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若她们并非无辜呢
兰心阁内。浓而不烈的檀香从博山炉中升腾起来,如薄雾般缭绕在屋中。洛凌洲坐于案后,身前是那张陆清筠曾有幸一观的嵌玉古琴,她忽然想起来还不知道它的名字。“王的身子可好些了?”话一出口,陆清筠才意识到自己这话说得没头没脑,对上洛凌洲稍显惊讶的神色,她心中一紧。可笑,她怎么会问出这样的话。“呃……方才从琴音中听得弹奏之人似有气力不足,微臣只是推测,多有冒犯,望……”陆清筠胡乱解释着,她才不要承认这事是她不小心听到的。“嗯,好些了。”洛凌洲淡淡的回答让她神色一滞。“啊,那就好。”她故作镇静道。林成的脸色更怪异了,他的目光在两人之间徘徊,迟疑了一下,还是退到了门外去。阿妙见状也同他一起离开。“坐……陆教习。”“多谢王。”陆清筠暗自打量着他的神色,似乎并没有因为刚刚之事有什么波澜,她这才放心下来。今日的洛凌洲倒不似往常一般,一头乌发未束于头顶,全部披散在肩头,额间扎着一条云纹发带,身着一袭石青色常服,眸间的冷冽少了几分,取而代之的是看似淡然的幽深。他的面色有些苍白,炭盆紧靠在案前取暖,想来还是身子不大痛快。沉默了片刻,洛凌洲开口道:“陆教习有事?”“宫中有高人,微臣是循着琴声至此,却不想是王在此处,是微臣惊扰了……”事已至此,陆清筠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总不能当着洛凌洲的面激动地夸他一顿吧?她现在是彻底冷静了下来。“无妨,闲时抚琴,若无知音也是寂寥。”“是了,知音可遇不可求,习乐之人才将之视为性命的一部分,格外珍视,甚至可为知音赴死。”陆清筠意有所指地叹道。洛凌洲垂眸,却未接过此话,语气平淡地又道:“昨日听使臣说,陆教习前几日与南明琴师切磋交谈甚欢,不乏关于音律的高论,还探讨了新曲。”见他不为所动,陆清筠只能颔首答道:“南明国中多文人崇尚音律,许多琴曲都是文人所谱,意蕴深远,听来耳有余香,自成一派气象,有诸多值得学习之处。乐事不分国界,既是交流切磋,互相学习,自当倾囊相授,倾心相谈,赤诚以对,如此方不负彼此。”“不错,常习常新,乐事方能向前发展。”“正是。”抛开个人恩怨不提,洛凌洲在音律之事上的见解倒一直与她颇为相投。洛凌洲勾了勾唇:“今日是腊八,宫中并未安排节宴,倒是清净。方才陆教习已听本王弹过一曲,若陆教习愿意,不妨将新曲弹来,焚香鉴曲,也是雅事。”他这般客气反而令陆清筠有些不知所措,她暂且压下心头涌上的复杂情绪,勉强一笑道:“好,可是微臣并没有带着琴……”“本王的琴,陆教习可一试。”陆清筠再次惊讶,心中甚至生出一丝不安,不过片刻后又释然了。用就用,无甚可惧,她陆清筠的琴艺当然配得上这琴中极品。“也好,那就多谢王了。”她坦然一笑,起身大大方方地将琴抱了过来,放在她面前的桌案上,又道,“当日竟忘了问这琴的名字,不知王可否告知微臣?”“此琴名曰‘不渡’。”“不渡……”陆清筠轻声念着。世人皆道“渡”,看开与放手,它却为何“不渡”?“‘不渡’同‘忘惜’一样,都是恩师取名后,将琴传与你我。”提到恩师,陆清筠又想起那夜之事,心中不由得生出几分沉重。她眨了眨眼,不再说话,而是拨弦试了试音。音色细腻,古朴浑厚,旷远而稳重。真是一张好琴。她有些痴迷。无需多言,以曲润之。音句自她指尖缓缓流淌出来,浑然天成,完美无瑕。陆清筠沉浸在与“不渡”的感知和融合中,却不知洛凌洲的视线自她开始弹奏就再也未从她身上移开过。那是一双何等专注的眸子,似盛满了月光般清澈,琴音流动间,她的眼中除了那几根冰丝弦外再无其他,仿若将自己隔在了离世很远的地方,天地之间唯余她孑然一身,与那婉转澄澈的琴声渐渐融为一体。她便坐在那离他很近的地方,简单到只一心一意地抚琴,却又复杂到难以用确切的语言形容那举手投足间的美。这曲子洛凌洲早在很久之前便已听过。那时陆清筠方才进宫,与他在夜半以琴音交流,他帮她修改了曲中的几处不通之处,却也在怀疑她的身份。这是第二次听这曲子。琴曲已打磨得成熟,洛凌洲却第一次觉得自己的心空了。繁复的政事似乎在迅速离他远去,唯有琴声悠悠,经久不绝。他的眸中此刻便只剩她的身影,亦如她的眼中只有“不渡”。这是种陌生的感觉,却让他觉得有些危险。一曲终了,两人皆沉浸于各自的思绪中,久久不言。过了许久,陆清筠方才露出一丝微笑,目光在琴上流转,像是在回味和留恋。“这曲子尚未定名,不如请王赐名。”洛凌洲看着她眼神中从未见过的温柔,心中微动。“裳裳者华,其叶湑兮。我觏之子,我心写兮[出自《诗经》中《小雅·裳裳者华》。]。便叫《裳华》如何?”“裳华……”陆清筠念着,嘴角不自觉地浮现出笑意,“见君子而乐怀,正是此意。好名字。”她心中感叹洛凌洲对于琴曲品鉴的精准,从《不吾知》到《裳华》,他总能准确地感知她的曲意,道出她心中所想。若如此论,他竟也是她的知音。可是……这怎么能行?荒谬。她心中苦笑。“王。”林成走进来,神色有些焦急。他本欲开口,但看到陆清筠后又停住了。“但说无妨。”洛凌洲看向他道。陆清筠本要起身告退,这下却只能继续坐着同听了。林成眼中有一丝惊讶转瞬即逝,随即正色道:“徐一围将军奏报,半个月前,北翟军剽掠云州边境各镇,以血月之事蛊惑军士和镇中百姓天幽将亡,让他们束手就擒,又逼迫他们交出财物,并要将他们带回北翟,若有不从就地斩杀。徐将军得知后率兵营救,在半路将北翟军杀得落花流水,将军士和百姓带回镇中。然……按天幽律,此为附逆叛国,当斩,但此事又有这般前因所在,情有可原,徐将军请旨询问该当如何处理。”洛凌洲沉默了半晌,眼中寒光一闪道:“附逆军士按军律处之,斩。将百姓牵往远离边境的城镇,务屯垦以供军备吧。”“是。”三言两句便决定了几千人的性命。可是,若非性命攸关,那些军士也并不想这么做啊。陆清筠心中胆寒,不自觉地皱了皱眉。待林成走后,洛凌洲才缓缓饮了口茶,开口道:“陆教习有何看法?”她抬头,眼神有些复杂,最终还是摇摇头道:“这是政事,微臣不敢有什么看法。”洛凌洲却并不打算就此放过,又道:“陆教习心中定然在想,那些军士何辜,回与不回都是死。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百姓何辜,明明是无奈之举,如今却要被迫远离故土。”陆清筠咬住嘴唇,半晌,沉声道:“是……微臣不解。王为何要做得如此决绝,那是……数千的性命。”“既入军队,便身兼保卫国家之责,若被谣言蛊惑,信念没了,骨头软了,军心涣散,我天幽的边境岂不是转瞬即破?无论何种情况下,将士都是国家的生命线,有且只能有奋战直至最后一刻的信念。”洛凌洲顿了顿又道,“陆教习可知,这样的事在三年前也发生过?而当时轻纵的后果便是,幸存的军士和百姓心存动摇,在又一次敌军来犯时出卖了城中的布防情况,致使边境十二个镇在三天内相继沦陷,为夺回这些城镇,我军血战月余,近万人牺牲在那场战争中。”陆清筠愣住了。“所以,陆教习现在还觉得他们无辜吗?”洛凌洲看向她道。陆清筠的眸光闪动,深吸了一口气,对上他的目光道:“国事繁杂,不容有失,微臣懂得。可是……那二十余名教习和乐伶呢?仅仅是演奏失误,并非大奸大恶,王可以责罚,可……下令诛杀,她们……”她说着,声音愈发颤抖,泪水又将涌出。她终于还是问出来了。洛凌洲藏于袖中的手不自觉地攥紧了。“若除了此事之外,她们也并非无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