饭袋的废物。这样大宋的机要之职就都成了他们的囊中之物,由此可逐步掌控大宋内政。辽人期待大宋要从新官员、士子教育中开始崩塌,由此毁去大宋朝廷发展的根基,才好令大宋疆域分崩离析。

可惜他们忘了,大宋遍地奇人异事,少年肝胆亦壮烈如火,苍黎司总能推翻他们肮脏鄙陋的计划,从民生之间发力,捍卫大宋江山万里绵续,福祚永延。

沉璧起身后,对赵儒禀报:“那日臣见卢氏二老,他们得知卢玄触璧而亡的消息,哭得几欲断肠,都大病一场,至今缠绵病榻不能起身。那日臣去探望,二老与臣说,这是他们至亲性命才换来的真相,心中酸楚凄苦不已……臣亦如此认为,所以想求官家,能厚葬卢玄。”

赵儒对卢玄之死也颇多感慨,因此爽朗说道:“卢玄固然有罪,但其情可悯。且这么多年,从张研手中救下多人,也算戴罪立功,拯救多人出水火。所谓为众人抱薪者,不可使其冻毙于风雪。他最后不惜选择以性命触璧,引雷霆而来,已恕其罪。故而朕,愿厚葬卢玄。”

“多谢官家宽仁。”沉璧亲自替卢玄谢恩,面上泪痕渐凝。

赵儒又道:“朕还可准许卢氏二老病好以后,若仍有入仕科考之心,可入院再读功课一年,其学费皆由朝廷补济,许明年于白璧书院预科考重考。”

赵儒施行的仁政、德政已不胜枚举,如今算是亡羊补牢,亦令人心生温暖。故大街小巷都有百姓奔走,将今日从青山再至登闻鼓院的全部经过都一一传颂开来,甚至有些百姓已编为传奇话本、戏曲宫调,很快流传于大宋全境。期间朝廷也以此为饵,伺机在各地抓捕辽、夏谍者总一千二百余人。

事后,苍黎司五人一同祭拜卢玄,将一切事情的改变都在他的碑前陈情告慰。那碑是沉璧亲手刻的“挚友义士卢玄之墓”,她又刻意将卢玄的尸骨埋葬在了离苍黎司官廨最近的墓地上,方便时刻前来祭拜打扫。这日的香火烧得尤其很好,像是卢玄已经知晓了一切,并在天感谢着他们的努力。

沉璧释然地笑着感慨:“从光照不见的暗处里,卢玄已经是苍黎司的一员了。是他用生命和鲜血,将这陈年的泼天大案揭开一角,即便是以我们为喉舌耳目,但也可歌可泣。”

“云没村所有女子也都很悲惨,但她们的养子、亲子,都想方设法地准备替考以后熬出头了,拿着微薄银子回去接她们尽孝,从此风平浪静。”卫扶光疲惫地叹息,“唯有曾婆,余生都为她那个儿子铺路,却只有她的儿子背叛抛弃了她……好不容易等到卢玄将她儿子送去大辽,却没想到,他儿子从没想过将她从惊鸿山庄接走。”

“世间人性有千百种,夫妻、父母、子女也不例外,若是能得到一份真挚的情感,就要好好珍惜,不要辜负。若是不能,那便痛痛快快、利利索索、明明白白地弃了。”殷如墨昂头,只觉面前豁然开朗,“这世间,只有值得珍惜之人才应得到珍惜,若是不值得的,便当是一把齑粉,随风给它扬了!”

陈槐序提议:“我们还可以替曾婆立碑,替云没村、惊鸿山庄那些为我们而死的女子义士立碑。”

叶揽洲转眸,与陈槐序相望:“放心吧,那些活下来的学子,不会忘了他们母亲的名姓的。这件事,他们一定会做的,他们,都是彼此多年风霜苦难中的一点温暖。”

众人深有同感,都轻轻点了点头。又朝卢玄躬身拜过,才乘着马车离去。

苍黎司尽力为那些饱受欺凌的学子再次争取到了重回书院学习、公允考核的机会,赵儒也在一切证据都移交大理寺和开封府联合彻查以后,判处了张研死罪,并对一干有功之臣论功行赏,对有过之人论罪贬罚——

“给事中徐谦,御下有道,加官宝文阁直学士,许从三品寄禄,许借紫,赐金鱼袋,实任仍为给事中,掌都进奏院上下要务,勾当新邸报监官。”

“苍黎司进奏官,叶揽洲、薛沉璧、卫扶光、陈槐序、殷如墨,不畏强权,揭露市井不公、朝中贪腐案众多,朕心甚慰,故赏银五千、贡珠一百、贡犀角八十。此后许寄禄五品中散大夫,都进奏院内,男子公服许加佩犀角带,女子冠服可许借贡珠入冠。”

“以后白璧书院的院长,由九阁直学士轮任掌院。”

“另升青州通判梁知行,调于京任,为华文阁待制,许借紫服,赐金鱼袋,遣白璧书院理院勾当。”

“贬银青光禄大夫、青州安抚使、青州知州李祐,为崖州通判,旨到实行。”

“裁撤青州都进奏院进奏官,永不得再复其位。从知后官内文试,选其间佼佼,敢言当地之弊病的,晋为青州进奏官。”

“至于青州知州与通判之位的空缺,便着吏部筛两位偏远州府里政绩佳、名声好的充任吧。”

一日之间,御前天使宣旨数道,一卷卷的明黄天威赶走不时席卷于大宋境内的阴霾。

叶揽洲听说梁知行升职,就要来京做官,不禁会心笑道:“倒有些,想梁通判了。”

因为远在青州的梁知行,他虽不是京官,却没有在青州之地安逸享乐。

自苍黎司等人离开后,卢玄在白璧书院内触璧身亡、沉璧碎璧鸣冤、苍黎司正面向张研宣战之事,都陆续传来了京东东路。李抚使因此偃旗息鼓,并不敢再为张研办事,因而梁知行在青州之界颇多获利,彻查恩师当年之死也逐渐有了眉目。他也没有忘记沉璧义父当年也死在发现惊鸿山庄之后,也一并将当年薛无咎死于大宋境内的相关卷宗一应调遣出来。当年刺杀薛无咎和姚瑛的贼人肯定找不到,但案件的疑点都逐一被梁通判掀了出来。

但总归这些证据都指向张研的操控指使便是了。

梁知行的功绩和能力,此次来京任官,也是理所应当、意料之中。

随着沉璧的受封,阿泽也托人来官廨递话,想在鸣声酒楼单独见她。沉璧如约去了,果见阿泽不是从前的油嘴滑舌,反而是憨厚淳朴的傻小子模样。见了沉璧的面,便躬身行礼:“恭贺娘子大喜,如今您着这一袭御赐冠服,更是光彩照人。东家在天有灵,一定欣慰。”

“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沉璧含笑打趣。

阿泽笑着将手中一块琥珀递给沉璧:“东家说,要我亲自将此物转交给娘子您。”

“为什么义父的琥珀,在卢玄那里?”沉璧笑容僵滞,凝视着那一块琥珀红了眼眶,她素手颤抖不止,“我义父,是他杀的?”

“薛员外的死,东家也是逼不得已的。”阿泽有些歉意垂首:“对不起。”

沉璧激动大吼:“他为何杀我义父?”

“东家不是首恶,但此事的确知情。”阿泽将旧事相告,“东家一直奉张研之命管理惊鸿山庄,运送文房四宝。那日山雨很大,薛员外躲雨时发现了惊鸿山庄的所在,也就记住了庄内文房四宝的形制。后来他回到钟秀晓,遇见了因山雨不能启程运送文房四宝的东家,他再次看到了那套文房四宝,并与东家说起惊鸿山庄真乃世外桃源之事。东家只好谎称他是个卖文房四宝的商人,岂料薛员外觉得那笔墨纸砚做得极好,说他的掌上明珠如今正在学习诗书,年岁还小,要练字,要作画,还要写诗词歌赋,得配顶好的文房四宝。他就与东家商榷要买,东家当然不敢卖他,也不能卖,薛员外以为是价钱谈不拢,就摆出了大辽皇商的身份,说若是他的掌上明珠喜欢,纵是将这文房四宝卖进大辽数十万套也是小数目……因着他的身份,若将此事带回大辽,张研的阴谋必定败露,何况他发觉了这文房四宝出自惊鸿山庄。当时张研的心腹阮虬与东家在一起,东家的计划又不能败露,只好眼睁睁看着阮虬的人乔装流寇,杀了薛员外,拿走了文房四宝。”

沉璧听后泪流满面。

原来,她义父真的是至死都在为她着想……且分明在救起她的那一刻,就知道她是姜翙之女,还仍愿这般真心爱护,甚至那玉玦都嘱咐她贴身带着,从未存过分毫想让她不与亲生父母相认之心。

怎么就能枉死在阮虬那厮手下!

幸而天道好轮回,阮虬在惊鸿山庄,被苍黎司五人和曾婆合力击杀。

“那我,也算是,为义父报仇了。”

“这琥珀是薛员外临走时,意外落在钟秀晓的,东家让好生放着,有朝一日若是有缘,待他家掌上明珠来寻,便能物归原主。”阿泽说,“东家不是有意欺瞒娘子的。”

“我知道他没想瞒我,不然他当初不会故意借探官之口告诉我,义父生前去过钟秀晓。”沉璧在痛哭后的宣泄下已经释然,“他已经偿命了,我再追究也无益。”

“娘子节哀。”

沉璧低头饮茶,又递向阿泽一盏:“那州桥夜市杀人夜里,是怎么回事?”

“杀萧奥哥随从的,还有假装追杀探官的,都是东家的人。”阿泽坦诚道,“杀奥哥的随从,是因为萧奥哥带着辽人随从进入东京,是东家接应的。在鸣声酒楼里,他们见到了东家,发现了东家的身份。东家不得已,只好将他们骗出去,趁机下手。东家事后也很后悔,但为了最后引你们去青州,他那时不能暴露身份,所以……”

沉璧瞠目:“那他又怎么狠心杀死那四名探官同僚!”

阿泽急忙摇头,替卢玄辩解:“东家怎么可能舍得杀同僚!州桥夜市杀的那四个探官,实际也是辽人,潜伏在大宋境内多年——这是东家从张研那边知道的。东家还听说萧奥哥一开始的任务是要杀叶揽洲,可东家早将叶揽洲也视作朋友,不想让那四个辽人趁机加害他,所以才杀了那四个辽人细作。加上东家要嫁祸徐谦,所以借势将四名探官的性命,也栽在了徐谦的头上。”

沉璧讷讷点着头,心说大辽细作真是无孔不入,他们潜伏在七月楼这么多年,她竟都没发觉。

“那夜,东家从逃走的百姓口中得知,有人要杀您和叶掌司,他立时明白了是张研的人。为了让你们快逃,所以才引自己人追他,诱导你们去救,便可脱险了。”阿泽道,“后来也是巧,东家竟和张研派去的杀手不谋而合,选择了嫁祸皇城司,嫁祸给事中。”

沉璧挑眉:“卢玄那日,也是故意给给事中看见真容的?”

“是。”阿泽点头,“他引你们去青州,你们查过了惊鸿山庄,则此案就有被揭发的可能,可是没想到张研弃车保帅,竟宁愿舍去惊鸿山庄数百条人命,也要你们有去无回。没了物证人证,东家只好铤而走险,寄希望于白璧书院的预科考当日,他只好……以性命做最后一搏。”

“他做这傻主意,你竟不劝阻他吗!”沉璧不解。

“劝了没用,还把我打晕了。”阿泽不禁哽咽,“东家说,他的苟活,就是为了壮烈地死去。”

“真是个傻卢玄。”沉璧凄楚地扯着樱唇苦笑,“谢谢你,阿泽。”

阿泽道:“东家救我一命,我能为他尽心做这一点点事情,也是应该的。”

沉璧关切问道:“如今风波已平,阿泽,你家乡在哪里,可还有去处?”

阿泽眼中怅然,心中却释然:“早忘了家乡是哪里。只记得当年我父亲酗酒好赌,母亲一气之下离开了他。父亲为了赏金将我和阿兄骗去云没村卖了,要我们学习诗书。后来那年科考,改为誊录之策,我就作为誊录人,与阿兄一同替何衙内兄弟答卷,虽事成后拿了钱离开,但遭到了何家人追杀,还是东家救了我们。”

“那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钟秀晓如今已经充公,东家也走了,我准备留在东京,去投奔我阿兄。”阿泽展颜笑道,“我阿兄在七宝楼,混得很好。”

“你阿兄?”

“是啊,还是娘子给介绍的差事。”

沉璧惊喜笑道:“樊楼那位冯铛头,是你阿兄?!”

“不错。”阿泽起身,朝沉璧含笑拱手:“在下冯夙,夙愿得偿的夙。”

“你们啊,藏得真深!”沉璧为阿泽在世间还有亲人依靠而开心,“对了,你阿兄怎么会为我们指证张研在州桥夜市派人刺杀我和叶揽洲啊?他怎么发现的?”

“阿兄当夜祭祖回来,看到逃跑的几个黑衣人,正是当初要截杀我与阿兄之人。事后才知道皇城司追捕的,是州桥夜市内刺杀您与叶掌司的刺客。”

沉璧了然后颔首,起身与阿泽互相作礼、嘱咐了保重,便各奔各的去处了。

回到苍黎司的官廨内,殷如墨和卫扶光才从外面带了鸣声酒楼的索唤回来。

“张研,死了。”殷如墨告诉众人,“死在开封府牢狱里了。”

“死了?”沉璧有些错愕,叶揽洲也吓得咬到腮帮,“这么突然?”

卫扶光道:“本来张研被判秋后问斩,姜相公也没有替这世间仅剩的一位门生求情。甚至经过张研几番求告,姜相公也不曾去探监看他。只是在张研临死以前,着人送了些张研少年时在姜府四司六局里最爱吃的蜜煎樱桃、芋儿烧鸡、荔枝腰花去了,还有一壶姜翙亲酿的梅香雪花酒。”

“吃了便死了吗?”陈槐序懵了,“姜相公动的手?”

“不是。吃完好好的。”殷如墨道,“但据说张研死前,听说恩师姜翙着人带了一句话:嫉妒忌恨,怨怼困惑,都是私情。但若若通敌叛国,将国事要职拱手他人,便是祸国殃民,永不可恕。”

卫扶光接道:“张研听到这一句传话后,好似顿悟了自己错得彻底,多年给辽人利用,祸害了母国根基。因此,才触壁而亡。”

“又触璧了?”沉璧怔住,“死法都要学卢玄?”

“不是。”殷如墨解释,“张研触的壁,是墙垣石壁的壁。”

众人缄默。

虽知张研罪有应得,但对于他这个自戕的结局,都难免唏嘘。

但自从白璧书院替考贪墨案告破,苍黎司声望如阪上走丸,迅速名扬天下。就连目不识丁的庄稼汉也知道,这苍黎司是真正为了百姓发声的朝官,连带各地邸报都越发受百姓追捧。

往日里净为了几个活爹操心的徐谦,这次终于面上有光,日日笑语盈盈。

就连路过的狗,都要被徐谦拉进院里炫耀几句。

赵儒知道苍黎司这段时间久经风霜、多次历险,如今泼天大案破获,苍黎司也在邸报上写了事情始末,过了姜翙终审后,赵儒便准许苍黎司放两个月的假。这段时间内邸报采风没有重大民生要事,就由责任心与能力都在苍黎司影响下大有进益的集文司和起诏司负责撰文。

在苍黎司放假时,叶揽洲想着与沉璧先成亲,将婚事办了。苍黎司其余三位自然只有着急吃喜酒、闹洞房的份儿,也纷纷催促沉璧和叶揽洲早日成婚。沉璧羞赧却幸福地答应下来,决定不日启程与叶揽洲同去郑州叶府,去拜见叶家祖父,先在长辈面前定了亲,再回东京成婚。

只是在这之前,沉璧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见姜翙。她不确定姜翙心意,会不会介意叶揽洲知道父女关系,便没有带上叶揽洲同去。她择了一日叶揽洲去与军巡铺的人吃酒时,便孤身到了姜府。

姜翙并未让她久等,而是邀请到了正堂,奉上了顾渚紫笋相迎。

姜翙已等在主位相迎,堂上主位与侧位分别各有一盏凉透了的茶,还未来得及撤去。

“下官请姜相公安。”沉璧行礼后问,“您这儿……有客人?”

“客人是一早来的,我府上小厮少,没来得及撤,你见谅。”姜翙下颌微挑,“请坐,不必太拘泥。案上是顾渚紫笋,是御赐的好茶,请品鉴。”

“谢相公。”沉璧徐徐落座,托了茶盏慢饮,细品其味,果然茶韵悠长,“果是好茶,也就能在姜相公府上蹭一口来喝了。”

“若喜欢,可包些给你带回去,与一众苍黎司小官人分享。”姜翙慈眉善目,含笑又问:“小薛官人今日来找老夫,可是有何要事?”

“下官曾去过大辽,在那里,或许捡到了您府上千金堂的钥匙,今日特来归还。”沉璧踌躇许久,将怀中两半玉玦呈上,“分了两半是因那日在白璧书院碎璧,其中半块掉了一角,是下官当年初到东京时由于坠丝不慎断裂,玉玦掉落,所以损毁了一角,但失而复得下官已十分庆幸了,只觉这碎角是瑕不掩瑜,即便修补也有裂痕,便没有补。”

姜翙看着沉璧递回的玉,渐生暌隔多年终于失而复得的欣喜,他一时望着玉玦出神,一时又趁机偷着多望沉璧几眼。

他知道,甚至早在青山斗文那日就知道,沉璧就是他失散多年的女儿,也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血亲骨肉。

他努着嘴,唇瓣如抽搐般颤动着,最后却向上扬起,慢慢笑了。他的手攀在案上,抓住案角,因为害怕这双手的颤抖会被沉璧看出。到最后,他甚至没触碰那玉分毫,但已看出那玉色被养得很好,应是沉璧这么多年都悉心戴在身上的缘故。

沉璧也望着他的反应,她看姜翙白发渐生,须髯灰白,看姜翙颊面有纹,手背松弛,一副已然老去却仍矍铄的模样,令沉璧心疼又自豪——这是大宋的三朝肱骨,是她亲生父亲。

她眼中发酸,却没有想哭,只想多趁这须臾时光,多看父亲两眼。

姜翙逐渐平复情绪,沉声道:“谁说此玉微瑕。”

沉璧一怔,“您说什么?”

姜翙含笑看着沉璧,“老夫说,本来是有一块白璧微瑕,但渐渐地,白璧随着岁月的打磨,已经能够独当一面,对抗世间青蝇,最终,成就了白璧无瑕。”

“您谬赞了。”沉璧莞尔一笑,“我看出您是说苍黎司。”

“老夫很满意苍黎司这块无暇的白璧。”姜翙欣然舒颐,温和笑着。随后才指着沉璧送来的玉玦问,“你方才说,你知道这是我府上千金堂的钥匙?”

“是。”沉璧道,“所以特来归还。”

“不必啦。千金都丢了,千金堂还有什么用。就只好再让丁师傅凿了别的玄关,叫白璧阁。”姜翙恍然失神,面露陈年旧伤的悲切,却又望着那玉玦和眼前的少女,和蔼地笑着,“改了玄关后,也存了好些以前想存的东西。这钥匙也便不打紧了。既然这姜府的玉与薛官人有缘,就赠与你吧。”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谢谢姜相公。”沉璧没再坚持将玉玦送回,而是顺应他的心意,将玉玦重新放回怀中,“其实,下官的确与姜姓有缘,下官这薛姓,是随义父,实际……也是才刚刚知道的,下官也姓姜,与姜相公同姓,所以真的很巧。”

沉璧莞尔说着这话,却别过脸去,不肯看姜翙的神色。姜翙也是眉心蹙着,下意识将脸颊转向另一边,完全与沉璧互相避着。他说话的声音,却有嗫嚅的腔调:“姜姓好、姜姓好!”

沉璧听出他哭了,她也不由自主有热泪夺眶而出。

她捏着锦帕擦着眼鼻,两人都这么背对着彼此哭了许久,却都是无声地呜咽,只有眼圈通红。

许久,姜翙才用袖口擦了眼,换了副笑靥转过头:“既、既这么有缘了,不如闲话家常两句。”

“好呀,我见姜相公,也很亲切。”沉璧也端坐好,用饮茶掩饰此刻的激动与慌张,“相公可直唤下官一句‘沉璧’,下官从前做探官时,街坊四邻的老丈嬷嬷都这样唤我。”

“沉、璧?”姜翙尝试亲昵地唤她的名,他的语气有些驽钝,却有觉得幸福。他这才稍稍舒颜,徐徐笑道:“老夫听说,你与叶掌司情投意合,似乎在备婚事了。”

“是的,下官与叶掌司已经互许终生。”沉璧没有隐瞒。

“那沉璧,若嫁了叶掌司,往后是想做诰命夫人,还是想依旧为官?”

“为官。”

“那你夫婿,会介意你继续在官廨奔波吗?”

“不会,他一贯很尊重我。”沉璧提起叶揽洲,想起自从互表心迹以后,他越发努力不在任何事上扫她的兴,也勇敢地在任何生死攸关的场合里保护她,她不觉唇角上扬,“而且,他认为成婚,是在我们俩作为同僚也很默契的基础上,珠联璧合,相得益彰。”她想给生父看到她幸福的模样,便笑得更为灿烂,“有此温柔体贴的夫婿兼正直勇敢的同僚,是沉璧三生有幸。”

“你幸福便好。”姜翙欣慰地笑着点点头,“若你选择为官,老夫有几句话,想和你说清楚。”

“相公请讲。”沉璧端正坐姿,谦逊地颔首一礼。

姜翙郑重其事地望着沉璧,谆谆道:“你而今仕途坦荡,民心拥趸,是好事,也是坏事。你生性执拗倔强,空有聪慧热情,百姓的信任或许会成为你的枷锁,那时的你,却也不必太逼迫自己。凡事不求尽善尽美,但求问心无愧。”

“谢姜相公提点,晚辈受教。”沉璧将姜翙每一个字都听到了心里去。

“老夫在此恭贺一对璧人终成眷属。”姜翙浅笑,“婚前,姜府定有大礼奉上,以贺新囍。”

“姜相公的好意,沉璧却之不恭。”沉璧复行一礼,便转身离开,“谢过相公。”

她察觉到了堂中还有客人。

且是贵客。

便疾步匆匆地离开了。

“真是感人。”沉璧走后,那锦屏后的贵客悠悠负手走了出来。

竟是赵儒。

姜翙忙起身将主位让出:“委屈官家喽!微服来臣府中闲话家常,还得为臣躲去屏风后头,臣可真是怠慢了!其实让沉璧等一会儿就得了。”

“我是想着,她是你失散多年的千金,因张研的案子,累了那么久,又伤重未愈,才得了休沐假期,一刻一时都珍贵,还是快些跟你说完了,好回去休息。”赵儒坐回主位,与姜翙叙话并无半分拘礼,甚至以“我”自称,“我实在不解,你们父女都牵挂彼此,为何还是不肯相认。”赵儒摇扇,又补充道:“这话是赵儒在问你,不是官家在问你,你照常对朋友那般回答便可。”

“我是大宋的顶梁柱,却也是奸臣的眼中钉,这朝不保夕的名声,沉璧不必沾了我的去。谁说忠臣之后,就一定是流芳百世呢?还可能是一着不慎,遗臭万年。如果奸臣们要派人杀我,那我的妻女,我宁愿毕生也不认。”姜翙垂首,眼底是对亡妻的追思,“何况,我的妻子,已因是我的妻子,而死在辽人手中了。”再抬眸时,已是望着院外沉璧离去的倩影,“我爱沉璧,她也让我感到骄傲,是我姜家的风骨!可我更想,让沉璧能毫无顾忌地做一辈子她自己真正想做的事。”

赵儒听来格外感动,却也望着姜翙渐白的须髯,不禁蹙了眉头:“你一生都献给大宋,身侧无红袖添香,膝下无儿女承欢,晚年享不到天伦之乐,便不曾后悔或抱怨过吗?”

“不悔,不怨。”姜翙笑着,答得格外真诚,“臣的女儿丹心如臣,一样想为大宋出力。而且臣看得出来,她很喜欢在苍黎司为官。”

第九十五章:雾里花
白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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