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连理枝
三日后,沉璧已经与叶揽洲采买诸多贵重礼物,又将朝中赏银拨了五百两装好。天刚亮时,两人就亲自套了马车,要一起回郑州叶府去。与苍黎司众人道了别,就快马加鞭地赶路出发了。路上,叶揽洲终于忍不住和沉璧坦白,原是收到邻家婶子来信,说他祖父得了怪病。沉璧很能共情理解,不光没抱怨叶揽洲赶路匆忙,更提出与他一起在前方驱使马车,这样马车则能赶得更快,他们便能更早回家。有了两心相通的互相理解,抵达郑州叶府时,两人都不觉赶路累。虽然叶揽洲当时才得了官家赏赐,属于自己的那一份就立刻着人送回了郑州的叶府,如果都用以修葺门楣,也算能装潢得金贵繁华了,但如今的叶府门外,依旧素雅简朴。沉璧将马车停好,叶揽洲上前叩门,但半晌都没人开门。沉璧和叶揽洲有些紧张慌急,叶揽洲加重了叩门力道,沉璧也做好了破门而入的准备。又以门环重重叩了数次,叶府大门才有人打开。来开门的是从前邻居家的花婶子。早在叶揽洲在东京做进奏官时,花婶子就被叶揽洲雇佣进叶府照顾祖父起居了。花婶子是个悉心善良的,很多年都将祖父照顾得很好。只是这次她开门时却满脸愁容,并对叶揽洲突然回郑州很是意外,可见方才一直无人开门,更像是不敢开,门内人一直在犹豫。花婶子神色一瞬的愁态也给两人看穿,但她转瞬就笑脸相迎。细问之下,花婶子才说,早月初,叶老爷子就自请进入安怀坊居住了。而花婶子今日在叶府没走,也是答应了帮叶老爷子侍弄花草,所以赶了一早来,却没想叶揽洲突然回来了。沉璧和叶揽洲愕然对视,都不解为何祖父分明有花婶子照顾生活起居,却还是进入大宋朝廷给些贫苦寡居老人准备的栖身之所。“祖父他为何会去安怀坊?难道是我遣人来送官家的赏赐,没有亲自回来,祖父是生气了吗?”叶揽洲忙道,“我、我就是前几日有好些帮我们苍黎司跑腿的人情要还,请了吃酒送席,我这就立刻回来了呀!还、还给祖父带了我心上人一同前来拜见!”按照宋律,只要进入安怀坊,朝廷会抚恤老人,免去一切生活开销。但若是家中有人照料,还想进入安怀坊,那就每月由家中亲人付少量银钱即可。花婶子身子硬朗,照顾悉心,每月也都有叶揽洲从东京送回的银钱,有人照料,有银钱花销,完全想不通为何还要去安怀坊居住。“我知道,我知道。大郎别急,别急。”花婶子忙安抚叶揽洲,“老爷子没生你气。”沉璧看着叶揽洲焦急,不由以掌心覆上他的手背抚慰。随着花婶子的回应,叶揽洲也终于明白了,祖父选择入坊的原因,虽不是跟他生气,可依旧是跟他有关。“自从你入了苍黎司后,老爷子便叫我将每一则邸报都拿回来给他瞧。你们每一次的撰文,他都会翻来覆去看好几遍。直说你长大了,文章写得很好,也关注百姓生计,没有辜负你自己,更没有辜负大宋朝廷。他为你骄傲自豪,就连去街市买菜,也都逢人便听到对你的夸奖。直到前几日,你差人送来官家的赏金,老爷子愣了许久,却只拿了一丁点作为花销。其他的都让我在库房放好,说这些都给你留着往后娶妻房,作你下聘的资本,之后便说,他要去安怀坊居住了,让我帮他在叶府宅子侍弄花草、看护房屋,别遭了贼便成。”“老爷子说,他的心愿算是了了。他深知官场不易,也知你在苍黎司的行事作风,定会损害很多人的利益,因此定有人在想尽办法找你的把柄。这么多年,他从不铺张浪费,也是不愿成为你的把柄和累赘,让你日后落下口实。他想让你能再无牵挂,只去做所有你想做的事,所以便自请入了安怀坊,这样只需往后一点点银钱祗应,其余都在安怀坊那公家之地吃穿,就没人会以他诟病你。”“我还劝过,若是去了安怀坊,不是更要给士大夫把柄,说你叶揽洲不赡养祖父嘛!老爷子却说,大宅不卖,只交给我打理,就证明这府里还住着人,住安怀坊就只是他自己的主意。”叶揽洲听了花婶子的话,缄默怔愣了许久,蹙着的眉峰一直不曾抚平。他没想到,祖父如此年迈,仍会替他料想到或许会因得罪人而面临居心叵测的攻讦。沉璧听来心中感动之余,也格外酸楚,但她知道,叶揽洲已在难过,她就要宽慰他、陪伴他。她硬挤出个笑靥,如尊温暖的太阳般提议:“就算祖父真的在安怀坊里,我们也可以经常去探望。祖父不成为你的后顾之忧,也就意味着他也没了后顾之忧,老人家如果晚年不常忧虑,那是会延年益寿的!你不必担心,就当我们成全祖父了,尊重他,顺从他,他反而觉得我们懂事。”这话终于让叶揽洲沉闷的心情松缓下来,决心与沉璧一起前往安怀坊探望祖父。沉璧临走前往花婶子手里塞了两只金铤,不论古道热肠的花婶子怎样推拒,沉璧都一定要她收下,以此答谢她对祖父多年无微不至的悉心照料。花婶子推搪不过,只好把钱收下,给两人喂了马,目送他们去安怀坊。郑州的安怀坊位于城郊之地,依山而建,坊内有片空地,居住在坊内的老人可凭自愿在空地内耕种打发时间,往后可以自给自足不说,适当劳作反而有益身心,平日里也不会闲得无聊。两人到安怀坊时,祖父正在田里耕种。若不是看见了熟悉的脸,叶揽洲是断不会相信那是自己祖父的。老人裤脚挽得很高,脖颈围着汗巾,头上是草笠。他佝偻着身子,极为清瘦,但很勤俭。他正挥着锄头在田间勤恳劳作,偶尔还跟身边其他老丈闲聊几句,看着模样是乐在其中。叶揽洲上前叫住了祖父,祖父迎着阳光,眯屈着眼,打量叶揽洲的面庞许久,却好似没有认出,叶揽洲便再唤了两声。叶祖父这才放下锄头走过来,又盯着叶揽洲看了许久,才露出欣喜之色:“你这小皮猴儿,怎着不好好为朝廷效力,偷跑来郑州看你祖父耕田!”“官家给放了两月休沐之期,便想着带心上人来拜见祖父。”叶揽洲回答时,与沉璧相视一笑。沉璧乖觉上前行礼:“沉璧见过祖父,祖父万安。”“好孩子,好孩子!”叶祖父望着沉璧美貌机灵,确是个好孙媳,便慈蔼笑着回以颔首。又恐手上泥土弄脏沉璧的手,便只隔空向下拍了拍,示意两人不要客套,“进屋说去。”叶祖父将草笠掀下,一路带两人往屋里走,却一连走错了两间屋子,最后还要靠安怀坊内的男使指引方向。叶揽洲和沉璧对视一眼,隐约察觉祖父好似神情、状态都不大对,有种说不出的奇怪。“看来,祖父还没习惯住在这里,应是才来不久……”沉璧低声絮絮与叶揽洲说。叶揽洲讷讷点了点头,一路随男使引路,将三人引去叶祖父的屋子。男使将沉璧和叶揽洲都是苍黎司进奏官的身份告诉叶祖父,又将两人带来的补品、药材、银钱都一应在房中安置好。叶揽洲和沉璧则疑惑觉这男使怎么连两人身份都要对叶祖父多说一嘴。叶祖父让两人稍坐,自己则去里屋换身干净衣服再出来。里屋内,叶祖父正看着一本手札,上面记录的都是叶揽洲的往事,包括从小到大如何照料他,如何教导他。男使看着叶祖父的模样,不忍心地问:“老爷子,咱们真的不告诉叶掌司吗?可是这样……”“别说了。人脑子都不灵光了、记不住事情了,就是要走了。既然要走,就别告诉揽洲了,免得他知道了不安心。如今我在这安怀坊住得挺好,离他也远一些,挺好。”叶祖父打断男使的话,在他伺候下更衣,将手札合上,又问:“那小娘子是揽洲心上人,方才听你说,她也是进奏官?”“是呢,薛小官人是苍黎司首任女进奏官。前些日子轰动大宋的白璧书院的替考贪墨大案,正是那薛小官人冒死为友人碎璧鸣冤,这才开始查的。小底闻说薛小官人与叶掌司披肝沥胆、推心置腹,一齐为民请命,揭露诸多民生积弊。那邸报上叶掌司的功劳,也都有薛小官人一份,两人德行、才貌、能力,都很相配。听东京那边有人常说,苍黎司的两位小官人就要喜结连理了,想必叶掌司这次,是专程带她来拜见您的。”男使一边帮着叶祖父穿了件藏青的圆领襕衫,一边笑着向他介绍。“德才兼备的女子也能当进奏官,这是咱官家擅长选贤任能,真是英明。”叶祖父笑着感慨,“我瞧着那小娘子,也是喜欢极了。有她在揽洲身边,我去也去得心安。”那男使皱眉道:“您别老说这样的话!忒不吉利!”“祖父,好了吗?”叶揽洲在门外轻声催促,“可要我帮忙吗?”“不用,不用!”叶祖父使了个眼色,示意男使差不多就行了,他忙带着男使走出去。穿了圆领襕衫的叶祖父,看着颇有一身文人风骨。沉璧感觉叶揽洲的眉宇之间,跟叶祖父有七八分相似,都是一打眼便看得出是多年执笔读书之人。叶祖父坐在案前,嘱咐男使给叶揽洲和沉璧拿来麦门冬熟水饮。见叶祖父坐好后,叶揽洲携沉璧共行了一个跪拜大礼,祖父忙扶起两人。“揽……”叶祖父想叫叶揽洲的名字,可那名字就在嘴边上,想叫时却又忘了,只好无助地看向男使,男使连忙迎了上前,小声耳语提醒,叶祖父这才忆起叶揽洲的名字,“揽洲啊,你最近做得很好,邸报的每一则我都有看过,希望你能够继续努力,继续为民请命,为大宋效力。”“是,揽洲谨记祖父教诲。”叶揽洲牵过沉璧素手,再次向祖父引荐:“祖父,这是沉璧,是我的心上人,我想娶沉璧为妻,特来拜见祖父,请祖父允准。”沉璧又行一礼,却被叶祖父热情扶起。“既都拜见过了,怎还会不准。”叶祖父言笑晏晏地看着两人,“别多礼了。这桩婚事,我再同意不过,盼你们二人白头偕老,只是担心,亲家可嫌弃咱们揽洲陋质啊?”沉璧一时不知如何作答,但那日去见姜翙,姜翙已主动问过婚事,并表达了祝福,应是已经同意了。于是趁着男使出去拿饮子,叶揽洲将祖父拉到一边,忙悄声告知:“祖父,沉璧是苍黎司首任女进奏官,但其实,她是姜相公独女。因朝政要事,她没有认祖归宗。但婚事,已经禀过了。”看着沉璧在一旁含笑站着,叶祖父不愿揭沉璧隐痛,故意将叶揽洲拉到角落里嘱咐:“虽没认祖归宗,但你也切不可因为沉璧娘家的难言之隐,而薄待了人家,给人家委屈受。”“她的娘家声势可壮着呢,我们苍黎司另外两位女同僚,都是她娘家人!”叶揽洲故意大声说,“何况现在,大宋各地百姓都敬佩爱戴她,也都是她的娘家人!我哪敢给她委屈受!”“那好,那好!”叶祖父连连点头,“揽洲,你一定要好好爱护沉璧,咱们老叶家,可都是出了名儿的疼媳妇儿,你可不要出去给我们叶家丢人!”“祖父放心,揽洲待我很好。”沉璧这才知道叶祖父悄声跟叶揽洲说些什么,被这祖孙逗笑了,心中也因祖孙一脉相承的善良而感到温暖,“揽洲知道,祖父您开明善良,不会对孙媳有诸多要求,他说他喜欢,您便定会同意的。所以其实,我们来前纳采、纳吉都做过了,只待纳征和亲迎了。”叶祖父听了沉璧这话,如服了一颗定心丸,这才放松下来。然而祖父走回里屋,抱着一只年头虽久却不曾蒙尘的妆奁,小声嗫嚅着:“宁儿,宁儿……”说着,他托住妆奁起身,走到叶揽洲身边,摸着他的脸颊,又开始唤,“你回来了,宁儿。”“宁儿,是我祖母的名字。”叶揽洲一抬眼,沉璧便看见了他眼底通红。是啊,聪明如叶揽洲,怎么可能察觉不出端倪……他从见到祖父时起,就猜测祖父记忆大不如前。找不到屋子,也绝不是不习惯,而是忘记了。不然那安怀坊的男使,不会这般着重关注。叶揽洲急忙催那男使撂下饮子,“请问内知,祖父这种情况多久了?可有延医诊治?”“知道叶老爷子是掌司祖父,岂有不尽心的。郎中来瞧了几次,也换了许多,但都说这是人老了,愿望都达成了,一直顶着的那口气儿开始散了,记忆就开始错乱了,得了呆症,便没得治。老爷子这样也是有段日子了,刚开始会经常忘记事情,后来你小时候的事情也不记得了,他就趁着还有记忆的时候写了本手札,时常拿出来翻翻。再后来,许多事情都不记得了,偶尔连我也会忘记。”男使据实以告,“老爷子每日都看手札,擦妆奁。”沉璧和叶揽洲望着祖父突然的痴呆,心里都不是滋味,当即决定留在安怀坊陪同祖父住一段时间。但在半个月以内,祖父的记忆越发混乱,经常指着叶揽洲叫宁儿,也越来越黏着叶揽洲。而在叶祖父不多的清醒时间,跟两人讲得最多的,也都是跟祖母的那些往事。“你祖母年轻时,烧得一手好饭菜,她最拿手的是炉焙鸡。她最喜欢穿一袭杏子黄百褶裙搭桃红色的直袖衫在厨房里忙碌着制膳,她的宽袖会用襻膊束起,然后手中活计就麻利顺遂起来。每当那时候,我就喜欢拿一卷书在窗边徘徊,看着她像个黄身绯翼的小蝴蝶一样,在灶边飞舞。”祖父讲着讲着,声音越来越小,“啊,真想再吃一次,你祖母做的炉焙鸡啊。”祖父是真的老了——这个直观的感受愈发具象。他们看着祖父说着便闭上了眼,心生恐惧地对视着。沉璧将手缓缓地搭上祖父手腕,在确定祖父还有脉搏后,才敢松了一口气。“哎!你有没有吃过你祖母做的炉焙鸡啊?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试一试,看看能不能做出祖母的那种味道。”沉壁凝视着叶揽洲,“我们无法阻挡长辈的老去,但我们可以尽力满足他的心愿。”“有吃过。”“好!开动!”沉璧便这么与叶揽洲一拍即合。就在叶揽洲眼看要吃吐前,沉璧终于成功复刻出了祖母手艺味道的炉焙鸡。当夜的叶揽洲,被沉璧套上髢包,团成了一个包髻,又给他刮净了胡茬,点上飞霞妆。最要紧的还是沉璧带他去成衣店选了杏子黄色的百褶裙、桃红色的直袖衫穿上。叶揽洲看着镜中的自己险些没丢了魂儿:“你这是要我……乔装祖母?”“错,不是乔装祖母,是乔装宁儿。”“宁儿不就是我祖母?”“不,从现在开始,你就是宁儿。”沉璧满意地笑着,欣赏自己打造的这位“宁儿”娘子,打了个响指后,便让他藏好。沉璧将祖父接回了叶府,又忙去买了只公鸡。沉璧安排花婶子在戌时带祖父站在厨房外头,自己则把厨房的窗纸重新糊了,使祖父能看到若隐若现的“宁儿”重回人间。待一切准备就绪,沉璧将炉焙鸡做好,再命令“宁儿”在厨房来回徘徊。祖父看到“宁儿”的刹那,先是一瞬的失神,含着泪吃着炉焙鸡,也顾不得烫口,就囫囵地吃着,泪却越流越多……叶揽洲木讷地怔在原地,怕自己一开口暴露了乔装,便扯着唇假笑着,努力朝自己祖母年轻时温柔的神色靠拢,他轻轻用手摩挲着祖父的脸,替他轻轻擦去泪痕。“傻孩子,我这时候,还清醒着呢。”祖父说的话却让叶揽洲和沉璧惊呆了。“你男扮女装,出去不要吓到人了。”祖父反手也摸着叶揽洲的脸颊,“不过我小孙儿的确与祖母长得很像,你本也生得唇红齿白,画些胭脂,倒也像是个小孙女。”叶揽洲怔愣地看着祖父,瞬间表情僵硬,沉璧也是如遭雷劈一般,顿时愣在原地。祖父最终还是很感动:“谢谢你们,让我又看到了宁儿,也又吃到了她做的炉焙鸡。”“……我咋记得平时祖父这个时候,不太清醒呢?”沉璧无奈笑着。祖父摸着沉璧的发丝安慰她:“傻孩子,我这呆症不一定几时就犯了,前几天你们可能看到的时候只是巧合。不过你们有这个心对我,我很感动。”“祖父,请您一直在叶府居住。”叶揽洲终于忍不住了,索性就顶着女妆激动说道:“您无须理会我当进奏官得罪人多,会有人借着您的生活来诋毁我。您只管在叶府吃好喝好,好生养着。我作为大宋进奏官,我为国尽忠尽职,相应地,我拿朝廷俸禄也是应该,这是我的劳务所得,光明正大。”叶揽洲想起樊楼那冯铛头的话,继续说,“正好像有人做铛头,吃冷食,是为仰事俯畜,不丢人。我用俸禄赡养祖父尽孝,是理所应当。我每日都要在公廨操劳,休沐之期寥寥,即便将所有俸禄都给祖父花销,祖父即便是每日都大鱼大肉地吃喝,那也是我对无法每日尽孝祖父膝前的补偿。如果正常的孝心。我们不能为了预防莫须有的攻讦,便先委屈了自己。文人之心,不能只用于忧谗畏讥,也要据理力争。”顿了顿,祈求一般抚上祖父手臂,“您就听孙儿一回,好吗?”“好、好。”祖父含着热泪听完叶揽洲一番话,还是点头答应了,“那你们的亲事……”“我们就在郑州叶府成亲。”沉璧直截了当回答,“给您敬过茶后,再回东京。”“好。”叶祖父欣喜地看着花婶子大喊,“我叶府,要办喜事啦!”很快,沉璧和叶揽洲就开始筹备婚礼,想趁着祖父仍还清醒时,让他看到孙儿成家。沉璧和叶揽洲尽管在郑州成亲,但也是不输东京的排场。婚礼之盛大,几乎如同皇室宗亲嫁女。其实叶揽洲和沉璧的本意都不想铺张,偏生是叶祖父将这事昭告天下一般传得尽人皆知。甚至筹备婚礼以前,叶祖父甚至再三拉着叶揽洲训话,要他务必不能薄待了沉璧,务必成亲当日要锣鼓暄天、华丽喜庆,一定得让全城人都知道,叶府是真心诚意要娶沉璧进门。沉璧和叶揽洲拗不过叶祖父的意思,便遂了他的意办。叶揽洲修书回东京苍黎司,却没想到陈槐序、卫扶光、殷如墨那三位耳报神,都将此事传进了宫闱。甚至赵儒知道两人不愿铺张,他便亲自降下圣旨到郑州叶府,并着人亲送贺礼贺金,以赐婚两人的圣意,让他们不得不铺张靡费起来。毕竟,官家已亲自赐婚,若是还太过简朴寒酸,才真要被弹劾攻讦了。两人明白了赵儒的好意,也就将婚礼、婚宴排场都整得老大,叶府上下张灯结彩不算,还是爆竹一挂接一挂地放。苍黎司另外三位都赶来帮忙,还有徐谦,还有集文司、起诏司部分已与苍黎司交好的同僚,一时间都来了郑州,据说郑州在两人大婚前的邸店,都几乎人满为患。大婚当日的郑州,几乎万人空巷,都来围观这盛世婚宴,讨一盏进奏官人的喜酒来喝。当日也是设了流水宴席,无论有无请帖、有无礼金,都可入府吃席,只要浑身不带利器即可。这苍黎司两位官人,在朝为民请命,成亲请民吃席,很快这美谈就传回了东京。而前来吃席的百姓,虽说有些拮据的没有送礼金,但都将家里的鸡蛋蔬果送了来,若是吃食都欠缺一些的,就都用针线给两人织了婴儿的衣饰送来……热情得令沉璧难以招架,但羞赧之余也很感恩感动。而且,姜翙和舒王虽有政务,没空到来,但命郑州知州亲往观礼,更由知州请了十二郑州文人雅士帮两人开路。沉璧没见姜翙前来,心中略有失落,但转念一想,他不肯相认,一定也有苦衷。好在赵儒御赐诸多珍宝为两人成婚添喜,姜翙也以贺新人新婚之名,送了好些贺礼前来,都快将叶府的门槛踏破了。众人都说,姜宰执若非是真欣赏一个人到了极致,素来简朴的他绝对不会显这般阔绰,人人都说姜宰执是毕生所有私产,都用在了恭贺这次两位少年英雄的新婚上。但叶揽洲核对过礼单,大多贺礼都是女子所用的——这是姜翙隐晦送给自己女儿的十里红妆嫁妆。其中有个专属于沉璧的锦盒,里面躺着一枚已经有些划痕的金篦子,那金篦子虽然色泽光亮如新,但那些划痕俨然是收藏的人没有想去修补的——这与沉璧那块当时摔掉一角的玉玦性质差不多。有些东西,你宁愿它有些瑕疵,也是原原本本地好。这一点姜翙与沉璧父女的习惯倒是一致了。沉璧知道,也认得出,那金篦子,是阿娘的遗物,或许是阿娘当年的嫁妆。沉璧知道这一刻,姜翙已在心中认下了她这个女儿。再翻下一只木箱,里面都是些有些陈旧的婴儿衣饰,什么虎头帽、襁褓、如意鞋、金项圈、小玉镯等等,都是成色有些旧了的。沉璧和叶揽洲都知道,这些不是姜翙送给他们未来孩子的衣饰。而是沉璧刚出生时,在姜府用过的。她失踪以后,姜翙就将她用过的东西都封在了千金堂,不,是他那日说的白璧阁。卫扶光也看明白了姜翙的用意:“如今,千金堂里的东西,都物归原主了。真的如当时打造千金堂的目的,你阿爹,都给你从小用过的东西,收藏起来了。”再往下翻,是一张红纸。上写:“姜翙独女,小字阿愿。”底下是一排生日时辰。殷如墨惊喜地瞠目:“这上头,写的是……当年失散的姜娘子的生辰八字。”“知晓生辰,才能换帖。”叶揽洲顿悟笑道,“姜相公是怕你不知道生辰八字,无法与我换帖。看来,我岳丈大人很放心将他失散多年的掌上明珠嫁给我。”“是呀,知道了生辰,能与你换帖了。”沉璧知道姜翙已认了她这个女儿,虽不知他为何不肯相认,但相信身为相公的姜翙,一定有他的难处,如今这些东西,都已是他身为父亲,最好的祝福了。沉璧想着,便再没了失落,与叶揽洲一并出去向长辈、宾客敬酒。直到了亥时,热闹的叶府才渐渐安静下来。月华都轻轻垂洒在帐前,叶揽洲起身将窗帷遮住,走到榻前推了芙蓉帐,拥着沉璧躺下。这夜,所有人间的温柔都集于两人的卧房之内,两尾活泼的锦鲤在潭中跃动。烛火掩映下,缱绻罗帐间,一对璧人好梦正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