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琴师的话语掷地有声，透露着一种凛然而无畏的态度，在场众人莫不哑然。

傅之言观察着洛凌洲的脸色，后者没有说话，只是手指有节奏地敲击着座椅的扶手，既不见对这事感兴趣，也不见不耐烦，看不出有什么情绪。他也只得暂且默不作声，静观其变。

僵持了半晌，有人拍案而起道：“哪来的毛头小子编出的这等无稽之谈？曾经的苏杭第一琴师云唯的名声岂是你这无名之辈可以玷污的？！”

“云教习一生呕心沥血，一直在追求乐曲风格的创新，从不因地域派系之故排他，反而在极力促成不同曲风的交流和融合，她为苏杭一带音律之事发展所做出的贡献人尽皆知。如此大家风范，有何必要去篡取一个不知名的人所作的曲子？”

“在《相思引》面世前，她云唯不过也是个籍籍无名的琴师罢了，彼时一无所有的人，在名誉面前动了心思不足为奇。”

“余月明，你也是来自杭州的琴师，如此空口无凭诬指我派先人，在王面前行欺诈之事，你是要欺师灭祖，造反不成？”

“是不是诬陷，你又怎知我是空口无凭？”

余月明从怀中掏出一本族谱，举起来道：“我便是《相思引》原作者的后人，谱此曲的琴师正是家父的外祖母，家父的外祖父便是前朝铜门之战中主将徐万森的副将，以此杭州府下清水县县衙盖印的族谱和朝廷的任命文书为凭。”

“至于琴谱，我这里有先人创作时的草稿手书，以及当年讨论几处旋律时，云唯留下的修改建议，当时参与的还有另外一位琴师，诸位尽可拿手稿作比对，以验证我说的是否为真。”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窃窃私语之声四起。

方才站出来义正词严地辩白的几人却是犹豫了，谁也没有勇气主动起身去接余月明手中的证据。

呵，这些人，生怕若自己鉴定后证明他说的是事实，旁人反而会道是他帮忙毁了云唯的贤名，受人诟病。想想方才他们争辩的样子，仿佛自己化身正义使者代派系发声，不过是无知而自大的犬吠罢了。

陆清筠心中冷哼了一声。

“傅大人。”洛凌洲示意道。

“是。”

傅之言起身接过族谱和文书，又对礼部尚书道：“徐大人，烦劳与我同验。”

“傅大人客气了，请。”

琴谱一事，自是由司音坊定夺。

陆清筠随总教习接过草稿，又叫来幽都乐坊的王掌司，三人同去楼上的谱室中取来《相思引》的琴谱和云唯的手稿真迹。

半晌，三人达成一致，总教习点头示意，陆清筠起身回道：“回王。微臣三人细细核对过，方才弹奏中的几处不同之处，确实与这手稿上的曲谱相同。按手稿来看，作者更喜用绰、撞、逗等追求衔接和速度的指法以表曲中的情绪，而云教习的曲中多用空弦和泛音，推出和带起时亦讲究稳而轻，同时调整了部分徽位。故而曲子虽意表相思，却呈现出截然不同的风格。”

“嗯。”

“回王，臣等查验过族谱和县印，并无伪造的痕迹。”礼部尚书回道。

“王，这草稿上的笔迹确实与云唯本人的字迹相差无几，基本可以断定是本人留下的。另外，这纸张是前朝尚未改良造纸术时所用的工艺，纸易泛黄，且经不起放置，时间长了便会如这几张纸一样，稍不留神变碎成粉末。这手稿至今八十余年，能有这样的状态实属不易，王可再着人细查。”傅之言说罢，便将几件物证交给了林成，请他呈递给洛凌洲。

洛凌洲倒没说什么，而是先将证物看了一遍。

他的目光落在手稿上，长长的睫毛不时轻颤，神色专注而认真。烛火映在他脸上，像是镀上了一层金箔。

没有敷衍了事，更没有所谓的做做样子。

此时的他似乎又简单了起来，便只是沉浸在乐谱中的清冷公子。

良久，洛凌洲抬眸道：“不必了，论书画鉴物，满朝之中又有何人更胜傅御史？”

一句话，既是肯定了傅之言，也是默认了几件证物所证的事实。

“不过仅凭这些证据，只能说明云唯曾改动过琴谱，原谱作者另有其人。至于其中的是非曲直，譬如既以‘替友修订’名之，如此重要的事为何在传播时无人提及，只说成云唯是唯一作者？况且，此稿初成时，尚有其他人在场，这不是云唯自己想隐瞒便可以隐瞒的。云唯不作澄清，是出于私心还是另有隐情？这些都尚不明朗，有待查证。”洛凌洲直言道。

“可……王，这些证据至少证明云唯不是此曲的原作者，她……”

“你的心思，本王理解，只是若想为此曲正名以昭告天下，就必须做到来龙去脉条理分明。”洛凌洲摩挲着手上的玉扳指，沉声道，“事关声誉，无论是谁，都当审慎以待之。”

陆清筠深以为然。就整件事来说，目前所知的一部分是事实，另一部分则是带有感情偏向的猜测，仅凭今日的三言两语便下定论，恐怕会贻笑大方。云唯是闻名于天下的音律大家，岂不闻君子宁以死证清白，而不以污名在身苟活？查清事情的全部真相，无论孰是孰非，才是对云唯以及原作者最好的交待。

可是，时隔八十余年，这事还有机会查清吗……

洛凌洲顿了顿又道：“傅大人，此事便由御史台遣人和司音坊一同查察，协调杭州当地的人力物力，务求尽快查明。”

“臣领旨。”

“微臣遵旨。”

座下众人，有人扼腕叹息，有人沉默不语，亦有人好整以暇。

唯有那站于厅中的琴师，热泪盈眶，郑重叩拜致谢：“草民多谢摄政王。”

闹了这么一出，事情总算是暂时了结，至于那些过往的是是非非，且等调查结果吧。

陆清筠松了一口气。

就在她拿起茶盏将要饮下之时，有人又开口了。

“呜呼哀哉！堂堂幽都乐坊，音律界之表率，竟以错谱传之奏之数年而不自觉，如此传扬出去，情何以堪呐？”

一时间，众人的目光都聚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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