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山炉上升腾起的轻烟已淡了许多，檀香将要燃尽。

洛凌洲坐在案前，手执一把小花剪，修理着桌上那盆文竹。那竹葱郁繁茂，枝叶似鳞片，中有一株高挺葳蕤，孤傲而立，颇有清冷风姿。

他将杂生多余处剪掉，停手稍歇，抬头便见林成从门外走了进来。

“王，末将已查清，陆教习要找的人是沈易安。”

“是她？”洛凌洲撂下剪刀，面色微变。

“正是，陆教习与沈易安是多年至交，关系非比寻常，她已从总教习处得知了沈易安的死讯。”

“难道她是……”洛凌洲眯了眯眼，“可探知她的目的？”

“据总教习回禀，陆教习此次请求伴驾参加清音会主要是为了和昔日姐妹见面，她以为沈易安还在幽都乐坊供职，并不知道沈易安在一年前就进了宫，也不知道沈易安的真实身份。”

“当日之事，她可有起疑？”

“没有，不过陆教习为此事痛心疾首，只怕……只怕在怨恨王。”

洛凌洲目光闪动，垂眸道：“嗯，这倒不要紧。”

“王，恕末将直言，我们是不是可以暂时放下对陆教习的监视？从沈易安之事来看，她确实不知情，也不是为此而来。”林成犹豫道。

“不知情并不代表她是无辜的，在弄清曲子一事前，还不能放松警惕。”洛凌洲顿了顿又道，“这样，你明日启程去一趟苏州，将陆清筠的背景再细致查一遍。若是误会，她堪当重用，若是其他……”他下意识按住了手上的玉扳指。

“该怎么办便怎么办。”

“是。”

“阿瑀那边情况如何？”

“林炎密报，落云楼起火当日，恰逢手下暗卫追踪官盐走私一案的线索至此，而当时太子殿下亦在现场，为了一名舞伶与旁人起了冲突，盛怒之下打翻了烛火，引燃了房中易燃之物。现场乱作一团，我们要找的人趁乱溜走，线索也断了。”

“听着像是巧合，只是撞上了我们这位太子殿下做的又一件荒唐事。”洛凌洲面色淡淡，看不出情绪。

“虽说太子平日喜怒无常，可据在场的暗卫回报，当晚太子确实有些反常，以前与人发生冲突他都是召来侍卫，又怎需亲自动手？且明知大片烛火危险，却像是有意向那边靠拢。”

洛凌洲勾了勾唇：“阿瑀的本事见长，只是如此将自己置于众矢之的，实在不是明智的选择。”

“是。”

“罢了，待他回宫，本王自会处理。你们继续追查，切勿露了行踪。”

“是。”

洛凌洲瞧了瞧外面的天色，便起身抱琴，欲往风波亭而去。

“王，今夜陆教习怕是不会来了。”

“为何？”

“方才监视的侍卫来报，陆教习带着刑场值守的卫士，往乱葬岗去了。”

乱葬岗？

洛凌洲呼吸一滞，心中猛地升腾起一阵恐慌。

记忆深处的某些瞬间忽然被唤醒，如心脏搏动般，在跳跃间时隐时现。

男孩无助的咆哮声在他的耳边愈发清晰。

洛凌洲按住太阳穴，使劲摇了摇头，脑中一片轰鸣。

“王……”林成扶住了他。

无边的黑暗吞噬着他，幽灵般缥缈的声音在耳边回荡。

“你走不出这里的……”

“王！”

半晌，洛凌洲的视线才逐渐恢复，殿中的烛火慢慢有了正常的形状。

“走……”

洛凌洲推开了他的手，一头扎进寒凉的冬夜里。

乱葬岗。

一路策马疾驰，陆清筠身上已被寒风打透，额上隐隐发烫，视线有些模糊。

她翻身下马时，脚下差点踩空，还好卫士及时扶住了她。

顾不得其他，她直接问道：“她们的尸体在哪？”

“差不多……在那里。”卫士指了指树林深处，“不过已是半年前了，这里又添了许多新的尸体，只怕是……找不见吧。”

“试试看。”陆清筠点亮了火折，“你在此处等候，我进去看看。”

“大人小心。”

陆清筠提起裙角，向树林深处走去。

月色黯淡，穿过枯枝间的缝隙落在脚下，微光聊胜于无。

白骨。腐肉。蛆虫。

幽幽萤火。

还有若有若无的哭泣声在这幽黑的树林间回荡。

陆清筠小心翼翼地跨过一具又一具尸体，浑身冷得发抖，只能借着火折这微弱的火星取暖。

“呼啦啦”，不知是蝙蝠还是鸟被她一路走来的响动惊醒，群起而飞，又落在更远处的黑暗中。

陆清筠回头望去，已看不见卫士手执宫灯的火光，偌大的天地间，只剩她与这无边的黑暗，以及数不清的亡灵沉默相对。

差不多就是此处了。

陆清筠将火折插在一旁，用手将堆积如山的尸体一层层拨开。腐臭味几乎要将她熏晕过去，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脑中轰鸣不停。

直至看到了同自己身上一样的水蓝色绸缎，她才停了手。

布料已经腐败不堪，尸骨上的皮肉荡然无存，只剩下粼粼白骨与地上的土层冻在一起，就快分辨不出模样。

可是，这里有数具相同情况的尸骨，哪一具才是沈易安？

陆清筠拿起火折从头到脚逐个辨认，却没有一丝可以让她辨明身份的特征。她开始着急了，手上的动作愈发急促，气息也凌乱起来。

易安……你在哪？

找不到……为什么找不到？

她是那样一个气质与才华均出众的人啊，怎么会死后连尸骨都辨不清了呢？

或许人便是这样，生时千人千面，死后化作白骨，终归于同。

手已冻僵，火折从手中滑落在地，熄灭无声，陆清筠毫无知觉。

她无力地跪倒在地，低着头慢慢伏在白骨上，半晌，树林中响起一声又一声撕心裂肺的哀嚎。

“呜呼呼”，远处传来呜咽声，像是在回应着她的悲伤。幽幽绿光若隐若现，在林中飘忽不定。

陆清筠抬头时，一道黑影从不远处急速闪过，一声冷笑在她周围回荡。

泪水模糊了视线，冻结在她长长的睫毛上，她试了几下火折，发现根本划不出火光。

她开始慌了，踉跄着站起身，按照记忆中来时的方向跑去。

黑影在身边急速闪动，呜咽声越来越近，仿佛就贴在陆清筠的脑后追赶。

她的身体因高热发抖，腿脚有些不听使唤，方才绕过一棵枯树，脚下便被一具尸体绊倒，重重地摔在了雪地里。

“卫士，卫士……”她用尽全力喊道。

没有人回应。

全身痛得无法呼吸。

她只能连滚带爬地站起来，一瘸一拐地向前走去。

“有人吗……”她的声音愈发微弱。

翻过小山坡，陆清筠一阵精神恍惚，头脑混沌间踩空了一脚，整个人向下滚去。

撞树的剧痛让她差点晕厥。

躺在雪地上，她已无泪再流，竟是不自觉地笑了起来。

大概，就到这了吧。

今夜若是死在这也不会有人知晓。

终于……要和易安去作伴了。

陆清筠的神志逐渐模糊。

不知过了多久，她的身体忽然腾空，随即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幽幽檀香，闻之令人心安。

她看不清面前的人是谁，直觉却告诉她可以安心睡了。

“回家……”陆清筠沙哑着嗓子道。

良久，她终是体力不支，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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