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再见之时
上午的排演方才结束,陆清筠已有些体力不支。在苏州乐坊时,她很少参与排演指导,毕竟作为头牌琴师,每次出场如众星捧月,都是其他人去迁就她。偶尔乐伶们遇到技艺上的瓶颈,也会请她来指点,只是调度众人,整体协调这种事从来不会找上她。现在却不一样了。她同另外几位琴乐教习一样,不仅要指点乐伶们的演奏,还要与舞蹈教习和舞伶们联排,因地制宜,协调整体上的听感和美感。大多时候,这主奏之人还要由她们之中的人来担任,工作量一下子倍增。况且司音坊的演出,场场都是重中之重。说是节宴,还有朝臣在,丢不得皇室的面子。说是国宴,还有外国使节在,更丢不得天幽的面子。故而,在司音坊的侧殿,亦是排演厅,鲜闻欢声笑语,所有人皆严肃认真,如履薄冰。谁都不想之前的事再次发生,丢了性命。“小姐,奴婢看你午膳都没用就回来了,就向厨房要了些清粥小菜,你起来吃点。”陆清筠应了一声,揉着鬓角走了过来。“小姐,你还是早点睡吧,这样下去身体要吃不消的。”阿妙担忧道。陆清筠抬手拿起勺子,掌心的刺痛才让她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手上还有伤。她编了一个蹩脚的理由与同僚们解释:更换琴弦时不小心割伤了手。昨夜,她宁可忍着疼痛也要回应那人的琴音。她想,虽然碍于身份不能相见,但哪怕有此片刻的合奏,便足以支撑她挺过这一整日的疲惫。人最可怕的是对他人形成精神依赖,一旦有一日对方忽然抽离,那自己便会形同枯槁,久久不能释怀,这道理陆清筠再明白不过。可是……“我没事,倒是你,这几日早晚寒凉,起来做事时别忘了添件衣服。”“奴婢身体好,这倒不打紧。倒是小姐,忧思伤身,你……哎……”陆清筠有些恍惚。“我出去转转,不必担心。”她抱起琴向外走去。秋风送爽,落叶遍地。陆清筠一路缓步而行,眼神有些迷离。她这几日已经格外压抑着自己的心,不让翻涌的情绪被他人窥见。此来入宫是代表苏州乐坊,亦是谋生,谋求在音律之事上有所建树,不负恩师的期望,怎么能一开始便沉浸在这患得患失的思绪中呢?她从前不是这样的。一次又一次的演出,如饮水般寻常的溢美之词,早已将她锤炼得从容,甚至麻木。即便偶有高手出现,几番对弹下来,对于陆清筠的技艺和气度莫不心服口服,自认不如。一定是太久没有得享过偶遇高手的欣喜了。压抑太久的渴望突然迸发出来,一时间反而令人神魂颠倒,不知所以。一定是这样。陆清筠定了定神,一抬头却发现自己已站在风波亭中了。原来理智可以控制意志,却控制不了潜意识。命运啊……她苦笑了一声。长廊的尽头。洛凌洲刚从演武场出来,欲向崇华殿而去,转过廊角便看见了亭中的身影。那女子一袭青衣,怀中抱琴,在风波亭中缓缓踱步,指尖依次划过每一根柱子,似在寻找和感受着某些看不见的痕迹。秋风又起,她的裙角翻飞,乌黑的发丝凌空飘扬。不太明媚的阳光镀在她白皙如雪的脸上,有光亮却又亮得不彻底,如同那藏于轻皱眉间的思绪,欲说还休。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后来,即便过了很多年,洛凌洲也永远记得那日风波亭中的陆清筠,清冷而忧伤,美得令人心疼。只是当时她不自知,而他误以为这美只是算计。“是她。”洛凌洲想起了那日在思月阁。林成却不知这事,毕竟当日是弟弟林炎跟在洛凌洲身边,他只以为说的是近日所查之人,便直言道:“正是,她就是陆清筠。”“是她?”洛凌洲的神色晦暗不明。多年来养成的警觉让他将近日来的事又思索了一遍。他从来不信这世上有所谓的命运般的巧合,大多数“佳话”的背后,其实都是预谋已久的算计。好,很好。如果确如他所想,他只能说对方的这枚棋子不同以往,确有真才实学。一个人的琴音中往往藏着她的认知和心境,单从此来看,她的所见所知远超一般的闺阁女子,颇有些通透而执着的从容气质,亦是在世事中摸爬滚打后的坚韧。这几日合奏下来,他倒是越来越欣赏她了。洛凌洲忽地想起来了,那本时常放在他桌案头的《不吾知》琴谱,不正是陆清筠所作吗?难得惊艳,原来那夜令他为之动容的曲子是出自原作者之手。他心中有一闪而过的惋惜,随即又恢复了理智而淡漠。连这点都算计到了吗?还真是煞费苦心。“末将一直想说,其实在您下令的前一夜,确有人来过,只不过停在假山后,很快就离开了。”离开了?是觉得时机未到,相见太过刻意和仓促?“嗯。”也罢。如果是局,那就以另一个局破之。这么多年,他洛凌洲不是一直如此行事吗?她是人还是“鬼”,有何目的,稍稍一试便知。洛凌洲心中已有一计。“午后,去司音坊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