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苍黎声
至于殷如墨,回到西京的七月楼,解散了《轶闻录》的探官组织,转而给想继续做这一行的探官进行记名造册。殷如墨请王福进入苍黎司做知后官,相信凭借王福的才华和当年拥护殷家的气节,官家不会有意义。而其他几名一直跟着殷如墨在总部的得力探官,殷如墨也提出会引荐他们进入苍黎司做副手,探官们听了无有不欢的,人人都想跻身苍黎司内,哪怕领很少的俸禄,也能做天大的好事。此刻的苍黎司,已经在大宋扬名。坊间流传:苍黎司的略尽绵力,就是整个大宋的气象万新。殷如墨回到东京时,沉璧和叶揽洲也已在苍黎司官廨等着了。殷如墨与沉璧约定,将一众优秀的小报探官都纳为苍黎司副手的预备考核人选,所有的小报探官也都很自觉,这些时日凡想入苍黎司的,便亲自主动到外州写实采风,力求希望有一天也能进入苍黎司为官,给天下人写百姓们的酸甜苦辣。五人重聚苍黎司内,在官廨后院一同又埋下一棵松树的种子。他们把每个人亲手所写的心愿藏在树下,又一齐对着那颗种子立誓,要一直坚守为民发声,要使苍黎司的影响如风一般,送到大宋每一个角落。他们在五份写了心愿的谢公笺上,写清自己作为种树人的姓名,再在监督人的落款处,互相写下另外四位知己的名字。他们约定,在达成这个目的的过程中,一定要互相监督。他们异口同声地表达着同样的想法与信念:“我们永远可以无条件地相信彼此,配合彼此,但这无关爱情,无关友情,关乎于我们内心真正的向往。”将种子与心愿卖好,把土填上,他们就在树下嬉笑打闹,仍有少年顽皮模样。“其实,这两个月的假期里,我们都想了很多。”叶揽洲作为掌司,先说出了心中所想,“我们虽有了五品寄禄,但始终未能上朝,还不算言官。我们只有一支笔,大宋境内也只有一个苍黎司。”“你是说,希望苍黎司遍布全国,广纳人才?”卫扶光听懂了。“是。”陈槐序皱眉道:“苍黎司本是先帝遗愿建立,为了对抗日益得势的民间小报,为了不让他们造谣朝中重臣、胡诌案件真相,这才要在都进奏院专门开辟苍黎司改革邸报,对抗遏制小报的发展。苍黎司本就是新建的一个司门,若是短期内想要在大宋推及,只怕……很难。”“是难。”殷如墨道,“那日我们在登闻鼓院写下太祖皇帝御诗之事,便已经感觉到,进奏官不同于言官谏院的掣肘。很多于国制国策有关的话,我们有立场说,却不能说。”“或许,我可以请姜相公帮衬一把。”沉璧大胆提议。“或可一试。”卫扶光也觉得这是个好主意。当夜,沉璧登姜府大门拜访姜翙,叶揽洲陪着同去。两人照实说了,提出希望苍黎司能遍布全国,但姜翙却只说一句:“你们背后有我,也没有我。”“请姜相公明言。”沉璧不解,“难道,这事不可能吗?”“不可能。”姜翙道,“一个制度的推行、变革,往往要经过数十年、乃至三朝的沉淀,方可能见一廓雏形。然而,事在人为,你们今日来求助于我,我却只能再告诉你们一次——你们背后有我,也没有我。”姜翙起身,语重心长地又叹道:“此间真意,你们细细去品。你们已做了太多,别人都觉得不可能的事。若品出来了,此事,也并非不可能。”姜翙语焉不详的一句话,却当真令聪慧的沉璧与叶揽洲明白了他的暗示——姜翙实际是在提示他们,光靠参知政事一职力量远远不够,还得众志成城,自己想办法带领各州进奏院一起面圣。两人会意离开,与另外三人在议事堂汇合商榷。沉璧和叶揽洲将姜翙之意表达清楚,另外三人也觉事在人为,就是要把不可能,变为尘埃落定。“我倒是想起,都进奏院在很多年前,有一个被掩盖掉的规定。”殷如墨回忆着,“我也是这次在两月假里,巧合之下找到了从前致仕的进奏官,这才听他说的。”陈槐序问:“是什么规定?为什么要掩盖掉?”殷如墨有些泄气地回答:“因为不掩盖,也没人会去这样做。”“到底是什么?”卫扶光有些急了,“是与我们所想有关吗?”“是。那规定,便是血墨为契。”殷如墨道,“各地州府进奏官如果有必须要奏之事,也可以直接将要进奏的消息呈给官家。大宋不杀士大夫言官,但执笔的进奏官不同。一旦以血为墨,文成之时人已毙命。”“所以,也就没人会去这样做……”卫扶光面露一丝怅然。“谁说不能,谁说没人。”沉璧狡黠的杏眸一转,指着他们昨日埋过树种的土地,“我们是聪慧、狡黠,却有肝胆相照的团结,且还能为彼此去死的苍黎司进奏官。”四人一怔,交互着看着彼此,忽地又同时都笑了。叶揽洲先说:“那心愿落款,我们一人签了一个名字,在彼此的谢公笺上,总共签了四次,那么……若五人的血一起融合如墨,写清一纸进奏院状,进于官家,那也不算违制啊!”“说得正是呢!”于是,勤安四年三月初九,大宋东京,宣德门外。已非朝会时辰,却依旧有数列身着墨绿广袖圆领袍的小官伫立其外。为首的则是五位服绯、佩鹤令、冠镶东珠、腰坠犀角带的五品文官,服制较一众小官奢华绮丽。服绯文官前方开路,而绿袍小官随后跟从,秩序井然,鱼贯而行。“何人觐见。”赵儒近身内官已在丹阶石陛之下隔远问话。彼时,赵儒正在紫宸殿中端坐。“官家,今日觐见这人,还真挺多的。”姜翙也已在殿中伫立,诚然,他知道今日来的是谁。“臣,都进奏院苍黎司掌司,叶揽洲。”“臣,都进奏院苍黎司进奏官,薛沉璧。”“臣,都进奏院苍黎司进奏官,卫扶光。”“臣,都进奏院苍黎司进奏官,陈槐序。”“臣,都进奏院苍黎司进奏官,殷如墨。”服绯的五位文官是苍黎司一行五人,人人将冠服穿戴整齐。“臣等,大名府进奏官,吴垚、白祺、江入怀。”“臣等,应天府进奏官,周岩、胡安敬、罗子仪。”“臣等,东平府进奏官,崔浩诗、杜贤。”“臣等,青州进奏官,端木和、钟淮。”“臣等,蓟州进奏官,邹平、许子诚。”“臣等……”陆续诸多各州府进奏官一齐报上姓名,人人皆携清风两袖,不卑不亢行至紫宸殿外。即便是赵儒身侧内官,也从未见过进奏官如此浩荡阵仗,一时有些错愕:“启禀官家,是苍黎司五位进奏官,率各州府进奏官觐见。来了大概……百十来位进奏官。”赵儒遥遥一探,已得见今日觐见阵仗整齐浩大,可真听到各州府进奏官齐聚东京请见时,还是有些震惊,但他端仪危坐,仍从容和蔼抬手:“传。”“臣拜见官家,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山呼万岁之音响彻宫禁。果是偌大个紫宸殿内,都险些跪不下的百十来号乍然入京的进奏官。前锋如一道气贯长虹的绯鸾,后继则似规整有序、声势赫奕的青鹭。“都进奏院这是带各州府进奏官今日都来觐见了。”赵儒不禁感慨,“好大的阵仗。”姜翙拈须含笑,闻声打起圆场:“官家,进奏官们如此阵仗,皆是为民请命之心,老臣妄言,官家您定也觉得越多越好。”“不是妄言。”赵儒依旧从善如流,“是越多越好。”继而抬手,“诸卿平身。各州府进奏官入京已是违制,想必是有翙卿与舒王相助,倒不知究竟何事觐见,进奏官请讲。”苍黎司众人此刻才明白,当初不过将血墨为契的法子托舒王向各地传了传,却没想到各州进奏官竟真能畅通无阻进入东京来,路引放行便是姜宰执暗中帮助了。沉璧对姜翙莞尔一笑,对她无声颔首一礼,却是真诚至极的答谢。“臣等今日觐见,实有血墨文书上呈。”叶揽洲将五人血墨合写之状递上。继而苍黎司五人一齐上前,拱手作禀,一字一句重逾千钧,掷地有声。“臣等,想妄借天威,逞谏诤之勇。”赵儒闻言瞳孔紧缩,震惊万分。血墨写状,多年未有,开这先河的,竟又是苍黎司的进奏官。很长的一封血墨状,赵儒一字一句认真读完,只觉笺上尚有血墨腥气未散,因而他担忧地先望了望殿下进奏官可有重伤,“你们,可还平安吗?”沉璧含笑回话:“谢官家关怀。臣等只是一人流了一小点血,但说的是一司共同心意,因此人人都平安。”赵儒这才放心颔首,继续去看那血墨状,读罢才问:“你们希望,苍黎司往后成为言官谏院之流,并将其推及全国?”“是。”苍黎司五人异口同声。话音未落,身后各州府进奏官也纷纷将血墨状递上:“臣等亦有血墨所写进奏院状上呈,请官家过目。”各州府进奏官呈递速度之快,只在转眼间,便一连数十篇血墨状堆满御案。各州府的血墨状简明扼要,其中应天府进奏官拱手低眉禀道:“血墨腥气味浓,唯恐官家不适。臣等所言,与苍黎司官人无差,今日纷至沓来拜见官家,实为正心表意,请官家恕臣等唐突。”转眼间,又跪了满殿进奏官俯首请罪。却更像是倾诉着宁鸣而死,不默而生的果决。赵儒自然不怪:“舟车劳顿本万分辛劳,诸卿勿再多礼!”众进奏官这才起身,赵儒沉吟半晌,最终朗声说道:“也罢,既是各州府进奏官齐心所向,朕,便顺诸卿之意——朕准各州府都进奏院皆设苍黎司一司,由原各州府都进奏院政绩最佳进奏官充任掌司,二月后开始各州府苍黎分司进奏官铨选,凡家世清白、德才兼备者,不拘一格、不限性别,只看为民之心,皆可参选苍黎分司进奏官。各分司如有民生要事,报呈东京都进奏院苍黎司内,由五位进奏官商榷定文,必要时,可召分司入京详报。即日布告天下,咸使闻之!”“官家英明!”山呼之音再遍传殿内,连姜翙都已躬身作揖。对赵儒这位明君的诚服,乃是由心而生,并非虚伪惶恐,因此满殿虽再无一人叩拜,却人人都将头垂低作揖,恭敬行礼。“来人,传白璧印来。”赵儒下颌轻扬,示意身侧内官将已珍藏许久的五方白璧玉印呈来,“此五方玉印,乃先帝在世时着少府监打造,其制印原玉,乃太祖皇帝与白璧书院那尊白璧同时于西辽辟得。今日,朕将此五方玉印赐予苍黎司五位进奏官,此后尔等除享五品寄禄外,准入翰林学士院,从此皆称翰林学士。朕准许你们,往后苍黎司拥有据实撰文、永不言虚的权力,五方玉印皆可作为新邸报之监官印,你们可每人单独决断邸报文章登载。”他甫一挥手,缓缓走下九五尊位,纡尊降贵到殿下亲自赐印。“这是朕对你们,全部的信任。”“也是大宋万千百姓对你们,全部的希冀。”“还有你们对你们,毫不保留地信任。”苍黎司五人受众若惊,却皆笑逐颜开。他们跪地接印,五人一齐将印鉴翻转,看到其下篆文。赫然是他们一贯寻找的答案,也将是毕生的追求——苍黎之声。彼时,腰间鹤令与白璧玉印相得益彰。清润,皎白,纤尘不染,傲骨不折。如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