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今日所奏,方为原作
连着两日,陆清筠都没有等到那琴声。第三日夜,就在她勾弦二三声心中茫茫然之时,熟悉的琴声又跃入了耳畔。只是今夜,那人的琴音沉着有余,却欠缺了些力道,到底有些虚浮。他……怎么了?是身体不舒服吗?陆清筠有些担心,一时间却不知如何询问。思忖了半晌,她心中忽然有了主意。指尖落于弦上,清幽宁静的琴音在空气中流动,似温柔的关心与劝慰。无将大车,祇自尘兮。无思百忧,祇自疧兮。无将大车,维尘冥冥。无思百忧,不出于颎。[出自《诗经》中《小雅·无将大车》。]风波亭中,洛凌洲身披斗篷坐于月色之下,心中念着这小雅之曲。朴实无华,唯有情真意切。他心中微动。良久,洛凌洲勾弦一声,如日落西山,沉静宁远,随后起身离去。这夜,陆清筠又做梦了。依旧是城楼上的那一幕,那女子神色凄凄,望着远处的尸横遍野。天上,地上,血色连缀成一片,绝望得令人窒息。陆清筠下意识地皱了皱眉,眼角的泪痣微微发痒。翌日。陆清筠起了个大早,身子却有些疲惫。然而想起今日将要出宫参加清音会,她不敢懈怠,连忙擦了擦脸,让自己打起精神。“小姐,今日要穿哪套衣服?”“就那套水蓝色宫装吧,配那套凌霄花银头面。”陆清筠想起昨日总教习特意提了一嘴,清音会虽是以民间琴师为主角,意在交流学习,但她们随洛凌洲同去,就代表了天家和司音坊的颜面,衣着上还是正式些为好。临走时,陆清筠将冰丝弦装到贴身的锦囊中,嘴角扬起淡淡的笑意。幽都乐坊。洛凌洲的马车停下时,门口早已站了一群人等候接驾。林成和林炎一左一右从马上下来,掀开车帘,扶着洛凌洲走下了车。紧跟其后的是陆清筠和总教习的马车。两人下车站定后陆清筠才发现,她有些低估了清音会的排场,到场的不止有来自各地的琴师和音律大家,甚至还有礼部的官员和其他朝臣,可见洛凌洲对于此事的重视。在人群中,陆清筠一眼就看到了洛凌洲。他永远是这样,风姿清冷,气场骇人,无人敢轻易近其左右。而他身旁的两名侍卫,其中一位正是当日在思月阁中见到的洛凌洲身边的那人,乍一看,他同林成眉目间有几分相似。“总教习,王身旁那两位侍卫是?”“林成将军你认得,陪在王身边常于宫中行走,另一位是林将军的弟弟林炎,在宫中见得不多。”陆清筠大概明白了,这两兄弟应是内外分工,是洛凌洲的左膀右臂。然后,陆清筠便和林炎的目光对上了。隔着人群,她清晰地看见林炎脸上露出惊讶的表情,用力地眨了眨眼睛。今日的他不比那日敏捷、凌厉,反而多了几分少年的英气和活力,与他身旁老成稳重的林成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她被这表情逗笑了,对他点了点头。林炎愣了愣,也回以明亮的笑容。行礼毕,一行人便要向屋里走,他才迅速收敛了笑意,转身随洛凌洲而去。虽说清音会是民间自发的活动,但到底少不了官府的默许和支持,一旦有皇家和官府参与进来,再简单的事情也会变得复杂。在正式的内容开始之前,都要先来上一段煞有介事地介绍和颂扬以为引。洛凌洲听了几句便伸手打断了那礼部官员的话道:“老规矩,清音会当以席下诸位为主,无谓这些繁文缛节,直接开始便罢。”“是。”下坐的许多人瞬间来了精神,眼中颇多赞许之色。陆清筠倒没注意这些,只是目光在这些人中徘徊,寻找沈易安的身影。没有。不应该呀。今日幽都乐坊的琴师也会参与切磋,又怎会少了她?难道是在后台准备,还未现身吗?陆清筠暂且压下心中的焦灼,看了看坐于她左前方的总教习,举止依旧优雅从容,便也提醒自己莫要轻易露了心绪。各路高手陆续登场演奏,天幽各地的琴曲如流水般展现,方才到了冷僻苍凉的西北,转头琴音又将众人送到了烟雨缭绕的江南,倒是难得一见众多曲风同台而奏。台下品评之声不断,时而赞扬,时而叹惋。陆清筠悄悄看了一眼上座的洛凌洲,他只是静静听着,面色淡淡,看不出任何情绪。她有些犯困。这些琴师虽然曲中常有新意,却无一人可至“曲罢曾教善才服”的程度,还需修炼。似是感受到有目光直视良久,洛凌洲微微侧头便看到了陆清筠望着他发呆的样子。今日的水蓝色宫装衬得她肤若凝脂,妆容亦比平日里讲究些许,更多了几分典雅的美,只是佳人在神游,倒给这美平添了一丝呆萌可人。呵。陆清筠后知后觉才反应过来自己有些失态,尴尬地饮了口茶,再抬头时洛凌洲已收回了视线,嘴角却噙着一丝令人捉摸不透的笑意。直至一名来自杭州的琴师和幽都乐坊的秦教习同弹了《相思引》后,人群中有了不小的骚动。嗯,听到现在,也唯有此人的这曲《相思引》可称为上品。陆清筠微微颔首。“同是《相思引》,其中却有几处旋律不大相同,这是何故?”有人却发问了。“莫不是失误?听着不像啊。”“这自然不是失误。否则我怎配堂而皇之地在这殿中弹奏,岂不是以不成熟的技艺辜负了王的美意?”“那作何解?同样的曲子,难不成还有两个版本?”“若是同一作者……同样的曲子自然只有唯一确定的版本。”奇怪,《相思引》作为司音坊编排在册的名曲,在宫中和民间皆有演奏,此前从未听说过关于曲谱的任何争议啊。陆清筠不明所以。“既如此,以何人为准?”“幽都乐坊作为天子脚下、司音坊之下的第一乐坊,难道还会在这种小事上出错?自然是秦教习弹奏的正确。”“诸位,老夫熟知琴谱,在本地也算是行家,世所流传的《相思引》便是如秦教习所奏,一音不差。”“世人皆知的便是正确的吗?这,我看未必吧。”那被质疑的琴师倒也不慌,神态自若地起身拂了拂衣袖道,“诸位大人可能不知,这《相思引》一曲是由前朝杭州当地的一位琴师所作,意表对在前线作战的夫君之相思。曲成之际,她曾邀友人两三试听,却因几处旋律之争不欢而散。次日,战报传来,其夫君被围困于峡谷,自刎而亡,而她则怀着这首尚未在世上流传的曲子殉情而去。”“胡说,《相思引》不是前朝杭州乐坊之首云唯的作品吗?何来殉情之人一说?”一“音律大家”忍不住开口反问道。那琴师淡淡一笑,没有理会他,而是继续说道:“琴师死后,友人在整理她的遗物时又看见了这首曲子,为表哀思,也为了替亡友完成未竟之愿,她将这曲子重新整理后,在乐阁公开演奏,一时风靡江南。只是,她在这事上却动了私心,她将当时争执的几处旋律,全部替换成自己的想法,在曲名下以‘替友人修订’附之,作者一栏自然也附上了她的名字。”“短短半年内,《相思引》便如如今的《不吾知》,上至君王下至百姓无一不以弹奏此曲为雅事,那些不知真相的人,传着传着便将她传成了作者。而她,凭此一曲进入了杭州乐坊,几年后成了众琴师之首,实则是沽名钓誉之辈。”“晚生,你说的这人该不会是……”“不错,正是曾经的杭州乐坊之首,云唯。”他坚定道,“草民今日所奏的,是《相思引》的原作原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