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竞标
###(一)张朝阳撂下女儿的电话,看一眼手机上的时间,已是2018年4月8日午夜23时。妻子王希明坐在轮椅上,关勇两口子坐在宾馆套房的沙发上,他们都眼巴巴盯着张朝阳看。虽然几个人都是久经沙场的老将,向来遇大事儿气定神闲,但此时,他们内心里依然激动与紧张。关勇用手里的丁烷火机“呼呼”喷燃着雪茄,就像喷灯炙烤羊腿。终于点燃,关勇猛吸一口后,说:“我是这么认为哈!关系到企业发展的大事儿,咱们都得回去。旅游不重要,啥时候不能来玩儿啊!事情办好了,再一起出来呗!”关勇妻子樊丽一如往昔,说话总是那么轻轻柔柔的:“都回去吧!你们三位集团创始人,得给年轻人站脚助威,这样他们才能心里有底,脚下有根。”张朝阳轻轻点了点头,却没吱声。王希明则一边低头擦花镜,一边面无表情地自言自语:“大名鼎鼎的国际一线服装品牌‘F.M’,来中国内地寻找代加工企业,竟然放弃了加工业发达的珠三角和长三角地域。为啥偏偏选择了我们东北的辽沈地区?”张朝阳缓步走到落地窗边,望向屋外的夜景。“刚才张皎在电话里说,她已经跟几个经济学者和市场专家分析过了,‘F.M’是看中了我们东北地区广袤的地域和密集的人口,劳动力充足而且便宜。也就是说,这样的地区,企业不会因为春节等特殊情况而造成劳动力缺失,更不会担心因人口流动而影响生产进度。并且,辽沈地区是东北经济的枢纽,向西,距离政治中心北京近,山海关内大小城市集中;向北,与俄罗斯、蒙古国口岸接壤;向东,与韩、日、朝鲜通商便捷;南部,大连港四季不冻,其他营口、丹东、锦州、盘锦、葫芦岛五个城市港口冬期极短。辽沈,货物海运、空运、汽运都十分方便。东北,可谓国泰民安、政通人和之地。”“有道理。”王希明轻轻点头的同时,脸上也露出了一丝笑容。“既然‘F.M’选择了我们辽沈,那么,这个送上门的烤鸭,吃不到嘴真是怨我们没长出好牙口。沈兴城集团一旦中标拿下‘F.M’,将是企业发展的一次巨大飞跃。”关勇搓着手,“这事儿听着就让人兴奋,还是尽快返回沈阳吧!可咱们刚自驾游到昆明,开车回去最快也得三四天。”“那就是坐飞机回去。”樊丽说。张朝阳笑了,“弟妹说得对!先把车子存放在宾馆停车场里,我让张皎在网上给咱们订机票。等忙完这件事儿,再飞回来取车继续玩儿。”几个人一拍即合,第二天就奔了机场。四月中旬的东北沈阳,正是春暖花开时节。五爱街上,“沈兴城大厦”与“木林大厦”比肩相邻,两座商厦之间的大广场上,红、粉、白各色桃花争奇斗艳、蓬勃盛开。阳光下,一辆雷克萨斯商务车停在了“沈兴城”大厦办公楼门前。后排车门打开,首先走下来关勇,之后是张朝阳。两个年轻保安小跑过来,协助司机从车上扶下来两辆轮椅。轮椅上,分别坐着王希明和樊丽。“哎哟喂!这不是朝阳嘛!一看这车就知道是你来了。”一个瘦小干巴留着稀疏背头的男人从这里经过,他手里拎着两盒快餐,翘着小胡子大呼小叫:“二百来万的御世版雷克萨斯,满五爱街打听打听,爱谁谁,只有咱沈兴城的董事长才有资格坐这车。呵呵!”张朝阳转过身,看见是孙占喜,笑了。“孙哥啊!咱孙哥永远这么精神头十足哈!”“不行了,老个屁地了。”孙占喜捶着后腰,“难得见你张董事长一面啊!哎哟!希明妹妹好!这是旅游回来啦?嗨嗳!樊丽弟妹,你总是这么美丽又漂亮。呵呵!你家关勇我大兄弟呢?”关勇从车子的另一面走过来,一伸胳膊从背后搂住孙占喜脖子,用力往后扳他。“为啥不先问候我?老东西,为啥不先跟我打招呼?眼睛里没我是不?”孙占喜尽力支撑着身体,笑着跟关勇贫嘴:“关勇,你个臭小子!要是把我这老腰掰折了,看我不讹上你,直接住你家里去。让你家弟妹天天给我捶腿按腰。”关勇撒开手,扶正孙占喜,笑了。“你孙占喜的腰啊!压根儿就没硬实过。咋的?不服啊!要不哪天你跟我去楼上健身室,咱俩穿上褡裢,摔一跤?”“不行了!老了。”孙占喜摆着手,“不摔都腰脱呢!摔一下就死讹上你不撒手了。”张朝阳笑着问:“孙哥,你这是买点啥好吃的啊?”“你嫂子想吃酱脊骨,我刚去给买回来。嘉德饺子家的脊骨,特烂糊。你嫂子牙口也不行了。”“哪个嫂子?”关勇问。“还哪个嫂子?现在的嫂子呗!”关勇搂着孙占喜肩膀:“我还以为你说以前的春丽嫂子呢!现在的小胖嫂子可不老,去年夏天我还看见她穿旗袍呢!那小身段儿,那露着肉儿的胳膊腿儿,弄得我心潮澎湃的。不老!绝对不老。”孙占喜一摆手:“净扯!一米六的个头一百五十斤,你家那叫小身段儿?心潮澎湃那是你血压高,看谁都澎湃。”大家都乐了,就连司机和保安也偷偷捂嘴笑。孙占喜疑惑地问:“哎!我记得你们两家不是自驾去云南旅游了吗?这才走几天啊!咋回来这么快?”张朝阳答:“公司这边有点急事儿,打电话把我们给调回来了。这不,刚下飞机。”“哎哟!那你们赶紧忙正事儿去吧!抽空去我档口,边喝茶边聊天哈!我给你们沏正宗的正山小种,绝对是清明节后在武夷山西南坡上踩下来的。”“还必须是少女用嘴含下山的对吧?”关勇笑着逗他。“胡扯!你说的是信阳毛尖。”关勇拍拍孙占喜的肩膀,“好了老孙,逗你玩儿呢!你也赶紧的吧!要不一会儿你的脊椎骨凉了,我小胖嫂子啃不动。”“不跟你斗嘴了,回见。”孙占喜一边走一边挥手。“别忘了去我档口喝茶哈!”孙占喜弯腰叭嚓地走远了。这个曾经在沈阳赫赫有名,被关勇打掉门牙的手下败将,“跺一脚哪儿都不晃悠”的社会老赖子,如今已经老天拔地、豁牙浪齿了。当年那个扔山撇海、滋哇乔叫唤的精神头,早已不在。樊丽招呼司机送她去卖场档口看看。大家都知道,樊丽对董事会的事儿不放在心上,她最在意的,还是自己几十年一手扶植起来的销售体系。于是,张朝阳和关勇推着王希明,一起走进了富丽堂皇的“沈兴城”大厦办公楼。这座商业帝国,是张朝阳和王希明、关勇三个人一刀一枪打下来的。这里的每一砖每一瓦,都浸透着他们三个人的血和汗。每当走在办公楼的长廊里,张朝阳都仿佛能感受到五爱街寒冷冬季里的风声夹杂着岁月的冰碴在耳边呼啸。是的,张朝阳当年就是从五爱街小摊位开始逐步做强做大,靠的就是一步一个脚印踏实肯干和任劳任怨。当然,还要有聪慧的头脑以及捕捉机遇的能力。张朝阳就是在一次偶然谈话间,知道了姐夫梁宝仓单位要倒闭,政府决定一块钱向社会拍卖。那是一家三小一道的集体制衣企业。厂子里除了家庭妇女就是痴、呆、捏、傻的人。当时,全厂除了一个即将退休的老厂长之外,只有梁宝仓算是个思维正常的男人。因为管理体制问题,亏损严重,即将倒闭。厂里,工人不到三十名,退休员工却有五十多人,他们都将面临失业和失去养老金。把厂里那些女人们愁得整天哭。老厂长癌症晚期,退休前,想给工人们找条活路,经过他不断申请,最后上级政府同意,企业面向社会拍卖。起拍价:一块钱。但是,很多人还是被太多退休人员的养老金和医药费给吓住了,根本不敢接手。于是,也只有等着政府来宣布倒闭破产的那一天。厂里的女人们都来跟梁宝仓商量,劝他当厂长承包企业。梁宝仓是个老实人,跟着知青老婆张艳红一起回城,连个城市户口都没有,老厂长是看在梁宝仓丈母娘在街道戴红胳膊箍的面子,才留他在单位干临时工的。如今让他这老实巴交的人承包厂子?吓破苦胆也不敢哪!一天晚间,梁宝仓垂头丧气地坐在张朝阳家喝酒,跟小舅子说起即将破产的单位,悲从心头起,不觉鼻涕眼泪一大把。那时候,张朝阳在五爱街市场卖服装,偶尔也做点地产加工货。也曾经考虑过建服装加工厂,但是,小打小闹的没发展,想要建一个有些规模的厂子,自己又没有那么多资金。当听到梁宝仓单位要一块钱拍卖时,猛然醍醐灌顶般产生了灵感,这现成的厂房、设备、工人,尤其是还有几个成熟的技术人员,简直就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啊!虽然它是个集体小厂,残疾人多,自己要负担的责任也重,但这厂子马上就能生产,少投资就能出大效益。于是,张朝阳“无知者无畏”,立刻决定拍下这家企业。张朝阳又拉来了五爱街上的好哥们儿王希明和关勇一起入股,改变经营策略,开辟销售渠道,很快就让这个服装厂发生了巨大变化。仅仅春节前的三个月,他们就挣得了一百多万的利润,成了当时五爱街上的首富。之后,他们买设备,修厂房,扩招技术工人。后来,又到郊区的蒲河岸边买了一块地皮,建起了新加工厂,起名叫“三仁制衣”。厂区占地面积庞大,并且实现了纯自主研发全流程自动化设备,签下过无数国内服装品牌的代加工合同,业绩斐然。暂时来看,纵观东北三省多个市县,沈兴城集团旗下的“三仁制衣”,应该算是一家一流的服装加工企业。如今在辽沈地区竞标“F.M”代加工,把握很大。但是,作为张朝阳、关勇、王希明这三个饱经风霜的商场老将,深知人外有高人、山外有群山的道理。因此,他们不敢掉以轻心,一定要以严谨的态度详细而准确地了解对手,分析对手,做到知己知彼、万无一失。张朝阳三个人坐在豪华的董事长办公室里,仔细研究助理送来的招标方与竞争对手们的信息资料。关勇不解“F.M”这个佛(F),摸(M)是什么意思?怎么一个挺大的外国品牌,就俩符号?王希明告诉他,这是英文fashionmode的字母缩写。Fashion是时尚、流行的意思。mode有衣着打扮形式和风格的意思。合在一起,就是时尚而且流行的衣着风格。张朝阳点头,夸奖老婆解释得好,有水平。关勇则吧嗒嘴,不停地摇头。觉得洋玩意儿绕弯子,太复杂,没有咱们中国话直接。下午,集团总经理张皎主持召开了沈兴城集团高层精英会议。张皎的讲话很直接:“针对国际知名品牌‘F.M’在中国的招标项目,这既是国人的骄傲,更是我们提升自己的难得机会。因此,把握机遇、主动出击,才是我们的企业性格,当仁不让、势在必得更是我们沈兴城集团的一贯风格。因此,为了更有把握拿下国际一线品牌‘F.M’的代加工项目,我特意把集团三位创始人请回来帮我们共同打赢这场硬仗。现在,我们用掌声欢迎三位老前辈。”众人一起鼓掌。张朝阳微笑着摆手回应。之后,王希明开门见山。“知道你们对‘F.M’竞标的事儿已经讨论了好几天,我这人不愿意啰唆,直来直去哈!说说我的分析情况。刚才,我们几个人通过短暂的梳理,从众多信息来源中,我发现对手很强啊!绝对不容忽视。现有投标企业总共是二十五家,但是,有三家企业非比寻常,要引起我们的足够重视,因为,他们就是沈兴城最强劲的竞争对手。其他那些家我就不浪费各位时间了,抽时间自己去看资料,我现在仅把这三家给诸位分析一下。”王希明挥手示意。助理打开身后投影,播放PPT。“诸位请看,丰和集团,老板许丰和,江苏张家港人。十几岁跟师父到北京学裁缝,多年给‘动批’(动物园服装批发市场)业户搞地产加工。90年代末,自己独立,来到我们省西柳大市场,开始了自己的事业打拼。他的丰和集团下属子公司很多,有服装加工厂,有服装品牌代理专卖店,有加工设备制造厂,还有物流公司。大体都是围着西柳市场来衍生并发展自己的企业。”王希明扭头望着众人,“跟我们集团有一点点像是吧!我们是围绕着五爱街。但是非常万幸,他的服装加工厂在他集团企业中是最弱的一个,仅仅面向当地服装业主们进行加工。许丰和没有太大野心,也根本没想过逐鹿中原、一统江山。但即使这样,丰和集团的服装加工厂,也绝对不可小视。”会议室里的所有人都频频点头。王希明示意助理换第二张PPT。“这家,是洋裁兄弟企业。老板乌祖传,马来西亚籍华人。改革开放初期,跟弟弟乌祖业来到中国寻找商机。起先,在广州白马商场、十三行等地靠裁剪做衣服起家,逐渐发展成为加工企业。后来弟弟因故早亡,就只剩下乌祖传一个人打拼。新世纪后,他来到我们西柳大市场开办了分厂企业。那是一家大型服装厂,其企业规模,办厂面积,设备程度,在这次众多服装加工厂的竞选企业中,洋裁兄弟,是最大最强的一个。”王希明让助理把丰和集团和洋裁兄弟的资料传递给在座各位。之后,示意继续播放下一家企业PPT。“这家叫‘木每制衣有限责任公司’。”王希明加重了语气。“各位请注意!这家,我们对它了解甚少,资料也不完善,它来自哪里?企业建在哪座城市?老板是谁?前世今生的演变如何?我们都不知道。仅从官方提供的资料来看,字里行间中,我们捕捉到一些信息:近几年,‘木每制衣’逐步完善了加工厂的设备更新,并且扩大了生产厂房,设备完全进口,不但能够完成自给自足。同时,还能给多家国际二三类服装品牌做代加工。就这么多。”参会的众人交头接耳,最后又都疑惑地望向王希明。王希明用手指轻轻点击着桌面。“它的信息太少了。我非常相信我们企业信息部的能力,没能搞到它的资料,那就说明这家‘木每制衣’十分神秘,他们隐身了自己,不想把自己过早地暴露出来。越是这样神秘的,把自己包裹严实,简直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越是不能小视。因此,我把它,作为了第一竞争对手。”关勇按着脑袋,皱眉思考,嘴里嘟囔着:“木每制衣?诶!木每制衣?”霓虹闪烁的沈阳市灯火辉煌,浑河水从城市中间流过,像一条彩色的带子。夜色中的五爱街终于安静下来,但是,沈兴城大厦办公区域的灯光依然都亮着。张朝阳办公室的门被猛地推开了,急匆匆走进来了女儿张皎。“木每制衣,就是这个木每制衣,我们终于查到了它的底细。”张皎扬着手里的资料袋,快步走到王希明办公桌前。“希明妈分析得一点没错,木每制衣果然是我们最大的竞争对手。它隶属于木林集团。”张朝阳大吃一惊。关勇的脸色也一下子变得严肃起来。“木每制衣!木林集团!这些天我就感觉得,咋这么耳熟呢?原来,真是木林大厦那边的啊!”张朝阳自言自语:“木每,就是梅字啊!看来,李梅又出现了。”“哎呀!木每,梅。可不咋的!”关勇拍了一下大腿,无力地坐在沙发上。王希明拿起那些材料,面无表情。“孙占喜和李梅当年搞过服装加工厂,叫‘丽梅制衣’。取自孙占喜老婆赵春丽和李梅两个人的名字。后来,李梅融来了广州木林集团资本,建成了木林大厦。没少跟我们纠缠。”“李梅。哼哼!应该是李梅。”张朝阳擦着额头上渗出的汗珠。关勇仰头望着棚顶:“木每制衣,木林集团,广州的三木货场。李梅,杨森。压根儿就是一条线路啊!难道,我们又要面对李梅了?”“嗨!李梅!对手李梅又出现了。”张朝阳说完,靠在沙发上陷入了无尽的沉思。岁月的滔滔江水,携带着滚滚泥沙奔涌而来。席卷起三十年前的因果,浑浊、浩荡,无边无沿。###(二)李梅是张朝阳的前妻。他们婚后两年就离婚了。李梅长得美,究竟有多美呢!这么说吧!她年轻那会儿,走在沈阳繁华地段必然万人瞩目,走在僻静胡同里肯定招来流氓。为此,张朝阳经常为她打架。张朝阳当过兵,那时没有特种兵一说,只叫特务连。张朝阳在特务连服役三年,学了一些擒敌拳、小擒拿什么的。一对一,一对二,还行,一对三,也凑合。但有时候一对一帮,那就完了。因此,被打得鼻青脸肿脑袋淌血是经常事儿。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朝阳妈和姐姐十分担心他这根家里的独苗,也就对李梅产生了不满,甚至是厌恶。认为这女人是红颜祸水,是惹祸的妖精。其实,最重要的原因,还是张朝阳跟李梅婚后两年,李梅一直没怀过孕。最后压垮他们的那根稻草,也就是导致他们离婚的导火索,还是因为1988年春天,张朝阳在五爱街给李梅买了一条弹力体型裤。沈阳五爱街市场形成于上世纪70年代末,当时仅有二十多家摊贩,小打小闹,在陆军总院北面打游击似的进行着“投机倒把”“倒买倒卖”,不时被街道红胳膊箍们追撵得仓皇逃窜。三中全会之后,政府打开了改革开放的大门,支持个体户合法经营。1983年,在老二中与青年公园东侧的五爱街人行道上,沈河区工商局成立了路边市场,叫“沈河区轻工批发市场”。还为业户砌了石头台子以方便经营。后来,来这里经营的业户越来越多,市场不断扩大,随着街路逐步向两侧蔓延开来。石头台子砌不了那么多,很多业户就摆一张折叠床,把自己的商品展示开,作为卖货的摊位。这就是南方人一直不理解为啥东北人管摊位叫床子的原因。前面一个床子卖货,身后再有一个倒骑驴作为仓库,这就是当时小买卖人的标配。一些对生活有热情的年轻人,或许是为了招揽生意,或许是喜欢这种情调,他们还会从周边住户家接根电源,用录音机连接音箱立到倒骑驴车旁,于是,喧嚣的叫卖声中,混杂着高一声低一声的流行歌曲。1988年的初春,积雪还未融化,人山人海的五爱街路边市场里,泞泥巴浆、埋了咕汰,却无处不在地弥漫着崔健的《一无所有》、费翔的《冬天里的一把火》、迟志强的《囚歌》以及范琳琳的《黄土高坡》、程琳的《信天游》……一辆11路无轨电车进站,李梅抓着张朝阳的胳膊,把他从车上拽下来。张朝阳则气哼哼指着车上两个青年,“下来,你俩有种下来。打出你们屎来。敢调戏我媳妇,瞎了狗眼。你们下来。”车上两人捂着流血的脸,就是不下车。李梅双手用力拽张朝阳:“行了行了,差不多就得了。也没咋地。”“还想咋地?他妈的当我面就敢摸你。”“无轨车上人多,不是故意的。”“少替他们找借口,流氓眼神儿我认识。他们往你身边凑合的时候我就注意了。”无轨车关上车门,开走了。张朝阳用手指着逐渐远去的公交车喊:“别让我再遇上你们俩,遇上还揍你。”李梅十分沮丧:“要不我就不爱出门溜达,这一天天的,总因为这样事儿惹气。”张朝阳整理着歪扭的衣服,“谁让你长得漂亮,你特(别)招流氓。”“那能怨我啊?走走走!去逛市场吧!”两个人早已习惯了这种遭遇,很快就恢复了原有心情,他们俩搂胳膊抱腰地跨过马路,嘻嘻哈哈走进了繁华的市场。李梅是中兴大厦服装部的营业员。中兴大厦在开业前两年就已经开始面向全社会挑选服务员了,对每一名女服务员的年龄、长相、身高、气质,都有很高的要求,可谓精挑细选、百里挑一。而服装部的女孩儿,更是优中选优,各个举止端庄、容貌出众。其实,就是为了穿着商品服装多卖货。李梅本身是服装职高业余模特队的,中兴大厦还在盖大楼阶段,就去学校里选定了她们。张朝阳退伍后进了父亲的工厂,那时的城市家庭多是父一辈子一辈建设同一个厂。因为张朝阳擅长绘画,很快被调进了厂工会搞宣传。中兴大厦开业之前,经常做宣传搞活动,尤其喜欢搭舞台进行时装表演。这就需要设计舞台服装、布景还有各种LOGO(徽标)。张朝阳一个在北陵后山画画认识的朋友是中兴大厦宣传部的,有时候忙不过来就找张朝阳去帮忙。在那里,他认识了李梅。张朝阳设计的舞台服装偏偏就穿在了李梅身上登台表演,因此,接触得多了一些。人呐!有些时候就是个缘分,缘分能让两个人相互恩爱着成为我最稀罕的你,也能让彼此仇恨着成为最他妈膈应的人。这一对金童玉女本是天作之合,很快,他们明确了恋爱关系,不久就结了婚。李梅性格开朗,不嫌张朝阳收入低,做业余模特赚来钱,还舍得给他花。张朝阳过意不去,这不,昨天开了工资,六十五(块),其中有二十块钱是奖金。他决定给李梅买件时尚好看的衣服。其实,张朝阳早看好了一条裤子,黑色高弹力喇叭口体型裤,又薄又软,街上很多时髦姑娘都在穿。张朝阳还特意指着迎面走过来的两个苗条女孩儿给李梅看,告诉她,你的身材穿上会比她们俩更好看。李梅笑了,她知道张朝阳平时工资不高,而自己在商业部门工作,收入多一些,而且每天还在夜总会时装表演,一场就给十五块钱,哪个月不赚个几百块,根本不缺张朝阳送的这点礼物。但夫妻间就是这么回事儿,既然是丈夫的一片心意,那就一定要高高兴兴地全部接受。两个人拉着手走在车来人往的市场里,一辆二人共乘的自行车与他们擦肩而过,差一点撞到李梅。张朝阳警惕地一把拉住她,躲开了。那辆自行车载着两个青年,他们笑嘻嘻地一边回头一边骑向了远方。张朝阳说了句:“欠揍。”李梅急忙拽他,“行了行了,走吧!一天总这样就不用上街了。”就在这时,一阵灌口叫卖声传来:“瞧一瞧,看一看,停一停,站一站了哈!布鞋、皮鞋、旅游鞋,男装、女装、儿童装应有尽有真方便哈!无论你是来自大北、小北、市人委,还是大南、小南、风雨坛,路边市场货最全了哈!”张朝阳扭头瞅着这个梳着短发的卖货少年,笑了,他认出这人竟是以前的老邻居王希明。准确地说,就是自己当年从火车底下抱出来,然后又在他家生活了几年的小妹妹。那时候,自己每天放学都要背着她写作业,如今,这丫头应该十四岁了。“嗨!希明!王希明!”张朝阳挥手大声喊着。王希明先是一愣,随即惊喜地跑过来,紧紧搂住张朝阳的胳膊。“朝阳哥!诶呀是朝阳哥。”王希明十岁左右跟着父亲搬离了光明街。张朝阳只是听说她初中都没读完就一直在做小买卖,还在劳动公园那边摆过路边摊,没想到今天竟然在五爱街遇到了。张朝阳急忙给李梅介绍王希明,还特意叮嘱,人家可是女孩子,你千万别把她当成小伙子。李梅夸王希明灵气,王希明夸嫂子美丽。三个人的这次见面,谁也没想到在之后的几十年里,命运却要将他们紧紧捆绑在脚下的这片土地上,并彼此纠缠、争斗、博弈、鏖战,而且还都成为了沈阳大市场中叱咤风云的商业奇才。###(三)李梅穿着新买的黑色高弹力喇叭口体型裤,实在是太招眼了!在大部分人还未能脱掉笨重棉袄棉裤的寒冷初春,她这样的时髦女子里面只穿一条衬裤,黑色紧身弹力裤套在外面,又薄又软还泛着光泽,把李梅那两条性感的大长腿和丰满的臀部包裹得紧紧绷绷、凸凹有致。当李梅挽着张朝阳走进他们家那一片胡同时,人们像看怪物似的瞅着李梅。有的女人捂着嘴笑,年老的女人甚至摇着脑袋直吧嗒嘴。男人们则眼睛直勾勾瞅向李梅的下半身,毫不掩饰内心的无限遐想。那天,李梅穿着这条裤子一进屋,张朝阳的老妈就急了。“这也不知道个磕碜了,光个屁股似的你给谁看?”朝阳妈沉着脸坐在炕上搋面。一边搋一边摔摔打打。“老张家怎么娶了这么个玩儿令,像头骡子似的不能生养。晚间出去光屁股给别人看,大白天的回家还光屁股,你想干啥呀?就不能消停点,让人省省心?”李梅知道婆婆恶言恶语的根源,就是因为自己太招摇惹眼,婆婆担心儿子会因为娶了个漂亮媳妇被流氓打死打残。而李梅却又偏偏特别爱臭美,总是控制不住地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还特别喜欢买一些吸引人眼球的衣服穿。因为李梅毕竟年纪轻轻,不但拥有漂亮的外貌还拥有一颗爱美的心,她怎么会甘心灰头土脸、素面朝天地出来见人呢!女人,好时候才几年啊?一辉煌就到了夕阳。人不轻狂枉少年。因此,今天面对的婆婆的脸色和谩骂,李梅没吱声,默默地走进了里间屋。张朝阳挨着老妈,一边帮着和面,一边压低声音解释:“妈你别这么说李梅,裤子是我给她买的,那是正流行的体型裤,身材不好的根本穿不起来。”姐姐张艳红把嘴一撇,阴阳怪气地给妈帮腔:“人家是模特嘛!身材好!一晚上挣好几十块钱呢!我听人说过,那夜总会里的模特表演啊!都是光屁股不穿衣服。”张朝阳瞪了姐姐一眼,“姐你怎么也跟着胡说呢!人家那是泳装表演,我经常跟着去我知道。”“诶呦呦!这家伙的,挺护媳妇啊!可了不得呀!不怪常言说啊!花喜鹊,以(尾)巴长,娶了媳妇忘了娘……”“得得得,净没正经的。”张朝阳一甩手,也走向了里间屋子。张朝阳跟姐姐的感情很深,因为姐姐张艳红是这个家里的功臣和顶梁柱。当年,张家父亲未到中年身子骨就弱了下来,总吃药看病。张艳红十五岁初中刚毕业,就为了这个家起早贪黑地赚钱。在造纸厂的草站当临时工时,跟着一帮男人背几十斤重的草包走跳板装卸。冬天一身冰,夏天一身汗,每天用力打草包,把手指头都勒变了形,每个月挣回来一百二十块钱全都交给父母。后来,父亲死了,又因为妈妈在街道工作,张家扛不住社会压力,张艳红只得随着一帮知青下乡到了农村。然而,懂事的张艳红从来不跟家里要一分钱,还每年都能省下来点钱贴补家里。那年代,知青不跟家里要钱的都算好孩子,能剩钱的,简直是极品。可想而知,张艳红吃了多少苦,挨了多少累。后来,她实在是挺不下去了,才嫁给了当地农民梁宝仓。结果,刚出嫁不久,就开始了整体知青大返城。于是,张艳红带着梁宝仓和刚刚出生不久的儿子梁博回到了沈阳。当时,朝阳妈想尽一切办法给他们夫妻俩找了一处栖身的小房子。还把梁宝仓安排进了一个三小一道的集体企业干临时工。总算是让这一家人有了着落。因为住的地方离娘家近,张艳红每天除了上班,其余时间都待在娘家。张艳红能干,家里家外一把手,张朝阳家的洗洗涮涮、缝缝补补都被她一个人包了。既不用老妈,也不用弟弟、弟妹。这一点,李梅还是明白的,她也知道感恩这个大姑姐。但是,李梅特别烦张艳红的那张破嘴,一天到晚跟着娘家妈嘟囔她,简直就是只苍蝇。张朝阳走进里间屋,李梅正在抹眼泪。屋外继续传来张艳红冷嘲热讽的声音:“花喜鹊,以(尾)巴长,娶了媳妇忘了娘。老娘扔进山沟里,媳妇搁在炕头上。关上门,堵上窗,出溜出溜喝面汤。”“别理她。她就这样,让我妈给惯的。”张朝阳安慰媳妇。李梅坐在炕沿上,瞅着窗外,长叹一声。“我这不争气的肚子啊!如果再不给你们老张家生个一男半女,咱俩这日子也长不了。”张朝阳急忙制止:“诶诶诶!别瞎说哈!胡思乱想些个啥呀!”李梅抹了一下眼泪,然后,努力换上平和的表情,挽上袖子走出里间屋,来到朝阳妈面前。“妈,我来搋面吧!”“不用。”朝阳妈猛地拽过面盆,把身体拧向一边。“你还是省省金枝玉叶的身子,攒足了精神头给我们老张家生一个吧!我们老张家本来就是三代单传,咋的,到你这儿就给堵死啦?好好透透自己那炉灰筒子,清理清理,整干干净净的,管得是男孩儿女孩儿呢!下个崽子呗!”李梅终于控制不住了,眼泪瞬间滚落下来,她再次转身走进里间屋。一头扑倒在炕上,“呜呜”哭出了声。张朝阳气得一跺脚,转身冲出屋子。“妈,你咋这么说话?太难听了。这简直都不是以前的你了。”朝阳妈瞅着儿子,“以前的我啥样?还不是被你俩给逼的!你爸死得早,我得替他担起老张家的重任。啥话好听?想听啥样的好话?她要是给我生个孙子,我天天给她唱歌,唱东方红太阳升。不能生,赶紧离婚,别占着茅坑不拉屎,咱再找个能生能养的女人。趁着我身体好,还能替你带几年孩子。”张艳红不失时机地插话:“朝阳啊!这媳妇脸蛋儿确实漂亮,身段也好,但这些不顶用啊!女人不生孩子,那就啥都不是。”张朝阳扭头瞅着姐姐,“姐你以后少来我家蛊惑我妈,赶紧吃完饭回去吧哈!晚了我姐夫又该带孩子来找你了。”“张朝阳你干啥?”张艳红急了,“小样儿你还撵起我来了,有我妈活着这个家就没轮到你说话的份。告诉你张朝阳,我也姓张,我也替老张家出过力养过家……”“姐姐,别误会,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没误会,我误会啥?你明明就是嫌弃我,撵我走。”张艳红眼泪一串一串往下掉。“你看你姐!别哭别哭,我怎么能是撵你走呢?”朝阳妈坐在炕上,用手使劲儿拍着炕沿。“你他妈就是个混蛋啊你,娶了个不中用的妖精把你整得五迷三道的连自己亲妈亲姐都嫌弃了。我们说这些为了谁?我们为了谁?你说,我们为谁?”张艳红放声哭嚎,哭声震颤着屋顶房檐。李梅猛地从里间屋子冲出来。“你们别吵了。妈,张艳红,我同意跟张朝阳离婚,我这就收拾东西走,从此咱俩一刀两断。”“别,李梅你不能说这样的气话。”张朝阳赶紧制止老婆。朝阳妈一把抓住儿子,指着李梅喊:“好好好!那可太好了!咱说话算话哈!你今天一言出口那可驷马难追。”张艳红也拽着弟弟的胳膊,“兄弟啊!你可长点骨气吧!这样不生孩子的女人留她干啥呀?让她走,姐再帮你找大姑娘。”张朝阳一把甩开妈和姐,“你们这是干啥呀?哪有你们这样的?竟然搅和自己亲儿子、亲弟弟离婚。”李梅拎起自己的小包就往外走。“张朝阳,咱俩明天一定去法院办离婚手续。我也真是受不了这两个泼妇了,有她们,咱俩早晚的事儿。”“你说谁是泼妇?你说谁?”张艳红怒目瞅着李梅。“说你。说她。说你这长舌妇,还有她那个老不死的。”李梅红着眼睛,索性撕破了脸。张艳红冲上去抓李梅的脸,却被李梅一脚踹坐在地上。朝阳妈蹦下地,连鞋都没穿也要往上冲,被儿子死死抱住。张艳红从地上爬起身,再次扑向李梅。却被高个子李梅揪住头发按在地上使劲扇耳光。张朝阳急忙松开老妈,伸手去拉李梅和姐姐。朝阳妈也扑上去要解救女儿,被李梅瞅准机会踹了一脚,仰面朝天摔在地上。这一下张朝阳急了,他终于按捺不住,伸手抽了李梅一个耳光。“啪”非常响亮。全家人瞬间都愣在了原地。李梅头发散乱地站在那儿,委屈地看着张朝阳。“张朝阳,这么多年,你终于开始动手打我了。”张朝阳僵硬地站在原地,那只打人的右手指头情不自禁地抖了几下。“我永远不会原谅你。”李梅吼完,极度悲伤地冲出了屋子。张朝阳望着李梅走出院子的背影,快得如同夕阳坠落,携带着万道霞光,瞬间消失。办理离婚手续的过程很平和,没有哭天抹泪,也没有谩骂厮打,两个人几乎全程没有交流甚至没看对方一眼。走出法院大门的时候,张朝阳面带愧疚地喊住李梅,说自己这辈子只爱过你一个人,以后也不会爱上其他人。如果我妈没了的那一天,你未嫁,我没娶,到时候咱俩还在一起过日子。李梅面无表情地抬头仰望灰蒙蒙的天空,然后整理一下围在脖子上的羊绒围巾,一声没吱,沿着马路向西走去。张朝阳很沮丧,只好抬腿向东走,仅仅走了几步,还是情不自禁地扭回头,望着李梅倔强的背影。很久,眼看着李梅逐渐走远,张朝阳才失望地收回目光,转过身,继续沿着马路向东走去。就在这一刻,李梅却停下脚步,扭回头望向张朝阳这边。她看着张朝阳决绝的背影,不由得潸然泪下,只得转回身,继续向前走去。路口转弯,张朝阳停下等红灯,他忍不住再次扭头遥望,看到已经模糊的李梅背影。绿灯亮了,一辆又一辆公交车横向穿过。此时,李梅也转回身望向张朝阳这边,但被无数车辆挡住了视线。喧嚣的车流、哄闹的学生、震耳欲聋的店家音乐、波涛汹涌的岁月洪流……无情遮挡住了肉体凡胎的饮食男女。红灯转换,法院门前那条长长的马路两端,已经没有他们两个人。###(四)1988年初冬的第一场雪,像一个不愿意投胎到寒门的魂魄,磨磨叽叽飘落在了四处冒着潦倒穷气的“沈阳农机铸造厂”院子里。一个年轻的姑娘,腋下夹着用棉布包裹着的饭盒,轻盈走进了破旧寒酸的厂办小楼。踏着露出钢筋的楼梯,踩着翻浆多年的地皮,顶着泛出一圈圈雨渍,就像尿炕孩子杰出作品的棚顶,年轻姑娘上到了二楼。她沿着走廊一直往里走,经过财会室,保卫科,主任办公室……姑娘走到尽头,左面,门上挂着“工会”。右面,门上挂着“宣传科”。姑娘扒着宣传科门玻璃往里看。张朝阳一个人坐在空旷的破屋子里,正在聚精会神地画着宣传画。他的画板上,一幅炼钢工人战天斗地的场面已经逐渐成形。屋门一响,张朝阳扭回头,看着站在门口冲他笑的姑娘,愣了很久。“咋的!我换身衣服你就认不出来啦?诶呀你真是的!”姑娘明显有些失望,她噘嘴抱怨着。张朝阳突然间恍然大悟,“哦哦!毛晓玲。是你呀!刚才迎着光,我没看清。”“拉倒吧!你就是眼里没人。”毛晓玲说着,走到张朝阳身边,她仔细看着那幅画。“画得真好啊!哎呀!你真了不起!我还是第一次亲眼看见这么好看的真画。以前都是在书上或者画报上才能看到。你太了不起了!我觉得这张画还能获奖。呵呵!”张朝阳撂下画笔,擦了擦手。“你咋来了?”毛晓玲拉过一把破凳子,笑呵呵坐在张朝阳身边,把张朝阳对面摆满画笔、颜料的凳子推了推,腾出一块地方,然后,从腋下拿出那个棉布包,再从里面拽出两个铝制大饭盒。“吃吧!午饭。”毛晓玲说。张朝阳奇怪地瞅着她。“我带饭了,在锅炉房热着呢!”“你的饭留着晚间吃吧!先吃我给你带来的。这可是我今天起大早亲手给你做的,牛肉炖土豆,还有一条鱼。都是跟我妈学的,来来,你尝尝我手艺怎么样。”张朝阳瞅瞅饭盒里的内容,又疑惑地看看毛晓玲,没敢轻举妄动。“吃啊!尝尝可口不。”毛晓玲拿起羹匙,递给张朝阳。“为啥给我送饭?”张朝阳问。毛晓玲“扑哧”一声笑了。“瞅你那样吧!我还能给你下药咋的?”“不是。”张朝阳显然还有疑虑。“你咋想起来给我送饭?”毛晓玲瞪他一眼,“就像你第一次吃我做的饭似的。小时候你还少在我家蹭饭了?”“那是小时候,现在,有点突然。”张朝阳依然警惕性十足。毛晓玲拍了拍饭盒。“吃,你一边吃一边听我跟你说。要不然都凉了。”张朝阳依然没动。这回毛晓玲有点急了。“干吗呢?都快奔新世纪了,年轻人在一起,哪有那么多思前想后的?你怎么这么婆婆妈妈的,想那么多累不?”张朝阳迟迟疑疑地端起饭盒,拿起勺子。毛晓玲咧嘴笑。“这就对了。”张朝阳崴了一口饭,送进嘴里。“好吃不?”毛晓玲问。“我还没吃菜呢!”“你吃,你吃。”张朝阳崴了一口菜,嚼着。瞬间,表情闪亮。“嗯嗯!好吃。”毛晓玲如释重负。“好吃是吧!爱吃以后我天天给你做。”“天天?”张朝阳再次警惕起来,“为啥?”“别撂下,你继续吃。”毛晓玲催促着。“听我跟你慢慢说哈!听说你离婚了?”“嗯!”张朝阳低下脑袋。“这事儿传得可真快。”“这还快?我前几天才知道。”毛晓玲往前凑合了一点,小声着:“我嫁给你吧!”张朝阳瞪大了眼睛,惊愕地瞅着毛晓玲。“你说啥?你要嫁给我?”片刻,他撂下饭盒。“不行不行不行。绝对不行。”“为啥不行?咋就不行。哥们儿我差啥?”毛晓玲露出十分不解的神情。“你可别闹了。”“我很严肃。”毛晓玲拿起饭盒,端到张朝阳面前。“吃,你吃。边吃边说。”张朝阳接过饭盒,合计合计,又撂到凳子上。“别别别,咱俩是哥们儿,从小光着屁股一起长大,你哪长个痦子,我哪有个疤瘌我们都一清二楚。不行,这样的成不了夫妻。”“这不正是青梅竹马、咱俩无猜嘛!”“别闹!”张朝阳近乎恳求。“谁跟你闹了,我很认真的。”毛晓玲再次把饭盒送到张朝阳手中,“你都二婚了,我可是黄花大闺女,这回应该能配得上你了吧?”张朝阳端着饭盒,如同端着一个炸药包。他猛地撂下,站起身。“这饭没法吃了。”“你看你这个人,咋脾气这么急呢!听我把话说完你就明白了”毛晓玲也站起身,“我最近听说你离了婚,给我乐坏了。”“啥话?听说我离婚了还把你乐够呛,幸灾乐祸咋的?”张朝阳不满地瞪了毛晓玲一眼。“不是那个意思。我是想说,咱俩从小都在同一片胡同里长大,父母都是同一个厂子里的职工,算是门当户对了吧?托儿所,咱俩同桌。小学,咱俩同班。中学,咱俩同校。相互了解。可是后来,你开始学画,整天背着个画板,人也比我们高级了,那时候,我的心都凉了,知道咱这样的胡同丫头配不上你。果然,你当兵回来后,入了党,又在咱厂当上了干部,我这普通工人也挨不上你边儿了啊!”毛晓玲说着低下头。“你看你说哪儿去了,咱们还不都一个样。”张朝阳瞅着毛晓玲,眼睛里温和了一些。“不一样啊!后来你娶了李梅,那就是一个仙女,多漂亮啊!简直不食人间烟火。可即使她是个仙女,也得生孩子过日子不是?不能生孩子,那是缺项。”毛晓玲拍了拍自己的腰身,“我行。你看哥们儿我这身体,绝对行。”“你,你,你挺大个丫头,啥话都说。哎呀!”张朝阳吧嗒着嘴。“少整这套。小时候在托儿所你还亲过我脸呢!”“那不是小时候嘛!”毛晓玲走向前一步,离得张朝阳更近些。“那说明咱俩早就有感情。”张朝阳后退一步,“你太天真了。你想得太简单了。这事儿,咱家,你家……不行不行。”张朝阳使劲摆手。毛晓玲走回到凳子旁边,坐下。“难道你还没明白吗?就凭你张朝阳的聪明才智,你应该懂得我不是心血来潮就给你送饭的。实话告诉你,我是先争得了我父母的同意,同时,我还赢得了你妈和你姐的支持。”“谁?我妈!我姐!”张朝阳大吃一惊。“嗯!”毛晓玲扭头瞅着张朝阳,俏皮地笑着。“你妈早就喜欢我,说我铺盖大身的,有力气,能干活。你姐跟我哥我姐他们是一起下乡的知青,从小她就喜欢我,说我懂事、能干,不像自己弟妹,也就是那个李梅,娇娇气气地样子货。不信你回家问问她们俩,要不我今晚下班去你家,你看看我跟未来婆婆、大姑姐是不是一团和气。”张朝阳明显没有了刚才的抵触,他伸手挠着脑袋,也坐回到了凳子上。毛晓玲端起饭盒,再次递给张朝阳。“你吃,一会儿该凉了。”张朝阳接过饭盒,拿起勺子吃了一口后,笑了。“我感觉,你很会做思想工作。你要是参军,能当指导员。”毛晓玲真没撒谎,当天晚间她就来到了张朝阳家。跟朝阳妈和姐姐张艳红盘腿坐在炕上,把白天的话真真切切地证实给了张朝阳。三个人有说有笑,十分和谐。那晚,张艳红还带来了一个惊人消息:李梅结婚了。据说是嫁给了一个做小买卖的。坐在炉边的张朝阳瞬间心如坠海的铅石,沿着黑漆漆的海沟边沿冰冷地下沉。他掏出香烟,想平复一下狂跳的心脏,火柴却怎么也划不着。他拿起炉钩子,要向炉内借个火,结果拿反了方向,实实地抓在了烫处。张朝阳甩掉冒烟的炉钩子,拖腰拉胯地站起身,迈着沉重脚步走出屋子,跨上自行车出了小院。失魂落魄的背影,消失在路灯昏暗的胡同深处。那天晚间,他来到了当初陪李梅走穴的夜总会门口,习惯性地望着马路对面灯火辉煌的夜店。有路人与他擦肩而过,身边的车辆呼啸飞驰,寒冷的路灯依然半死不活地闪烁,电线杆上被无数年轻人留下的涂鸦有增无减。这时,几个模特女孩儿穿着厚厚的军大衣,浓妆艳抹地从里面跑出来,欢快得像小鸟。她们都是陌生姑娘,里面没有李梅。立刻,大门口边几个骑自行车的年轻小伙子迎上去,每辆自行车载着一个姑娘,有说有笑着骑车离开了。张朝阳无奈地摇了摇头,于是,沿着昔日的那条路,缓慢往回骑行。劳动公园东北门路口,有一处中年夫妻经营的路边馄饨摊,张朝阳和李梅经常晚间回来的时候在这里吃夜宵。两碗馄饨一个烤鸡架,吃得有滋有味儿。那对摆摊的夫妻经常羡慕地夸赞他们俩郎才女貌,绝对是天生的一对儿。今晚,那对夫妻还在这里经营。张朝阳停下车,无神地看向自己和李梅经常坐的老位置。仿佛昔日的两个人还坐在那里,一边吃馄饨一边啃鸡架。“来馄饨、烤鸡架啊?”男摊主笑呵呵地瞅着张朝阳。“今天咋就你自己?那姑娘呢?”女摊主也笑呵呵地问。张朝阳尴尬地一笑,摆摆手,什么话也没说出来。能跟人家说什么呢?说我把媳妇弄丢了?说我媳妇跟我妈合不来我们离婚了?张朝阳猛一用力,快速蹬车骑向寒冷的黑夜。###(五)张朝阳结婚那天,正是隆冬腊月。天空晴朗,却冷得出奇。呼出一口哈气都能冻在半空中。随着一阵鞭炮声,整个胡同里都挤满了看热闹的人。新娘子毛晓玲头戴粉花,脸上抹着厚厚的脂粉,嘴唇血红,眉毛画得像两根炭条。她身穿一套红呢子衣裙,脚上踩着一双黑色粗根儿棉皮鞋。土气得像个压寨夫人。张朝阳没有刻意修整头发,蓝色毛料中山装也略显陈旧,明显是个二手用过的。唯有在他上衣兜盖处插着的一朵红花,才衬托出来那么一丁点鲜气儿。恰恰在娶亲的这个时候,李梅竟然背着一个小挎包从胡同口走来。离开这里半年多,今天,她是有一件重要事情要找张朝阳商量。看见胡同里人山人海地围了很多人,李梅好奇地挤进人群,正看见毛晓玲把一个包着红布的瓷盆双手递给朝阳妈。朝阳妈笑呵呵接过盆,掏出一个红包递给毛晓玲。于是,毛晓玲甜甜地叫了一声“妈”。而站在毛晓玲身边的人,竟然是面无表情、不喜不悲的张朝阳。李梅大吃一惊,她几步冲上去一把抓住张朝阳的衣领子。“你娶媳妇了?张朝阳你娶媳妇了?”张朝阳看见是李梅,十分意外,还没等做出反应,毛晓玲已经一把扯开了李梅的手。“哎!哎!你干啥?撒开。”李梅推开毛晓玲,“这里没你事儿。”毛晓玲急了,“啥话?我是他媳妇,怎么没我事儿?”张艳红看见李梅,心里一忽悠。急忙冲上来,“李梅你想干啥?来捣乱是吧!你俩都离婚了,我弟弟娶媳妇咋的?是违法了还是犯罪了?你凭啥来闹?”李梅没搭理张艳红,眼睛依然瞅着张朝阳。“张朝阳,在法院门口你是怎么跟我说的?你说你这辈子只爱我一个人,以后也不会爱上任何人。对吧?你说你妈死之前,你没娶,我没嫁,咱俩还继续过日子。对吧?怎么还没到半年你就娶媳妇?”张朝阳低下头,不知道怎样回答。“呸!别不要脸哈!”张艳红掐腰横在李梅面前。“这样的话你怎么好意思说出口?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前脚跟我弟弟离婚,后脚就嫁别人了,还好意思回来质问我们。赶紧给我滚,听见没?滚!滚!滚!”李梅还是没理张艳红,依然瞅着张朝阳,眼泪滚滚落下。“张朝阳,你毁了我了!你们全家毁了我了!”李梅怒吼着,几乎声嘶力竭。“谁毁你了?”这时,朝阳妈也挤了过来。“你一个女人家不能生孩子,我儿子跟你离婚,怎么就毁了你了?”“妈,别说了。”张朝阳急忙转过身劝说老妈。朝阳妈可不是好惹的,此刻怒气未消。“看我们老张家好欺负怎么的?大喜的日子你来泼晦气,给我打走。艳红,宝仓,把这个女人给我打走,我不想看见她。”老实本分的梁宝仓抖着手,看看岳母,瞅瞅老婆,又瞧瞧小舅子,不知道该怎么办。张艳红知道自己丈夫那点能水,根本就不是干这事儿的料。张艳红伸手去抓李梅,她必须把这女人弄走,千万别让这个扫帚星毁了弟弟的喜庆日子,更不能让老张家在众多亲戚邻居面前丢了面子。然而,李梅一把甩开张艳红手的同时,说出了让在场所有人都十分震惊的话:“别动我,我怀着孩子,小心抻掉了我讹你全家。”张艳红倒吸一口冷气,扭回头瞅瞅老妈,又看看弟弟。朝阳妈也瞬间愣在了原地。此刻,李梅已经血灌瞳仁,她伸手指着张家人。“张朝阳,你家污水泼人,硬说我身体有病不怀孩子,还领我去胡同口的胡一摸那儿号脉。那个江湖骗子,竟然说我一辈子都不会开怀儿(怀孕)。”人群中,一个戴墨镜留小胡子的干瘦老头一哆嗦,赶紧缩回头,转身就走。李梅一边擦着眼泪一边看着张朝阳说:“跟你离婚以后,我对生活完全失去了信心,稀里糊涂就随便嫁了个人,虽然那男人只是一个做小买卖的,但他不嫌弃我不能生养,我也就凑合了。谁承想啊!刚结婚两个月我就怀孕了。我怀孕了啊张朝阳!”“你,你,你少在那胡说八道。”张艳红不能再让李梅这么毫无顾忌地胡说乱说了,她必须挺身而出让她闭嘴。“你不就是来我弟弟婚礼上捣乱的嘛!你咋证明你怀孕了?”李梅打开挎包,从里掏出两张医院诊断书。“这个是中国医科大(学)的,这个是省医院的。我告诉你张艳红,我能怀孕,是你弟弟张朝阳不能生养。”她又指点着朝阳妈,“是你儿子张朝阳有病。”李梅说完,把两张诊断书一起摔向朝阳妈和张艳红的脸上。张艳红急忙从地上拾起,快速地看着。“张朝阳呀张朝阳!我拿到这两张权威医院的诊断之后,这心里都“突突”的,我竟然怀孕了,第一时间就是想来找你,告诉你我没有病,是你的问题。这么多年来我在你家受到的冷言恶语和伤害,我都不在乎,我回去就跟我现在的男人离婚,然后打掉这孩子,再回来跟你一起过日子。我们没有孩子也无所谓,只要咱俩在一起能白头偕老就行。可是,你没等我啊!你没等我。”李梅哽咽得说不下去了。张艳红没有了之前的气焰,尴尬地直搓手,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朝阳妈毕竟在街道工作过,面对这种突发情况,她很快恢复过来。“大家都别听这疯女人说胡话,各位亲戚邻居都屋里请,屋里请。亲家呢!亲家进屋坐,吃糖,喝茶,天多冷啊!呵呵!”张艳红也顿时缓过神儿来,她急忙换上笑脸。“那谁,李梅呀!你先走吧!身子不好,别动了胎气,早点回家吧哈!你看,我们这都忙着呢!改天再聊呗!哈!”此刻,李梅却怒发冲冠,她奋力吼着:“张艳红!你最不是个东西,你将来不得好死。”她伸手指着朝阳妈,“老张太太,你儿子才是骡子,他不能生养,你们老张家从此断子绝孙,我太高兴了!哈哈哈!我一定要看着你们老张家绝户,绝户……”李梅突然感到天旋地转、乾坤倒置。一道丝线“嗖”的一声从自己身体里飞出去,悬在冰冷的半空中,瞅着昏倒在地上的李梅肉身。鸟瞰中,她看见众人“呼啦”围拢上来。张朝阳抱起李梅,往胡同外跑去,梁宝仓紧紧跟随。毛晓玲直愣愣站在原地,望着张朝阳的背影茫然不知所措。毛晓玲爸爸一把抓住女儿的手。“跟我走,回家。这婚不能结了。”“爸,我不。”毛晓玲抗争着。“我不能眼瞅着自己闺女往火坑里面跳。”一双老工人有力的大手紧紧抓住女儿手腕儿,拽着就走。晓玲妈小跑着跟在后面,“走,听你爸的。人这一辈子,连个孩子都没有,多苦啊!走,回家。”“亲家,别走啊亲家。晓玲啊!亲家!”朝阳妈追了几步,最后一屁股坐在地上。“这个温灾的李梅,你跑我们家来捣乱,你毁了我们家。”“叮”不知哪个青年手里的二踢脚(炮仗)腾空而起。“当”红黄相间的纸质碎末纷纷扬扬飘下来,像洒落尘埃的雪片。###(六)张朝阳一个人坐在单位空荡荡的屋子里画宣传画。自从被李梅大闹了婚礼之后,让他颜面尽失,如今成了众人皆知的无能废物。自己是张家的独子,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怎么对得起早亡的父亲?新婚媳妇毛晓玲被父母拽走回了娘家,搞得婚礼都没进行下去。看来,自己必将成为一个孤独终生的老光棍子了。一想到这些,张朝阳眼前就会浮现出来火车站前广场上那些席地而坐伸手乞讨的盲流子们。他心烦意乱起来,猛地扔掉手里的画笔,站起身走向窗口,痴呆呆望着屋外灰白的天空。这时,屋门一响,毛晓玲手里拿着棉布包走了进来。“过来,吃饭。”毛晓玲径直走到画板前,简单收拾一下,腾出个地方,把两个饭盒放到凳子上。“早晨做的,红烧肉,还有排骨炖干豆角。”张朝阳瞅瞅她,也不吱声,转过身走到画板前坐下,伸手打开饭盒,一点没客气,抡起羹匙就开吃。一边吃一边说:“我知道你最近也该来找我了,我都准备好了,明天就可以跟你去法院办理离婚手续。反正哥们儿也习惯了,结婚、离婚、结婚、再离婚,都熟套了,路数门儿清。要不下午就去吧!别拖,明天我还有其他事儿。这红烧肉真好吃,排骨也行,就是有点咸了。把那边的水杯递给我。”毛晓玲起身去桌上端过来一个写着“为人民服务”的搪瓷水杯。张朝阳接过杯子喝了几大口,撂下,然后继续吃。“其实这事儿也怨我,我真不是故意要坑你哈!我也不知道我有病。这事儿整的,多不好,害得你好好一大姑娘变成了二婚。等你遇到合适要嫁的人,我去跟他解释,告诉他你是黄花大闺女。并且,咱们全胡同的人都能证明,咱俩婚只结了一半,还没入洞房呢!哎呀这红烧肉真好吃!以后会是哪个小子能有这么好的口福啊!我这两次算是偏得了。呵呵!”毛晓玲挨着张朝阳坐下,搂紧他的胳膊,把头靠在他肩膀上,眼泪“呲溜”一下滚落下来。张朝阳伸手从嘴里拽出一根骨头,扔在地上。“这肩膀,今天就再借你用一回哈!一是看在这排骨、红烧肉的面儿上,二是因为从法律上讲,你现在还是我媳妇。但以后就不行啦!发小归发小,哥们儿归哥们儿,再这么卿卿我我的,让单位同志看见可不好。我没事儿,烂肉一块了,爱咋咋地。你不行,你还得嫁人呢!”“我不跟你离婚。我都想好了,我跟你回去过日子。”张朝阳往嘴里塞了一口饭,一边嚼一边扭回头瞅毛晓玲。“别破罐破摔哈!你比不得我。你得往前看,好日子在后头呢!”“我就跟你过了,没孩子就没孩子,我认。现在没孩子的夫妻多了,也不差我们这一对。再说了,”毛晓玲仰头看张朝阳。“小孩子多烦人啊!有操不完的心。喂奶,喂饭,洗粑粑介子,上托儿所,小学,中学,找工作,娶媳妇嫁人,再带孙子外孙子。一辈又一辈,净为他们活着了。不值得!看我妈我爸,五个孩子,想想都累得慌。”张朝阳撂下饭盒。“你真这么想?”毛晓玲点点头,“真的。”“不后悔?”“不后悔,只要跟你在一起就行。”张朝阳转过身,掐起毛晓玲的脸蛋肉,使劲捏了几下。毛晓玲用力推开张朝阳的手,“烦人,从小就总掐我脸,弄得我都上学了还经常淌哈喇子。”“你小时候脸蛋儿多好啊!肉嘟嘟的。现在太瘦,一层皮,掐着没意思了。”张朝阳说完,叹了口气,端起饭盒继续吃起来。“你咋叹气了?为啥?”毛晓玲问。“我呀!我这命啊!也不知道算好还是算坏。不能有孩子,却总能遇上好女人。”说到这儿,张朝阳鼻子有点酸。毛晓玲急忙搂紧张朝阳,把脸贴在他的肩膀上。“没孩子就没孩子吧!我陪着你。以后不许再想其他女人的好,心里只搁下我自己就行。”张朝阳一边嚼着嘴里的饭菜一边点头。“好!就这么定了。下午我也不画了,咱俩去五爱街路边市场溜达溜达,给你买件军大衣穿。”“买军大衣干啥?我结婚还买了呢子大衣和料子服呢!”“那都是些样子货,只好看,不顶愣。冬着晚儿,天冷。看你,一直就穿单位发的旧棉猴(半截棉衣),还是军大衣暖和些。”“好!”毛晓玲笑的样子也挺好看。蓝瓦瓦的晴空万里无云,一轮冬日悬挂在冰冻的半空。金黄色的光照在厚厚的积雪上,把沈河区那些老建筑打扮得异常美丽。王希明穿着厚厚的棉衣,戴着一顶羊剪绒皮帽子,跺脚站在自己摊位后面。她一眼就看见张朝阳领着一个陌生女人向她这边走来。毛晓玲穿着崭新的军大衣,满脸幸福,心里的热度远远超过了军大衣的温暖。而张朝阳正围前围后地一边走一边给她捡拾身上的线头和碎布渣。“朝阳哥。嗨!朝阳哥。”王希明挥手喊着。张朝阳一愣,左右巡视,然后笑了。“是希明啊!我记得上次来,你在那个方向来着。今儿怎么换位置了?”王希明一边搓手一边说:“我们这路边市场出摊,哪里适合就租哪里。今天在这儿,明天在那儿,没准。”张朝阳点点头。“哦!这里摊位还是出租的呐?我一直以为你们随便摆。”王希明笑了,“那哪行!摊位都是在工商所那边注册的,位置固定。我们是从那些床主手里租摊位的。”张朝阳瞅着王希明,“要是在这里兑一个摊位得多少钱啊?”“那可兑不起,就我现在这么个地界儿,已经涨到五千块钱了。”张朝阳大吃一惊,“啥!五千?诶呀!我娶媳妇也没花那么多。”王希明压低声音说:“听小道消息啊!咱们这里和周边的几个路边市场要一起动迁了。到时候,有这里工商执照的摊位可以得到一个大摊位,首先选位置。”“动迁?动到哪里啊?”“不知道。”王希明晃着脑袋,“只听说市场老大了。政府要给我们找一大片地,立上铁床子,每家搭上一个棚子。多好啊!再也不用贴着马路牙子卖货了。”“那没有摊位的呢?比如你们租摊位的。”“申请呗!排队,抓号。肯定给位置。”王希明满脸自信。“真羡慕你啊希明,自由自在地做生意赚钱。嗨!”张朝阳叹了一口气,“我算是让那个国营单位给拽住了,脱不开身。还不如当初就没找到合适工作的,一狠心也就做生意了。多好!”毛晓玲轻轻拽了一下张朝阳衣袖,“这小子谁呀?你希明希明地叫着,我咋听着这么耳熟呢!”张朝阳一拍巴掌,“哎哟!我都忘给你介绍了,其实你应该认识她,这就是我家老邻居王希明啊!小时候总跟在我后面玩儿,像小子一样淘气的那个小姑娘。后来搬走了。”毛晓玲瞪大了眼睛,“哎呀!就是你家邻居,假小子王希明?”毛晓玲笑眯眯瞅着王希明,“我是毛晓玲,还记得我不?张朝阳同学,我们俩一个学习小组,他还带你去我家写过作业呢!”王希明双手一拍,“哎哟!是晓玲姐,住冰果店后边的幸福大院儿。”“对对对!就是那个院。你还真记着呢!”王希明拉起毛晓玲的手,“冬天穿得厚实,我真没认出来。哈哈哈!这么多年没见了,姐你更漂亮了。”“漂亮谈不上,”张朝阳笑着摆了摆手,“但是,她已经是我媳妇了。”“啥?哥,你说啥?”王希明瞅瞅毛晓玲,又看看张朝阳,彻底蒙了。“你想问之前跟我一起来的那个吧?”张朝阳挠了挠脑袋,“我跟之前的媳妇离婚了,现在娶了她。这事儿一言难尽,改天再跟你仔细聊。咱俩没请假就出来了,得快点回单位,走了哈!”王希明满脸疑惑地站在那儿,挥了挥手。“再见朝阳哥,再见晓玲姐。”毛晓玲喊:“再见希明。”张朝阳摆手,“好好做生意。”###(七)好好做生意。这是张朝阳对小妹妹王希明的一句祝福,但是他万万没想到,未来的自己也将被捆绑在五爱街这片土地上,成为了一个好好做生意的买卖人。而决定他未来能够成为买卖人的那个贵人,此刻正积极努力地争取为无数人打开发家致富的大门。赵友鸣从市工商局办公大楼里走出来,乐得都闭不上嘴了。与他并肩而行的,是市工商局年富力强的一把手领导周局长。周局长是1977年恢复高考后的第一批大学生,刚参加工作的时候,就在五爱街路边市场工商所跟着赵友鸣学徒。一晃七八年过去了,人家已经当了市局一把手,而赵友鸣才仅仅是个小所长。所长也是干部,豆包同样是干粮,赵友鸣不气馁,他想要在自己的管辖内干点大事儿。此时,他满脸堆笑。“周局,我今天是顺路来市局办个事儿,正好遇到你,就越级向你这个大局长请示了哈!”“说什么呢师父?咋还用上了‘请示’?”周局长明显对师傅的用词不太满意。“你可千万小点声点哈!这话让外人听见喽怎么看我。”“小声也得说。呵呵!咱五爱街路边市场啊!真得改造啦!”赵友鸣往周局长身边凑了凑,压低了声音。“国家现在这么鼓励政府扶持市场,改善经济,咱们沈阳市最著名的五爱街路边市场为啥还处于如此落后的状态呢?我们所,以致我们分局,报告都打了好几次了,周局,你得费心给促进一下进度啊!”“师父啊!求你了,可千万别周局周局地叫啦!我真受用不起,这不是要折煞我嘛!”周局长近乎哀求。“想当年……”“别提想当年。”赵友鸣急忙伸手打断周局长的话。“如今,您能力前无古人,您学历全局最高,您年龄春秋鼎盛,您品德皓月当空……”“得啦得啦!这您您的,非得往晕了捧我?”周局长前后左右看了看,然后压低声音:“师父啊!您说的事儿,我也一直在合计。五爱街路边市场是我们沈阳市比较早的自由市场,八十年代初就在那里出现了地摊经济,现在因为地理和区域限制,明显落后了全国其他省市,我也思考着怎么升级改造。可是,师父你是不知道,我们局里,反对的呼声太大了。”赵友鸣一瞪眼,“反对啥呀?都外星球来的咋的?咱们国家现在都什么前进脚步了?那是大踏步啊!不能与时俱进,迟早会被时代列车碾压得粉身碎骨。怎么能让那些反对声音闭嘴,是你的事情。我,作为一名基层工商管理干部,一名共产党员,就是要坚决执行政府关于改革开放的任务,贯彻落实党中央解放人民思想的政策和精神,全身心……”“好了好了师父,您跟我想得都一样。一模一样。我努力,想办法说服那些保守人群。人群呐!不是一个两个啊师父!我也挺难。”见赵友鸣又要说话,周局长急忙按住他抬起的胳膊。“师父,您别说了,我一直有个想法,我准备组织一次市局干部下基层走访,然后进行一场辩证、辩论会,第一站,就是你们五爱街路边市场。怎么样?”赵所长眼前一亮,“好啊!太好了。”于是,两人眼神儿互碰一下,撞出朵朵火花和一片笑声。周局长果然是说话算话的人,不久,他就带着一群工商局干部来到了五爱街。那天,赵友鸣陪着周局长走在前面。身后,跟着一众身穿制服的工商局干部,他们指指点点,有的称赞,有的指责。市局商管处的老魏始终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地挑挑拣拣,不断指出这是毛病那是问题,事儿事儿的贼烦人。围着路边市场溜达了一大圈,所有人回到简陋的办公室。周局长开门见山,直接表明了此行目的:“今天呢!我们市局下来走基层,这第一站就是著名的五爱街路边市场。五爱街路边市场是我们沈阳市比较早的地摊市场,十年来,发展不快,基本还是老样子,远远落后了时代的发展。业户有呼声,市民有意见。我们的赵友鸣所长不止一次打报告给区局、市局,要求改造市场,把这种路边零星市场进行整合,集中到一个规范的区域内集中管理,把地摊升级为大棚。我们研究了很久,却迟迟不能作出决定,因为局里反对的声音也很大啊!今天呢!我们组织相关部门进入市场做调研,区、市两级的负责领导也都在,那咱们就当面锣对面鼓地讨论讨论。怎么样?”“有啥讨论的?我就是不同意那伙儿的。”说话的是商管处长老魏。“呦呵!不承想啊!你老魏竟然也是个保守派。”赵友鸣白了老魏一眼,擦燃一根火柴点燃香烟。“什么保守派不保守派的,你少给我扣大帽子。”老魏抓下头上的帽子,摔在桌面上。“赵友鸣我问你,你口口声声说要升级市场,那么我提一个问题你给我回答回答。”赵所长深吸一口烟,然后缓缓吐出烟雾。“老魏你说。”老魏坐直了身体,晃着脑袋。“五爱街路边是地摊市场,路两边都是住户和门市房,你升级,大棚盖在哪儿?马路上是肯定不行了,量你赵友鸣也不会有那么愚蠢的想法,难道盖在人家居民住户和门市房的门前?那我们不用干别的了,擎等着每天解决上访吧!”赵友鸣微微一笑,“选择五爱街路边市场的某一侧,然后拆迁全部住户和门市,建个大市场。”“拆迁?我靠!你贼胆包天啊赵友鸣!”老魏瞪大了眼睛,“你把工商局当成拆迁办了?那么大个事儿是咱们一句话就能办得了的吗?那是市政府统一规划,经过专业人士论证后才能实施的事儿,你一个小小的路边市场所长,真敢想也真敢说哈!唉老赵,有时候我真佩服你的想象力。”赵友鸣看着老魏,猛吸两口烟。“做事的人,首先要有丰富的想象力,不愿意做事的人,才懒得动脑筋。天底下没有免费的午餐,更不会从天上掉馅饼。政府没有动迁意向,那是暂时没有钱来做这件事情。如果我们能搞来动迁款,既替政府解决了问题,又让老住户有了新房子,而我们又建成了新市场。两全其美的事儿,何乐而不为?”“搞来动迁款?”老魏看了看身边交头接耳的众人,“老赵你吹气儿呐!动迁款,那是多大一笔钱呐!你能搞来?这简直是天方夜谭,做梦娶媳妇。”“老魏,你也先别打击老赵。”周局长急忙给师父解围。“我打击他?我这是打击他?他满嘴梦话,我是在叫醒他。”老魏“啪啪”拍着桌面。周局长摆摆手,“你让老赵把话说完嘛!老赵啊!你继续说。”“身为一名工商所的干部,在提出自己市场的升级改造想法之前,就要预先想好问题、难度,更要思考解决的办法和方案,否则,就是扯蛋瞎胡闹。”赵友鸣猛吸几口手上的烟头,然后掐死在烟灰缸里。“我在走访和了解市场的过程中,跟周边几家企业碰过,他们有很多负责人都表示,有出资合作一起办市场的意向。比如我们的老朋友铁路局,我们后边的货运处,还有食品集团等等吧!都愿意出资合作共同办市场,相互都有利益嘛!何乐而不为?他们为我们解决了资金问题,我们给他们相应的股份。多好的事儿啊!”老魏惊得大瞪着眼睛,扭头看向众人。“你们听着吓人不?典型的资产阶级合股做生意模式。谁吃亏?谁占便宜?一旦我们政府这边吃了亏,咋办?谁负责?”“我负责。”赵友鸣站起身,“我来承办的这件事,当然我负责。我既要向人民负责,又要向政府负责,更要向党负责。”老魏一拍桌子也站了起来。“赵友鸣,你贼胆包天!你有几个脑袋?这么大的事情都敢做,万一出点偏差,难道你就不害怕吗?”周局长急忙伸手招呼两位,“老魏你别激动,坐下慢慢说。老赵,您也坐。坐哈!”老魏看了一眼领导,气呼呼坐下喝水。赵友鸣也缓缓坐下,再次掏出一支香烟,点燃。吐出一口烟雾后,他说话了:“老魏你问我怕不怕?实话告诉各位,我什么都不怕。作为国家基础干部,我一不贪污二不枉法,行得正走得直,心系国家,想着人民,我问心无愧,就什么都不怕。”“行啦老赵,消停过日子吧!别作啦!冒那么大风险,犯不上。”老魏斜眼瞅着赵友鸣,一副不屑的样子。这一次,轮到赵友鸣激动了,他猛地一拍桌子。“都不敢冒险,都躺在家里等着,谁为国家分忧?谁为百姓解困?都像你这样,拿着国家工资,享受国家待遇,受着党的培养,坐在领导岗位上,却什么事都不敢做,总是担心树叶掉下来砸破了你的头。你还是共产党员吗?你是否还记得曾经在党旗下宣过的誓言?履行党员义务,执行党的决定。同时,我们还要对党忠诚,积极工作。各位,如今,市场面积就这么大,道路拥挤,秩序混乱,路边地摊根本不适合市场发展。眼瞅着还有那么多人渴望得到摊位。身为一名国家干部,一名市场管理人员,我们就应该大胆做事情,为政府解决问题,为一方百姓寻找致富道路。这是共产党员的职责啊!怕犯错误,怕担责任,那就干脆回家抱孩子去得了。”“口出狂言的赵友鸣。”老魏用手指点着桌面,“这么大的事儿,你敢不敢立下军令状?”赵友鸣“呼”地站起身,整理衣襟,极其严肃。“如果条件允许,如果党需要我这样做,我敢用我的党性担保,我敢用我的生命立下军令状。”突然,屋子里响起一片掌声。大家纷纷站起身,一边鼓掌一边满脸绽放着欣喜与赞赏的笑容。赵友鸣有些莫名其妙,他愣呵呵瞅着大家。“好!我们没看错人。”老魏突然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态度明显变了。他满脸笑容地瞅着左右众人,“赵友鸣就是我们要寻找的那个人。哈哈哈!”赵友鸣更是云里雾里摸不着头脑,他看着周局长。周局长笑了,“师父啊!跟你摊牌吧!今天我带来的,没有一个是反对改革的。那些保守派,那些不敢做事不敢担责的人,我们根本就不想带他们出来。这里的会议,没有他们的位置。今天的老魏啊!是代表那些反对的声音在考察你,其实,他是我局最早提出改造市场的人。”赵友鸣大笑,“我说的嘛!老魏今天咋跟我以前认识的那个老魏不是一个人了呢!”老魏笑得小眼睛都被大眼皮遮挡住了。“赵友鸣,你刚才的表现还有决心,真正给我们这些人鼓了气,我们可看好你呀!好好干。”这时,周局长瞅着墙面上的手绘摊位图纸问:“五爱街路边市场现有摊位八十多个,改造之后,能出多少档口?”“我预计,三百个左右。”赵友鸣答。“不够啊!”周局长摇头,“远远不够啊!我们沈阳市的人民需求,绝对不止这些。”“可这里,毕竟地理位置局限,无法再扩大了。”“老赵,如果我们给你一个……”周局长用手一比画,“十个五爱街路边市场,二十个五爱街路边市场,以致将来是一百个五爱街路边市场大小的规模,你有没有信心把它管好?”“有啊!有。”赵友鸣站直身体,“我绝对有信心。”“好!”老魏笑着点头。“我就喜欢老赵这股子犟驴的劲头。呵呵!”“赵友鸣同志。”周局长突然面色严肃起来。他面对着赵所长,说出的话掷地有声:“五爱街路边市场因地理位置局限,已经没有了发展空间,更没有投资改造的价值。要想发展沈阳市的市场经济,必须打破现状,调整业态,大胆增加经营种类。虽然局里某些管理干部还持有反对意见,希望步子迈得别太大,更别冒风险,但是,我们市局领导小组决心已下,必须大步前行。同时,我还告诉你一个惊人消息,市委、市政府听取了我们局的汇报,已经作出决定,尽快动迁五爱街周边棚户区,并且批给我们一块地皮,就是风雨坛街与热闹路东南角位置。要求我们建一座全面升级的大棚市场,增加货品的多元性,丰富性。”“哎呀!太好了!”赵友鸣激动地搓着手,“这比我的设想更完善,是个大手笔。”老魏语气凝重。“五爱街的地理位置一流,你可不能白瞎了那块儿好地界儿啊!未来的新五爱街大市场,我们要以服装、面料、辅料、床上用品、小百、鞋帽、食品等等为主项。”“这么大规模建市场,已经超出了我原有的预计,钱款这一块上,请领导给个指示。”赵友鸣眼神里有了些许担忧。周局长笑了。“我们已经从政府那边得到了一些支持,但现在国家毕竟有困难,师父你的头脑灵活,思路正确。剩下部分,就按照您刚才说的,合资合作办市场的设想非常好。”“明白!我保证让五爱街市场红红火火、名扬四海。让它成为汉正街、大红门、高第街一样的大市场。”“赵友鸣绝对是做事儿的人。我们支持你。”老魏端起水杯一饮而尽,然后抹了一把嘴。“有任何需要,喊我老魏一声,甘愿为你牵马坠镫。”屋子里再次传来一片掌声和笑声。###(八)“沈阳农机铸造厂”更加萧条,厂院里好几个大烟囱,却没有一个冒烟。工人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有的坐在车间门口抽烟,有的围拢在枯草横生的花坛边下象棋。一个戴眼镜的人从办公楼里走出来,手里拿着一张淡蓝色的纸和一小瓶浆糊,像个警觉的草原二哥,夹着裆走到收发室旁边信息栏旁,贴上那张纸后便快速离去。他的举动立刻就被发现了,工人们围拢过去。很快,有哭声从人群里传出来。信息栏前人越聚越多,职工们看完纸上的内容,各个情绪低落,他们垂下了脑袋。有的男职工掏出烟,点燃一支,眼角已经涌出了眼泪。一个坐在地上的中年女职工拍着大腿号啕:“咱家五口人都在这个厂里上班,之前下岗了两个,现在又停产的这两个车间,一下让我们全回家了。我父母都生病卧床,工资不能开,医药费不能报销,这可让我们咋活啊!”女职工哭着,说着,满腹的委屈却没有人能替她解决。最后,被两个人劝着搀扶起来,悲悲切切地走了。张朝阳坐在那间空屋子里,仙人修炼一般心静如水地继续画宣传画。毛晓玲开门进来的时候,他都没动窝,依然细心地进行着手里的活计。“又停产了两个车间,厂子都要黄了,你还画啥呀!画给谁呀?”毛晓玲大声喊着。“知道,那张纸上的字就是我刚刚给厂办写的。”张朝阳不紧不慢,换了一支笔,调了调色彩染料后,继续画。“天塌大家死,过河有矬子。混吧!咱没孩儿没崽儿的,怕啥?别人能活,咱俩就能活。别人吃干饭,咱也不能喝稀粥。”“要是就工厂倒闭,工人下岗,而其他行业还都红红火火呢?”毛晓玲拽过一把凳子坐下。“现在改革开放了,出现了那么多有钱人,咋只有咱们工人倒霉啊!”张朝阳没吱声,身体附在画板上近距离画细节。突然,他用力摔掉手里的笔。“烦!我心里也烦。原本我退伍回来是被分配到交通局的,我爸非说咱厂是国营大企业,工人力量大,工人老大哥数第一。工人……”张朝阳说不下去了,痛苦地低下了头。毛晓玲紧张地搂着张朝阳的胳膊,把头靠在他后背上。“朝阳,我怀孕了。”张朝阳大吃一惊,他急忙扭回身,惊愕地望着毛晓玲。“啥?你说啥?”“我怀孕了。”“怀孕了!我的?”张朝阳瞪大了眼睛。毛晓玲抡起拳头,照着张朝阳的肩膀就是一下。“放屁!不是你的还能是谁的?”说完,扑进了张朝阳怀里。张朝阳笑着抱紧了毛晓玲,伸手抚摸着她的头发。“怀孕了?呵呵!这是啥时候的事儿啊?”“其实,我早就感觉出来了,但不敢确定。刚才我去了职工医院。”毛晓玲说着,从衣兜里拿出一张纸。“看,这是化验单。”张朝阳伸手拿过来,仔细看着每一个字,渐渐地,他脸上笑开了花。“我,能怀孕。”毛晓玲伸手锤了一下张朝阳的肩膀,“不是你能怀孕,是你身体正常,我能怀孕。”“呵呵!对!是你怀的孕。可是,可是,李梅也怀孕了,为啥我跟她三年都不能……”“命。朝阳,这就是命。”毛晓玲伏在了张朝阳的胸前。“你是我的。”张朝阳搂紧了毛晓玲。突然,他又推开了她,开始快速收拾画笔画具。“我有孩子了,我不能再这么待下去了,我必须出去赚钱,我得让你和孩子都过上好日子。”张朝阳扔掉没用的笔,把废纸揉成团。“去他妈的宣传画,去他娘的工人有力量,我得去做生意。”“轰隆隆的雷雨声/在我的窗前/怎么也难忘记你/离去的转变/孤单单的身影后/寥落的心情/永远无怨的是我的双眼……”1990年,一首《恋曲1990》风靡大江南北,所有的市场、饭店、发廊里都在播放这首由台湾才子罗大佑演唱的歌曲。仿佛这哭咧咧的歌声向全世界宣布已经进入了崭新的90年代。90年代,沈阳市也迎来了无数新的开始。1990年,沈海热电厂即将投产发电。1990年,辽宁足球队获得亚俱杯冠军。1990年,沈大高速公路全线贯通。1990年,沈阳的GDP是203个亿,却已经滑落到了全国第七。1990年,高度305.5米的沈阳电视塔开始使用。它高耸入云,俯视着南运河旁已经建成的五爱街大市场。看着一排排正在施工的大棚铁床子并列在新市场里,看着它即将飞速兴起,看着它未来一步步辉煌。张朝阳是从王希明那里得到的五爱街新市场招商消息,他们俩穿着雨衣,站在雷声滚动的大雨中排队,内心却无比兴奋。那么多铁床子啊!不用多花钱就能得到摊位,太好了!如今厂子不行了,老婆又怀了孩子,得出来赚钱呐!张朝阳内心里像装了一团火。随着一阵沉闷的雷声,有人高喊:“开始了。”瞬间,长长的队伍出现拥挤,人们一个挨着一个往工商所窗口方向移动。张朝阳和王希明排到了办公窗口的雨搭下时,从窗口里传出一个女声:“下一位,表格填好了吗?”张朝阳急忙把表格从雨衣里拿出来。“填好了。”“字不错啊!”窗口里一个女人抬头看着张朝阳。“你准备经营什么品类?”张朝阳一愣。窗口里:“就是你将来想要卖什么商品,布料、服装、鞋帽、小百货还是童装类,按照你填写的我们好统一规划。”张朝阳扭回头,看向王希明。“服装。我们俩都要服装摊位。”王希明喊。“五块钱手续费。十块钱执照办理费,总共交十五块钱。”张朝阳扔下国营单位的工作要去五爱街做小买卖,这一决定“赢得”了老妈一顿臭骂。一辈子住在工厂职工区,半辈子戴红胳膊箍追撵那些投机倒把的小商小贩,如今,儿子竟然不学好,不务正业了,这让她无法理解。“你可真能作!打小你就不安分,总是吃着碗里惦记锅里的。拿着玻璃球还要猴皮筋,哪头炕热你都不知道了是不?”饭后,朝阳妈依然不依不饶地絮叨着。姐姐张艳红永远跟老妈一伙,她一边打毛衣一边顺着妈的话谴责弟弟:“嘚瑟!你那么好的工作,大小也是厂机关干部,为啥扔下不要改去做小买卖啊?你知道有多少人羡慕你的工作吗?你姐夫到现在还是三小一道的临时工,而你那可是国营铁饭碗啊!”“还啥铁饭碗?都开不出来工资了。”张朝阳苦着脸说。“国家有困难,那是暂时的。六〇年苦不?我们不都熬过来了。将来一定会恢复生产,大干快上的。工人阶级,至高无上。”朝阳妈充满信心。张艳红瞅着弟弟,“不管怎么说,做小买卖都是不务正业,属于投机倒把。但分有点活路谁干那个啊!当初,做那行的都是无业游民、回城没工作的知青,再不就是不学好进进出出的两劳人员。咱妈在街道干了半辈子,净抓他们了,结果你要去做小买卖,咋想的这是?”张朝阳瞪了姐姐一眼。“都啥年代了?我妈思想陈旧也就罢了,姐你咋也这么死脑筋?”毛晓玲急忙帮丈夫说话:“是啊姐,我们车间都没活儿干了,全体放假回家没工资,咋活呀?”张艳红撂下手里的毛衣,瞅着张朝阳。“妈刚才不是说了嘛!暂时的。你们一定要相信上级领导,我们一定会好起来的。”“本来嘛!我们东北这么多工厂,怎么能永远这样?”朝阳妈又开始了她街道工作时的长项。“我国第一台万能铣床在咱沈阳中捷友谊厂诞生;我国第一台万伏级高压线圈由咱沈阳变压器厂生产;我国第一辆……”“妈妈妈,停一下吧妈!”张朝阳急忙摆双手制止老妈的宣传演讲。“妈呀!您老人家真是一名优秀的街道红胳膊箍老太太。那我问您,咱厂都不给开工资了,您的劳保和医药报销也都停了,晓玲可怀着你大孙子呢!吃啥?喝啥?等你的‘熬过去’要等多久?咱家人7天吃不上饭就差不多都饿死了。妈,你兜里还有多少积蓄?够咱们一家人挺多久的?”朝阳妈立刻蔫吧了。眼皮下垂,面无表情地瞅着炕沿。“给你娶俩媳妇了,哪还有啥积蓄。”张艳红看看老妈,又看看弟弟,“慢慢熬呗!我们不是都在慢慢熬着呢嘛!”“我可不能这么煎熬着生活。”张朝阳从兜里拿出香烟,抽出两根,一根递给姐夫,一根插进自己嘴里。“以前,我是活一天算一天,跟大家一起混日子,天塌大家死。现在不同了,我张朝阳是要当爸爸的人了,我得给孩子创造好的生活。”“我支持朝阳的做法,你早就应该这么干。”梁宝仓一边划火柴给小舅子点烟一边说着。当看见媳妇正在瞪他,老丈母娘也冷着脸瞅他,梁宝仓手一哆嗦,扔掉烫手的火柴梗,没敢再往下说。“这退伍兵算白当了,这画也白学了。”朝阳妈眼睛望向棚顶,“考上‘夜大’能怎地?还不是混成做小买卖的了。嗨!”“艺多不压身,妈。学来什么都会终身受益,今后不一定在哪儿就能用上。”张朝阳耐心解释着。“都混到去做小买卖了,还用啥?”张艳红小声嘟囔。“做小买卖,不稳定啊!今天挣了钱明天还许就赔了。万一政策又变回去,不许投机倒把,你还砸了自己的铁饭碗,那可咋整?”朝阳妈无可奈何地叹着气,“我老了,真管不了你们了。都自己合计好自己的事儿吧!可做生意需要有本钱啊!你刚结完婚,家里哪还有钱呐!”话音未落,突然,从厨房传来“咣当”的一声后,紧接着又传来了梁博的哭嚎声。是梁博拽翻了饭锅,人掉进了炉坑子里面“哇哇”大哭。梁宝仓冲进厨房,把孩子从炉坑里拽出来,拍打着身上的灰土。“儿子啊!都把你淘出花样儿来了。一眼看不住你就上房揭瓦。”梁宝仓说着,把梁博拉进屋内,给他洗手洗脸。张艳红瞅着弟弟,“兄弟啊!你说得都对,我也理解,都是为了活着嘛!可你做生意的本钱在哪儿呀?”“我去跟同学、朋友们借。就算是借三分利、五分利的高利贷,我也得做生意。”张朝阳恨恨地把烟头扔在脚下,使劲儿踩灭。屋里人都沉默了。良久,张艳红从炕上缓缓下地,走到正给儿子洗脸的梁宝仓面前。“梁宝仓,把你爸平反分给你的那份钱,先借给我兄弟行不?”梁宝仓手里的毛巾“啪嗒”掉进洗脸盆里。他惊恐地站直身体,有点哆嗦。“行啊!咱家都是你做主,今儿个咋还跟我商量?客气上了?”张艳红严肃地瞅着梁宝仓,“那可是你爸用遭一辈子罪换来的钱平分给你们哥儿几个的,赔光了你不心疼?”“不心疼。娶来你我就已经赚了。嘿!”梁宝仓用力握着手里的毛巾。张艳红转身冲着弟弟,“明天我把三千五百块钱拿来,给你做本钱。”张朝阳惊讶地站起身,“姐……”“啪嚓”一声,凳子上的脸盆被梁博弄翻在地,一盆水全都扣在了他身上。“哇”!梁博再次哭嚎起来。###(九)新五爱街市场建成了,抓阄分摊位那天,张朝阳和王希明握着自己的摊位号,兴高采烈地去找自己位置。一排排一趟趟,迷宫一样的市场里,无数个铁床子齿牙交错、纵横排列。张朝阳和王希明既激动又兴奋,仿佛是在寻找自己的未来。首先找到的是张朝阳摊位,B区256号。王希明说这里离大过道近,能站住人留住客,绝对是好位置。说完她一回头,竟然就看到了自己的摊位号码,B区345号。竟然跟张朝阳正对着。巧不巧!很多事儿啊!就是个缘分。而缘分这玩儿令,谁知道老天爷还安排了哪些。看,又一个有缘人扑面而来、呼啸着登场了。孙占喜梳着大背头,翘着小胡子,手上戴着金戒指,嘴上叼着烟卷,溜光水滑地出现在五爱街新市场里。孙占喜不是一个人来的,他身后还跟着一帮社会小弟。不过,被这一帮社会小弟前呼后拥的并不是孙占喜,真正的领头大哥是孙占喜身边那个穿西服手拎大哥大的人,他叫杨森。杨森三十多岁,家住皇姑区小白楼附近。在他家那一带,无论是东边的北行地区,西边的明廉地区,还是南边的皇姑屯车站寿泉棚户区,一提杨森,哪个社会赖子都得服服帖帖。因为这小子十四岁进工读学校,十六岁进少管所,十八岁开始打罪。每次都是因为打群架,而且还都是领袖级人物。1983年严打的时候,他正好在监狱里服刑,幸运地躲过了一劫。之前跟他一起鬼混的那帮小子,枪毙了四个,遣送大西北二十多人。两年后杨森出狱,发现时代变了,金钱才能至上。以前毫无目的只为一句“你瞅啥”就拉帮结伙打群架的江湖恩怨简直是太可笑了。脑瓜灵活的他立即调整思路,整合人马,开始为做生意赚钱而拼杀。他第一个相中的,就是繁华的沈阳站前开明街。果然,杨森凭着自己在社会上的威名,一路披荆斩棘。干时装店、卖打包西服,借着改革开放的春风沐浴,也算赚得了不少家业。在开明街通往中兴大厦的那条胡同里,至少有五家时装店是他的。孙占喜是开明街老混子,当年在号筒子(监狱)里认识了杨森,因此,当杨森一出现在开明街,他立刻自告奋勇,成了杨森的大谋士。这么多年来没少出馊主意,也算劳苦功高。孙占喜虽然比杨森大七八岁,却一口一个哥叫着。刚开始杨森有点不得劲儿,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这不,自从听说五爱街将要成立大市场,孙占喜便竭力鼓动杨森来这里投资做买卖。杨森听了他的话,在五爱街弄了七个摊位。因为B区地段好,工商所不允许任何人以任何方式连号要摊位。杨森试图偷偷给赵所长塞钱,但被拒绝了,因此,只能一个一个抓阄选位置。孙占喜却对此不以为然,他毫无顾虑地告诉杨森,这七个摊位里,至少能有一个好位置,然后,就按照这个位置为定点,向两边任何一侧延伸,最终选七个连排摊位。至于那些被选中的摊位业主,让你去哪儿就去哪儿,少废话。如果真有不进盐酱的,那就正好在五爱街杀一儆百,竖大旗、立名号。让所有人领教一下杨森的威名。杨森完全赞同孙占喜“靠实力”解决问题的想法。兄弟们在社会上混这么多年了,局子里进进出出,广州、珠海来回跑。倒过香烟,卖过旧物,啥样的场面没见过?啥样的事儿没摆平过?就一个小小五爱街,杨森压根儿就没放在眼里。果然,他们发现七个摊位里有一个是大角,还正好在主道上。杨森摘下墨镜,前后左右地看了看。南来的,北往的,主路和辅路的客流都要从这个摊位前经过,绝对是发财的好地段!杨森微微一笑,往这个大角的趟子里面一努嘴。孙占喜心领神会,冲着身后七八个兄弟一挥手,便向里面走去。杨森则坐在铁床子上,点燃一根香烟,静静欣赏孙占喜即将开始的演出。“各位,各位,我叫孙占喜。”孙占喜走到张朝阳和王希明他们摊位前,像个演说家似的,还伸出右手轻抚一下背头。“沈阳站前开明街、太原街你一打听我孙占喜,谁都认识。如果你没听说过我,那边站着的是我大哥杨森。杨森哈!你们应该都听说过。”附近几家档口有人开始窃窃私语。一个中年男人惊愕,“诶呀!杨森和孙占喜也来五爱街了。”另一个男人小声嘟囔:“杨森可是个人物啊!有名有号的,惹不起。”孙占喜听见了,也看见了这些人的反应,他嘴角微微扬起,得意地一笑。“是这样哈!我大哥杨森带着兄弟们来五爱街做买卖,抓阄抓的档口啊!都没挨上。看,那个大角是我们的,今天就是想打扰一下各位,挨着那个大角的这边六个位置,”他用手一比画,也包括了张朝阳的摊位。“我们要了。这是我们其他没挨在一起的摊位号,你们谁先过来挑?来吧!选位置。里面有好位置哈!谁先来谁先选,好位置可不多啊!”这几家业户面面相觑,有些迟疑。突然,一个中年胖女人“嗷唠”一嗓子,率先不干了。“我们不换。我们自己抓的位置,我们凭啥换?再说了,你谁呀?你瘦地跟个纸活儿似的,我不认识你,你说换就换啊?不换。”胖女人身后,站着一个十七八岁又高又壮的青年,他面无表情地瞅着孙占喜,结结巴巴地说:“嗯!咱,咱家不,不换。”孙占喜走到胖女人身边,看看她,又看看她身后的青年。“你不换是不?”“嗯!不换。就不换。”胖女人很坚决。“这是你什么人?”孙占喜问。“我儿子。咋的?”孙占喜轻轻一挥手,“打他。”瞬间,从他身后冲上来两个打手,如狼似虎般扑向青年。结果出人意料,那个又高又壮的青年真有一副蛮力气,竟然一点没吃亏,还把那两个小子纷纷轮倒在地。立刻,从孙占喜身后又冲上去两个打手。看见儿子被人围攻,胖女人不干了。她“嗷”的一声,就像一只母老虎,奔着孙占喜扑过去,一只手抓住了孙占喜的头发,另一只手照着他脸就猛抓下去。孙占喜万万都没想到会出现这样一个结果,还正坦然地伸手从裤兜里掏烟和火呢!双手都没能从兜里拔出来,就已经被胖女人按倒在了地上。胖女人一边打一边骂:“我做买卖这么多年,还从来没挨过这样的欺负呢!今天你敢骑我脖梗儿上拉屎?我让你知道知道五爱街曹疯子的厉害。”王希明贴在张朝阳耳边说:“这老娘们儿才邪乎呢!她叫曹凤芝,外号曹疯子,在五爱街路边市场老有名了,跟谁都敢拼命。那个是她儿子,叫大壮,心眼儿不缺,就是有点虎。”就在王希明对张朝阳耳语的时候,其他几个打手一拥而上开始解救孙占喜。他们抓着曹疯子的头发用脚踢脸。那边,大壮也有些寡不敌众,被几个壮汉抡起路边的砖头用力砸向脑袋。大壮趔趄一下,但没倒地,依然勇猛。凡是被他拳头击中的人,一下一个跟头。杨森手下一个叫二明子的年轻打手很有摔跤技巧,他瞅准机会伸脚绊倒了大壮。其他几个人终于找到机会,一起抡着手里的砖头扑了上去。看着曹疯子娘俩被一帮人殴打,张朝阳忍受不了了,他扒开围观人群就要往里冲,却被王希明一把拽住。“哥,知道你能打架,但这里可不是咱们胡同。”张朝阳推开王希明,抢步上前。与此同时,围观人群里一个高个子青年竟然也出手了,他重拳击倒两个打手,然后一把拉起倒在地上的大壮。张朝阳用反关节擒拿手法几下拽开那两个殴打曹疯子的打手。王希明也冲了上来,与张朝阳一起,用身体把大壮母子挡在了身后。孙占喜和他手下人同时愣住了。高个儿青年轻蔑地一笑,“孙占喜啊!好汉护三村,好狗护三邻。就你这样的,在市场里拔横,就别谈什么好汉了,连条好狗都不如。”孙占喜一愣,“认识我?听说过我孙占喜是吧?”他捂着被曹疯子抓破的脸,显得有些狼狈。“你谁呀?有胆儿报个名儿。”“皇姑明廉的,我叫关勇。”高个儿青年说。“我操!你是关勇?”孙占喜惊愕。“我认识你大哥周立峰。”“对!周立峰是我拜把大哥。”关勇指了一下被孙占喜等人一起“征集”的摊位,“这个铁床子就是我跟立峰大哥的。”孙占喜放下捂着伤口的手,“你们俩也来五爱街了?”“是的!我跟立峰哥也来这儿卖服装。”“占喜啊!既然立峰大哥和关勇兄弟来五爱街了,这个面子得给哈!”这时,杨森溜溜达达走了过来。“这么的吧!咱们换换,往其他档口位置聚堆儿去,千万别在这儿跟立峰大哥抢生意,容易伤了兄弟间和气。关勇兄弟,抽空大家一起吃个饭,都是混社会的,现在又同在五爱街里做生意,要多亲多近哈!”“好啊!”关勇双手插在裤兜里,满不在乎地回答。杨森微微一笑,转身走了。孙占喜恶狠狠看着曹疯子母子,又扭头看看张朝阳和王希明,只得带着手下人一哄而散。看见这帮恶人离开,曹凤芝赶紧感谢关勇、张朝阳和王希明,说自己孤儿寡母的,今天要是没有你们三位,非吃亏不可。关勇急忙摆手,说以后大家就是邻居了,相互关照是应该的。就在几个人聊天的时候,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笑呵呵出现在了他们面前。这人穿一件白色老头衫,胳膊上搭了一件外衣,留着很短的平头。衣不出众、貌不惊人,就像一个普通工人。其实这人可不简单,他,就是大名鼎鼎的周立峰。孙立峰在当时的沈阳市,可以说是赫赫有名的社会大哥。像杨森那样的,仅仅属于区域性混子,跟周立峰根本不在一个级别上。周立峰与关勇的二哥是好朋友,当年,两个人曾经创下二打三十人的群殴战绩。那年,关勇才十五岁,一天,他在学校打了一个同学。人家姐夫不干了,带着三十多人来抄家。这个同学姐夫在社会上挺有号,是短跑冠军,他的短跑记录在沈阳市多年未被打破。据说每次沈阳市职工运动会上,他都属于明星式人物。在电缆厂这样的万人大厂里,啥样的歪瓜裂枣都有,但这人竟然能降服一众青年,让他们忠心耿耿跟随左右,也绝非等闲之辈。那天中午,他听说小舅子被打了,随便站在厂门口一招手,就跟他来了三十多人。他们骑着自行车,“呼呼啦啦”直奔关勇家。说来凑巧,那天周立峰也在关家,正跟关老二给鱼缸换水呢!看着关勇慌慌张张进屋就找菜刀,知道这小兄弟又惹事儿了。果然,三十多人随后就冲进了他们家的小院。平房棚户区发生这样的事情,整个胡同里瞬间就堵满了看热闹的人。周立峰看了一眼关老二,再瞅瞅那帮人,他甩一甩手上的水,眼睛开始在院子里快速搜寻。“你们要干吗?”关二哥问。同学姐夫也不答话,手里拎着一根自行车链锁直奔关勇扑了过去。那种链锁是由硬钢丝拧紧组成的,比成年人的大手指粗,外面套着塑料软管,前面一个硕大的钢制锁头。轮起来像一根带弹性的钢筋,带着这股柔韧弹力,钢制的锁头一旦砸到脑袋上,这人当场就得倒地不起。就在这个危险关头,孙立峰出手了,他抓起窗台下边的一把铁锹,一个回头望月,铁锹尖儿对着同学姐夫的咽喉铲了过去。这把铁锹很新,是前面带月牙铲的那种,十分锋利。这一铁锹正铲中同学姐夫的锁骨,如果铲脖子上,人头都会被铲掉。这小子沉闷地发出一声哽噎,当场昏厥在地。估计前胸锁骨都被铲断了。所有人都没想到,三十人来抄家,小院子里就仨人,明明应该没有悬念地跪地求饶然后再被三十人一通蹂躏。可事情竟然出现翻转,众人眼睁睁看着带头大哥被轻飘飘干倒在地,他们愣了,竟然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然而,就在同学姐夫倒地的一瞬间,关老二已经从煤棚子下面抽出了一把砍刀,奔着院里的那些青年们冲过去,见人就砍,刀刀见血。周立峰更是把手里铁锹抡得如一把青龙偃月刀,落下之处就是一个倒地不起的青年。打群架,往往打的是士气,一旦胆怯就会兵败如山倒,之后再无还手之力。由于胡同里看热闹的人太多,这三十人根本无法脱离现场,有些人甚至连院子都出不去,只能眼睁睁被周立峰和关老二一个个干倒在地,人人重伤。这件事后,周立峰和关老二被分别判了五年和三年有期徒刑。二哥提前出狱,却在1983年严打中因为打群架被遣送去了大西北,后来越狱,死在了沙漠里。因此,周立峰出狱后,关勇视他为亲哥哥,二人意气相投,更是彼此交心。周立峰本是社会大哥,极有兄长气度。服刑期满后,他看到了时代的发展和变化,决定摆脱社会恶习,靠做生意生活。刚开始,他带着小兄弟关勇一直在铁西(区)九路市场,跟着朋友卖旧物和劳保手套,后来娶妻生子,更不想混社会了。当听说五爱街成立了批发市场,他便带着关勇一起来了。曹凤芝、张朝阳、周立峰三个摊位挨着,对面,王希明和关勇的摊位竟然也巧合般地成了邻居。命运就这样把他们五家业户紧紧地连在一起,他们成了最好的朋友。换摊位失败,孙占喜却始终不甘心。因为那天真是太丢人了!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他堂堂孙占喜竟然被一个疯娘们儿和一个傻小子给揍了,这事儿实在堵心。今天,借着跟杨森一起洗澡的机会,孙占喜再次旧话重提。他又开始给杨森洗脑了。“哥,咱这就妥协啦?手里这些摊位,哪儿都没有B区的大角好,只有围着那个区域往外扩张,才能越干越大。”杨森躺在浴池的小隔断包间床上,沉着脸不吱声。孙占喜知道杨森内心有所松动,只是还没有下最后的决心。于是,他继续说:“其实,咱们也没必要怕他周立峰。不就是以前的老名号嘛!最近这两年也没听说他有啥业绩。都啥年代了,金钱社会!他现在可不如你杨森知名度高。哥你在开明街和太原街干得风生水起,生意做得大,而且有钱。有钱能使鬼推磨啊!要人有人,要家伙有家伙。他有什么?你看他跟关勇就整了那么两个摊位,哥,就俩啊!呵呵!”孙占喜一边说还一边嘲笑地伸出小指和无名指。杨森突然转过头,冷眼瞅着孙占喜。“你的意思是,我们现在有实力跟周立峰掰腕子?”孙占喜没敢直接给予肯定,而是说了一句模棱两可的话。“再没有B区那么好的摊位了,哥。”杨森长时间盯了一会儿孙占喜,之后,再次沉闷地抽烟。孙占喜撩着眼皮斜看杨森,“咱现在的地界儿,真不行,跟B区没法比。哥,这可关系着你未来若干年的生意好坏啊!真不是小事儿。”杨森凶狠地吸了一口烟,奋力吐出。“其实,你刚才说得都对,我们为啥要怕他周立峰啊!以前他好使,现在,未必。”“对呀哥!一只过期的纸老虎嘛!”孙占喜释然一笑,“十年前,周立峰简直就是珠穆朗玛峰,无法翻越。可他出狱这两年,时过境迁了,社会变了,谁手里有票子谁才好使。他没有哥你混得好,你屁兜里的大哥大才是最砸人的物件。”杨森点点头,伸手从手包里拽出大哥大,立在了两人中间的小桌面上。孙占喜继续煽风点火:“前年春天在夜总会里,哥你不就是摸了一下野模儿屁股嘛!我不就是替你说句话嘛!他凭啥给我脑袋一酒瓶子?他砸的是谁呀?其实是你啊哥!那时候我就想跟你说这些。咱没必要怕他。”杨森瞅着孙占喜,脸上的肉猛地哆嗦了几下。孙占喜说的这事儿发生在前年春天一个夜晚,地点是中兴夜总会。那天,杨森有点喝多了,当夜总会性感漂亮的女模特们穿泳装从客人中间走过时,杨森一时兴起,起身摸了一把从面前经过的女孩大腿。那女孩被吓了一跳,发出一声尖叫后摔倒了,然后,起身趔趔趄趄跑向后台。杨森和孙占喜等兄弟们哈哈大笑着继续喝酒看节目。可是不一会儿,周立峰拉着那个女孩出现在杨森面前,他冷冰冰问杨森为啥欺负人家小姑娘?杨森坐在原位上没吱声。他认识周立峰,在监狱服刑期间,自己的霸主地位就是被这个神级一样的人物给破掉的。当时,自己被打得半死,差点丢了性命。今天在这里相遇,虽然身边带了很多小弟,但心里真没底。就在杨森冷场的尴尬时刻,孙占喜笑嘻嘻站起身。孙占喜这个社会老混子当然认识周立峰,当年周立峰在监狱里殴打杨森的时候,孙占喜也在场。那血腥的场面,他都被吓尿了。为了让小兄弟们看看自己的人脉和能量,孙占喜故意挺直了腰板说,我森哥有点喝多了,也不是故意的,就随便伸手摸了一下。周立峰都没瞅孙占喜,依然盯着杨森看,再次要求他给这姑娘道歉。杨森还是没动,但是他已经看见不远处有一桌的几个壮汉正怒视着他们这边,肯定是周立峰朋友。眼看着一场大战即将爆发,就在这时,孙占喜大大咧咧地说,我替森哥道歉。然后,面向姑娘深鞠了一躬。对不起哈!刚才是我们不对。可话音未落,周立峰抓起一个酒瓶,照着他脑袋砸了下去。孙占喜“咕咚”一声坐在了地上。杨森身后的那些小兄弟没有一个人敢吱声。今天,孙占喜提起这些往事伤疤,杨森的新仇旧恨不由得涌上心头,他咬了咬牙。“老孙你说得对!找人,干他周立峰和关勇,咱们就要B区位置。”杨森披着浴巾坐起身,一边抽烟一边压低声音。“你说吧!咱们跟他是明着干还是暗着干?”“明着干风险太大了。”孙占喜把身体向杨森那边倾斜着,同样压低声音。“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还是得暗着干。兄弟我熟读《三国》,懂得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兵法。”“暗着怎么干?”杨森问。“派人偷偷跟着周立峰,趁着周立峰回家或者进楼栋的时候,一铁锤下去,直接就让他残废。神不知鬼不觉的,哥你就消除了心头大患。然后再弄那个关勇,对付关勇也可以参考这样的办法。设伏,使绊子,站在墙头上一起砸砖头,晚上胡同里撒渔网扣住他,然后一通镐把、菜刀使劲儿抡……总之,这小子不除,绝对是隐患。”孙占喜说话的时候咬着牙,眼里冒着凶光,仿佛事情正在进行中。杨森上下打量着孙占喜,“你小子这招儿也太阴损了!”“但是有效。”“不行不行!”杨森摆手,“男子汉大丈夫,怎么能干这样的事儿,传出去,我杨森在社会上还混不了?绝对不行。”孙占喜不吱声了,开始抽烟。沉默了片刻,他又说话了:“哥,明的肯定不行。虽然说咱们不怕他周立峰,但绝对不能正面宣战。那样的话五爱街就不是做生意市场了,简直就成了战场。生意根本没法做。要不,整点既不太明也不太暗的计谋?”“你说说,啥样是既不太明也不太暗的计谋?”孙占喜四下看看,见周围左右都没有人,便凑近了杨森,与他低声耳语。杨森点点头,“嗯!这个行。整吧!”###(十)五爱街市场就要开业了,周立峰、关勇、张朝阳、王希明和曹凤芝几个人凑在一起研究上货的事儿。关勇主张去广州进服装,曹凤芝吧嗒嘴,认为广州路途遥远,千山万水地去一趟不容易,货上少了合不上,货进多了需要大本钱。现在大家一点经验都没有,赔了咋办?王希明也觉得应该先小打小闹的在近地方上点货,锻炼锻炼之后再去广州。对于曹凤芝和王希明的观点,周立峰也表示认同。刚开始做服装生意,起手就去广州进货,风险太大。张朝阳没做过买卖,不懂,只能跟着众人随大溜。可是,去近地方上货,这近点的上货地点在哪儿呢?曹凤芝和王希明说附近有茨榆坨大集和西柳大市场,大家明天可以去看看。就在这个时候,赵所长一个人背着手到市场里溜达。听见了他们几个人的闲聊,停下脚步。王希明认识他,拽着赵所长,请他给指个方向。赵所长摘下帽子,掏出手帕擦了擦头上的汗水。直言不讳地建议他们,可以到茨榆坨和西柳市场看看,但是不要拿货,而是回来之后,一定要去趟广东。曹凤芝说太远了,有点不敢。赵所长笑着鼓励他们要做大商人。走五湖跨四海,眼界要宽广,思维要超前。不要为应付眼前的开业而着急上货。我们五爱街将来一定要超过西柳、茨榆坨的影响力和销售量,从它们那里拿货肯定不会有大发展。并且建议他们走两条路:一,去广东,进一手的高质量品牌服装,甚至谈下代理合同。二,溜达完西柳服装市场,再去布料市场逛逛,回沈阳裁缝聚堆儿的北市场和方家栏看看那里的服装加工能力。将来学习广东的前厂后店,自己设计服装自己生产,建服装厂在五爱街搞批发销售。一席话,说得张朝阳瞪大了眼睛。他认为赵所长简直就像我们伟大的总设计师,他老人家为国家设计经济蓝图,而赵所长是为五爱街市场设计发展蓝图。赵所长哈哈大笑,谦虚地摆手说不敢当。自己仅仅是站在巨人脚下,朝着他老人家图纸设计的方向大步迈腿而已。王希明兴奋地捂着胸口问,我们真能实现吗?赵所长却微笑着反问,难道你们不能实现吗?五家邻居出发了,他们听从了赵所长的建议,踏上了去往广东的路程。他们乘坐12次绿皮火车,一路穿过东北平原,在北京站连拉带拽地换上29次列车,再经华北平原、过黄河、跨长江一路向南。车到武汉的那天夜晚,硬座车厢里人太多了,过道坐满了人,连一条狗都挤过不去。关勇抢到两个座位底下的位置,铺上报纸,让王希明和曹凤芝钻到里面去休息,他自己则站在附近陪着。毕竟两个女人身上有钱,行李架上有包裹,得有男人在身边才能安心睡觉。张朝阳和周立峰则走出车厢,蹲在车厢连接处的地上抽烟,那是张朝阳和周立峰第一次单独相处。“朝阳家是哪个区的?”周立峰问。“我在铁西光明街。”张朝阳答。“哦!听说你是有单位的人,还是厂里的干部,为啥出来做买卖啊?”张朝阳一笑:“单位效益不好,工人回家了一多半。我们这些办公楼里的,即使上班也没啥事儿干,工资都欠好几个月不给了。想活着,就得走出来。”周立峰叹了口气,“以前啊!我特羡慕你们有工作单位的,尤其是国营工厂。穿一身工作服,上下班骑着自行车,多带劲儿啊!没想到现在会成这样。”“暂时来看,很多单位效益还勉强说得过去,我们厂实在太倒霉了,属于首先被淘汰下来的企业。”张朝阳摆了摆手,“不过,都是早晚的事儿。他们现在的路数,跟我们厂前几年一模一样。”周立峰点点头,“早下来找活路就早有一天机会,再等,年龄大了,更没有能力了。”张朝阳笑着点头,“是啊!以前我还总抱怨命运不济,其实我最近也想开了,应该感到庆幸,再搁单位里混几年,人也就彻底完蛋了。不瞒你说立峰哥,我这趟出门上货,是我姐里里外外给我张罗了四千多块钱,我妈又给我拿了一千。这点钱也不知道够不够,能拿回来点啥货。”“不少了朝阳。”周立峰吸了一大口烟,然后吐出。“不少了。我刚被放回来(出狱)那会儿,兜里一分钱都没有,跟着朋友去倒烟,全是借的钱,才一千多。不也就熬过来了!别着急兄弟,现在生意好做,只要能把货从南边弄回来,就肯定赚钱。就是出门太遭罪了,别怕吃苦,勤奋点,慢慢积攒,很快能翻身。”“谢谢立峰哥!你这么一说,我心里稳当多了。”“朝阳啊!你人聪明,还有才(华),一定会做成大买卖的。我早就看透了,搁单位瞎混,在社会上胡闹,一点用都没有,还是踏踏实实做生意赚钱是正道。现在国家政策好,给有能耐人机会,一定要抓住啊!我不行,但你行。”周立峰眼睛里闪着光,话说得十分真诚。“哥,我还啥都不会呢!更不知道生意该咋做。”“别着急,你这才入行,慢慢来。你有文化,还有胆量和见识,你肯定错不了。”张朝阳笑了,“谢谢立峰哥鼓励我,我一定跟着你们认真学习做生意。”周立峰拍拍他肩膀,“天底下,挣钱养家是男人最大的事儿。我今年年初有了儿子,如今,老婆漂亮,家里暖和,我一点都不想再瞎混了。现在除了关勇,社会上那些乱七八糟的人和事儿我都给断了。兄弟,咱们是做生意的哥们儿,以后相互搂着抱着一起往前走哈!”张朝阳使劲儿点了点头,“立峰哥说得对!我媳妇也怀孕了,我们都得为家庭去拼命赚钱。”突然,一辆对向而行的列车擦肩而过,发出刺耳的风声。咆哮之后,再次恢复均匀而又平静的铁轨行进声音。绿皮火车载着来自东北的五个人,越过崇山峻岭江河湖泊,经过多日的煎熬,终于在一个闷热的午后停进了天空灰白的广州火车站。他们腰酸背痛地走下车,与无数提着大包小裹的异乡人一起走向出站口。站在站前大广场上,耳边飘荡着与北方截然不同的音乐,身边到处都是无法听懂的语言。张朝阳回头望一眼“广州站”还有旁边“统一祖国,振兴中华”几个醒目的红字,不由得感慨中国实在是太大了!不知不觉已经远行三千公里。这要是在欧洲,相当于从法国巴黎出发,一路穿越比利时、荷兰、德国、波兰、立陶宛、白俄罗斯最终到达俄国的莫斯科。五个人有说有笑走出广州站,远远看见“流花车站”四个字悬在天桥对面的高空。他们随着人流右转,二百米后看见一个带着上坡的繁华街路。这里,就是传说中的站西路。站西路客流汹涌,两旁的门市、档口一个挨着一个,服装、百货应有尽有。一些在内地罕见的台湾、香港、南洋货品千奇百怪。同时,很多可疑的年轻人成帮结伙地聚在路边,他们看着来往行人,眼神中飘忽不定地闪动着动荡与不安分的神情。南方青年矮小体瘦、长发披肩,却都偏爱穿紧身弹力衣服,更突出了骨瘦如柴的小身板儿。因为雨季,他们脚上只穿着拖鞋。曹凤芝看见一家小店里卖好吃的,便拉王希明进去。周立峰、关勇和张朝阳只得在路边一个阴凉地方等着。他们一边吸烟一边聊天,就这么一会儿工夫,就听见了吵闹声。三个人一起扭回头看,竟然看见王希明和曹凤芝跟几个烂仔撕扯在了一起。一个烂仔抓着王希明的胳膊,眼睛瞅着曹凤芝。“敢不赔钱,我们打死你儿子。”“那我先打死你。”曹凤芝狠人话不多,手脚更利索。话音未落,已经疯子般把那个烂仔扑倒在了地上,一双有力的大手死死掐住了烂仔的细脖子。其他几个烂仔真没见过这样的,急了,赶紧参战。上来就抓曹凤芝头发。王希明更麻利,拎起旁边小卖店门口的汽水瓶子就往下抡,一个烂仔捂着脑袋应声倒地。瓶子碎了,瓶嘴锋芒毕露的半截被王希明握在手里。她照着一个扑向曹凤芝的烂仔后背猛捅下去。穿着黑色挎篮背心的烂仔瞬间满后背流血。那个被捅烂仔一声惨叫,疼得蹦起身乱跳。瞬间,从四面八方跑来很多烂仔。就在这个时候,周立峰、关勇和张朝阳已经冲了过来。关勇不问因由,抓过来一个烂仔就是一拳。烂仔像塑料桶一般扑通倒地。关勇再扑向一个,再出一拳,那个烂仔也软绵绵倒了。张朝阳竟然也是一拳一个,把几个烂仔撂倒在地。面对这种状况,其他烂仔急忙“呼啦”一下散开,围在远处商量对策。周立峰发现,远处胡同口那里,一个烂仔拎来了一个大袋子,打开袋子口,众烂仔纷纷跑过去,从里面抽出砍刀、鱼刀和棍棒。周立峰并未紧张,反而笑了。他从兜里抽出一把侧弹锁刀,把刀子在手里转着花样。周立峰一边转刀一边走向手持武器的烂仔们,一步一步,他脸上带着自信和坦然的微笑。那把又大又长的锁刀在周立峰手里疯狂转动,像一朵盛开的花。关勇也从兜里抽出弹簧刀,与张朝阳并肩跟在周立峰后面,一点点逼向烂仔们。“呼啦”一下,烂仔们全军溃败,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周立峰伸手挠了挠后脑勺,还颇有一点失望。他转回身,问:“曹姐,你没事儿吧!”“我没事儿。”曹凤芝拢了拢头发,“这帮逼崽子,敢讹我钱!他妈的瞎了狗眼。拿个破瓶子掉地下,还跟我妈和兜脸地,硬说是我撞碎的。你个瘪犊子玩儿令,也不问问我们是谁?(喊)五爱街的,我们是沈阳五爱街的。你妈老腿的!刚才那尿性呢?咋堆碎了?遇着硬人就尥蹶子跑,你们回来呀!”曹凤芝泼妇般的叫骂声,招来了一帮人驻足围观。周立峰拎起曹凤芝的背包,笑着伸出大拇指。“我曹姐绝对这个,我喜欢这性格,就是个干,谁都不服。好!但他们都跑了,咱就不在这儿骂了,还是走吧!”曹凤芝一笑,“走。反正也出气了。”于是,几个人再次有说有笑地朝着站西路深处走去。周立峰瞅着王希明,“扑哧”一声笑了。“希明妹妹,没想到你这小丫头真厉害啊!那一玻璃瓶子,打出了大丈夫气概。了不起!”关勇也挑起大拇指,“可不!当时给我都吓一跳。这手法,这胆量,一般打群架的时候,连老爷们都没这两下子。”“我,不行。”王希明红着脸说,“我就是一个女孩儿家的,独自一个人在外面做生意久了,不狠点真挨欺负啊!没办法,逼出来的。”“不不不!”周立峰摇着头,“你这丫头可不简单,将来肯定能做成大事。还有,朝阳啊!我看你伸手的时候也挺与众不同,你手下是有套路的,哪学的?”张朝阳一笑:“我当过兵,在特务连。我们教官得过全国散打冠军,尤其擅长小擒拿什么的。所以啊!我们那一帮战友都偏得了很多。”“哦!怪不得。”关勇不停地点头。张朝阳冲着周立峰伸出大拇指,“还是我立峰哥有大将气度,一出场,不用动手,气势就能喝退百万兵。这才是万马丛中取上将首级的人物。”周立峰笑着摆摆手,“我哪有什么气势,我那气势其实是被你们之前的业绩衬托出来的。曹姐的拼命,希明的玩儿命,关勇的勇猛,朝阳的手下技巧,这些都让烂仔们吃到了苦头,我不过是压死这帮小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而已。”五个人有说有笑着继续往前走去。那天,他们住在了一家沈阳政府机关开设的招待所。经过多日的奔波,他们实在是太疲乏了。饭后,每个人脑袋一粘在枕头上就都进入了梦乡。殊不知,张朝阳家里已经发生了一件天大的事情。###(十一)有人说:挨饿的人,脑子里只想着能有一个馒头。如果此时把一锅馒头摆在面前,这人就会想,要是再有一碗红烧肉该有多好。张朝阳的老妈和姐姐张艳红,就在想着那碗红烧肉。张朝阳远去广州后的一天晚间,毛晓玲吃完饭回娘家串门了。朝阳妈和张艳红围着炕桌一边缝补衣服一边悄声说话。朝阳妈说,毛晓玲爱吃辣的,麻辣烫、朝鲜冷面一碗一碗整。给她买的山楂一个没吃,都快干巴了。张艳红说自己也早就看出来了。当初怀咱家梁博那会儿,恨不得把一缸酸菜都捞出来吃喽。朝阳妈叹口气,酸儿辣女啊!老话传下来的都没有错。她垂着眼皮小声抱怨老张家要够呛啊!照这么整就断在了张朝阳这一代。说完还眼泪汪汪地抽了一下鼻子。张艳红看着妈,心疼地伸手摸了摸妈的脸,说,瞅这样毛晓玲怀的是个丫头。现在医院里有一种仪器,叫B超,一超就能超出来男女。要不……朝阳妈摘下老花镜,眼里放出一道光。要是真能提前知道男女,就有补救的机会。张艳红了解妈的心思,说明天自己领弟妹去查查,先不跟她说实话,就说去看看胎位正不正。朝阳妈欣慰地笑了。第二天,张艳红领着毛晓玲来到医院。检查完毕,医生一边收拾器械一边填写病志。张艳红伸手扶起毛晓玲,然后看着医生问孩子咋样?医生回答说挺好的。胎位正常,婴儿发育也不错。张艳红急忙问是男孩儿女孩儿。医生警觉地瞅张艳红一眼,说没看出来。张艳红笑嘻嘻哀求大夫,你就告诉我们呗!医生正色说道,医院有严格纪律,不允许看这个。再说了,现在一家一个孩子,男孩儿女孩儿还不都一样。说完,就冲着门口喊下一个患者名字。从诊室出来,穿过医院长长的走廊,张艳红转动着眼珠,开始游说毛晓玲。“晓玲啊!你觉得,肚子里这孩子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张艳红问。“我哪知道啊!我又不会算命。呵!”毛晓玲答。“凭感觉呢?”“我这是第一次结婚第一次怀孕,一点经验也没有,哪有啥感觉。”听着弟妹的回答,张艳红吧嗒一下嘴,叹了口气。“姐,你咋还伤心了呢?”张艳红停下脚步,瞅着毛晓玲。“晓玲,这么多年了,你觉得姐对你咋样?”毛晓玲笑了,“好啊!姐你和妈都对我好,我知道。”张艳红面沉似水,“你要是相信姐,姐就跟你说句实话。”看着大姑姐如此严肃,毛晓玲有点紧张。“啥事儿呀姐?你明说。我小,年轻,啥都不懂。”“嗨!”张艳红叹了口气,“其实啊!我真是为你好才说的这话哈!”“你有话就直说吧姐!我都着急了。”张艳红瞅着毛晓玲,一字一板地说:“你也知道咱家这情况,朝阳是三代单传,但分有个哥哥弟弟啥的,也不至于被我妈逼着跟李梅离婚,不就是因为李梅不能留后嘛!”毛晓玲点头,“这我知道。”“晓玲啊!你怀孕了,我们都高兴,真高兴,可是,我们老张家要的是男孩儿,能传宗接代的男孩儿。弟妹你明白我意思不?”毛晓玲抚摸着肚子,倒吸一口冷气。“姐,你的意思是……”张艳红拉起毛晓玲的手,“姐的意思是真不敢想啊!你要是生个女孩儿之后,在咱家会是怎样一个状况。自己妈自己最了解,我担心你将来受气。”“我婆婆?不会那样吧!”“受气还是小事儿呢!弄不好还不得逼着我弟弟跟你离婚啊!”毛晓玲甩开张艳红的手,“干啥呀?我哪一点对不起她?再说了,当初人家李梅说他儿子不能生养的时候,她又咋的了?不也任命了嘛!”“问题是,现在朝阳不是没毛病嘛!没毛病我妈肯定要抱孙子啊!”“生男生女又不是我说了算,凭啥那么对我?欺负人咋的?”毛晓玲急了。“你看你,沉不住气了吧!”张艳红再次拉住毛晓玲的手,“到时候你跟一个老太太怎么说得明白里表?天天打架玩儿啊?日子不过了咋的?她岁数大了,老糊涂了,到时候邻里亲戚不笑话老的,肯定笑话你们小的。我说这话可是向着你,为你好哈!”毛晓玲不吱声了,噘着嘴瞅张艳红。张艳红看出了毛晓玲已经被击中要害,她乘胜追击,“天天打架吵嘴,时间久了,张朝阳就得跟你积攒怨气。久而久之,家庭就快散了,婚姻就快结了。你看你,就因为一个孩子,整个日子都塌腰了。”毛晓玲脸上带着祈求的神情,“姐,那你说咋整?”“我觉得啊!咱得把这孩子是男是女整清楚。”“整清楚?咋整清楚啊?刚才你问那个大夫她都没说。”“不问她了,我领你去个地方问。”“啥地方?”张艳红一笑,“跟我走吧!”胡氏中医店内十分简陋,一张破病床,床单褶皱埋汰。床头墙上挂着一幅针灸图。墙壁潮湿,墙皮一半脱落一半长毛,棚顶一圈套一圈的漏水痕迹,就像尿炕儿童的褥子。里间屋厨房里,一个中年女人正在生炉子,整得冒烟咕咚。满屋子唯一能拿得出手的,也就是墙上悬挂的一副对联:四海良方济世,一摸妙手回春。横批:胡氏中医。胡一摸坐在凳子上,一边咳嗽一边跟张艳红抱怨:“艳红大侄女,上回你前弟妹的事儿真不能怨我,她还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儿,指桑骂槐地咒巴我,真屈死我了。屈死我了。她明明肝气瘀滞,痰湿阻泄,舌淡苔白,气虚乏力,缺血少阴,脉象羸弱。肾阴虚知道吗?她没病?她没病两年不怀孕?”“您别多心胡大夫,咱们乡里乡亲都这么多年了,我爸活着那会儿就没少吃你的药。”张艳红堆满笑容的脸上全是细褶。“您的技术和手艺,咱们这一带有目共睹。千万别多想哈!”胡一摸满脸不高兴。“至于她那天说自己怀孕了,那就是你家给她吃药治病,治好了。”“也没给她吃过啥药啊!”张艳红疑惑。胡一摸伸手捋着胡子沉思,“那,这事儿就得问你弟弟了。是不是你弟弟有啥毛病?”“可别乱说啊胡大夫!我弟弟也没毛病,我新弟媳妇都怀孕了。”张艳红伸手拽过身边的毛晓玲。“这不,我把她给你领来了,想让您老给摸摸脉象,看她肚子里怀的孩子是男还是女。”胡一摸一愣,急忙用手指托着眼镜,伸长脖子仔细看毛晓玲。“哎呀!是这丫头啊!恕我年老眼花哈!胡说了半天。打嘴,打嘴。”毛晓玲一笑,“没事儿,我这人不爱挑理,随和。”张艳红赶紧跟进:“是的!您不用往心里去,还是给我们摸摸这胎儿是男还是女吧!”“哦!那你坐这边。”胡一摸走到破桌子旁边,拽过一把椅子坐下。毛晓玲看看胡一摸,又瞅瞅张艳红,于是,坐在了桌子旁边的另一把椅子上,把圆滚滚的胳膊递过去。胡一摸正襟危坐,伸出右手,微闭双眼,长久地摸着毛晓玲的手腕,一言不发,仿佛死了一般。良久,随着一个鼾声,胡一摸一哆嗦,收回手,站起身,走向里间屋厨房。不一会儿,胡一摸从厨房里出来,手里却拎了一把芹菜。他一声不吱,竟然蹲在地上开始择菜叶子。张艳红不解,与毛晓玲对视一眼,然后走到胡一摸身边。“胡大夫,我弟妹,这怀的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啊?”胡一摸不吱声,继续择菜。张艳红急了,“咋的?到底是……”她突然醒悟,急忙从兜里拿出两张十块钱纸票放到桌子上。“到底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呀我的胡大夫?”胡一摸看看桌面上的钱,扭头继续摘芹菜。张艳红砸了一下嘴,只得又从里面兜掏出一个五十元的,换回那两张小票。这一次,胡一摸撂下芹菜站起身,拍拍手上的泥土。他走到破桌子旁边,从墙上撕下一页日历,拿过一支圆珠笔,在日历的背面快速写了三个字。还没等张艳红探脑袋看明白写的是啥,胡一摸已经把那页纸叠成一条,塞到毛晓玲手心里。“握紧。你们俩从这屋子里出去,沿着胡同向南走,路上别说话,别回头,数到一百步后,再打开看。”张艳红刚要张嘴问话,被胡一摸伸手制止了。“别说话。千万别说话。天机不可泄露。记住,不管路上遇到谁都不能说话,更不能回头。快走!”张艳红和毛晓玲疑惑不解,只能按照胡一摸说的,直勾勾出了屋子,沿着胡同向南一路走去。胡一摸探出脑袋看着她们走远的方向,然后转身回屋,伸手把那五十块钱揣进兜里,蹲下身子继续摘芹菜。张艳红拉着毛晓玲,直瞪瞪沿着胡同往前走,也不敢拐弯,心里都在暗暗查数。有一个女邻居迎面走来,跟她们俩打招呼,张艳红和毛晓玲根本不理,继续默念数字往前走。女邻居疑惑地扭回头看着她们俩,一撇嘴走远了。两个人从胡同里走出来,面前是一条“丁”字小马路。张艳红大喊一声:“一百。”然后站住。“哎呀妈呀!可算一百步了。胡一摸可真神!走到这儿正好一百步。再不够数咱俩就要撞墙上了。”毛晓玲紧紧握着手里的纸条,瞅张艳红。“姐啊!这胡一摸到底是中医还是算命的啊?”“甭管他是个啥,咱还是先看看这天机上到底写了啥吧!”说着,张艳红掰开毛晓玲的手,从里面拿出那个皱皱巴巴的纸条。然后慢慢打开,里面现出了三个连笔字:男未到。张艳红倒吸一口凉气,“诶呀!”###(十二)“啥玩楞?男未到?”朝阳妈惊愕地坐在炕上瞅着女儿张艳红,腰板儿弯得像院门口那棵歪倒的槐树。“男的未到,那到的就是女的啊!完了完了完了!这下咱老张家算是完了。”看见婆婆如此状态,毛晓玲一屁股坐在了炕沿上,心情瞬间沉重。张艳红瞅瞅妈,又看看毛晓玲。她走向弟妹,轻声细语着:“晓玲啊!知道你怀孕这么久了不容易,但是,你看在我们老张家对你的好,看在我跟我妈都对你围前围后的面子上,行行好,把这个引产了吧!将来给我们老张家生个男孩儿,你就是千秋功绩,我们老张家的大功臣。我们一家人都会把你打板儿供墙上。那时候,你在咱家说一不二,张朝阳回来也一定会感激你的。”朝阳妈也从炕头快速挪移向炕稍的儿媳。“晓玲,妈求你了。以后你在咱家啥都说了算,当大王还不行吗?”毛晓玲看看婆婆,又看看大姑姐。心里瞬间空荡荡没了主意。老张家人做事儿,从不拖泥带水、磨磨叽叽。朝阳妈亲自陪儿媳妇做引产来了。她盘腿坐在医院妇科手术室门前的长条椅上,像一尊泥塑般面无表情。张艳红则焦急地在手术室门口不停徘徊。“艳红啊!你坐一会儿吧!”朝阳妈用眼角夹了一下女儿,自言自语着:“遇事儿一点都不稳当,来回走得我这个心忙啊!”张艳红挨着妈坐下,却面带慌张。“晓玲咋进去这么长时间还不出来呢?”“没事儿!就是流个产,小月子。女人,不算事儿。”“妈,这可不是流产,六个月了,那叫刮宫,引产,有风险的啊!”张艳红把嘴凑近了妈的耳边。“毛晓玲年轻不懂,你老还不懂?这大小叫个手术,咱们连人家晓玲娘家都没告诉一声。”“哎呀你这个胆小啊!这是咱老张家的事儿,告诉她们老毛家干啥?多此一举。”朝阳妈用眼睛使劲儿瞪了一下女儿,“不是我说你,你一天净整那没用地。”张艳红还想再说点什么,就在这时,一个医生走出手术室。“毛晓玲家属。谁是毛晓玲家属?”医生喊。张艳红“呼”地站起身,“这儿呢!我是毛晓玲家属。”张艳红刚要冲过去,又急忙回身扶起正在穿鞋下地的妈。医生瞅瞅面前的这两个人,摘下口罩。“要不是你们说违反计划生育政策的二胎怀孕,我们真不能给你做引产。这么大的孩子了,多可惜!还是个男孩儿。”朝阳妈和张艳红都仿佛被人猛击了脑袋一般,惊愕地瞪大了眼睛,半晌无言。“家属进来吧!看一眼孩子,也算来你们家一回。”医生说。朝阳妈当时就浑身哆嗦了起来。张艳红急忙扶住妈,然后,两人踉踉跄跄走进了手术室外间屋。瞬间,手术室里面传来“扑通”一声。紧接着便是张艳红哭嚎的声音“妈!妈!你咋的了妈?”手术室门一开,张艳红扶着妈跌跌撞撞走出来,然后坐在了长条椅上。朝阳妈伸手捶打着张艳红,大声哭嚎:“作孽呦!你可坑死了我们老张家。艳红啊!你呀!你!”“妈!我,我也,我他妈的!”张艳红扭回头,手指着窗外高声喊:“胡一摸,你个老王八犊子!你等着。”张艳红甩了一把鼻涕。安顿好毛晓玲和老妈,张艳红第一件事就是去找胡一摸兴师问罪。她眼里冒火,脚下生风,直奔“胡氏中医馆”。然而,刚刚走到胡同口,就看见胡一摸家门前围了很多人。其中有戴着红胳膊箍的街道干部,有派出所民警,还有穿着卫生局制服戴大盖帽的。围观的邻居里三层外三层。远远地,就听见胡一摸呼啦着破锣嗓子在喊:“凭什么不许我开诊所?凭什么不许我弘扬中医?中医是中华民族传统医学,是我们五千年的医学精髓。我违反了哪条法规?”“你无证行医。”一个穿卫生局制服的女子回答他。“得了得了!”胡一摸嗤之以鼻地挥着手,“李时珍有行医证吗?华佗有行医证吗?扁鹊有行医证吗?我们都是从老祖宗那儿一代又一代传下来的行医经验,你们西医考试那一套,我们不会。”一个穿卫生局制服的男子笑了。“别拿中医当挡箭牌,你这明明就是打着中医幌子无证行医。无证行医就是非法行医。根据国家法律法规,必须勒令你停业整改。我实话告诉你,无论中医还是西医,都要经过正规医学培训,通过考试合格后才能允许行医。”“我就不服!”胡一摸喊:“你们能把我咋的?我一不违法二不犯罪,我堂堂正正给百姓治病,我光明磊落为患者消除痛苦,我造福一方,我为民服务,我,我……”胡一摸因为发音位置过于靠前,激烈地咳嗽起来。“行了吧老胡!经常有人到我们派出所投诉你搞封建迷信那一套,你算什么中医?”派出所民警呵斥胡一摸。“我告诉你哈!赶紧的,关门。不许再开诊所了。如果给患者造成损害,你不但要依法赔偿,如果构成犯罪,我们还要依法追究你的刑事责任。”“中医,就是五行,就是八卦,就是阴阳,就是乾、坎、艮、震、巽、离、坤、兑。就是……”胡一摸继续咳嗽,他扭头喊屋里的老婆,“给我拿杯水来。”“怎么的!这么劝你还不行了是不?非得让我们强制贴封条吗?”卫生局男子明显失去了耐心。胡一摸跳着脚,“你有什么权力封我诊所?你有什么证据说我医坏了人?”就在这时,张艳红挤到人群前面,冲上来一把揪住胡一摸的衣服领子。“胡一摸,你个王八犊子!我就是被你医坏的证据。”胡一摸一愣,“你,谁呀?你干吗?”“还问我是谁?你睁开你那双瞎瞎哄哄的眼睛看看我是谁?我是张艳红。我是受害者。我是你说的李梅不能怀孕的大姑姐。我是你说怀了女孩儿刚刚做完引产却是男孩的毛晓玲家里人。你睁开你的瞎眼戴上瓶底子眼镜好好看看我是谁!”此时,张艳红不加标点符号的连贯语句竟然一气呵成。胡一摸故作冷静。“哦!你是艳红啊!你前弟妹李梅的确是有点毛病,但她又能怀孕这事儿,不好说。身体这东西,也许自己好了,也许是哪次的药灵了,还也许某种巧合。即使国营大医院也不能给谁定性谁就是能怀孕谁就是不能怀孕,谁敢打这保票?那就更别说我这小中医诊所了。对不各位领导?”胡一摸以攻为守,面向那些穿制服的人。“明白人都在这儿呢!艳红你可以问问他们哈!至于你现在弟妹怀男还是怀女这事儿你可不能赖我,我当时可是一句话都没说哈!这是关系到计划生育的国策大事儿,我绝对不敢多言。”张艳红从兜里掏出那张小纸条,当着众人打开。“这是不是你写的?当时我问我弟妹怀的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这是不是你给我写的纸条?”胡一摸伸手要去抓那张纸条,而张艳红收回手的速度更快。“这上是你写的字体,咱这里有派出所的人,你休想抵赖。”胡一摸突然挺直腰板,扬起头,满脸骄横。“是我写的,咋的?咋的了?”“你写的‘男未到’,可我弟妹怀的就是男孩儿。却给引产做掉了。”“不对!”胡一摸开始狡辩,“我摸出的喜脉是男孩儿,我写的是‘男来到’。我连笔字,你没文化,不认识。”“胡说八道,你明明写的是‘男未到’,怎么就变成‘男来到’了。大家都看看,这个字到底是‘未’还是‘来’?”张艳红把那张纸条展示给大家看。众人往前探头看那张纸条,然后私下议论纷纷。“连笔字。你都不认识连笔字。这可是草书啊!”胡一摸面带嘲笑神情,“你们这一代人,净忙着批林批孔、斗私批修、上山下乡、备战备荒了。读书少,没文化,是真可怜啊!嗨!要怨就怨‘四人帮’吧!”张艳红用手指点着,“胡一摸呀胡一摸,你是一边骗着我还一边埋汰着我。我再没文化也认识这三个字啊!你真是缺德带冒烟儿,纯粹的猪八戒倒打一耙。”“咋说话呢?”胡一摸明显不高兴了,“再说了,你当时为啥不问个明白呢?”“放屁!你告诉我和我弟妹,拿着纸条不许说话,出门向南走一百步,还不许回头。我咋问你?”“不可能。没有的事儿。你胡说八道、血口喷人。谁给你证明我说过那些话?”“胡一摸,王八犊子!你耍赖!你两头堵。我今天跟你拼了。”张艳红说着,就要扑上去打人。派出所民警一把拉住她。“听明白了。你把这张纸条给我们,这就是他搞封建迷信两头堵的证据。”他扭回头看着胡一摸,“现在你也不用再强词夺理了,这回你想关门了事都不行了哈!受害者在这儿呢!后果很严重。如今赃、证齐全,老胡,你得跟我走。今天你是回不了家了哈!”胡一摸哭了,鼻涕眼泪一大把。“我就说不给你算,不给你算,你偏逼着问我,男孩儿啊还是女孩儿啊!我上哪摸去?哪能摸得出来呀?”“行了老胡,走吧走吧!”民警摆了摆手,“张艳红,你也跟我们走,去写个材料。”“行。”胡一摸被拘留了,诊所也被取缔,这让张艳红郁闷的心情总算痛快了一些。但是,回到娘家,面对躺在炕头的弟妹和盘腿坐着的老妈,张艳红的内心无比自责。她矮颠颠地满屋子忙活,又是洗褥单被罩,又是生火做饭。家里的脏活累活她都给包了,还不时地像个受气小媳妇一样,满脸赔笑地给毛晓玲沏一碗红糖姜水什么的。梁宝仓坐在沙发上,低头不语。一向淘气的梁博,也嗅出了近期姥姥家里的紧张气氛。他惊恐地转动着小眼睛,瞅着炕上躺着的舅妈,搂着爸爸的胳膊不敢乱说乱动。朝阳妈瞅着张艳红,拍着炕沿数落。“都是你!都是你!哪一次不是因为你?一天到晚欠欠地来我家,一点有用的都没有,专门整那些歪门邪道。看看,你看看!眼瞅着就要到手的大孙子,活生生让你给弄丢了。你赔,你给我赔。你赔得出来吗你?”“妈,你就别谴责我了。”张艳红脸上浮现出难得的屈从表情。“晓玲啊!你也别恨我。我把你伺候出月子,就去死。管他跳河还是喝药呢!反正我是不想活了。我没脸见你们,更没脸见我弟弟。还不知道朝阳从广州回来,听说这事儿了会咋样呢!”张艳红伸手抹了一把眼泪,低着脑袋絮絮叨叨:“只要让我伺候你出了月子,也算为老张家最后完成了一件事儿。只是我那年幼的儿子啊!梁博,求你们给我照顾好。他爸梁宝仓肯定得再娶,后妈那玩儿令不行啊!有后妈就有后爹。你们也不用给梁博太好的吃喝,只求有个温饱,给口饭吃就行。”梁宝仓一拍大腿,“你可拉倒吧!”说完,摘掉帽子使劲擦汗。“拉到啥呀?”张艳红突然怒气冲冲瞅着梁宝仓,总算找到了出气口。“你什么人我还不知道吗?我告诉你梁宝仓,你给我注意点。昨天晚上我还梦见你跟咱邻居小媳妇儿们眉来眼去的呢!”梁宝仓无奈地挠着脑袋。张艳红瞅着老妈和弟妹,十分入戏。“我前脚死了他后脚就能再娶一个大姑娘。我跟你们说,千万别信这老爷们儿的话,没一个好东西。”说完,她竟然还哭出了声儿。朝阳妈实在看不下去了,打断了张艳红的自由发挥。“行了行了!说那些招三不招四的话干啥?人家宝仓又没惹着你。以后你少干些传老鸹舌的事儿就是了。咱老张家的事儿也不再用你管。”张艳红伸手在脸上抹了一把泪水,然后举起右手,“我发誓,今后我绝对不再管老张家的事儿了。”就在这时,院外有人敲门。“谁呀?”张艳红一步跨了出去。“来了来了。”朝阳妈嘴一撇,冲外屋瞪了一眼。“嗨!咱家老大呀!没记性。可欠儿了。”###(十三)广州,到处都是繁茂的阔叶植物,满眼郁郁葱葱。无数单薄且锈迹斑斑的老旧楼房,挤出了狭窄的街路。路边完全商业化,饭店、小卖店、水果摊……牌匾林立、商业繁荣,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粤语歌曲和金钱味道。张朝阳、周立峰、关勇、王希明和曹凤芝五个人满头大汗地下了公交车,看着路牌走向一条繁华的街口。于是,一座十分显眼的石头门楼跃入眼前,上面刻着三个苍劲有力的金字——“高第街”。五个人乐了,他们终于来到了传说中的服装“圣地”、上货源头。高第街服装市场里,经营业户大多是年轻人。他们用竹竿、铁架搭起简易棚子和摊位,还有些是在车挡仔(铁皮制作的小车)上经营。摊位上的货品十分丰富:许文强款长围巾,牛头牌牛仔裤,梦特娇T恤衫,直排裤,竟然还有当时东北最流行的稻草人(品牌)男士西服套装和啄木鸟(品牌)女士西服套装。卖鞋的区域里也全是各种名牌:男人鞋,老人头鞋,大利来,女人瓢鞋,女人靴……应有尽有。五个人兴奋得又喊又笑,像进了西洋城堡的孩子,他们知道找到了宝藏,这里的货拿回去就能赚钱。张朝阳被一家摊位上非常好看的纱料女装衣裙吸引,都是小碎花,非常高级的波希米亚风格。当摊主老板娘说出批发价是每套三十五元的时候,张朝阳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经过再三确认之后,才兴奋地转回身小声告诉关勇和王希明,这款女装今年春天刚在沈阳时兴起来,铁百、联营、中兴大厦里都卖二百多。关勇说,再压压价,争取三十拿货,回去批发五十钱。王希明说批七十也没问题。周立峰向摊主打听这里有没有发货到东北沈阳的货场。摊主告诉他们,巷子外面的大马路上有很多家货场,全国各地,发到哪里的都有。五个人经过实地考察,果然找到了发沈阳的货运部,这一下他们都放下了悬着的心。那下一步就研究进货吧!关勇看好了男女西服套装店里的稻草人系列。根据面料和款式的不同,拿货价格分别是七十、八十不等。刚开始,关勇也怀疑是自己耳朵听错了,因为这样的男装,在沈阳任何一家商场都要卖到三百多一套。像中兴大厦、中山大厦那样的大商场,甚至达到七八百元一套。经过五个人的评估,认为这种西服套装回到五爱街,每套批发一百五(元)没问题。并且,抢手,不压货,拿回去就赚钱。关勇乐了,决定就进这个稻草人,回家穿着卖。王希明仔细看着女西服套装的做工和面料质量,然后向摊主询问价格。竟然与男装同价位。王希明认为稻草人和啄木鸟都是一个风格的西服套装,自己摊位跟关勇的挨着,关勇卖稻草人男装,自己卖啄木鸟女装,会显得有系列感。关勇不停地夸赞希明想法好!这样,两个摊位能搞出特色,谁进五爱街都能记住他们。关勇问周立峰看上了啥货?周立峰一笑,说自己看好了梦特娇和金利来男装。有半袖的有长袖的还有裤子和外套,二十多个颜色、款式,形成一个系列,可以从夏天做到秋天。回去把摊位好好布置一下,弄出点品位,在五爱街搞高档男装,也算有自己特点。大家一起点头称赞。张朝阳说立峰哥想得长远,有战略眼光。自己呢!本钱小,尽量拿些价格便宜,回去利润大一点的商品。以小搏大,打短平快。那个三十五块钱的女款纱料套装适合自己,想拿些回去。还有刚才看见一家的碎花连衣裙也挺喜欢,花型很有欧洲感,批发价才二十多(元)。关勇拍着张朝阳的肩膀说,放心吧朝阳!我们四个人都是做过生意的人,多多少少还是有些本钱的,唯有你刚刚下海,钱不够我和立峰哥都可以借给你。王希明也安慰张朝阳,自己的钱也可以借给他。曹凤芝拉着张朝阳说,姐手里钱余富。只要你拿好赚钱货就行,其他的都不算事儿。几个好邻居的话,搞得张朝阳都哽咽了,他暗暗发誓,这辈子,定与他们生死相交。大家又问曹姐看好了哪些货?曹凤芝说她相中了一个老头卖的牛仔系列。全是外国货,裤子上都写着英文,也不知道写了些啥,有喇叭裤,有萝卜裤,各种样式,并且还有童装。那些牛仔系列太好看了!裤子才八块钱。张朝阳惊讶曹姐的时尚,周立峰和关勇也都夸曹姐有眼力!王希明说一会儿自己帮她挑货选款式。曹凤芝乐了,紧紧搂住王希明,在她脸蛋儿上亲了一口。说,自己要是能有个这样的儿媳妇该有多好。王希明说,这样的儿媳妇,会天天跟你老曹太太打架。五个人一起哈哈大笑。经过一下午细致挑选,几个人都拿到了各自满意的货品。他们坐在一大堆服装旁边,气喘吁吁地喝水擦汗,准备稍事休息后一起打包装。这时,周立峰走到张朝阳身边,从兜子里拿出一摞钱。“朝阳,我这还剩两千块钱,都给你,去再拿点你喜欢的货吧!”张朝阳急忙摆手,“不不不立峰哥!我货抓得差不多了,你还是留着自己再拿点货吧!你的货贵。”“我就那两种常规东西,每个颜色二十件,不敢进多。这种准备长期经营的产品,得回去一边卖一边等客户反馈,根据市场需求,第二次来才能多拿货。我知道你还有喜欢的东西没拿到,去吧!”周立峰再次把钱推给张朝阳。“拿着。刚才关勇、希明还有曹姐也都要给你留些钱出来,我没让。因为就我带出来的钱多。”张朝阳看看那钱,又看看周立峰,还是没好意思接钱。“真不用了立峰哥。我货上够了。”周立峰抓过张朝阳的手,把钱硬拍到他手心里。“磨叽啥!赶紧的。”关勇也冲张朝阳笑着说:“立峰哥啥性格你不知道?给你就拿着,别婆婆妈妈的。”张朝阳抓着那些钱,瞅瞅关勇,眼睛里却热得不行。他急忙掩饰着掏出手帕擦脸上汗,其实是擦去了眼睛里的泪水。“谢谢立峰哥。”张朝阳说完,转身走了。来广州进货,哪有不往回背货的。怕吃苦,就别闯广东。在周立峰和关勇的指导下,五个人在货场发了一大部分货。剩下的部分,他们自己往回背,这样就能省下不少钱。广州站大广场上,永远人山人海,来往客流络绎不绝。成群的外地人从出站口出来,蒙头转向地往外走,又有成群的外地人一往无前地涌进候车室和售票处。张朝阳、周立峰、关勇三个人,每人肩上都扛着巨大的,经过胶带缠裹后的黑色大包。手里还拎着打了包装的大编织袋子。王希明和曹凤芝走在后面,她们俩背着五个人的随身行李,同时,也合力拎了一个大编织袋子。他们从售票大厅出来,被客流裹挟着走进乱哄哄的候车室,或站或蹲,“呼呼”喘着粗气。随着一声哨响,候车室检票口开始蠕动起来。在密集的混合着浓郁汗味的人群中,有农民,有工人,有小商人,还有抱孩子的女子以及老弱翁妇。张朝阳五人像蚂蚁一样被夹在拥挤的队伍里,艰难前行。站台上,一辆挂着:广州至北京的牌子的绿皮火车停在那里。瞬间,硬座车厢这边的人流混乱起来,很多背货的北方商人开始抢占合适位置。他们看见有车厢窗口开着,就把货一包一包顺着窗口往里塞。张朝阳瞪大眼睛,很快就领会了这里面的玄机。他大声喊:“希明,你啥都别拿,只要先上车就行,到里面去接货。”之后,与关勇拎着货冲到一个窗口前。王希明何等聪明,她立刻心领神会,答应一声后,便像鱼一样钻进了拥挤的人流,往车厢里挤。关勇更绝,他大声喊着:“朝阳,立峰哥,你俩把我抬起来,我先顺着车窗进去。”张朝阳立刻就明白了。他不等周立峰帮忙,已经蹲下身体,用肩膀扛起了关勇。关勇刚顺着车窗爬进去,王希明也到了,她配合着关勇,把车窗外张朝阳和周立峰递上来的十几个大编织袋货包都举到了行李架上。他们行云流水的动作惊呆了座位上的一对中年夫妇,他们不无感慨地赞叹着这些年轻生意人的吃苦耐劳精神。张朝阳、王希明、关勇、周立峰、曹凤芝一路风尘地回到了五爱街。那天早晨,晴空万里、早霞满天,五个人把他们千辛万苦背回来的新款服装挂在了各自档口上。王希明左胳膊搂着张朝阳的脖子,右胳膊搭在关勇肩膀上,周立峰笑眯眯站在他们旁边。四个人站在中间小过道上,望着自己的货品,脸上全是笑。“我们的生意,这就算开业啦!”张朝阳兴奋地说,一抹晨光铺在他的脸上,金灿灿的。斜对面的曹凤芝和儿子大壮也笑呵呵瞅向这边。“这些货,真,真,好看!”大壮举着大拇指喊。这时,一个干瘦的男人推着一辆倒骑驴走了过来,他冲着张朝阳等人谦卑地一笑,“几位老板,我是拉倒骑驴送货的,他们都叫我老四。”老四一指身后同样瘦小的男子,“那是我六兄弟。如果各位老板有送货的活儿,请喊我们兄弟一声。我们平时就在西门路边等活儿。”他掏出几张名片,恭恭敬敬地挨个递上去。“如果晚间取货送货或者到货什么的,请打上边的传呼。只要有需求,我们随叫随到。”说完,客气地跟大家微笑告别,然后两人继续挨家挨户发名片去了。关勇惊愕,“哎呀我靠!这拉倒骑驴的都别BP机啦!”王希明却很赞赏:“我觉得这两个人还真有头脑,将来能做大生意。”周立峰点点头,“嗯!我们的BP机是个耍票玩意儿。而人家,竟然拿BP机拉倒骑驴做生意,比我们强。”张朝阳咂舌感慨:“他们这是没有资本啊!兄弟俩仅用一辆倒骑驴一个BP机做生产资料,然后用力气换产值。一旦等他们积累起来资本,这兄弟俩真能干起来大生意。”就在几个人说话聊天的时候,一个打扮时髦的女顾客走到张朝阳摊位前,上下打量那些女装。片刻,她伸手一指,“哎!这女套装多少钱?”张朝阳心里一紧,竟然没敢吱声。第一次有人要跟他谈生意,张朝阳有点不知所措。女顾客左右环顾,瞅着近在眼前的四个人。“谁的货?这家谁卖货?”王希明急忙走过去。“这女套装啊!刚到的广州货,正宗香港产。你看,质量多好啊!”“拿货(批发)多少钱?”女顾客问。“姐,你能拿多少?”“这个,这个,”女顾客用手挨个指着,“还有这个。不同颜色的都先拿一点吧!二十件左右吧!”王希明笑了,“一看姐你就是时装店的。那就一百一套吧!拉个主道(客户),你回去每件卖二百多块钱没问题。”“有点贵,再便宜点吧!你再给我让些。”“好的姐!你张一回嘴,这个面子一定给。再让五块。”“才让五块呀!八十吧!八十块钱给我拿点。”“哪有那么大利润啊姐?”王希明的嗓音立刻像灌了蜂蜜,又甜又温柔。“您一下就给砍下去二十块钱。好了好了,让十块。九十。”“八十五。”女顾客再次还了一口价。王希明瞅一眼不远处的张朝阳、周立峰和关勇。“好好!依你,就依你。那咱可说好了哈!姐你以后要经常来我家拿货。”“好嘞!”听着王希明卖货,张朝阳都傻了!周立峰和关勇也面带惊讶。三个人相互对视一眼,然后转过身去靠着关勇的铁床子。张朝阳压低声音:“一件衣服,进价三十,加上运费、路费,也就三十五。希明给我卖到了八十五,毛利润五十块钱!我地妈呀!一件衣服,挣得比我一个月工资都多!二十件,一千块呀!”关勇也点头,“希明这丫头真是个好生意人。别看才十六七岁,人才啊!以后我得跟她好好学。”“看到没?这就是大型批发市场,真有销量,小小一开张就是二十件,我们得信赵所长的话,有做大生意的准备。”周立峰掏出香烟,发给两位弟兄。张朝阳接过香烟,“说实话,打走进五爱街弄摊位那天起,一直到咱们出门上货回来,我始终都是提心吊胆的,也不知道是福还是祸。直到希明刚才给我卖了这些货,我这颗心才‘秃噜’一下落了下来,终于信心满满地有了底气。呵呵!”周立峰笑着拍了拍张朝阳的肩膀。“你有上货的眼力,随着时间,以后的底气会越来越足的。”关勇吸了一口烟,说:“朝阳,今天可是你进五爱街市场开的第一张啊!你回家得把这个日子记在小本子上,以后每到这天烧一炷香纪念纪念。”张朝阳哈哈大笑,“是是,值得纪念。这不但是我在五爱街市场开的第一张,也是我即将改变人生的第一张。今天下行我请客,咱们庆祝一下。”关勇和周立峰不停地点头,表示应该庆祝。这时,王希明整理好张朝阳的货品,走过来把钱交给他。“二十一件,八十五卖的,总共一千七百八十五元。”张朝阳接钱的手都抖了。就在这时,有顾客走向周立峰摊位。“这个谁家的?金利来T恤怎么拿(货)?”“我的,我的。”周立峰刚跑回摊位,关勇和王希明的摊位前也围上了人。斜对面,曹凤芝家摊位早就里三层外三层顾客堆积。很快,五家的广州货就火爆了起来。孙占喜躲在过道路口那个大角摊位里,他的眼睛不时偷偷瞄向里面这五家。偶尔的,孙占喜还跟二明子窃窃私语几句,后来,他干脆走向了杨森那边的摊位。“什么?周立峰回来了?”杨森问。孙占喜点点头,“不但回来了,而且还上了很多货。这一大早,卖得老好了。”“确定是广州货吗?”“肯定是广州货。周立峰、关勇,还有他们摊位边上的那三家,都是一起上回来的新货。今天这一大早,净看他们五家表演了。火啊!”杨森咬着牙,“看来,真是应了那句话,一山容不下二虎啊!有周立峰在,不管在哪方面都压着我。现在,竟然在服装生意上也要抢出我半个脑袋。”“那就拿刀把这半个脑袋给他砍下去。要不然咱哥们儿在五爱街难混。”孙占喜赶紧溜缝儿。杨森点点头,转脸瞅着孙占喜。“既然周立峰回来了,那,咱们就准备行动吧!”###(十四)广州货卖得实在是太好了!“稻草人”和“啄木鸟”男女西服非常受欢迎。关勇被顾客围在中间,王希明也同样被人群包围着,零买的顾客和批发的外地业户抢着往他们俩手里交钱。买到商品后,才心满意足地走了。曹凤芝家的牛仔系列本来就招人,摊位前永远“呼漾呼漾”挤满了顾客。但是,百忙之中,曹凤芝还是偶尔要帮周立峰和张朝阳忙活一下,毕竟那是两个老爷们儿,还是新手。“大壮啊!你一个人先对付着哈!我得去帮朝阳和立峰一下。他俩忙不过来了。”说完,曹凤芝已经跑向了那边摊位。“去,去吧!这~边,我一个人,能,能行。”大壮磕磕巴巴地回应着老妈,然后冲着顾客喊:“那~件,得,四十五。裤子,可以,可以便宜,阿就点。”大壮虽然脑子有点缺,但是做生意还是蛮有天分的。他能吃苦,也善恶分明。尤其懂得周围这四家邻居在他和妈妈挨欺负的时候都能挺身而出,是他们娘俩的好朋友。因此,大壮为他们做啥都没有怨言。就在五家摊位前都拥满顾客的时候,一个长相漂亮而且打扮时髦的高个子姑娘走进了这趟街区。姑娘左顾右盼,仔细打量着每一家摊位的货品,寻找着自己理想中的那一款时装。猛地,关勇摊位上挂着的稻草人男装进入了她的视野。姑娘笑了,她踮着脚,伸长胳膊,越过无数人的脑袋拍了拍关勇胳膊,嘴里问:“嗨!老板,拿十套稻草人多少钱?”关勇没注意是谁拍他,不耐烦地使劲儿甩了一下。“稍等一会儿。”姑娘惊呼一声“哎呀!疼!”便急忙缩回手。那双美手的一根长指甲被关勇给甩得切根儿劈掉了。半截残存的指甲悬在指头上,有血珠渗出。姑娘抱着手,蹲在过道的地上。关勇听到了女孩子的叫声,他急忙扭回头,也是大吃一惊。他急忙从人堆里挤出来,“诶呀抱歉!我也没注意你是女的啊!”姑娘蹲在地上,使劲儿瞪了关勇一眼,眼里有疼出的泪花。“我怎么就那么不入你的眼?你怎么能看不见我?你明明就是故意的。”“没!真没看见!你手咋样了?”关勇急得不行。“什么真没看见?你干吗呀下手那么狠甩我?显你有劲儿啊!”姑娘双手抱在一起,举了举,“指甲都让你给弄劈了。”就在这时,周立峰和张朝阳及时赶过来帮着卖货。“关勇啊!你照顾好伤员哈!这边有我们呢!放心吧!”张朝阳说完,挤进关勇摊位招呼顾客:“来来来,都跟我说要买啥?都要多少?”关勇蹲在姑娘身边瞅着她的手,本想伸出自己的手去拿过人家的手看看伤情,但又没敢,只得收回来。“哎呀!伤了指甲。我真不是故意的,咱俩又没仇没怨的。要不,我带你去医院处理一下?”姑娘再次抬头瞅关勇,眼里含泪,带着哭腔发出命令:“我兜子里有指甲刀,帮我拿一下。”关勇点头“嗳!”了一声,然后打开姑娘的兜子。“别瞎翻。”姑娘大声喝道。“别乱往里面看,脑袋转过去。在那儿,后边的小拉锁里。”“哦哦!”关勇半扭着头,从兜子里摸出一个精致的小指甲刀,递给姑娘。姑娘看了关勇一眼,转过身去,挡住关勇的视线,开始修剪指甲。很快,她转回身,把指甲刀放进兜子里,然后,一只手从兜子里拿出一个创可贴。“哎!你!帮我把这个撕开,然后,打开一侧。”姑娘再次对关勇发出命令。关勇瞅一眼姑娘,一边撕掉创可贴外包装,一边奇怪地问:“这是啥呀?”“创可贴。”姑娘回答。关勇撕好,递给她。“创,可贴。干啥用的。”“贴在一般的小外伤上,能消炎止血。”姑娘说完,转过身去,自我包扎。关勇急忙把目光闪向一旁,“哦!没见过。”很快,姑娘又转过身来。这一次,她情绪已经好了起来。“我从香港带回来的。你们经常出远门上货,磕磕碰碰的,也应该买些随身带着。”关勇笑了,“我们,一大老爷们儿,磕破点皮,擦擦揉揉也就得了,比不得你们姑娘娇贵。”姑娘伸出手给关勇看。她美丽的手上,其余四个指甲都抹着精致的指甲油,只有那根受伤的手指包着创可贴。“看,因为你的失误让我受了重伤。咋办吧!”“我,赔你钱吧!”关勇挠着脑袋。“不用你赔钱。”姑娘歪着头瞅关勇。“不用赔钱?那咋办?”“我是时装店拿货的,你家货给我便宜点吧!”关勇点头,“行。那没问题。”“说,你的稻草人能多少钱给我?”“我是七十块钱和八十块钱进的货。就这个价给你吧!”姑娘捂嘴笑了,“你可是真挺实惠。我知道这是广州高第街的货,七十八十是进价,路费、运费你都不算呐?赔钱卖货?”关勇再次挠脑袋,“哦哦!还有路费、运费。忘了,忘了。”“还有市场费用,还有你的人工费用,懂吗?我刚才听见了,”姑娘压低声音,“你批发给别人一百五,一百八,就给我一百二和一百三吧!行吗?”“别!”关勇摆手,“我不能给你那么贵。”“行了,这价就行。”姑娘笑眯眯瞅着关勇。“咋的也得对得起你大远小远跑一回广州啊!多辛苦!我以前也去过几回广州,可我们是时装店,销量小,拿的货也少,不值得那么跑。只要你给我的价格比其他人便宜就行,那我以后就可以经常来你家进货了。”“给你,还可以再便宜点。”关勇怯生生地说,仿佛被那姑娘抓住了短处。“不用。就这个价吧!这我就挺知足了。”“你需要多少件?”姑娘伸出手指头,“拿十套稻草人吧!五个颜色的,每样两套。”“妥嘞!没问题。”关勇跟那姑娘站起身,一扭头,两个人同时大吃一惊。关勇铁床子上空空荡荡,已经一件衣服都没有了。这时,张朝阳笑呵呵地走到关勇跟前,把一摞钱交到他手上。“再跟人家姑娘唠一会儿太阳都下山了。这是货款,你所有货都卖没了。”姑娘急了,瞅着关勇抱怨。“诶呀!就怨你,把人家的指甲弄伤了,耽误我拿货。这可咋办?”“别急!别急嘛!”关勇胸有成竹地笑着说,“这点货是我们自己背回来的,后面还有大批货随铁路走的,估计三两天就能到了。”姑娘十分失望,“那好吧!我过几天再来。嗨!真可惜,今天白来了一趟。”“你就别再为这几件衣服特意跑一趟啦!告诉我你时装店在哪儿,都要哪些货,等货到了,我下行骑车给你送过去。行不?”“真的啊!那可太好了!”姑娘说着,笑眯眯从兜子里拿出一张名片递给关勇。“呦!小木屋的啊!”关勇拿着名牌,仔细看,“你叫~什么丽?”“樊丽。你就叫我丽丽吧!”“浪奔/浪流/万里滔滔江水永不休/掏尽了/世间事/混作滔滔一片潮流/是喜/是愁/浪里分不清欢笑悲忧……”《上海滩》强劲有力的歌声回荡在五爱街上空。仿佛所有青年男女的生活都会像许文强与冯程程一样精彩浪漫。事业,爱情,命运,滔滔江水般涌向每一个大潮时代的年轻人。关勇与樊丽的初次相识就是这么开始的,可是谁又能想到呢!这却仅仅是一段悲剧爱情的开端。张朝阳是昨天半夜到的家,一身疲惫满身汗味,简单擦洗了一下倒头就睡着了。凌晨四点钟起床后,只是伸手摸摸睡梦中毛晓玲的脸,便急匆匆去了五爱街,连早饭都没来得及吃。下午,张朝阳兴高采烈地回到家,他要把赚钱的好消息告诉给老妈和毛晓玲。可还没等说话,毛晓玲先“哇”的一声哭了,那嗓门惊天动地,仿佛要掀开房盖一般。张朝阳莫名其妙,一下子就懵了。等他弄明白原来是自己的孩子已经没有了,今天生意上的所有喜悦与兴奋顿时烟消云散。尤其是听到引产理由时,张朝阳气得直跺脚。“我姐真是的!她咋这么烦人呢?事儿事儿的,哪都有她。你等着,一会儿我非揍她儿子一顿不可。”此刻胡同里,梁博跑在前面。后边风风火火走着张艳红。张艳红身后,是满心顾虑的梁宝仓。梁宝仓一边走一边叮嘱着老婆:“艳红啊!朝阳这个时间肯定到家了。一会儿你见了兄弟,不管人家说啥难听的话你都得擎着,听见没?谁让咱做错了呢!你可不能像平时那样满身理全是脾气,更别跟朝阳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咱得认错知道吗?”张艳红铁青着脸,一甩手,“少磨叽!我心里有数。杀人不过头点地,我大不了给他磕一个(头)就是了,还能咋的?”“哎呀!真服了你了。我就怕你这没理辩八分的劲头。”梁宝仓小跑几步跟上,“一定要有一个争取宽大处理的好态度。”“知道了。”果然,张艳红伸手推开娘家的院门,人还未到哭声先进了屋。“我的兄弟啊!你可回来啦!姐犯罪了啊!”张艳红连哭带唱进屋后,一屁股坐在炕沿边,一手擦鼻涕,一手拍大腿。“我十恶不赦啊!我恶贯满盈啊!我被拉出去枪毙十个来回都不解恨啊!”“哎呀呀!哭啥呀?”张朝阳使劲摆了摆手,“让邻居们听见多不好,还以为咱家咋地了呢!不就这点事儿嘛!毛晓玲和我都年纪轻轻的,再生呗!”张艳红抹了一把眼泪,“兄弟你就打姐几下出出气吧!我可不想活了。”“别屁点事儿就要死要活的。姐夫你兜里有烟没?给我一根儿。”“有,有。”梁宝仓急忙掏出烟递给张朝阳,弯腰叭嚓地擦火柴给点燃。张朝阳吸了一口烟,瞅着姐姐。“孩子已经都没了,哭顶啥用?只要你以后少管我的事儿比啥都强。记住喽!以后不许再管了哈!”张艳红立刻停止了哭声,擦了一把眼泪。“我早就跟我妈和晓玲保证过了,以后坚决不再管你家的事儿。我保证。哎兄弟,你刚从市场回来吧!是不还没吃饭?我给你做饭去。”张艳红说完就往厨房跑。“给我下碗面条吧姐!炸点鸡蛋酱。”张朝阳瞅着姐夫,“出门这些天就没吃过一顿可口的饭菜。姐夫你是不知道南方饭有多难下口!那大米,硬得跟枪子儿似的。硌牙!”毛晓玲“扑哧”一声笑了。朝阳妈问:“货上得怎么样?”“诶呀!广州货太好了!都是些拿回来就赚钱的东西。”张朝阳吸着烟,兴奋劲儿又重新回来了。“我们几个人从广州背回来一部分服装,今天到市场一亮相,家家卖货啊!我的货是第一个开始批发的,一下子就批了二十一件,八十五卖的,总共一千七百八十五元。”毛晓玲急着问:“八十五卖的,多少钱上的货啊?”“在广州三十拿的,再加上各种费用,到家合上三十五吧!”“哎呀!一件挣五十。那就是……”梁宝仓掐着指头算着,“二十一件,一五得五,二二五一十。哎呀!你今天净赚了一千零五十块钱。”“哎哟!这都超过了我一年的工资哦!”老妈笑得直拍大腿。“何止这些,我批了这一份之后,还零售了好多件裙子呢!人家关勇,背回来的那几十套男装,一上午就销售空了。”张朝阳得意洋洋地吸着烟。“可惜咱们本钱太少了,将来攒够了资金,一定从广州多拿货,那就能多赚钱。”“那些衣服,就是货,都咋发回来呀?”梁宝仓问。“货站。上货的地方都有货站,走铁路。我们发的货最近这三两天就能到。今天卖的这些,是我跟其他几个伙伴儿肩背手拎回来的。我们昨晚下了火车,都存在火车站了,今天再起早取出来拿到五爱街的。”朝阳妈心疼地瞅着张朝阳,“真不容易啊!把我儿子累坏了。”张朝阳笑了,“妈,别人儿子也都累。想赚钱,就不能怕吃苦。”“说得对!”梁宝仓站起身,又抽出一支烟递给张朝阳。“续上兄弟。”###(十五)铁路货运的大货终于到了。那天上午,老四和他弟弟小六从铁路货场取回来整整两倒骑驴货,一并送到了五家摊位前。几个人高兴极了!又是一天畅快地卖货,大把钱收进了兜里。从广州回来的短短几天,这次出门进货的本钱都快收回来了,剩下那么多快货可全是利润啊!乐得曹凤芝跟顾客说话都和风细雨了,之前的那个爱骂人的曹疯子最近十分温柔。这就是俗话说的:心情好的时候,无处不是风景。心情差的时候,眼里都是冤家。当天下午,五爱街下行后,关勇把十件稻草人装进一个大口袋里,然后骑着自行车直奔小木屋。小木屋其实是一座时装商城,里面有几十家时装店。它坐落在沈阳站前的南京街上,紧邻中华剧场,挨着中山公园。与繁华的开明市场、太原街相望。这里,聚集了沈阳时装精粹,每一家老板都可谓沈城时尚界的先驱。因此,小木屋里的商品极具时代特色及世界前沿风格。因此,小木屋成为了沈阳一道靓丽的风景线。关勇拎着一个大编织袋子,兴冲冲走进了小木屋。这里,一家挨着一家的室内时装屋,争奇斗艳、各具特色。每家档口里都有打扮入时的女孩子在经营。来这里购物的大多是年轻人,他们熙熙攘攘、络绎不绝。关勇仰头看着那些时装屋的门头名字,嘴里轻声嘟囔着:“丽丽,靓丽时装屋。靓丽……”这时,一个白胖的青年男子迎面走来,与关勇重重撞在了一起。“瞎啊!你。”白胖青年气哼哼地骂了一句后,快步走远。“哎呀我靠!”关勇不服气地瞅着那个远去的背影,良久,才愤愤地转回身。一抬头,就看见了不远处的樊丽。“你在这儿啊!”关勇笑呵呵走过去。“呦!你来啦!”樊丽站在自己档口门前,情绪很差,眼睛明显有点红。“你咋哭了?有人欺负你吗?”关勇问。樊丽立即换上笑脸,“没有。刚才,”她拿出纸巾沾沾眼角。“眼睛进了点东西。来来,进档口里面来。”“眼睛太大,招灰。”关勇一边说着笑话一边拎着大兜子走进樊丽档口。“那什么,这些是你要的那十件衣服,给你送来了。五个颜色,各两套,均码的。”“太感谢了!还辛苦你大老远跑了一趟。”“不辛苦!我家住明廉,从五爱街回家,这就是顺路。”“哦对了!我给你钱。”说着,樊丽从身后的包里掏出钱。关勇看见樊丽从乌黑发髻里露出的白皙脖子,他急忙把视线挪开。“那什么,你还是先打开看看,有没有不满意的,如果有,我明天再给你调过来。”“只要是你档口之前卖的那些就没问题。这是一千三百块钱,你拿着。”樊丽笑着把钱递给关勇。“给多了。说好的,这货里有给你一百三的还有给你一百二的。”关勇额头有点冒汗,因为他闻到了樊丽身上散发出的香水味儿,非常迷人。樊丽把钱塞到了关勇的上衣兜里。“哎呀!讲价归讲价,咱俩谁都不差那百八十块钱。拿着吧!以后再去你家拿货的时候,你多给我便宜点就是了。”关勇擦了一把汗,笑了。“好!好!没问题。要是发现有不好卖的颜色或型号,随时去调换。千万别客气。”“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哎!那钱你倒是数数啊!万一差了呢?”“差不了。呵!”关勇看见樊丽缠着创可贴的手指,问:“手,好些了吗?”“早就没事儿了。哎对了!”樊丽说着,转身去档口后面翻找,很快拿出一袋创可贴。“这个送给你。”“不不不!我,用不上。”关勇急忙摆手拒绝。“咋就用不上呢?你们总出门在外,刮刮碰碰的,手脚破了就贴上。消炎止血。”“我一男的。”关勇汗珠顺着脸淌下来。“男的咋的?你那不是皮肉?刮破了不流血啊?拿着。”这一次,樊丽是抓过了关勇的手,把那袋创可贴硬生生按在了他的手心里。“这东西便宜得很,就是咱们内地没有。以后我去香港再给你带点。”关勇握着那袋创可贴,感觉得浑身每一个汗毛孔都在往外涌汗水。“我,我走了。”说完,关勇转身就走。那袋创可贴,被他揣进了贴身内兜里,爱如珍宝。即使三十年后他身价上亿,都没舍得拆开包装使用过一个。多云阴雨的清晨,刚开业的五爱街市场里黑压压的如同夜晚。每家每户摊位上,都点着一种很亮的石蜡油汽灯。来往拿货的顾客在这样照明条件下依然进行着交易。五爱街大小过道里,都挤挤压压蜂拥着顾客。在拥挤的人流中,夹杂着七八个年轻人,他们不看货,只看摊位号。他们不安分的眼神中充满着恶意与杀气,好像在寻找着什么人。此时,张朝阳摊位前围着很多顾客。有的摸面料,有的看做工,还有的在讨价还价。短短的几天时间,张朝阳已经能够从容应对生意中的一切情况了。挨着张朝阳的周立峰摊位前,有几个拎着大包小裹的外地男女正在跟他讲价。周立峰卖货沉稳老练,一点都不急,他一边抽烟一边和颜悦色地跟他们聊着,大将风度一览无余。周立峰旁边的曹凤芝摊位前人最多。曹凤芝收钱、数钱,大壮则满头大汗地往一个客户大包里装货。隔着小过道,他们三家正对面的是关勇和王希明摊位。稻草人男装与啄木鸟女装十分和谐地挨在一起,就像一个风格的店铺。因此,每天招来的客流也最多。那些来拿西服的顾客站在两家摊位前,指指点点,一起谈价格,一起配套拿货。他们五家的红火生意,给这个小过道都带来了大量客流。就在这时,那七八个鬼鬼祟祟的年轻人也挤进了这个区域。此刻,周立峰正背对着过道,面朝摊位一件一件往外地客户的大袋子里面装衣服。周立峰嘴里还数着:“十一,十二,十三……”那几个青年人已经挤到了周立峰的身后,他们几乎同时掏出了怀里的凶器。一个黑影举着菜刀砍了下来,另一个人手里闪着寒光的军刺匕首捅向周立峰腹部。女客户看见了,她尖着嗓子喊了一声:“哎呀!”周立峰猛一回头,菜刀直奔他面门而来。周立峰本能地一侧身,那边匕首又扎向了他的肚子……关勇和王希明正在卖货,突然听见尖叫与殴打声。关勇转回身,看见七八个人围在周立峰摊位前。周立峰满脸是血,却手握一个小子拿着军刺的手腕,往他身上猛扎。同时,他还在躲避着其他人的袭击。那个挨扎的小子张大着嘴,没有了喊叫的力气。周立峰夺下那把军刺,迎击一个拿菜刀的人。张朝阳已经参战了。他挡在受伤的周立峰前面,正抓住一个小子,把他胳膊反关节掰断,然后再去迎对下一个。关勇回身从铁床子下面拽出一把斧子,直扑过去。这时,王希明和旁边的大壮也冲了过来。瞬间,战场局面被扭转,那些搞偷袭的一众青年纷纷败逃。现场,躺着一个被周立峰刺倒在地的人;坐着一个被关勇斧子砍伤胳膊和腿的人;跪着一个被张朝阳擒拿住关节无法动弹的人。关勇走到周立峰跟前,“哥,你怎么样?”“我没事儿,只是肩膀和脑袋上各挨了一菜刀,肚皮侧面挨了一刀。”周立峰用手擦了一把脸上的血,瞅一眼围拢得水泄不通的人群,他走到那个被张朝阳擒拿住的小子身边,蹲下身,压低声音:“想活命不?相信我周立峰不?如果你信我,趁着警察还没来之前,赶紧告诉我是谁找的你,我马上放你们走。否则,你那个同伙就得把一腔子血都流净死在这儿。你也得被警察抓去坐牢。”那小子看看周立峰,又看看关勇和张朝阳,后面围上来的人越来越多。“再不说,可就什么都来不及了。我想放你走都走不成了。”周立峰咬着牙,“说了,放你走。不说,我在这儿一刀扎死你。我周立峰什么人你应该清楚。”“杨森。”那小子哆嗦着说出了名字。“杨森?”关勇揪着他的衣领,蹲下身体再次核实了一遍。那小子瞅瞅他俩,使劲儿点了一下头。“你俩背着地上淌血这个,赶紧跑,越快越好,奔最近的省医院去吧!”说完,周立峰站起身,冲着外面围观的人群。“让一下,让一下,大家赶紧让一下。”那三个小子连背带拽,逃命般跑了。“啥!败了?”坐在铁床子后面等好消息的杨森大吃一惊。“哎呀!七八个人干一个竟然败了,真是一群饭桶。他妈的平时总跟我吹吹呼呼的,南山打狼北山踢虎的,原来就这点能水。”“问题是,关勇和周边几个邻居都跟着上手了。”孙占喜语气里传递出失败与他无关的信息。杨森一拍大腿,“嗨!真他妈的。人都撤干净没?”“没有。”孙占喜回答。“让周立峰给按住仨。”“啥!三个?完了完了!赶紧,快跑。”杨森说完,跳出铁床子撒腿就跑。二明子等小兄弟对视一眼,也迅速钻进人群一哄而散。孙占喜瞅着他们慌慌张张消失的背影,自言自语:“不至于吧!”随后,他慢腾腾地也挤进密密匝匝的人群想要溜掉。然而,孙占喜没有那么幸运,他被周立峰、关勇、张朝阳等人迎头给截住了。关勇一把抓住孙占喜的头发,一个别子(摔跤动作)把他重重摔在地上,挥拳猛打。瞬间,孙占喜的脸已经没人模样了。两只眼睛全部封住,乌黑着只剩下一条缝。原本很瘦的一张脸肿得像猪头。原本修得很精致的上唇小胡子此时正在往下滴鼻血。周立峰拉住关勇,然后蹲下看着孙占喜。“立峰哥,误会!你误会了。”孙占喜呻吟着。“还他妈误会啥!人家都他妈点儿出来是你们了。”关勇飞起一脚踢在孙占喜脸上。“哎哟我这鼻梁骨,肯定断了。”孙占喜惨叫的声音在市场里飘荡。周立峰抓起孙占喜的头发,说:“孙占喜,我不为难你,去,让杨森赶紧来见我,我要听他解释。否则,别说这个市场,就是这个城市里也不会再有他杨森了。”孙占喜抬起头,看着满脸淌血的周立峰,自己也吓了一跳,急忙点头。“好好!我马上去找他。”周立峰一撒手,原本瘫软得如同癞皮狗似的孙占喜,竟然像只猴子般爬起来就跑。很快,警察介入了。关勇和张朝阳陪着周立峰去医院处理完伤口后回到市场,他们被叫到了工商所,当着赵所长和派出所警察的面,隐瞒了实情,说不认识这些人,更不知道他们受谁委托。警察知道周立峰是什么人,既然被害人都不想说实话,那就谁也没有办法。他们做完笔录,便骑摩托车走了。赵所长送周立峰三人出门的时候,语重心长地叮嘱,1.要注意安全。2.相信政府,遇到事情要实话实说,我们能替你解决。3.安心做生意,尽量别往自己身上招惹麻烦。都是老大不小的成年人了,做事之前要先想自己的家庭。男人的肩膀上,负重着老婆、孩子还有父母。你们,已经不是在为自己活着了。周立峰给赵所长深深地鞠了一躬,说,我都记下了。此刻,在省医院外科急诊手术室门前的大走廊里,杨森、孙占喜和几个手下人坐在长条椅子上焦急等待。杨森一边狠命地抽烟一边吐痰。“我还去跟周立峰解释啥?我还能跟他见面吗?呸!五爱街肯定是回不去啦!周立峰什么人你不知道?非整死我不可。呸!”“是啊!肯定整死你。”孙占喜的脸上也刚刚用纱布包了鼻梁,像一只哈巴狗。“我就纳闷了哥,你手下那么多人,你是既有钱又有人,咋就能怕他周立峰?”杨森使劲瞪他一眼,“还好意思问我这话?我有钱,能买来人,可是你看看他们,你再看看里面手术那俩,呸!七八个人手里拿着家伙,愣是没拿下一个手无寸铁、毫无准备的人,我还能有信心吗?呸!我对你们这样的,还敢抱有什么幻想?呸!”孙占喜垂下脑袋,“我也没想到啊!咱们人的战斗力竟然会这么差。但是,这一次毕竟还是有原因的,周立峰身边有关勇、张朝阳、曹凤芝他们五六个人帮忙。”二明子往前凑了凑,“哥,你得找个机会,趁周立峰一个人的时候下手,那样才能万无一失。”“行了吧你!”杨森怒吼一声。“我可不信你们了。这次,我就得放弃五爱街,再信你们,我可能连命都丢了!”“啥?放弃五爱街?回开明街?”孙占喜惊愕。杨森用手揉了揉被烟熏了的眼睛,“开明街也回不去了。”“那你要去哪儿?”“去广州。”孙占喜站起身,“去广州干啥呀?”杨森扔掉手里的烟屁,“我想,去广州开货场。呸!”孙占喜一哆嗦,“广州开货场?那就是黑社会抢饭吃的生意,今晚脱了鞋和袜,不知明日穿不穿。哥你现在有吃有喝地扯那个干啥呀?咱们在沈阳混得挺好,不就一个周立峰嘛!想办法摆平就是了,何必去广州铤而走险呢?”“呸!”杨森吐出一口浓痰。“跟你说不通,你也根本不懂周立峰这个人。行了行了!大伙儿都收拾收拾跟我走就得了。看我这火上的,嗓子都发炎了。”说着,又掏出一根烟。“哥你就别抽了。”孙占喜伸手拿下杨森手里的烟。二明子站到杨森面前,“我愿意跟森哥走,他们也都想跟森哥走。”身后的那几个青年都点头。孙占喜眼睛低垂下来,瞅着自己的小皮鞋。“我,去不了广州。”“你不跟我走?”杨森惊愕地瞅着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为啥?”孙占喜窝在椅子里,低头嘟囔:“你弟妹,离不开。她妈,她爸,身体不好。”“弟妹离不开,你就先跟我去,等她啥时候能离开沈阳了,再去广州找咱们。”“你弟妹身体不好,一个人照顾不了,得我在家。”孙占喜伸出伤手,揉了揉伤鼻子。杨森瞅了一眼孙占喜,脸上明显不悦。良久才说:“行了,那你在沈阳吧!正好帮我把五爱街的那些摊位都卖了。”孙占喜低下脑袋,语气中带着祈求,“哥,给我留一个摊位吧!”杨森翻眼珠瞅着他,“你想留哪个?”“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我也不敢留B区大角啊!周立峰和关勇那不得天天的,有事儿没事儿就过来整死我一回啊!”孙占喜用手指擦了擦从鼻孔里流出来的液体,“我还是去别的趟里选一个吧!”杨森不耐烦地一摆手,“随你。”###(十六)中午下行前,五家邻居聚在关勇摊位前研究事儿。按照关勇的意思,必须动用所有社会关系抓杨森。周立峰耳边却始终回响着赵所长的话,那些发自肺腑的字字句句,早就把周立峰给说服了。是啊!他现在是有老婆有孩子有家庭的人了,自己带着关勇来五爱街是赚钱的,不是混社会。因此,周立峰挥挥手,说这事儿尽量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吧!只要杨森过来给我赔礼道歉,拿够药费,给足面子,我们也就让他过去,然后各自做各自的买卖。张朝阳和王希明都赞成周立峰的做法,于是,大家开始讨论第二个话题:去广州补货。这次广州上货非常成功,每家货品都得到了市场认可,必须及时补充。周立峰认为没必要五家全体出动,他建议只派两个人去,其他人在家帮着卖货。这样,既不耽误生意,又能把货及时补回来。大家一起点头,完全同意这种节约人力、整合资源的合理建议。张朝阳认为,女人出门太遭罪,看着都心疼,还是老爷们儿出去。并且,腰上带着那么多钱,男人会安全些。因为周立峰头上、肩上刚刚受了砍伤,腹部一刀虽然没有伤及内脏,但是贯穿了皮肤。一路颠簸,容易感染,最后大家一致决定,由张朝阳和关勇一起去广州,明天就出发。就在大家商量事情的时候,孙占喜像个战败伤兵似的,小心翼翼向他们这边走来。“哎!正好,我还要找你呢!”关勇几步走过去,一把抓住孙占喜的后衣领子。“来来来,蹲下。”孙占喜真听话,当时就顺从地蹲在了他们面前。“今儿个这事儿,我内心里非常自责。在立峰大哥面前,别说让我蹲着,就是跪着我也认(可)。”关勇揪着孙占喜的头发,“我问你,杨森咋不过来?”“这事儿真跟我没关系。”“还他妈还敢犟嘴!”关勇挥拳要打,被周立峰伸手拦住了。“我没犟嘴,我是说跟我没关系,都是杨森一个人干的。我咋劝都不听!”孙占喜哭诉着,“你们是不知道啊!我这嘴皮子都磨薄啦!我劝呐!好好做生意吧!咱是生意人,不再是社会混子了,干吗还争强好胜逞一时之勇呢?可他就是不听啊!劝儿女学好都没这么费劲。仗着自己有点钱,非要跟我立峰大哥在五爱街里整出个高低上下,那不是痴心妄想嘛!根本不是一个级别的你们说是不?无论是城市知名度还是社会影响力,他杨森跟我立峰大哥咋比呀?吃牢饭的年头也不够啊!”“现在,杨森他人呢?”周立峰问。孙占喜像个女人似的瘫坐在地上。“走了。杨森再也不回五爱街了。”“不回五爱街了?”关勇的愤怒已经到了极点,“不回五爱街就完啦!他还能离开沈阳市咋的?我大哥就这么挨了他的暗算,被白白砍了两刀?他妈的杨森,我就是翻箱倒柜掘地三尺也得找到他呀!”“不用找了,杨森已经带着手下兄弟去了南方。”“杨森跑了?”周立峰问。“他不回来了?”关勇问。孙占喜点头,“跑了。不回来了。”“那,他五爱街这些摊位呢?”“本来这些摊位也不是杨森一个人的,都是手下兄弟们大家合着买的。现在,家属们经营呗!”孙占喜狡猾地用眼角溜着周立峰和关勇的表情。“哎呀我去!他妈的砍完我大哥,一分钱不拿就想跑?休想!”关勇怒骂,“杨森这些摊位一个都别想拿走,我扣下了。”孙占喜情不自禁地一哆嗦,明显嘴角抖了几下。关勇揪着孙占喜的衣领,“小子我告诉你哈!杨森不露面,我就拿你祭天。我非把你肚子里的屎用脚踩出来不可。不然我和我大哥在社会上没法混了,我关勇也丢不起这个脸。”孙占喜一听这话,咧开大嘴哭嚎起来。“关勇兄弟,立峰大哥,我跟你们说实话吧!我已经跟杨森分道扬镳了,我们已经一刀两断了,我们割袍断义、画地为牢,翻脸了。就因为他不听我话,非得给立峰大哥你找麻烦。我看不惯。我十分愤怒。我非常气愤。可我劝不住啊!我在他杨森眼里算个啥呀?屁都不是啊!立峰大哥,我以后回五爱街安心做生意,远离江湖,告别是非,希望各位兄弟姐妹们看我的实际行动吧!”“滚你妈的!你还要留下?”“啊!我留了一个摊位。”孙占喜眨着小眼睛,可怜巴巴地瞅着关勇。“你留哪个位置?”孙占喜狡猾地转动着眼珠,“我想要咱这趟的大角……”关勇大吼一声:“滚犊子!离我们远点。否则我天天看见你一次打你一次。”“那好!那好!我去那边”孙占喜用手一指,“那趟里面找个位置。”“你打算自己在这儿做买卖?”周立峰坐在铁床子上问。“是,带着老婆,安分守己做点小生意。”周立峰点点头。“嗯!好吧!冤有头债有主,杨森我肯定能找得到,他的账,以后我会跟他一起算。说扣他摊位的事儿,关勇也就是那么一说,这种不讲道义的事情我们兄弟干不出来。至于你孙占喜嘛!好好做买卖吧!都老大不小的年龄了,有老婆有孩子,还像以前那样瞎混啥?去吧!找个别让我们看见你的地界儿,好好卖服装。”孙占喜感动了,几乎流下眼泪。“大哥!立峰大哥!你以后就是我孙占喜的亲大哥。我这一辈子就跟着你鞍前马后……”“滚滚滚!赶紧滚。挺大个岁数,得谁跟谁叫大哥,你恶心不恶心?”关勇瞅着周立峰和大家,“明明比杨森大好几岁,竟然一口一个大哥地叫着,什么东西!滚滚!快滚。”孙占喜急忙站起身,如释重负,被特赦了一般,点头哈腰地赶紧小跑着离开。身后传来关勇喊声:“离我们远点,以后别让我再看到你哈!”孙占喜家住在三道口铁路旁边的平房区。这里是皇姑、铁西、和平三区交界的三不管。所谓三不管,是因为这里地皮归属于铁路,地方政府无权管辖。而铁路部门又没有精力和人力对铁道沿线居民进行细致管理,因此,在人口大膨胀年代,年轻人为了娶妻生子、繁衍生息,使得三道口地区违建房屋如雨后春笋般蓬勃发展起来。那些离铁道近在咫尺的违建房,晚间睡觉时有火车往来,就如同从枕边碾过一般。即使如此生活状态,人们也满不在乎。每天几百趟客、货列车的轰隆隆经过,早就成为了当地居民生活的一部分。孙占喜家就是这里的一间很普通小平房。由于地势问题,再加上沙地土层松软,造成了他家屋内严重下窖。因为白天挨了几顿暴揍,此时,孙占喜推门走在家里那段大下坡的时候,感到两腿一阵阵发软。孙占喜媳妇赵春丽正坐在炕上陪女儿玩儿,扭回头看见丈夫鼻青脸肿的模样,先是被吓了一跳,随后便开始破口大骂:“你这又去哪儿惹祸了?哎!你说你挺大个岁数,还他娘的整天撩猫惹狗打群架,就你那小身板儿是那块料吗?早晚得让人一菜刀给劈喽!”不到十岁的女儿孙妍瞅着爸爸这副样子,撇嘴要哭,却被妈妈拦住了。“闺女别哭,他这不是回来了嘛!又没死,哭啥?”孙占喜沮丧地坐在了靠墙的破沙发上,瞅着天棚,心里也不是个滋味儿。他妈的!我堂堂孙占喜,咋混成了这个熊样儿?赵春丽骗腿下炕,墩墩打打、撇勺摔碗地说:“这一天到晚的,你像股风儿似的,都抓不住你影儿啊!我是真怕你哪天一不注意啊!随着哪家烧纸的青烟飘去了西天。我说你就在自己屁股上焊个根儿吧!拧个螺丝扣也行。你稳稳当当地在家待着行不?这他妈的!跟个不着调人过日子,简直是倒了八辈子血霉。”“行了别说了。”孙占喜从兜里掏出香烟,点燃。“这可能是我人生的最后一次战斗啦!以后我金盆洗手退出江湖,从此,社会人里再无我孙占喜。你去,给我整点水。”“咋的?你以后就啥也不干了?”赵春丽拎起一把扫帚开始扫地。“嗯!”孙占喜点点头,狠吸了一口烟。“然后,陪咱们娘俩一起饿死在这屋里呗!”“你这人,怎么总是想着死啊死的呢?”孙占喜显然对老婆的话不满意。“你就没想过我退出江湖是为了真正投身到商海大潮之中,到长江里游泳,蹦黄河里搏击。搏击懂吗?给我整点水。”“不懂。你说话向来玄玄乎乎的,哪他妈有准儿!”孙占喜失望地拍了一下大腿,仰头瞅了一会儿天棚。片刻,他说:“媳妇我说明白一点哈!你,就没想过咱俩开个夫妻店一起去做大买卖?”赵春丽撂下手里的扫帚,扭回身不解地瞅孙占喜。孙占喜微微一笑,“你,以后就别再去夜总会唱歌了。说实话,你那粤语歌唱得不咋地,广东人听不懂,本地人也全糊涂。靠脸蛋儿挣那几个赔笑的钱,没啥意思。并且,你现在这张脸也明显长褶子,胸,眼瞅着往下堆碎。岁月啊!谁能抗争?还是跟我去五爱街当老板娘吧!从此以后,咱两口子早晨一起走,晚间一起回。时时刻刻在一起,永永远远不分开。”赵春丽拍拍手上的灰土,轻轻坐到孙占喜旁边的沙发上,语气轻柔了许多。“你,今天这是咋的了?”孙占喜瞅一眼老婆,眼神里闪出悲壮的光。“你看哥们儿这张脸没?今天我是牺牲了颜值,换回了自由。从此以后,我就再也不用依附于任何人啦!我要开始自己独立做买卖。”赵春丽脸上露出惊诧表情,“你这是遇到啥事儿了咋的?跟我详细说说。”“给我整点水整点水呢!渴死了。都跟你说好几遍了,没听着啊?”孙占喜见缝插针地使出了暴脾气。“哦!是喝的水啊!嗨呀!刚才我还以为你要金盆洗手的水呢!”赵春丽边说边转身奔向热水壶。孙占喜嘟囔:“理解力太差。我很担心啊!在这个江湖险恶的社会里,你离开了我可怎么生存?”赵春丽把一杯水放到孙占喜面前。“其实,杨森对你还是挺够意思的。”“够意思个屁呀!”孙占喜喝了一口水,烫得直咧嘴。他把水杯再次放到桌子上。“我跟他杨森混了这么多年,他买房子,开摩托,手里还拎着大哥大。一个大哥大就一万多。你再看看我,你再看看咱们家,不还是这个熊样儿嘛!”“毕竟你在杨森那儿还是管事儿的。我觉得他对你还行。”“行啥呀我的媳妇?靠谁都不如靠自己。总之我以后要独立做生意了,再也不用看任何人的脸色。你在家里负责卖货,我研究出门上货,就咱两口子干,没用的再也不扯了。咱俩一门心思赚钱吧您内!”“嗯!你这么想也对。哎!这么高兴的话题,这么值得纪念的日子,你咋不喝点(酒)呢?”赵春丽笑着瞅孙占喜。“嗯!你提醒得对!”孙占喜俯身从沙发下面拽出一个酒瓶子,“我说好像差点啥呢!要不你再给我炒个花生米得了?”赵春丽迅速变了脸色,她厌烦地一摆手。“行了行了!就别蹬鼻子上脸哈!你还是就着剩菜喝两口得了。赶紧讲你的事儿,你那一脸伤是咋来的?”“我这脸啊!你倒是把剩菜给我端上来呀!赶紧的。”孙占喜撸胳膊挽袖子,还脱掉了一只鞋。赵春丽摆上来的酒菜很简单,一碟咸榨菜,一碟辣白菜,还有半碗炖白菜土豆。孙占喜盘腿坐在破沙发上,很快就把额头喝出了汗。赵春丽坐在对面沙发上,手里也捏着酒杯,“滋溜”喝干一杯后,拧着水蛇腰,很风尘地瞅着孙占喜。“你倒是说呀!你那脸,到底是咋整的?”“我这脸,是今天跟杨森他们最后撕破脸儿的时候,干了一架。打的。”“谁打的?”“他们一大帮人打的。”“为啥?咋还一大帮人打?”“今天我把话挑明了,他们要去广州玩儿命,我不去。”孙占喜夹起一块辣白菜放进嘴里,辣椒与盐同时刺激了他嘴里的伤口。他疼得不停吹着气。“不去就打你呀?”“当然!他们离不开我。”孙占喜又喝了一口酒。眼泪都辣出来了。“为啥离不开你?”“因为我是人才。我熟读《三国》。我是杨森身边的智囊和左膀右臂。我不跟着,他心没底,脚没根。于是就生气,出手也就特别重。”“哦!那最后你咋说的?”“我说,”孙占喜使出了朗诵台词般的声调,“我有老婆有孩子还有家,不可能放下她们去跟你走刀刃儿。我不欠你什么,我做人也有自己的原则。我从来不会逼自己的朋友做他不愿意做的事情,更不想一辈子被别人踩在脚下。你们想要动手就尽管来吧!只要给我留一个摊位就行。从此以后,就算了却了我们多年的兄弟情分。”“哎呀!像小马哥的台词一样。”赵春丽双手合拢一起握在胸前,眼里闪动着少女般的炙热。“你真是这么说的?”“当然。我怕啥呀?家庭,你,闺女,是我的命啊!生命诚可贵,你们价更高,若为这一切,”孙占喜把手一挥,“一切皆可抛。”说完,猛地把满满一杯酒喝干。“你真有才!以前我还从来没发现你这么有情有义热爱家庭。等着,我去给你炒个菜。”赵春丽真的被感动了,她站起身就往厨房跑。孙占喜擦了一把嘴边留下来的酒水,撇眼神看了一下媳妇的背影,然后夹起一根咸榨菜,放进嘴里,“咯噔咯噔”嚼着。###(十七)夜晚,杨森带着手下兄弟坐在中山大厦夜总会包间里。明天就将远去广东闯龙潭虎穴了,对于杨森而言,竟然有些难以言说的惆怅。虽然自己早就谋划着要南下打拼天下,也通过那里的熟人设计好了发展思路,但是,这次走得有点砢碜,毕竟是被迫离开家乡,还是被人撵出了沈阳市。这对于一个社会人来说,多多少少脸面上有些难看。雁过留名,人过留声。堂堂杨森没干过周立峰,跑了。这个口碑太难听了。因此,杨森暗暗发誓,必须在广东干出点名堂来。杨森暗自伤怀,但是手下的小弟兄们却兴奋得不行。这帮小子,各个从小就是惹祸的种子,今天拘留明天教养,后天一不小心就被判刑两年。父母操心,社会讨厌,自己也觉得不受人待见。既没手艺又没特长,做生意没本钱,找工作用人单位一看档案履历,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想活着,除了跟个大哥混社会,自己真没有其他办法。既然没家没业没有牵挂,能被大哥带出去见见世面也是好的。万一哪一脚踩在狗屎运上混出个人模狗样儿,也算对父母和自己有了交代。杨森手下的二明子就是这个想法。二明子,本名赵启明。今年十九岁,家住铁西区沟西八节楼。这小子长得白白净净眉清目秀,但他却精明强干,脑子里也有些主意。就是因为年龄小,在一帮论资排辈的社会人堆里,资格还有点浅。尤其有孙占喜在,那些有点头脑的小辈基本没有发挥空间。今天,二明子看见大哥杨森有些不开心,便悄悄走了过去。“森哥,咱们马上就要走了,今天在沈阳也是最后一次出来娱乐,您高兴点。以后咱们到了广东,说不定比这儿好很多呢!”杨森瞅二明子一眼,笑了。“那是,肯定要比这里好。只要跟着我杨森干的,将来我都让你们飞黄腾达。”“那是一定的。嘿嘿!”二明子给杨森倒满一杯酒。“哥,今天咱们出来,你真没通知孙哥啊?”杨森挥挥手,“没。以后不带他玩儿了。”“就为那天的事儿?”二明子明知故问。杨森十分失落地端起酒杯,看着啤酒泡沫一点点变化,叹了一口气。“我万万没想到啊!孙占喜这个瘪犊子会不跟我走。当初要不是他圈拢我跟周立峰对抗,我也不至于弄成今天这么个远走他乡的局面。嗨!这人呐!真是没法看。想当初,孙占喜打罪的时候跟我在一间号子里。你们也看见了,就他那小身板儿,要是没我罩着,早他妈让人打死了。我对他孙占喜简直是一百个头儿地够意思!”“森哥,老孙是啥事儿进去的?”二明子问。“他那样的肯定不是打架、伤害。不会是偷钱包、耍流氓、强奸老太太吧?”众兄弟一起哄笑着也围拢过来。杨森笑了,不愉快的事情被忘在了脑后。他放下酒杯。“说出来你们都不信,这小子,是被自己老婆告进监狱的。”“啥!他老婆?”二明子惊愕,“就现在这个夜总会里最会浪的娘们儿?”“不是”杨森摇着脑袋,“现在这个赵,赵春丽,是后娶的。孙占喜啊!原来是燃料公司下属一个企业的业务员,负责采购、销售什么的,在单位做假账密(私藏)了点钱,这事儿就在被窝里告诉了自己老婆。挣钱给家里老婆孩子花天经地义,在老婆面前显摆,也没毛病。但是,你背地里跟单位女同事搞破鞋的事儿就不能让老婆知道了。”“破鞋?是现在这个老婆吗?”一个小弟问。杨森喝了一口酒,“不是。现在这个是之后之后又之后的。”“哦哦!”大家都张大着嘴认真听着。“这小子,你要么乖乖地跟老婆认罪悔改,要么就死不承认,他可倒好,破罐破摔,干脆跟老婆摊牌了,直接提出离婚,还大张旗鼓地要娶单位那女同事。这家伙地,把他老婆惹急了,那娘们儿狠不!人家压根儿就没通过单位,拿着证据直接到公安局报警。”杨森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然后擦了一把嘴上的泡沫。“孙占喜,三年徒刑。”“哎呀我靠!看来,有些重要事儿还真不能都跟老婆说哈!”二明子急忙给杨森酒杯里倒满酒。“那对。”杨森掏出香烟点燃。“啥是两口子?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在一起过日子的时候是亲爱的,一旦翻脸,那就是掌握你原始材料的最危险敌人。”众人一起点头。“有道理!有道理!”“那老孙现在这个媳妇,是咋嫁给他的?”二明子问。“还咋嫁给他的?”杨森吐出一口烟,笑了。“赵春丽那娘们儿,在沈阳各大夜总会唱歌很多年了,风骚得很!不管是谁,只要花点钱,一领就走。年轻那会儿,模样倒是还蛮漂亮的。当时,跟北行一个倒腾校哔大衣的老棍子明铺暗盖,被孙占喜看上后,是我亲自出面给抢来了。那时候你们还小,不知道这段事儿。”二明子点点头,“哦!我说的呢!那娘们儿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邪劲儿……”这时,服务员又端上来一拨果盘和酒。杨森伸手招呼着:“各位兄弟,明天咱们就去广州了,今晚大家尽兴哈!爱喝什么酒就喝什么酒,自己点。”“谢谢大哥!”众小弟们欢呼着各玩儿各地去了。二明子看一眼杨森,然后凑到他身边,小声着:“哥,咱们真就这么让周立峰逼走了?”杨森狠狠地抽了一口烟,“也不算是被逼走的。要不我也早就想去广东闯了。”二明子吧嗒一下嘴,“咱主动走是咱主动走的,但这次不一样。憋了憋屈的,有点窝囊。咋的临走前也得弄他周立峰一下呀!”杨森一哆嗦,扭头瞅着二明子。“你怎么跟孙占喜似的,也劝我这个?”“我跟老孙不一样,他是玩儿嘴的,出完主意还得森哥你去找人完成。我不是。我能自己找人并亲自动手搞定。”二明子说得十分认真。“你想干啥?”“森哥,我带几个像样的(人),去把周立峰废了吧!出出这口恶气,然后咱们再远走高飞去广东。咋样?”“上次去了七八个人,不也就那样了,你还能找到啥样的?”“森哥,上次的那些人不是不行,而是在大市场里,客流太多,不好施展。并且,周立峰身边帮忙的人也多,所以才败了。”二明子蹲到杨森面前,仰头瞅着他。“那天,我也躲在远处看到了全部场面。哥我给你还个原哈!刚开始的时候,七八个人对一个,突然袭击。”二明子指着自己身体头部、肩膀、腹部。“这儿,这儿,这儿,三刀全是重要位置,人也伤到了,只差肚子上的偏了一点。如果再来一两下,周立峰就倒地了。后来,是帮忙的人一上来,情形才转变的。”杨森吧嗒着嘴,品味着。“你说的,倒是这么个理儿。”“好汉难敌四手,猛虎架不住群狼,他周立峰是人不是神。哥,咱们只要找个机会,在周立峰一个人出没的地点动手,肯定能成功。”杨森长时间看着二明子,叹了口气。“算了算了,都要走了,别扯闲事儿了。”“无毒不丈夫哥。”二明子咬着牙,“我想去干一下周立峰。人我自己找。这事儿跟你无关。”“你?”杨森惊讶地瞅着二明子,“那你为啥?”“为争一口气。”二明子站起身,表情严肃地瞅着杨森。“我不能让沈阳社会人认为森哥是被周立峰撵走的,那咱们这伙儿兄弟的面子往哪搁?以后逢年过节还有啥脸回来?把周立峰干残废了再走,我们这些给你当小弟的也不会感到憋屈。”杨森伸手从桌面上拿起烟盒,抽出一只放到嘴上。瞬间,他似乎想起了什么,急忙抽出一只递给二明子。二明子接过烟,掏出打火机,先给杨森点着火。“再一个,哥,我想替你干点争面子的事儿。等以后到了广州,让我替你管手下人行不?”“哦!”杨森吐出一口烟,点点头。“好!你处处都是为我杨森着想,为这支队伍争脸。这次的事儿你要是真能做好喽!到了广州,我一定给你身上加码。到时候你可别嫌累哈!”说完,杨森伸手倒了一杯酒,拍了拍二明子的肩膀。“喝了它。”“谢谢哥!把这事儿交给我吧!”二明子端起酒杯,规规矩矩一饮而尽。傍晚,夕阳绚烂。天边鱼鳞状的云朵被落日照得金灿灿异常美丽。李梅拎着菜筐十分随意地走在艳粉街嘈杂的小市场里。她穿着吊带睡裙,上面套了一件镂空针织外搭,十分诱人的身材,衬着短裙下露出又长又直的白腿。乌黑的带卷长发仅仅用小碎花纱巾一拢,松散垂在脑后。一抹彩霞照在李梅脸上,她的头发闪着金色的光。如此惊艳脱俗的少妇,立刻引来了无数路人的目光。李梅走到一个卖蔬菜水果的摊位前,伸手拎起一捆芹菜。“多少钱一斤?”小贩眼都直了,“芹菜,五分(钱)。”他一边说一边仔细欣赏着眼前这个仿佛从挂历上走下来的仙女。一辆公交车停在了兴华街体育场站,从公交车上走下来周立峰。他几大步越过马路,兴冲冲直奔艳粉街里。不时有熟人与他打招呼,周立峰十分客气地点头回应。经过小市场的时候,周立峰停步在蔬菜水果摊前。“兄弟,给我挑个西瓜。”“好嘞哥!”小贩应着。“这里,咋聚这么多人?大家聊啥呢这么热闹?”周立峰问。小贩认识周立峰,便笑嘻嘻说开了:“刚才一个半大小子,在这市场里骑车飞奔,可快了!把一个漂亮女人的裙子给刮破了,扯了那么长一个口子,都露肉了。那女人刚在我这买的菜。”小贩挑好一个西瓜,放到秤盘上。周立峰摇头,“哎哟!这么多人的市场里,骑那么快车干啥?”“可不!这要是撞了老头老太太麻烦可就大了。”小贩指着秤上的西瓜,“十斤一两还高高的,算十斤,给五毛钱吧!”周立峰掏钱付款,然后捧着西瓜,穿过市场,拐向一条幽深的胡同。李梅走在四面高墙又深又长的胡同里,神色慌张。她一只手捂着被撕开的裙子,另一只手拎着菜筐,脚步匆忙。今天真是倒霉,本来在家里洗了衣服洗了澡,趁孩子睡觉的功夫,她请邻居帮着照看一眼,然后轻轻松松地到小市场里买点菜,给丈夫做点好吃的。哪曾想,被一个毛毛愣愣的半大小子骑自行车划破了裙子。又白又长的大腿全都露了出来,那么多人的市场啊!真是又尴尬又扫兴。李梅当时就感受到了在场所有男人们眼神里的火辣灼热。她没心思跟那孩子理论,伸手抓紧撕坏的裙叶,撒腿就往回走。这条胡同寂静幽长,仿佛没有尽头一般。李梅选择走这么僻静的胡同,其实就是想要尽量躲避行人的目光。然而,祸不单行,麻烦还是来了。在一个急拐弯的地方,墙角处突然出现了一个长头发,埋了吧汰,长相十分猥琐的男人。李梅被吓一跳,她急忙低头侧着身子,与那男人擦肩而过。就在二人在狭窄胡同里交错的瞬间,那男人猛地伸手摸向了李梅的短裙内侧。李梅尖叫一声,随手甩过去一记耳光。男人被打之后,手捂着脸笑了,笑得十分淫邪。他再次扑向李梅,一把将她搂住。“美人,我都跟了你一路了。你是从哪来的啊!让我稀罕稀罕!”说着,嘴就凑了上来。李梅拼命挣扎,男人的手更加肆无忌惮地上下乱摸。突然,那男人的头发被人抓住了。他疼得撒开李梅,刚一回头,脸上就重重地挨了一拳。男人当场倒地,满脸都是血。来人是周立峰。周立峰冲上去又是狠狠几脚,那男人瞬间惨不忍睹。他连滚带爬地站起身,踉跄着跑了。周立峰没有追赶,而是脱下自己的外衣系在李梅腰间。李梅流着眼泪扑进周立峰怀里。周立峰笑了,伸手轻轻抚摸着李梅的头发,安抚着她。可就在这时,前面胡同口突然走来三个陌生壮汉,他们手里拎着家伙,一脸的不怀好意。周立峰扭回头,竟然身后的胡同口也被几个人堵上了。周立峰猛抬头,看见墙头上也蹲着几个小子。那些人身边摆着厚厚几摞砖头,他们每人两只手上都握着砖头,嘴角挂着阴冷的笑,正看着下面的他们。那天,傍晚的天空异常美丽。那天,天边的彩霞光芒四射。那天,胡同里的喊杀声震耳欲聋。###(十八)张朝阳和关勇回到沈阳的时候,是一个细雨绵绵的下午。他们俩手拎肩扛着沉重货物,笑呵呵走出了沈阳站出站口。雨不算大,到家也早,两个人一商量,干脆把货送回五爱街得了。因为五爱街大库房24小时有人,这样,明天早晨就能卖货了。于是,他们俩浑身湿淋淋地来到五爱街,把货安排好,又用库房办公室的电话打了两个传呼,一个给周立峰,一个给王希明。之后,两个人站在门口雨搭下一边抽烟等回复一边聊天。关勇说:“知道咱俩回来,立峰哥今晚肯定找咱俩喝酒,他一定想咱们了。但我得先回家洗个澡,换换衣服。”张朝阳抽抽鼻子,说:“我这身上也都是汗味儿,雨一浇,又湿又潮,酸抹布似的。必须先洗澡换衣服,然后再喝酒。哎!你晚间想吃点啥呀?”关勇瞅着雨星星的天空,笑了。“在广州浑身出汗的时候就想啊!回家一定去西塔吃大冷面。来盘狗肉,来盘拌毛蚶,来盘辣白菜。”张朝阳补充:“再来盘拌干豆腐。”“嗯嗯!拌干豆腐是经典,必须来一份。”关勇咽了一下口水,“然后往冷面里来半勺干辣椒面,再倒上酱油和清醋,美美地喝一口汤,哎呀我去!饿了!我已经饿了。”“我也饿了。”张朝阳吧嗒着嘴,“西塔大冷面哪都好,就是屋子太小,人却太多,没座位。有时候得站在窗台边上吃,太别扭。”“可不。就这差点意思,酒喝得没情趣。”关勇从兜里掏出香烟,两个人再各自点燃一根。张朝阳吐出一口烟,说:“今天下雨,天凉,要不咱们去铁西小六路吃‘二合永’饺子得了。老字号回民馆,老地道了。喝点羊汤,多加点胡椒粉,诶呀那个美。我跟你说哈,他家饺子,一咬一兜油,老香了。菜做得也好。什么扒肉条,溜口白,爆炒胸口,清炖羊肉……”关勇伸手擦了一把嘴,“就他家,就他家了。这让你给我说的,肚子里直叫唤。要不咱们吃完饭再回家洗澡吧!”张朝阳和关勇都笑了。“哎!咋这么久还不回电话?立峰哥向来回传呼最痛快。”关勇扭头往收发室里看。“雨天,找公用电话费劲呗!”张朝阳话音未落,收发室窗玻璃传来敲击声。里面一个老头示意有电话打来了。张朝阳和关勇急忙进屋。关勇拿起电话,故作广东口音:“歪!蕾好啦(你好)!猜猜我系谁啦?呦!是希明啊!哈哈哈!我还以为立峰哥先回电话呢!呵呵!我们回来了,现在五爱街大库房呢,还背回来很多货……你哭啥呀?什么?立峰哥,出事儿了!植物人?”关勇惊愕地看着张朝阳,眼睛里浮现出少有的惊慌。张朝阳和关勇急匆匆来到五院住院处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在一间多人大病房里,周立峰头上缠着纱布,闭眼躺在靠窗的床位上。王希明站在床边,脸对着门口。王希明对面的床边凳子上,背朝门口坐着一个身材窈窕的女人。关勇和张朝阳喊了一声“立峰哥!”便冲进了屋子。那个女人猛地回过头来,张朝阳像被电击了一样呆滞在原地。因为他看见了满脸疲惫的李梅。“哥你咋的了?”关勇泪流满面地呼喊着扑向病床。李梅没有顾及关勇,而是惊讶地瞅着张朝阳。“你,怎么来了?”“你怎么在这儿?”张朝阳也面带疑惑地问。关勇推着紧闭双眼的周立峰,眼泪不住地往下流。“哥,你咋地啦哥?你瞅瞅我,你起来呀!”关勇猛地转回身,看着李梅。“嫂子,我哥咋成这样的?是被谁暗算了?”“嫂子?”张朝阳张大嘴惊愕地望着李梅,此时他终于明白了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我在家门口胡同里遇到了流氓,他们人多,立峰跟他们打架的时候,脑袋被人拍了几砖头就这样了。”李梅语气平淡得如同一池浑浊的水,她疲惫的眼神散落在地面一团被揉搓丢弃的纸上。“不可能啊!流氓?就你们家那一带,有一头算一头,一个个拎出来,哪个流氓敢碰我哥周立峰?”关勇红着眼睛,伸手抹了一把鼻涕,“人抓到了吗?”“抓到一个,可就是不交代其他人。这么多天了,警察也没办法。”“没办法?”关勇站起身就要往外走。“不信那事儿。来,我去问问他。”张朝阳急忙拉住关勇,“别别!你冷静点关勇。第一,那个人你见不到,即使见到了,警察也不会让你审问。第二,现在这时候,咱们首要的是先问问医生,立峰哥的病情如何,怎么治疗。”“还问啥?已经定性了,植物人。”李梅用手帕擦拭着眼角涌出的泪水。“醒不过来了。”“咋就能定性呢?谁敢肯定一个大活人就成了植物人?”张朝阳激动地挥舞着手臂,“我们谁没打过架?谁没挨过打?脑袋上挨一棒子挨一砖头的时候多了去了,哪个成植物人醒不过来了?”李梅烦躁地从床头拽出一个牛皮纸的病志袋子,使劲儿摔向张朝阳。“醒不醒得过来你自己看,那白纸黑字写着呢!又不是我编的。二婚的媳妇也是媳妇,躺在那儿的毕竟是我儿子他爸。”李梅突然抽泣起来,语气哽噎,“我这人是扫帚星,妨行大,嫁到谁家谁倒霉行了吧!”说完,扭过头去抹眼泪。病房里的其他病友和家属都吃惊地望着李梅,没人敢吱声。王希明则惊讶地瞅着张朝阳和李梅莫名其妙地争吵,总觉得这里面有点什么潜台词的私人恩怨。因此,她看看李梅,又看看张朝阳,再瞅李梅,突然,王希明倒吸一口冷气。想起来了,王希明终于想起来了,这些天就一直觉得李梅嫂子眼熟,却咋也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刚刚,当她与张朝阳出现在同一个画面里争吵时,终于把王希明的思路捋通顺了。这个李梅嫂子不就是当初跟张朝阳一起去她路边市场的那个大美女嘛!那时候,她是张朝阳的老婆……王希明惊愕地瞪大了眼睛,用手捂着胸口。这一发现吓得她呼吸急促、血液奔腾,一时间什么都没说出来。张朝阳低下了脑袋,不再说话。关勇也消停了,急忙劝解:“嫂子,您千万别往心里去,朝阳和我一样,都是立峰哥的好兄弟。我们刚从广州回来,听说这事儿,心里有点起急,真没有别的意思。”李梅伸手拢了一下散碎下来的头发,平缓了语气:“好了,你们走吧!看他一眼就行了。回去吧!”“嫂子你说啥话呢?”关勇有点急了,“出了这么大的事儿,我们得为立峰哥做点啥呀!”“有什么困难?家里都有什么需要?”张朝阳说着,开始从兜里往外掏钱。李梅眼里含着泪,咬牙瞅着张朝阳。“我家里需要个爷们儿,你能给我吗?”闻听此话,关勇也愣了,他瞅着张朝阳,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张朝阳更是语塞,张了几下嘴,却一句话也没说出来。王希明站在一边,真不知道该如何插话劝解。“少他妈假惺惺的!张朝阳你是不是心里特别高兴?你是不是在幸灾乐祸?”李梅站起身,挥舞着手臂,“滚!你以后不许再来了,看你就闹心!滚!滚!”雨,继续下着。淅淅沥沥的,如同散碎的精灵在路灯下起舞。张朝阳和关勇没精打采地坐在住院楼口的台阶上,憋气又窝火地大口抽烟。王希明站在他们俩身后,若有所思。“这是咋了?我嫂子向来柔柔弱弱的,性格可好了,今天这是咋了?”关勇一边抽烟一边挠脑袋,“不怪都说女人受到刺激会崩溃,看来嫂子得有个人劝劝啊!做心理辅导什么的。”“她这股火气不是冲你,而是冲着我来的。”张朝阳无神地望着路灯下的雨雾,脸上挂满了倦意和沮丧。“冲你?”关勇疑惑地瞅着张朝阳,“哎对了,你俩这是第一次见面啊!嫂子咋知道你叫张朝阳?”“兄弟,这事儿我只对你和希明两个人说,立峰嫂子是我前妻。”张朝阳疲惫地站起身,向前走了几步,面对着屋檐滴落下的一串串水涟。“这个,我也是刚刚知道。”关勇吃惊地瞅着张朝阳,好像不认识了一般。张朝阳转过身,瞅向王希明。“希明你是见过她的,离婚前我还带她去过你们路边市场,你俩还说过话。”王希明点头,“是啊!我也是刚刚看到你们俩那样,才突然想起来了。哎哟妈呀!真是不敢想象,天底下还有这么巧的事儿!”“是啊!就是她。就是跟我相亲相爱因为不怀孕而离婚却能跟别人生孩子的那个与我无缘的女人。”成串的句子没有标点符号地从张朝阳嘴里往外滚动。突然,天边闪过一道闪电,沉闷的雷声在云层里翻滚。张朝阳几步走进雨中,手指天空大声质问:“我又没撒谎,你打闪干什么?我哪里说错了吗?如果我问心有愧,你就用雷劈死我得了。”“咔嚓”,清脆的雷声在他们眼前炸开,脚底下的地面都随之颤抖了。王希明急忙跑过去把张朝阳拽回到雨搭下。“干吗你?这天你还敢质问老天爷?万一自己记错了什么呢!”张朝阳湿淋淋瞅着王希明和关勇,突然泪如泉涌。“希明,立峰哥真的成植物人了!咋办呐关勇?咋办啊?哇~”张朝阳嚎啕大哭。###(十九)“起初不经意的你/和少年不经事的我/红尘中的情缘/只因那生命匆匆不语的胶着/想是人世间的错/或前世流传的因果/终生的所有/也不惜换取刹那阴阳的交流……”(歌曲《滚滚红尘》)五爱街里的业户们一如往常,都在尽心尽力经营着各自的生意。每天凌晨四点多开档,中午十二点统一下行。别的职业赚钱后可以享受夜晚生活,或唱歌、跳舞、蹦迪,或看电影看电视……这些对于五爱街人来说都是奢侈的梦想。因为他们晚间七、八点钟就要睡觉,午夜时分就得起床,不管寒冬还是酷暑,都得顶着黑夜星辰去工作。日升月落、周而复始,如同一群辛勤劳作的蚂蚁,在命运深井里快乐地被囚禁着。1991年元旦后的沈阳,异常寒冷。那年雪大,贝加尔湖的寒流认准了我们这嘎达,像走亲戚似的三天两头来串门。带着凛冽寒风和漫天飞雪,不管不顾地与五爱街紧紧拥抱强行亲嘴儿。业户们都穿着厚厚的保暖衣物,皮帽子、棉大衣、羽绒裤、雪地鞋属于基本标配。冬季的五爱街市场里,尽管是露天经营,却依旧客流涌动。尤其元旦过后即将春节,外地来进货的老客更多了。关勇和王希明依然搞联手经营,他们俩的摊位前整天客流不断。张朝阳照顾着自己摊位,同时,也兼顾着周立峰的生意。大壮摊位前永远围满了人,牛仔系列不分四季,啥时候都有购买力。曹凤芝看见张朝阳忙不过来的时候,便会跑过来伸把手。在另一个区域里,孙占喜媳妇赵春丽穿着羽绒服,抱着暖手宝,已经混同于了普通卖货妇女,她站在摊位前,放开夜总会唱劲歌的嗓门大声叫卖:“瞧一瞧看一看,停一停站一站,走过路过不要错过了哈!削价处理打折销售,年终岁尾缺码断号的广州原版货哈!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买到就是赚到。随便挑随便选,买到便宜的服装,搞对象的不吵嘴,两口子晚间都和谐哈!”孙占喜则双手插在皮衣兜里,叼着烟卷,瞅着被顾客围拢的摊位,防范着心术不正的偷盗歹人……这就是五爱街业户的平常生活,这就是东北沈阳的大市场。周立峰遭袭这事儿始终没能破案。对李梅耍流氓的那个小子收审六个月后被放了出来。公安局给出的结论是,没有证据证明他跟殴打周立峰的那些人是同伙,但也不能完全排除他们不是一伙的。看到这种结论,关勇和张朝阳不甘心,决定亲自弄个水落石出。两天前,他们俩实施了审问计划。那天,刚下完雪,天挺冷。艳粉街平房区的垃圾与积雪把胡同挤出了一条狭窄的小路。张朝阳和关勇按照掌握的信息,直奔那小子家。棚户区,想得到这家伙信息非常容易,所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什么张家闺女夜不归宿离婚了,什么李家儿子打群架判刑了……这种茶余饭后的谈资,几乎瞬间就能传遍几条街。更何况耍流氓这样的恶心事儿,那小子早被一帮老太太指指点点搓破了后背。想寻找他家,稍微问一个中老年妇女,手指的方向不会有一点点偏差。说来也巧,正赶上那个耍流氓小子从自己家里出来。他穿着破边的秋衣掉套的毛裤,猫着腰,手里握着一团报纸,披着一件油渍麻花的半截棉猴直奔公厕。半年来,他更加落魄潦倒了,长发变成了光头,瓜条的一张脸,惨白。那小子钻进厕所,刚迫不及待地脱掉裤子,关勇和张朝阳就紧随着进来了。张朝阳伸手抓住他的胳膊,一个反关节,把他压倒在又脏又湿的地上。关勇左手拎刀抵住他脖子,右手按着他脑袋。“×你妈的,知道我是谁不?”“不知道。疼!疼!让我起来,埋汰!”那小子痛苦地挣扎着,却根本动不了。“告诉你,我是周立峰兄弟,今天问你个事儿。说了,放你。不说,一刀捅了你,然后把你塞粪坑里。”关勇凶神恶煞一般地说。张朝阳也跟着补充:“这冰天雪地的,冻到粪坑里面就是整个冬天。来年开春,你都烂成骨头了,谁也破不了案子。并且,就你这样的货,死一个少一个,谁他妈愿意为你四处奔波去破案呐?”这小子害怕了,恳求着:“两位大哥,啥事儿啊倒是问那?我这姿势不得劲儿!”“说,半年前,跟你一起围攻周立峰的那些人是谁?”关勇问。“我真不知道。在公安局,预审员连轴转审了我两天两宿我都没说出来。不瞒你们,我是真想说啊!反正我都这个×样了,活着跟死了还有啥区别!我知道的能不说嘛!”“那你都知道啥?”张朝阳问。“我啥都不知道。我要是知道那美人儿是周立峰老婆,给我十个胆子也不敢去摸她屁股和大腿呀!哎呀我这罪遭地啊!这手是真欠,我都恨不得自己把它剁下去。”张朝阳照着他脸上用力踢了一脚,这小子瞬间满脸淌血,痛苦哀号。关勇咬着牙,“我最后再问你一遍,那些人到底是谁?”“我真不知道。”关勇把他按在了厕所便坑里,然后再次用力往下按。这小子的屁股已经陷入了坑内,上半身和两条腿却都在便坑外面。一般没有几年舞蹈功夫的普通人,还真做不出这个动作。这小子一边用尽全力把住蹲位的边沿,避免自己掉下去,一边哭求着:“求求你,别按了。我这人平时连个朋友都没有,家里亲戚都不跟我走动,谁能跟我一起去耍流氓啊!我说的都是实话,求求你,放了我吧!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关勇与沈国强对视一眼,知道这货没说谎。于是,转身走出了公厕。公厕外面围满了人。大家议论纷纷。一个老头晃着脑袋,“不学好啊!就这下场。”一个老太太吧嗒着嘴骂:“该!欠收拾。”围观的人群看见张朝阳和关勇出来,急忙闪出一条路。他们俩从容走远,依然清晰听见身后传来那小子的呼喊声:“救人哪!来人啊!我卡住出不来啦!”这个耍流氓小子根本没有呼朋唤友的能力,更不会有人为他两肋插刀与周立峰这样有名有号的社会大哥去拼命。张朝阳和关勇一商量,觉得此事还是应该与杨森、孙占喜有关。既然杨森去广州了,那么,他们俩决定再找孙占喜。“我听说了,立峰大哥遭了暗算。我也知道,你们早晚得来找我。但是关勇兄弟,这事儿,我不知道。真不知道。”五爱街旁边的一条狭窄胡同里,孙占喜被关勇用刀尖顶在了一道砖墙上。关勇咬着牙说:“孙占喜,你了解我关勇是什么人,你更清楚我和周立峰的关系。周立峰救过我命,我为周立峰也舍得这条命。”“知道。咋不知道呢!但是,我已经金盆洗手,远离江湖啦!尘世间恩恩怨怨的事儿,早已与我无关。”孙占喜伸出手,用手指头轻轻把刀尖挪了挪位置。“太凉!”“滚你妈的!少他妈跟我装神弄鬼。说,杨森去哪儿了?”这一次,关勇把整个刀刃横在了孙占喜的脖子上,几乎割进肉里。“别别!这位置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孙占喜踮起了脚尖,人几乎靠进墙里。“杨森去哪儿了,我真不知道,我跟他已经情断义绝。请看我这张脸,他们打的。这道疤,他们留的。就拥护(因为)我不想跟他们走,他们是痛下狠手……”张朝阳用怀疑的眼光上下打量孙占喜,“你脸上那几处伤,不是上回关勇给你留下的吗?”“都在一天,忘了谁是谁非了?总之,就让往事随风去吧!仇恨留在心里何时休啊!”关勇一把抓住孙占喜的头发。“你他妈不说是不?你跟我玩儿心理战是不?今天我再给你留点痕迹。”关勇举起了拳头就要打。这时,孙占喜突然一摆手,然后推开了压在脖子上的刀子。“不用你。”说着,他眼睛四下寻找,然后随手从地上雪堆里拎起一块冻着冰的砖头。“立峰大哥是杨森走后才出的事儿,这个,应该跟他没关系。你们找错人了。今天,我就用脑袋碎砖来向你表明心志。周立峰也不是我找人打的,他受伤,与我无关。从此以后,你们再也不要来骚扰我。”说完,孙占喜双手抡起砖头,直奔自己的前额头拍了下来。“嗨!”因为砖头冻冰了,太硬,没碎。“嗨!”又一下,砖头还是没碎。血,顺着孙占喜的额头流淌下来。“嗨!嗨!”孙占喜又是两下,砖头仿佛钢板一般纹丝未动。关勇沮丧而又失望地抬头望向天空,他知道又没找对人。如果是自己被打,立峰哥马上就能把对方都给翻找出来,可自己却不行。关勇觉得自己真没用啊!他伸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张朝阳搂住关勇的肩膀,两人一起走向胡同外面。他们身后的孙占喜还在跟那块冻砖头较劲——“嗨!嗨!”孙占喜终于坐到了地上,头上的血已经染满了他的脸和衣服。###(二十)周立峰家住在艳粉街西边的齐贤街上,齐贤街南端的尽头是煤炭四营。每天从四营里进出的拉煤货车有几百辆,都必须从坑坑洼洼的齐贤街上通过。齐贤街就像一条蛇,扭转着弯曲的身体,使得那些拉煤货车在颠簸中“哗哗啦啦”掉下煤炭。因此,这附近的一大片平房区居民很少买煤,他们只要拎一把铁锹,拿一个袋子,溜溜达达跟着那些装满煤的货车,很快就能满载而归。李梅戴着帽子捂着口罩,身后背着孩子,一只手拎袋子一只手持铁锹走进了自家小院。她把捡来的煤倒进红砖垒砌的槽子里,然后进屋。解开孩子,放到炕上,再去外屋打热水洗手洗脸。此刻,周立峰平躺在炕上,紧闭双眼。李梅认识周立峰,非常偶然。那是她跟张朝阳离婚后的第二天晚间,李梅跟她的几个小伙伴到一家新开的夜总会里演出。那天,时装表演的音乐响起,几个女模特花枝招展地登上了T台。随着几套衣服的变换,开始泳装登场了,瞬间,台下传来了尖利的口哨声。身材一流的李梅走在最后,她面无表情,更显冷艳。坐在台下的杨森情不自禁喊了一声:“哎!那丫头挺漂亮啊!”“可不!”孙占喜狠狠地吸着烟,一只手上下抚摸着酒瓶的凸凹弧度。“这身上该长肉的地方长了挺多,不该长肉的地方一点没长。嘻嘻!真他妈会长。”模特开始走下舞台,进入客人区域的环状甬道。突然,杨森站起身,伸手摸了一下近在咫尺的李梅屁股。李梅被吓了一跳,慌乱中,高跟鞋一崴,摔倒了。杨森身后的小弟瞬间开始尖叫、起哄、打口哨。李梅想快速爬起身,但是,鞋跟儿太高,再加上刚才的惊慌,她怎么也站不起来。就在这时,周立峰从不远处走过来,扶起了李梅,然后转过身,用手指着杨森他们,面带怒色。杨森一愣,他脑海里回放着若干年前在监狱农场的一座大墙后面,自己被周立峰按在地上暴打的情景。当时自己手下兄弟没人敢过去拉架,孙占喜也惊恐地躲在一边不敢吱声。这就是周立峰的气场。“他妈的,你谁呀?”二明子怒骂着站起身。周立峰拉着李梅走到杨森他们面前,冷眼瞅着二明子和杨森。孙占喜急忙笑嘻嘻迎上去,“是立峰大哥啊!幸会!幸会!我哥有点喝多了,也不是故意的,就随便伸手,呵呵!摸了一下。真不是故意的。”二明子闻听是周立峰,吓了一跳,急忙往后躲。周立峰没理孙占喜和二明子,而是沉着脸瞅杨森。“给这姑娘道歉。”杨森坐着没动。“哎呀立峰大哥,您息怒哈!我替我森哥道歉。”孙占喜赶紧解围,他面向李梅深鞠一躬,“对不起哈!刚才是我们不对。”周立峰抓起桌子上的一个酒瓶,照着孙占喜脑袋砸了下去。“咕咚”一声,孙占喜坐在了地上。周立峰手指躲在黑暗中的二明子:“你过来。”二明子继续往后退着,一闪身,消失在了夜总会的旋转灯光后面。周立峰没再理会他,扭头瞅一眼杨森和坐在地上的孙占喜,然后,拉着李梅的手转身走了。模特演出结束,几个姑娘走出夜总会大门。其他几个伙伴都被等在门口的男朋友接走了,李梅习惯性地四下望去,车少人稀的马路上,路灯昏暗,却没有谁来接她。李梅眼圈一红,流下了眼泪。周立峰从里面走出来,安慰她:“别哭啊!从今天这事儿之后,就没人敢在你表演的时候欺负你了。”李梅用手帕擦拭着眼角,“不演了。以后我也不想再演了。”“为啥?”“我离婚了。每次演完时间太晚,没人接送。”“离婚了?为啥离婚?”“我不能生孩子。”周立峰笑了,挠挠脑袋。“这事儿也能离婚?现在年轻人不想生孩子的多了。能生的都不生。得了,那我今天送你回家吧!”李梅抬起头看了看周立峰,点点头。一辆蓝色铃木一百摩托车载着两个人迎着冰冷的风,穿过沉睡的夜,在排气管子单调的轰鸣声中,行驶在不知未来的马路上。“我叫周立峰,刚(从监狱)出来不久,想好好过日子,现在做点生意。要不,以后我接送你吧!”“好啊!”李梅眼睛望着一排排昏暗的路灯,回答的语气平淡如水。张朝阳侧身趴在被窝里看着毛晓玲数钱。他喜欢看媳妇数钱的样子,特有成就感。男人嘛!就应该是家里的顶梁柱,是为生活遮风挡雨的屋檐。厂子停产了,很多工友、邻居都走投无路地闲在家里发愁,不是打孩子骂老婆就是喝闷酒,竟然还有人跑到公园里吊死了。干吗呀?挺大个老爷们儿,没有活路就去寻找活路呗!即使凭力气去东货场干临时工也不至于寻短见啊!上帝关上一道门就会打开一扇窗,这个时代,虽然打碎了铁饭碗,但是却制造了很多机会能挖到金矿石。他沈国强不就是凭自己的智慧和勤劳找到了赚钱的出路嘛!毛晓玲终于数完钱了,她冲着丈夫一笑,“又是两千多。”说完,人就贴了过来。“是啊!我们五家,每天平均都能卖两三千块钱。也就是说,毛利润都能达到一千多块钱。”张朝阳躺平了身体,自豪地把双手枕在头上。“我的妈呀!”毛晓玲惊叹,“我上班那会儿,一个月的工资才四十多块钱,起早贪黑地加班也过不了六十,你一天就赚我一年多的工资!朝阳呀!这么整,咱家不久就能买房子住大楼啦!”张朝阳笑了,“傻媳妇,不能这么算账。生意,有挣钱的时候就一定会有赔钱的时候。挣钱的利润里,还包含着那些货物的积压、损耗等原始本钱。生意不可能天天都这么好,天气还有刮风和下雨呢!好的时候别猖狂,不好的时候也不要气馁。”毛晓玲使劲点头。“朝阳,你真是干什么像什么。说话有道理,做事有条理,我真崇拜你。”“崇拜啥呀!一个做小买卖的。”张朝阳仰望着棚顶,语气里带着忧虑。“没听我妈说嘛!今天单位有人来给我带话呢!让我回去上班。”毛晓玲点头,“那会儿我在家呢!是人事科老王来的。他说单位换了新领导,从外地接了点活儿,有两个车间能养死带活地开工生产。厂长让办公室的人都回去,各科室人员重新组合。在外面找到活路的,可以保留厂籍,停薪留职。没活路的,重新安排工作。”“我肯定是不回去上班了,现在,就是给我个厂长都不换。”张朝阳伸手拿过香烟和火柴。“让他们爱咋重组咋重组去吧!当初,像只猫狗似的给抛弃了,心里多难受啊!我这一年多风风雨雨的,好不容易把生意整明白了,又让回去!不可能。”“嗯!你说的是。那你办停薪留职啊?”张朝阳擦燃一根火柴,点着香烟。“嗯!办停薪留职,继续做生意。挣钱才是硬道理。我张朝阳得让老妈、媳妇都过上好日子。”毛晓玲扑到张朝阳怀里,紧紧抱住他。“这回,我争取给你生个儿子。”张朝阳眼里带着惊讶,“啥!又有了咋的?”毛晓玲笑眯眯点点头,“今天去医院,才确定的。”“那你吃饭的时候咋不说?让妈也高兴高兴。”“不想让你妈你姐知道,省得事儿多。我怕她们又领我去胡一摸那儿。”“去你的,这事儿瞒得了今天还能瞒得住明天?肚子渐渐大了,瞎子都看得见。”张朝阳翻身从被窝里爬起身。“我去告诉我妈一声,也通知我姐,以后你肚子里的孩子,任何人不许再惦记。别以为之前那事儿,我忘了。生了儿子还着罢了,如果生了女孩儿,我跟她们老账新账一起算。”毛晓玲笑着拽过被子披在张朝阳身上,“行了行了!你躺下吧!看看都几点了?明天,你明天把姐、姐夫都找来,一起给她们开会。”张朝阳重新钻回被窝。“听你的。这被窝外面是真冷。”他伸手摸了摸毛晓玲的肚子,“你咋知道这里面的是儿子?”毛晓玲一只手抚摸肚子,一只手按在胸口,“我就觉得他一点都不老实,总像手里拿了一根棍子似的堵在我嗓子眼那儿,弄得我恶了八心的,浑身不自在。他淘气,一定是儿子。”“去你的!这才多点,还没成型呢!”“反正他挺闹,这么一丁点就开始折腾我,将来长大了我得多操心。呵呵!”毛晓玲笑着顺势钻进被窝。“你这身上咋还这么凉啊?都拔手。”“在外面一冻一天,身上都冻实心了,就像冻秋梨似的,到家得慢慢往外反冷气。”毛晓玲心疼地搂着张朝阳脖子,“我家男人真辛苦啊!”“男人挣钱养家,应该的。”(二十一)养家,的确不容易。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在五爱街做生意的业户每天都得煎熬。春天,狂风呼啸、黄沙弥漫。脸上灰尘爆土,嘴里沙沙林林,那你也得站在露天市场里挺着。盛夏,烈日炎炎、酷热难当,没地方多没地方藏,被当头照的太阳烤得直迷糊,你龇牙咧嘴还得挺着。冬季,寒风凛冽、大雪纷飞,浑身冻得僵硬,一边跺脚一边应对顾客,你同样得挺着。这不,昨晚的一场大雪,今天市场里已经白茫茫地被完全覆盖了。大家齐心合力扫完雪,天已经大亮。王希明撂下扫帚,然后招呼自己的那几个死党要商量事儿。王希明认为,冬季,广州肯定是没有适合东北人的服装,在西柳、茨榆坨凑合着拿点货勉强维持,这个思路是不对的。因为沈阳每年将近五个月的冬天,我们不应该放弃这么漫长的季节,而是应该想办法把冬季弄成旺季才行。张朝阳一愣,他瞅瞅关勇,又看看曹凤芝,惊叹王希明绝对是生意头脑,这也是自己最近苦思冥想的事情。他让王希明说说自己的想法。王希明认为应该几家合起来力量,一起搞地产加工,自己打款式做衣服然后在五爱街销售。但是,具体应该怎么操作还没想好。曹凤芝表示赞成。关勇也笑着说,这就是以前赵所长给我们指出的那个思路。张朝阳不停地点头,说自己家里有很多国内国外的时装书,这几次去广州,还带回来一些最新的国际流行服装杂志。大家一起研究,然后按照冬季特点,去开明街布料市场搞一些面料,做男女毛料套装和呢子套装。大家一拍即合。张朝阳忙开了,他运用自己的特长,借鉴那些欧美时装书里的精华,根据沈阳人的喜好,画出来很多当前最流行的大垫肩款式呢料套装、大衣效果图。惊得关勇、曹凤芝赞叹不已。王希明拿着那些彩色效果图更是爱不释手。说干就干,这几个人都是说话清楚做事儿利索的嘎巴脆性格。第二天,张朝阳和王希明走进了开明街布料市场和小北辅料市场。他们挨家挨户地对比着各种呢子面料、纽扣、拉锁、衬布等辅料。然后,他们再走访北市场的南方人加工地区。经过精挑细选,最终确定了一家江苏裁缝的加工坊。那天一大早,张朝阳从北市场取回来他们地产加工的第一批货。因为这些款式都是张朝阳从欧美时装书里产生的灵感,在当时的东北非常稀有,瞬间就被开时装店的老板们盯上了,他们蜂拥抢购。很快,摊位前又被外地客户给围上了,一时间,两面摊位人山人海,无数顾客手里举着钱,簇拥着往前挤。张朝阳他们的货,又火了。孙占喜站在自己摊位前,眯着眼睛遥望向远处大过道,看着那些拎张朝阳和关勇定制的黑色服装袋子从面前经过,内心里翻江倒海。关勇他们的生意也太好了啊!照这么做下去,那得赚多少钱啊?于是,孙占喜也萌生了搞地产加工的心思。难吗?其实也没啥。当初跟杨森他们卖打包西服的时候,也见过有人在时装店里搀些加工货卖。路数自己都懂,虽然忙活人,但也不算复杂。最重要的,是找到合适流行的款式。想到这儿,孙占喜跟老婆打了一声招呼,走了。孙占喜去哪儿了?当然是繁华的太原街。因为当年只有沈阳站前的太原街上才有卖高档商品的奢侈品店。例如新世界、商贸酒店、中山大厦、中兴大厦。这些商场里有当前最流行的欧美款式男、女时装。孙占喜明白,想要搞地产加工,捷径就是仿照国际名牌。冬日的午后,孙占喜戴着墨镜走在人流密集的商业街上,他眼睛不但瞅着高端商场橱窗里的男女服装,同时还兼顾着那些时髦的女孩儿们。在商贸大厦楼下的橱窗里,有两件女装大衣吸引了孙占喜,他站在那里仔细揣摩着。就在这时,从旁边宾馆转门里走出两位穿着羊绒大衣的时髦姑娘。孙占喜惊得张大了嘴!这两位姑娘不但穿的大衣与橱窗里的一模一样,而且长相俊美,身材出众。长发披在肩上,就像从时装书里走出来的一样。孙占喜立刻跟在她们身后,近距离地一边走一边上下打量。但他忽略了女孩儿后面,还随着转门转出来了两个青年。孙占喜聚精会神地跟着那两个姑娘。跟着跟着,竟然伸手去摸一个姑娘的大衣下摆。那姑娘被吓了一跳,急忙躲避。另一个姑娘急忙呵斥孙占喜:“你干吗?”“不干吗!”孙占喜理直气壮,“摸摸你衣服料子。真滑溜。嘿嘿!哎姑娘,这衣服多(少)钱买的?”“管得着吗?”姑娘使劲瞪他一眼。这时,后面的两个青年走了过来。其中一个小伙儿伸手抓住孙占喜衣领子,用力把他抡到一边“干吗摸我女朋友?想耍流氓啊?”瘦小的孙占喜被甩了一个趔趄,不觉有些懊恼。“我就是摸摸她的衣服料子,想问问这衣服的价格。怎么了?年轻人,没轻没重的。”“你明明就是想要占漂亮女孩儿便宜。光天化日的就敢动手动脚,找打是不?”那个青年说。“嘿呀!打我?”孙占喜一副无赖样儿。“还不知道谁打谁呢?告诉你小子,这片你打听打听我孙占喜,吓破你苦胆。”看着孙占喜骄横的样子,另一个穿皮衣的青年失去了耐心,照着孙占喜就是两记耳光。“我专门就打吹牛逼的嘴。”孙占喜一愣,“哎呀你敢……”皮衣青年又是两耳光。孙占喜退后一步,“敢打我孙……”皮衣青年跟进一步,又是两耳光。这一次,孙占喜不敢吱声了。两个姑娘急忙来拉那个皮衣青年。“走吧走吧!跟这样的老流氓生气不值得,我每天见得多了,都这个熊样儿。”说着,四个人走远了。孙占喜看着他们消失的背影,擦了擦嘴角流出的血,吐出一口痰。“呸!再走晚一会儿,我就让你认识认识孙占喜是谁。”又吐一口痰,“在这一片,谁敢跟我扯这个?”就在这时,两个戴红胳膊箍的中年妇女围住了孙占喜,一个胖女人一把抓住孙占喜的胳膊。“随地吐痰,罚款,五块。”另一个瘦女人快速撕下一张收据。“赶紧的,别磨叽。”“哎呀我靠!”孙占喜摘下手套,歪着脑袋,看着眼前这俩娘们儿。“离开沈阳站前才一年,什么死猫烂狗都敢出来欺负我了哈!你们知道我孙占喜是谁不?”胖女人伸手指着他,“少废话!我管你是谁。一天在这条街上见你这样的人多了。哪个不是吹吹呼呼‘沈阳有事儿你找我’,听你们这些蝲蝲蛄叫唤还不种地了呢!拿钱。”瘦女人举着罚款票据,“赶紧地听见没?建设美好城市,实现四个现代化,就得先提高市民素质,提高素质就得从杜绝随地吐痰开始。”“哎哟我去!”孙占喜简直无语了。“去什么去?去哪儿我们也不怕你。”胖女人说。“实话告诉你,我们归政府管,政府是我们的强大后盾,你爱谁谁。我们在这一片才最好使。”瘦女人说。听了她们的话,孙占喜当时就软了,知道今天出门没看黄历。他立刻露出笑脸。“好好好!我服了还不行嘛!撒开手别拽我。”说着,孙占喜把手插进裤兜,好像往外掏钱。“我认罚,给你们钱,不就五块钱嘛!多大个事儿!”孙占喜说着说着,趁着两个女人疏忽的一瞬间,突然挣脱胖女人的手,转身就跑。身影很快消失在步行街汹涌的人群里。张朝阳、关勇他们几家赚到钱了,春节前短短的两个月,他们总共赚现金十多万,还不算剩下的货。再有几天就要春节了,生意基本告一段落,市场初八才开,这几天处理处理余货也就要休息了。张朝阳提出,我们合伙的生意里,始终有立峰大哥的货款在里面,我们大家赚的钱里也有立峰大哥的份。一会儿下行去银行取钱,分成五份,立峰哥的那一份让关勇给送家去。因为快要过年了,李梅一定也等着用钱。大家全都同意。王希明和曹凤芝说要跟关勇一起去看看周立峰,说完,三人一起瞅向张朝阳。张朝阳挠着脑袋,非常无奈,一合计李梅,他心里就打怵。王希明说,我们大家一起去,嫂子咋的也不至于跟你过不去。关勇说,当官还不打送礼的呢!何况你和她也没有啥不共戴天的仇怨。不就是前夫前妻那点小恩怨嘛!还能咋的?杀人不过头点地,也许以后就缓和了。曹凤芝也劝,去吧去吧!跟大家一起去。以后立峰孩子长大一点,能上托儿所了,李梅还得来市场跟咱们一起合伙做生意呢!那时候大家每天都得见面。张朝阳吧嗒一下嘴,认为也是这么个事儿,就跟着一起去了。然而,他们都把这事儿想简单了。谁都没料到李梅对张朝阳的怨恨,竟然达到了无法融合的程度。那天,李梅抱着咿呀学语的孩儿站在地上,一边摆手一边摇头,态度十分坚决。“不!不!不!我绝对不能跟你们合伙做生意。现在不能,将来也不可能。”“为啥呀嫂子?”关勇不解地问。“不是因为别的,只要有张朝阳在,我们就不能合。关勇你想啊!人家老婆早晚有一天会来市场,我怎么整?算什么?那天你也跟我说了,立峰的摊位挨着张朝阳。”李梅双眼含泪望着天棚。“有些事儿啊!真是没法说。邪性!这冤家缠腿甩都甩不开。如果天地有灵,我就想问问这老天爷,为啥呀?怎么就能把他们俩的摊位凑合到了一起?老天爷!你这是想要我死啊还是想要我活?”王希明、曹凤芝相互对视一眼,没法插话。张朝阳则低头一边抽烟一边望着紧闭双眼躺在炕上的周立峰。李梅抹了一把眼泪,“说实话,为了我们这一家人能活下去,我以后只能到市场做生意。可首先就是得换个摊位。我绝对不能挨着张朝阳。”“李梅啊!今天咱们不吵好吧!我们大家是来看望立峰大哥还有你和孩子的。”张朝阳揉了揉被烟熏酸的眼睛。“快过年了,我们把合伙挣的钱给你拿来。你先别想将来的事儿,将来你去市场,我可以换位置,给你腾出来一个可心的摊位。现在呢!你面临的是孩子小,立峰哥这样,你就安心在家伺候他们。生意不用你操心,我们负责挣钱,肯定能保证你们一家人的生活。”“张朝阳,别不要脸!”李梅怒喝一声:“我家再困难,也轮不到你来发善心施舍我。”张朝阳也急了,他扔掉烟头。“你这是什么狗脾气啊!咋的,不知道好歹了是吧!说好说赖都不饶人,想咋的?”“我他妈什么时候知道过好歹?我他妈是让什么人给坑害成了现在这个样子?我是让你姐你妈给撵出的老张家,我哪还知道好和歹?”李梅几乎咆哮。“张朝阳,我很不幸了,就是他妈因为认识你之后才这么倒霉的。”“李梅你咋这个熊样了?啥时候开始张嘴闭嘴都‘妈妈’的满嘴说脏话了呢?”“我嫁给流氓了知道吗?我就学成这个逼样了知道吗?”李梅疯了似的扑向张朝阳。王希明急忙挡在他们两个人中间。“好了好了!朝阳哥,你别再说话了。”关勇也急忙拦住李梅,“是啊嫂子!我们真没有什么恶意,就是来看立峰哥,然后跟你汇报一下大家的合作情况。您要总是这样,我们以后还咋来呀?”李梅擦了一把眼泪,拢了拢散落下来的碎头发,语调平和下来:“关勇,希明,还有这位曹大姐,抱歉哈!我刚才真不是冲你们。我知道你们都是立峰的好朋友,以后随时来我家,我真心欢迎。”李梅哽咽了一下,却被她很快调整好了状态。“只有这个张朝阳,你走吧!以后别来了哈!我家不欢迎你。”张朝阳瞬间泪流满面,嘴唇抖动,几乎不能自已。立峰大哥的妻子竟然是自己的前妻,这么错综复杂的关系让他恼不得也怒不得。他转身走出了屋子。黑压压的艳粉街平房区,屋顶高矮错落。昏暗的小胡同里,一盏路灯闪着孤独的光。从李梅家院子里走出来,张朝阳靠在一根电线杆子上,痛苦地捂着脸蹲在了地上。关勇拍拍他的肩膀。“走吧!我们理解你。看在立峰哥的情面上,别往心里去。”王希明伸手拽着张朝阳的一条胳膊,把他拉起来。“咱们走吧!这里,你以后可以来,也可以不来。”张朝阳点点头,说:“好!”(二十二)张朝阳家地当腰的站炉子烧得炉膛通红。一根长长的烟囱立起老高,然后横穿过半个屋子,最后由窗口伸到屋外。朝阳妈、张艳红、毛晓玲坐在炕上。梁博在地上连蹦带跳,非常淘气。张艳红喊:“梁博,你消停点,一会儿小心碰炉子上烫了你。”梁博回头瞅瞅妈妈,仅仅片刻,就又手脚不闲地蹦跳起来。朝阳妈笑了。“艳红不是我说你,怀梁博那会儿,叫你别吃兔子肉别吃兔子肉,你非不听话。看看,果然生个连蹦带跳的。”“还说呢!这能怨我?”张艳红冲着毛晓玲说:“我那时候,馋肉馋得眼睛红。你姐夫他爸在山里打的一只兔子一只野鸡,托人给咱家带来。哎呀妈呀!那炖肉时候屋子里的香味儿啊!还没炖熟呢!我就急得揭开锅盖闻味儿。孕妇啊!嘴馋得,没法说。”梁宝仓坐在沙发上,捧着张朝阳随手扔下的几张效果图,不住吧嗒嘴。“朝阳这图画得真好!我们单位外请的那些设计员都不好使。”张艳红自豪地晃着脑袋,“那是。我弟弟是大学生,虽然读的是夜大,但那也是大学生啊!就你们那个集体小厂,三小一道的企业,哪能请来什么正经设计员啊!”“其实朝阳挺有才,可惜现在国营大厂效益不好,他才被逼着去做了小买卖。”梁宝仓放下图画,掏出兜里的旱烟,卷起来。张艳红瞅着丈夫,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宝仓啊!你看朝阳现在,一天就挣好几百,有时候还上千。你在那个破服装厂当什么临时工啊!一个月才给四五十块钱,干脆也跟着朝阳去五爱街得了。”“不去。”梁宝仓掐掉卷烟前面的尖顶,然后掏出火柴。“虽然我是临时工,但大小我也算个业余工人。做小买卖的,别看现在挣点钱,一旦政策变了收口咋整?我去哪儿呀?”他擦燃一根火柴,点着旱烟后,继续说:“我要是朝阳,身为国营大工厂的干部,就是饿死都不离开单位。诶呀!那可是我们全体农民羡慕的职业啊!祖坟都冒青烟。”张艳红瞪了一眼丈夫,“你这个没出息的,还羡慕起工人了,我们工人都快下岗啦!”梁宝仓咧嘴一笑,“你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我爸从城市被下放到了农村,到死都没能再走回来,还把我们兄弟三个全都变成了农村人。好不容易落实了政策,给我爸平了反,可我爸没了,只有一个原单位工作名额可以回去接班。我跟大哥一合计,只能让给老兄弟。谁让他小呢!”“知足吧!好在你们哥仨的户口都回城了。”“我当然知足啊!尤其是娶了你这个女知青。”梁宝仓满脸心满意足的表情,“咱俩一起回城,孩子也是城市户口。可你看我大哥多惨!”“你家大哥咋了?”毛晓玲问。“他大哥,呵呵!”张艳红抢着说:“咱家大嫂子是本村的,国家政策是孩子户口随妈。为了能让孩子变成城市户口,他大哥两口子一商量,假离婚,然后申请俩孩子归男方。可婚也离了,他大哥带俩孩子户口也进城了,却是既没工作又没住处更没活路,空空弄个城市户口,还得回农村跟他大嫂种地。可农村土地承包了,一家四口人,只有大嫂一个人的地,你说他们多没意思。”朝阳妈问:“宝仓啊!那你家老三现在咋样了?”张艳红使劲一撇嘴,“老三,接他爸班进了工厂,住进了单位的单身宿舍。原来在农村处了好几年的对象,硬生生给甩了。多狠!”梁宝仓晃着脑袋,“他现在也不好啊!听说单位也开不出来工资。咱家老三好像是在哪个路口修自行车呢!”“报应!”张艳红的话音还没落地儿,“咣当”一声,炉子上的热水壶被梁博拽落在了地上,热水四下飞溅。梁博“嗷嗷”叫唤。张艳红连鞋都没来得及穿,飞奔过去下炕,一把将儿子抱起来,浑身上下看着。“烫哪儿了?烫哪儿了?”“身上,热水都在身上呢?还好,有棉袄棉裤隔着。”梁宝仓目光在儿子身上上下搜索。朝阳妈拍着炕沿,“谢天谢地!没烫到脸就好,赶紧的,把孩子衣服裤子扒下来。”张艳红一边迅速把孩子扒得一丝不挂,一边瞪一眼梁宝仓。“你死人呐!孩子围着炉子转悠你看不见呐?”“我!我也,这小子……”梁宝仓一脸无辜。朝阳妈急忙腾出位置,“行啦!你怨他干啥?赶紧把孩子整炕上来吧!一会儿凉着了。”张艳红抱起儿子两步上炕。“幸亏是冬天穿得多,夏天,这小子就废了。”随着元旦后的几场寒流往返,给腊月增添了更多降雪。除夕夜,大片雪花再次飘落下来,落进门框贴着楹联的家家户户,落进窗户沾着红剪纸的凡尘人家。随着春晚电视主持人的:新年到,祝福到。新的一年祝您好运来,新的一年祝您笑开怀……一团烟花腾空而起,在夜空中炸出绚丽的光芒。随后,千响的爆竹被点燃,立刻震耳欲聋、响彻云霄。此时,李梅用力搬起来周立峰,用身体擎着,让他脸冲着窗外。窗玻璃的下半截冻着冰花。上半截玻璃映出外面的烟火红光。李梅伸手在玻璃上使劲儿刮了刮,露出一大片夜空景色。“立峰,看,过年了,家家户户都在放鞭炮煮饺子。我也包了饺子,一会儿给你和儿子煮了吃。咱家也过年啊!”爆竹声中,周立峰却依然垂着头,紧闭双眼。儿子看见妈妈和爸爸坐在窗前,他也蹒跚着走过来,嘴里发出“呃呃”声。李梅用肩膀擎着周立峰,一只手扶着儿子,三个人都面向外面的焰火。“立峰啊!往年这个时候,你都会出去放鞭炮,尤其那个二踢脚,你专门摘掉手套后拿着放,那炸声,可响了。吓得我啊!真担心崩了你的手指头,可你每次都啥事儿没有。真厉害!去年你不是说,今年儿子长大了,你可以带着他去院子里放鞭炮的嘛!你说话不算话。好吧好吧!明年一定要遵守诺言哈!”突然,屋外院子里传来“咕咚”一声响。李梅一愣,她屏住呼吸稍等了一会儿,还是把周立峰放下躺平,然后穿鞋下地。“谁呀?”李梅推门走出屋子。“谁?”李梅走近院门口。院子里的雪地上,有一个装粮食的白色面口袋。李梅走过去,蹲下身体,轻轻打开。发现里面用塑料袋分别装着冻饺子、猪肉、排骨、褪了毛的白条鸡。李梅伸手推开院门,向外张望。院外,漆黑的胡同,一盏幽暗的路灯照着轻飘飘的落雪。此时,张朝阳穿着棉大衣,戴着皮帽子,满头大汗地骑车飞奔在艳粉街胡同里。他身后的天空,不时有烟花闪亮着升起、炸开。爆竹声,响彻在除夕夜空。(二十三)春光明媚,冰雪消融。春节后的沈阳城,年味儿逐渐散去。那些企业单位的大门口,门卫大爷已经开始用挑杆取下挂在大门上的灯笼。五爱街市场的客流每天都如潮水般汹涌,生意人早就进入了春季的“战斗”状态。然而此时,张朝阳却站在周立峰和自己的摊位前,气哼哼地瞅着对面,也不管卖货的事儿了。对面摊位前,王希明、关勇和曹凤芝正在劝着同样满脸怒气的李梅。“关勇你说句实话,如果我来市场以后,整天挨着张朝阳,那是个什么心情?”李梅擦了一把脸上的泪水,“有些事儿你们是不知道,我也不想说,这辈子都不能跟外人说,只能烂肚子里的那些恶心事儿啊!都是他张朝阳带给我的。”“嫂子我拦你一句哈!”关勇矮颠颠地说:“那你看这样好不,咱俩换一下摊位,你跟希明挨着,我去跟朝阳和曹姐并肩。这样是不就解决了问题?咱们的摊位大小都一样,租金也相同,就是方向一个朝南一个朝北,其他的没区别。当初我跟立峰哥抓摊位的时候,谁也不知道在哪儿,来到这儿一看,摊位对着,咱俩就随便选了。呵呵!嫂子,你看这样行了吧?”“不行。”李梅回答得十分干脆。几个人都吃了一惊。王希明小心地问:“还不行啊嫂子?”“妹子,那你看咋样才能行啊?”曹凤芝也瞅着李梅。李梅双手插裤兜,歪着脑袋瞅地面。“希明,关勇,还有这位曹姐,真不是我这人矫情,更不是我不通情达理没有人情味儿。你们想啊!即使我换到了这个位置,还得整天面对着看他张朝阳那张臭脸,不看都不行。将来他媳妇来市场,别扭不?我们都认识,住过一个胡同,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谁瞅谁都窝心不得劲儿。还有,张朝阳那个不讲理的妈和姐姐再来五爱街逛游,看见我在这儿,拿三七嘎达话溜达我,我接着还是不接着?要是在别的地方,我可以跟他们干一架,谁都不怕谁,可在这里,总这么着还做生意不了?我以前就说过,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张朝阳。生气,伤心。所以啊!还往一起凑合啥?何必呢?”“那咋整嫂子?我虽然理解你的心情,可,咋办你才能满意呢?”关勇小心翼翼地问。李梅抬起眼皮瞅着关勇。“为了活着,我得来五爱街做生意。可也不能撵人家张朝阳走。这样吧关勇兄弟,你帮我个忙。”“嫂子你说,只要是我能做到的,都没问题。”“你帮嫂子换个摊位咋样?不管是哪儿,好坏也无所谓,只要离开这趟就行。”关勇瞅着李梅,面带难色。“嫂子,你刚来市场,两眼一抹黑,挨着我们,大家都能照顾你。可以帮你上货,家里有事儿还可以帮你照看生意,有时候还能合伙做一两把生意。跟我们挨在一起,你会轻松很多。”“兄弟,谢谢了!我说的是真心话。谢谢你不忘跟立峰的多年旧情,谢谢大家对我的一片好心。可我有我的难处,有些话,跟谁都没法说啊!”关勇挠着脑袋,良久,“那这样吧!我们陪你在市场里溜达溜达,只要你看好了哪个位置,我们就想办法帮你换摊位,倒找人家俩钱也行。”王希明点点头,“要是有哪个挂牌出兑的摊位你相中了,即使换不成,我们也可以给你兑下来。”李梅终于笑了,拉着王希明的手。“谢谢希明妹子!这样最好。”关勇、王希明陪着李梅走出了小过道,进市场深处看摊位去了。曹凤芝走到张朝阳身边,长叹一口气。“这小媳妇,咋这么不好说话啊?要不是冲着立峰,我可能早就跟她干起来了。嗨!”“她以前不这样。厉害归厉害,但是讲理。现在也不知道咋了,简直就是胡搅蛮缠。嗨!”张朝阳也叹了一口气。“其实这事儿,也不能全怪她。也许她对我的怨恨太深了吧!也许,她的心理压力是我们无法理解的。”曹凤芝拍拍张朝阳肩膀,走向关勇摊位应对顾客去了。关勇和王希明陪着李梅在服装区域里挨趟溜达。这时,一个挂满了各式呢子大衣的摊位上方,悬着一块牌子,牌子上写着:出租出兑,联系人在对面C46号摊位。李梅停下脚步,仔细打量这个位置。“这个位置不错哈!”王希明说。关勇往过道两侧瞅瞅,不由得点头。“嗯!离主干道挺近,还是个角二,挺好的。那咱找摊位主人谈谈吧!”关勇说着,扭回头寻找。“对面的C46号摊位。对面,C~46……”随着三个人的视线,对面映入眼帘的,是孙占喜两口子那六神无主且又不知是福是祸的眼神。他们俩都坐在自己摊位的小板凳上,正小心翼翼地瞅着关勇。就像离群的非洲二哥遇到了散步的狮群,紧张、忐忑,外加肛门紧缩。“靠!”关勇笑了。“怎么的,你在这儿?”孙占喜难看地一咧嘴,哭笑难分。“是。我一直在这儿。”关勇指着对面挂牌的摊位,“那个摊位,你的?”孙占喜哈着腰点头,“我哥们儿的。我替他出租出兑。”关勇一瞪眼,“杨森的吧?”“不是不是不是。”孙占喜急得直摆手。“杨森,跟我没有关系了。”就在这时,赵春丽发出一声惊呼。“李梅!哎!是你吧李梅?”李梅仔细辨认,看见赵春丽,也是吃惊不小。“丽丽姐!你咋在这儿呀?哎呀!我都没认出来。丽丽姐你不唱歌了?”“早就不唱了。每天起早贪黑地在这儿做买卖,风吹日晒,都没人模样了。哈哈!所以你认不出来。这是我家那位。你姐夫。”赵春丽转身冲着孙占喜,“这是我们的大模特李梅,你不认识啦?”孙占喜两手使劲一拍巴掌,顿时脸上乐开了花。“哎呀呀!我说瞅着这么漂亮的大美女眼熟呢!原来是李梅呀!”他嘴上说着,脑海里却瞬间浮现出自己跟着杨森在夜总会里起哄时的情景。杨森摸了人家女模特屁股一把,自己嘴欠挨了周立峰一啤酒瓶子。那个惊艳性感的女模特,不就是眼前这个李梅嘛!后来听说嫁给了周立峰。今儿,她咋来自己这里问摊位呢?想到这儿,孙占喜情不自禁地伸手摸了摸额头上的伤疤。“你不是嫁给立峰大哥了吗?那我应该叫你嫂子。”李梅急忙摆手,“别别,千万别这么叫。姐夫,丽丽姐,对面那个摊位是你朋友的,他多少钱出兑啊?”赵春丽看了一眼孙占喜,没敢吱声。孙占喜也迟疑了片刻,“咋的,嫂子你想要啊?”李梅点点头,“嗯!只要价格合适,我就跟你们门对门呗!”孙占喜瞅一眼关勇,没马上说价,而是从兜里掏出烟,递给关勇。关勇合计一下,还是接了过来。“孙占喜,既然都是熟人,那我就打开天窗说亮话,我嫂子看好了你这个摊位,能多少钱?你痛快出个价。”“哎呀!既然是我立峰大哥家的嫂子到了,看上了这个摊位,关勇,咱们有一说一哈!”孙占喜一边周旋一边给关勇的香烟点着火。“现在这市场里摊位价格都明摆着,最便宜的四千一个。这个位置你们也知道,角二,好位置。不好你们也看不上,五千肯定能兑出去。”关勇深吸一口烟,奋力吐出。“你别绕腾,直说多少钱?”孙占喜面向李梅,“嫂子啊!呵呵!那啥,你家立峰大哥跟我老熟了!立峰大哥义气啊!跟我合得来。铁哥们儿。”“哦哦!那就好。”李梅点头。“以后就把我当亲兄弟哈!有事儿你说话。冲着立峰大哥,一点说的都没有。”关勇终于憋不住了,“孙占喜哈!你就别忽悠了,李梅嫂子还轮不到你照顾。你就直来直去……”“说什么呢关勇?”孙占喜也挺起脖颈,“凭着我跟立峰大哥的交情,照顾嫂子是我理所应当的责任。”“靠!”关勇都气笑了,“得得得,我是真佩服你,当着我面都敢这么吹!你是不都忘了我跟周立峰是啥关系了?”“没忘。但是我跟立峰大哥认识得比你早。我,我以前就跟立峰大哥认识,铁哥们儿!”关勇气得一捂脸,“不吹牛你能死不?我从小就跟他后屁股玩儿着长大的,他认识谁,跟谁玩儿我一清二楚,你跑这来唬我?”“我跟立峰大哥认识的时候,你还小呢!尿炕和泥的岁数……”关勇急忙伸出手制止。“行啦!今天没空跟你扔山撇海,谈正事儿。我嫂子看好了你这个摊位,多少钱?赶紧说个数。别绕圈子。”孙占喜转动着眼珠,“既然我是替朋友帮忙往外出兑,一手托两家的事儿。冲立峰大哥和关勇兄弟的面子,那就一口价,三千。事后,我自己从腰包里拿一千给我朋友。你们看行不?”关勇上下打量着孙占喜,“扑哧”一声笑了。“行啊孙占喜。没看出来你这事儿做得还真可以。行了!事成之后,我请你喝酒。地方你点。”孙占喜一挺胸脯,“不用。只要你知道我孙占喜是什么人就行。”孙占喜把摊位低价兑给了李梅,这让赵春丽百思不得其解。明明可以四千块钱兑出去的摊位,为啥一向精明的丈夫会如此大方?是不是上次被人打坏了脑子,人已经傻掉了?白天在市场里人来人往的,邻居间也都离得近,没法争论这事儿,晚间回到家,赵春丽劈头盖脸就骂孙占喜败家,缺心眼儿。孙占喜不屑地瞪了一眼老婆,“你懂个屁!这三千块钱兑摊位,我做得老对了。”赵春丽疑惑地瞅着丈夫,“为啥?请你说个理由。”孙占喜压低声音,仿佛家里还有别人似的。“实话跟你说吧!周立峰这次遭人暗算,受的可不是一般伤,他躺炕上已经半年多了,成了植物人。人已经彻底废了。”赵春丽大吃一惊,“是吗?”“我估计这事儿也许跟杨森有关,也许没关,但是,关勇始终怀疑有我的事儿。”孙占喜怕冷似的把头往大衣领子里面缩了缩。“你是不知道啊!他都盘问我多少回了,每次对我的态度都很不客气。那小子,亡命徒,活阎王。我在五爱街做生意,不能总提心吊胆的有个生死对头你懂吗?说不定啥时候他喝多了,就能给我来一下子。这一次的三千块钱,至少关勇以后不再敌对我了。并且,李梅跟我们做邻居,有你俩之前在夜总会的老情面,再加上我们以后对她好点,一定要巩固住这份友情。她可是社会大哥周立峰的老婆!五爱街,三教九流、鱼龙混杂,做生意这玩儿令,为一点货源,打架斗殴、拼死命的事儿经常有。商场就是战场,能抓住李梅,从此,我们就再也没人敢欺负了。”“原来是这样啊!”赵春丽如梦方醒。“当然了!”孙占喜撸了撸袖子,“欺负我就是欺负李梅,我们只要抓住这张牌,就他关勇,小样儿地!以后再也不敢跟我吹胡子瞪眼使劲儿嘚瑟了。”赵春丽点点头,“哦!原来做点生意还这么复杂。”孙占喜从大衣里伸出脑袋,“终于弄懂了是吧?那你赶紧的啊!做饭去吧!整俩硬菜,再给我买瓶好酒。”李梅找到了她满意的摊位,安顿好了,大家也算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但是,张朝阳却掉下了眼泪。之前的五家现在成了四家,李梅初来乍到,一个人孤孤单单,却仿佛被他们抛弃出去了一样。心里总是觉得对不起立峰大哥。如果有朝一日立峰哥身体恢复了,重新回到五爱街,自己怎么向他交代啊!张朝阳说出这些话的时候,关勇也“噼里啪啦”掉眼泪。可是,谁又能扭过李梅的脾气呢?张朝阳决定,李梅新兑下的摊位钱由自己付。周立峰现在的摊位依然留下来大家共同卖货,等着立峰哥以后回来了继续使用。大家都赞成这个想法。但是,既然周立峰现在的摊位大家共同卖货,那么,李梅新摊位的钱,也必须由大家一起平摊。(二十四)春节的到来,也是东北商人南下广东的旺季。曹凤芝年龄大了,而且还晕车,三天三宿的一路颠簸对她而言,简直就是遭罪,脱层皮一般。最后大家一致决定,曹凤芝娘俩留在家里卖货,张朝阳和关勇、王希明三人去广州进四家的货。张朝阳与三位好邻居都在对明天生意和未来生活充满着希望。可是谁能想到呢!这一次广州之行,却引发了与李梅之间的更大矛盾。事情是这样的,开春了,孙占喜想学着关勇他们那样去广州进货,李梅也要去广州,可两个人孤男寡女的,一起出门不方便,孙占喜决定带着老婆一起去广州见见世面。于是,三个人结伴而行。那天,孙占喜两口子跟李梅走进了广州高第街,看着那么多时尚的男女服装,在沈阳大商场里卖过时装的李梅内心狂跳,她知道,自己和儿子饿不死了。突然,孙占喜站住了,他伸手指着一家摊位上的男女套装问:“老板,这个西服怎么拿货?”摊主回答:“这边的七十(元),那边,八十的啦。”赵春丽惊呼:“哎!这不就是关勇、王希明他们去年秋天卖火爆的货吗?”“是啊!是啊!”孙占喜抚摸着两撇小胡子,“他们批发一百五,零售二百二三,天呐!简直赚翻天了啊!”“咱们也拿点回去卖吧!”赵春丽瞪大了眼睛,“这样已经卖火的货没风险,不压货。”孙占喜点点头,“嗯!有道理。”李梅却摆了摆手,“算了算了!这市场里的好货有的是,何必追他们?不好!”“妹子说得也是。呵呵!”孙占喜虽然有些恋恋不舍,但还是尊重了李梅的建议。突然,赵春丽惊呼一声:“哎呀!那个不是啄木鸟女装吗?我太喜欢了。”她瞅着李梅,“当年在中兴夜总会里,唱《容易受伤的女人》的那个谁!叫啥来着?就穿了这么一套女装西服,灯光打在身上,老帅了!当时我就合计,有机会一定也买一套穿。”李梅一笑,“那时候新世界商场卖一千三一套。太贵了!”“可不!今天我高低买一套,回去自己穿。”赵春丽几步走过去,伸手指着那件套装,“老板,把那个拿来我看看。还能便宜点不?”有些时候,命运其实就是说书人嘴里的“无巧不成书”。因为偏偏就在这个时候,张朝阳、关勇和王希明走过来拿货。他们正好看到赵春丽动手碰他们款式的服装,还清晰地听见孙占喜说:“真是好货!关勇、王希明挺有眼力,这货拿回去,有多少卖多少,就是赚钱啊!”关勇猛一拍孙占喜肩膀。“干啥呢?知道是我们的货还在这儿研究,想追货咋的?”关勇冲着李梅一笑,“嫂子,您也来啦!咋不早说一声,咱们一起走多好!人多搭伴儿,路上还热闹。”见到关勇,李梅也十分意外,“呦!是关勇啊!希明也在。真巧哈!你们也来广州上货啦!”在李梅眼睛里,张朝阳压根儿就没存在。王希明搂住李梅的胳膊,“嫂子住哪儿了?晚间一起吃饭吧!我们在站西路。”孙占喜嬉皮笑脸瞅着关勇。“关勇兄弟,他乡遇故知,幸会!货拿得怎么样了?”“基本拿完了,一会儿发货。孙占喜,你手里拿的那个货,可是我去年就开始卖的哈!满五爱街人都知道。老孙,你好歹是个老买卖人,可别犯了生意人追货的大忌。”“不会。我孙占喜什么人,怎么会做那种小人勾当。”赵春丽龇牙一笑,“关勇兄弟,我想买一套自己穿。说实话,喜欢好几年了,新世界卖得太贵,没舍得。”张朝阳笑了,说:“既然孙嫂子喜欢这衣服,别花钱买了,回市场,我们送你一套。”一直没吱声的李梅就是听不得张朝阳说话,不知道为什么,一股无名火顿时燃烧起来。“张朝阳,你们是不是太欺负人了!怎么的,我们自己买套衣服穿都犯了你的忌?你们也太霸道了吧?谁说的这款服装只能你们卖?哪条法律标明着这衣服专属了你们?你们谈下来代理了还是买断了版权?”张朝阳和王希明都大吃一惊,也都无言以对。“嫂子,我们不是对你。”关勇急忙解释。“对谁也不行。我实话告诉你们,我以前在商场时装部卖过品牌服装,懂得这里面的条款,你既然没有代理权,就无权禁止其他人销售。”关勇不想跟李梅拌嘴,更不愿意跟她发生冲突。“嫂子,算了,我不多说了。孙占喜,我一直在他家拿货,你看着办哈!”说完,关勇走进摊位后面,与摊主谈拿货的事儿。“好了!明白。我们继续往前走看其他货。哈!继续看其他货。撒由拿拉,拜拜!”孙占喜说着,拉着媳妇,拽着李梅,走了。望着三个人逐渐远去的背影,张朝阳苦涩地摇了摇头。“我就别遇上李梅,遭遇就是战争。”他伸手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不管好话坏话,都能把她干翻脸。也不知道我欠了她啥?”这时,雨突然飘落下来。市场里,很多人都在找地方躲藏。在一家河边大排档里,孙占喜跟赵春丽、李梅围坐在一起吃饭。李梅面无表情地听着孙占喜比比画画地边吃边讲,突然问:“姐夫,你刚才说他们阴损毒坏、无恶不作?他们都做什么事儿了?”“哎呀!妹子你是不知道啊!”孙占喜撂下酒杯,“今天既然话已经唠到了这个份上,索性我就跟你实话实说吧!这帮小子没一个好人,都是在利用立峰哥。立峰哥为啥得罪了仇人?还不是因为他们几个。”“因为他们几个?”李梅放下筷子,“这事儿我一点都不知道。姐夫你说详细点。”孙占喜擦了一把嘴上的沫子,点燃一根香烟,开始信马由缰编故事:“立峰大哥那人真是太实惠了,一生就讲个仁义礼智信,尤其是‘义’字,跟关云长一样。就像当初在夜总会里替你解围那天,我当时啊!其实我是……”“那天你也在?”李梅惊愕地瞅着孙占喜。孙占喜一愣,发现自己有点吹大了,但是,孙占喜就是孙占喜,他能把死的说成活的,他能靠一张嘴让两手空空大变活人。“咋的妹子?你真不记得我了?”李梅摇摇头,“我上哪儿记得去?那么多男人,那么吓人的场面,我腿都哆嗦了,脑子里一片空白,一个人都记不住。”“哦!记不住啊!”孙占喜放心了,他坐直了身体开始往下编。“那天我就站在立峰哥身后,就我们俩。其实我是准备先跟他们干的,而立峰哥从来都不会让自己兄弟承担风险,结果,他先我一步了。一啤酒瓶子下去,对面那小子,当时就倒在了地上。我立峰哥出手,对面一帮人,没有一个敢吱声的。”李梅点点头,“哦!那天,好像是吧!”孙占喜把酒杯一推,“什么叫是吧?那就是。我立峰大哥勇啊!真有气魄。但是,立峰哥太信任人,被人给利用了。”“他怎么被人利用了?”“有些事儿你不知道,我们江湖上早就传开了,都明白。”孙占喜猛吸一口烟,“关勇那小子不是东西,他借着立峰大哥的名气,在市场里欺男霸女无恶不作。刚才那情况你也看到了,简直就是南霸天、黄世仁。跟他一起的那个王希明,男不男女不女的,阴阳人。这种人,自古都是做太监的料,坏!变态!还有那个女疯子,带着个傻儿子,老五爱街人谁不知道她,泼妇!魔怔!对了,最重要的就是那个张朝阳。对对!张朝阳。我不知道妹子你跟张朝阳是咋认识的哈!也不知道你对他了解多少,我们市场里公认的,这小子又阴又损,可顾动了!专门给人出馊主意。立峰大哥在市场里结仇,就是因为他。”“姐夫你就别兜圈子了,有话直说好吗?”“这话可一言难尽。我得给你从头讲起。”孙占喜稳稳当当拿起酒瓶,一边给自己倒酒,一边思考着虚构故事的主线发展。“我立峰哥啊!太厚道了,交友不慎呐!他们认识都好多年了,因为一个女的,找我立峰哥给他帮忙。”“因为女的?”“对!女的。”端起酒杯,喝了一口,然后撂下。“张朝阳这小子,坏呀!要强奸人家……”“啥玩儿楞?张朝阳?强奸?”李梅吃惊地瞅着孙占喜。孙占喜拿出了自己嘴上的绝世功夫和压箱底儿技法,快速编织了一个扑朔迷离的悬疑故事。并用他不烂的三寸之舌,十分流畅地构造出一段曲折离奇的张朝阳卑鄙史,同时,辅助出来臭味相投的关勇掺和其中。然后,再杜撰一段阴阳人王希明狼狈为奸、男盗女娼。曹凤芝更是魔魔怔怔的精神病,警察不爱管,医院不爱收,放到社会污染环境的一块臭肉。就因为这几个人鼓动,才造成了周立峰顶祸被偷袭。等等等等。饭后,李梅不顾小雨淋在身上,气势汹汹地回到那家店铺,她指着稻草人西服问:“姐夫,你喜欢那个货不?”孙占喜一愣,嘴边还挂着一颗饭粒说:“喜欢呐!当然喜欢。回家就火爆的货,万无一失啊!”“好!你现在就可以拿货,然后我们跟摊主谈代理。”孙占喜惊讶地瞅着李梅。“妹子,能行吗?我可不想跟关勇、张朝阳他们作对。都是一个市场的,因为卖货,可犯不上得罪他们。”“不怕!我还就要得罪他们了。从今以后,这个货,五爱街只能我们卖,其他人谁都不许碰。”说完,李梅走向摊主。李梅也没能想到,正是她的这一决定,从此真正与张朝阳、关勇、王希明离心离德、分道扬镳。在未来将近三十年的人生道路上,她始终心怀仇恨,并逐步对立以致发生殊死缠斗。喧嚣的广州火车站候车室里,张朝阳、关勇、王希明三个人气喘吁吁地坐在长椅上,他们面前,堆放着大包小裹的货物。肩扛手拎,是80、90年代服装商人的宿命。但在当年,他们不觉得苦,反而乐呵呵地认为这是小生意人的本分。张朝阳问:“刚才我们从站西路出来,看到天桥对面正在施工的高楼了吗?”关勇答:“看到了,前几次来就在挖大坑。”张朝阳点头,“对!就那儿。今天早晨我去办退房手续的时候,听前台两个人聊天,说那个大厦建成以后,将会是广州最大的服装批发市场。好像叫白马商城。”王希明瞪大了眼睛,“哦!那样的话,高第街业户也都得搬过来了吧?”“嗯!应该是吧!高第街就是一个露天市场,条件太差了。一下雨,没地方躲没地方藏的。”张朝阳说。王希明一笑,“就像我们以前的五爱街。”“对呀!社会在发展,市场肯定也得更新。何况是广州这样的改革开放前沿城市。”关勇说:“你看人家,露天市场进商场,直接一步到位。咱们五爱街,路边市场变露天大棚市场,好像还是步伐慢了点哈!”张朝阳笑,“所以,咱们的总设计师总是不断叮嘱我们,步子要迈大一些。再大一些。”这时,王希明用手使劲推关勇,“嗨嗨!看,那是谁?”三个人一起扭头望向候车室门口,竟然走进来了美丽的樊丽。樊丽双手提着一个很重的货包,面色凝重,眼里含泪。她倔强地往候车室里面走,身后,跟着樊丽娇滴滴的男友。樊丽之前带着这个男友来过五爱街几次,大家都见过他,知道这个官二代是个手不能提篮肩不能挑担的秧子货,而且脾气很坏。关勇给樊丽送衣服那天,与他撞个满怀的人就是他。那天,他刚跟樊丽发完脾气。此刻,樊丽男友斜背着自己的包,手里拎着樊丽的女式小背包,比较轻松地走在后面。他伸手拽了一把樊丽,被樊丽用力甩开。“咋了,这对小情侣生气了咋的?”关勇小声嘟囔。“搞对象,避免不了。结婚以后这事儿更多。呵呵!”张朝阳说。“哎!”王希明叹口气,“我要是男的,找了这么漂亮的女朋友,肯定不跟他吵架,一定天天哄着她。”关勇抖着腿,“是啊!樊丽姑娘真不错,又漂亮又能干,咋能舍得惹她生气呢!”张朝阳点点头,“那个臭小子,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王希明把嘴一撇,“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不知道我们这儿还有个饿汉子呐?”关勇瞅一眼王希明,笑了。“哎哎哎!怎么还动手了?”张朝阳惊呼。候车室门口,那小子跟樊丽争执起来,竟然伸手抽了樊丽一个耳光。樊丽蹲在了地上,把脸埋在了双臂间。那小子又开始拽樊丽的头发,想要继续施暴。关勇急了,几步冲了过去,一伸手卡住那小子脖子,用力把他推开。“干吗你?怎么能打女人呢?还是老爷们儿不?这么老远的地方,人家姑娘跟你出来,你竟然欺负她。”那小子认出了关勇,先是一愣,之后很不服气。“少管闲事儿哈!你不就五爱街一个臭做小买卖的嘛!还管到我头上来了。”关勇一把揪住那小子衣服领子,“你欠揍是不?信不我能让你永远丢在广州?”这时,张朝阳也走了过来。“小子,别狂哈!在家你不行,在这儿你更不行。”那小子有点胆怯了,不再跟关勇斗嘴,伸手去拉樊丽。“走。”樊丽一把甩开他的手。“你自己走吧!咱俩到此为止。以后回沈阳也没有任何关系了。”那小子咬牙瞅着樊丽,再次伸手要拽她,被关勇一把推开。“哎!没听见樊丽说的话吗?他不跟你一起走了,懂不?”那小子急了,冲着樊丽大声吼着:“到此为止就到此为止。谁稀罕你?一个电影院卖票的,做了几天小买卖,还真把自己当仙女了,活该你穷命。呸!”说完,转身就走。“走吧!去我们那儿,跟咱们一起走。”关勇说。樊丽站起身,使劲点点头。这时,检票的哨声响起。很多人涌向检票口。张朝阳、关勇、王希明、樊丽,四个人拎着、背着那些货包,相互帮助着,一起前行。他们四个人挤上火车,把七八个缠着胶布的黑色包装袋子安排到行李架上。然后,张朝阳和关勇走到两车连接处吸烟,王希明和樊丽也跟了过来。关勇瞅一眼樊丽,笑了。“抱歉哈!没有座位,还得让你跟着我们一起吃苦。”“抱歉啥?出门上货哪有不吃苦的?很正常。”樊丽伸手拢了拢耳边的碎发,“我那个男友,不,前男友,就是因为陪我出来这趟又苦又累,整天鸡皮酸脸的。烦死了!挣钱当然没有花钱舒服啊!这不,回去我没买到座位号,当时就翻脸了,什么东西?”“你男朋友,不,前男朋友,咋那么娇气?女孩子都能吃得了的苦,他一个大小伙子咋就不行?”关勇问。“别提了!”樊丽难过地用手帕擦着眼泪。“人家爸是厂长,从小娇生惯养的,那手就没干过重活儿。”王希明拍拍樊丽的肩膀,“行啊!这样的分手了也不心疼,要不你得受一辈子气。”樊丽低下头,“说实话,我们俩认识很多年了。他脾气大,我忍了。他任性,我也忍了。这次本来是想让他给我帮忙的,结果,非但一点都没依靠上,还得我一路照顾他。本来啊!我也考虑回家以后得跟他谈谈了,实在不行,就分手吧!这样也好!一了百了。”樊丽把脸转向窗外,成串的泪水断线了般滚落下来。车窗外,群山环抱,隧道众多。无数年轻生命的墓碑在隧道口列队耸立。此时,孙占喜从客流涌动的广州站大广场外走来,他精神抖擞,迈着大步直奔售票大厅。人山人海的售票大厅里,孙占喜看着几个售票窗口排队的队伍,他开始一趟一趟溜达。见一个抱小孩的农村妇女走向售票口时,他看准了这个时机,突然走过去打招呼:“妹子,我就问个事儿哈!就问一声。”还没等妇女说话,他已经插到了前面。“售票员同志,明天到天津的车票有没有?”“有,上午七点三十五分的,158次。”售票员回答。孙占喜顺手把钱伸进窗口,“三张。”后面立刻传来一片骂声和呵斥声:“干吗呢?要不要脸。”“挺大个男人怎么加塞呢?”“德行!一看就不是块好饼。”孙占喜也不吱声,脸不变色心不跳,拿出票,转身就往外走。(二十五)回到五爱街的第三天,老四和小六用倒骑驴把货取回来了。从广州发货到货物进五爱街摊位,整整十天,周期实在太长了!这时,一个好消息传来,赵所长正在与沈阳铁路以及各大货运公司洽谈,准备在五爱街外围设立一个大货场。让这些货运公司以五爱街为基地,向全国辐射,建立多个货运链条,以缩短运输周期,方便五爱街业户。新货到家,他们几家又是每天火爆卖货。而张朝阳最近竟然对关勇和王希明的男女套装产生了浓厚兴趣。由于春节前他们进行了地产加工服装,张朝阳大衣和套装的裁剪制作有了深入了解。而内地北方男装西服的低劣问题,让他对香港、广东西服厂家的制作颇感好奇。为了研究和破解人家的裁剪、制作密码,他从关勇手里拿回家一套男装,经过拆卸,精心制作出来了一套纸板。这套西服纸板虽然暂时还不能用上,但是,在张朝阳的心里,始终有一团火在燃烧。谁也没有想到,正是这一次的踏足,才决定了他们几个人未来事业的方向和发展。正是张朝阳的这种钻研精神,也为他多年之后创办服装加工厂奠定了坚实基础。五爱街,不知有多少怀揣梦想的人从这里起步。大市场,让无数穷困潦倒的失业者在这里找到了生存的希望。就在这时,一个消息传来,周立峰死了。周立峰终于摆脱了煎熬的病痛,甩开了混沌不清的思绪,撒开牵挂缠拌的妻儿,撒手离开了这半梦半醒的人生。那天,李梅家的屋子里站满了人,从年龄与气质上看,明显都是周立峰生前的社会朋友。张朝阳、王希明、曹凤芝都在供桌前上了三炷香,然后鞠躬。关勇跪在灵牌前,一边哭一边说:“立峰大哥啊!你咋就走了啊?我们还盼着你从床上起来重回五爱街呢!说啥也没想到你能这么快就走啊!立峰哥,我连你最后一面都没见到啊!哥呀!”李梅抱着孩子坐在小桌旁的椅子上,面带疲惫与悲哀。孙占喜站在李梅身旁,像个保镖似的。张朝阳和王希明想拽关勇起身,但就是没能成功。关勇哭得捶胸顿足。“立峰哥啊!你咋不等我来?你咋不等我来呀?”李梅从椅子上站起身,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来扶关勇。“关勇啊!起来吧!咱这小平房,邻居住得密集,别惊吓了他们。我从广州回来后就发现立峰不太好,稀的干的都吃进不去了。立峰不是武大郎,嫂子也不是潘金莲,等你来能咋的?起来吧!”李梅的话,让有些人差一点笑喷出声,他们都竭力克制着偷偷捂嘴。孙占喜更是脸上露出得意的神情。关勇听出来李梅的话不好听,有些尴尬,于是停止了哭声,从地上站起身。李梅面向众人。“感谢诸位的厚爱,能来跟我家立峰道别,我非常感谢!心意都领了。立峰是昨天晚间走的,没啥痛苦。走之前的半个小时吧!睁开一次眼睛,当时我也不懂,后来有年纪大的人跟我讲,那是回光反照,他在跟我们娘俩告别。”李梅捂着嘴,哽咽片刻。用手擦了一下眼泪又继续说:“走就走了吧!挺好!省得这么活着遭罪。明天是给他出殡的日子,这么多事儿啊!我忙不过来,脑子乱得都不行了,很多事情想不起来,也想不周到,如果有怠慢诸位的地方,请看在我亡夫周立峰的面子,一定海涵。”“弟妹说哪里话?我们都是立峰的好兄弟,这个时候只能帮忙,没有一个人会挑理。你有什么需要的,吩咐我们去做就是了,人手有的是。”说话的是一个中年壮汉,他叫刘凤鸣。跟周立峰一样,是当年沈阳数一数二的大混子。社会上盛行这样一句话:南有刘凤鸣,北有周立峰。可见他们二人当时在沈阳社会人心目中的地位。李梅转向刘凤鸣,“谢谢凤鸣大哥!日久见人心啊!我年轻,还是头一次遇到这样的事儿,真是手忙脚乱得没有了分寸。多亏了孙占喜姐夫替我忙前忙后,对我们这孤儿寡母的妥善照顾,要不然我真不知道应该怎么办了。”孙占喜挺着胸脯,绅士一般地轻轻摆了摆手。“应该的。立峰大哥对我孙占喜天高地厚,这个时候我不出来帮忙谁帮忙。并且,李梅是我小姨子,家里人,不说外道话哈!各位,立峰大哥的一切丧葬事宜,李梅妹子已经完全委托我全权负责办理。如有不周到的地方,恳请各位提示我,直接对我说。我是这样安排的,明天早晨五点钟从这里出发,火化场定的是西部郊区德胜营子,我们大约七点钟之前到。火化场我找人了,有个炉子现在正在清空,今晚必须收拾得干干净净,里外大扫除。明天七点半,这第一炉就给我立峰大哥了。告别仪式之后,大家都回到体育场惠友饭店,我们略备薄酒,以表心意。”张朝阳和王希明都扭头看关勇。关勇叹口气,摇摇头低下了脑袋。孙占喜拔高了嗓门,像个总指挥似的。“我已经找了五辆奥迪车。刚才还有几位朋友说,明早也能带车来。我立峰大哥一辈子有头有脸,社会朋友多,还有哪些朋友能找来车,一定报到我这儿。刚才我略微统计了一下,现在大约有四十辆,不怕多哈!一百辆二百辆都配得上我大哥。最后一程,我们一定要风风光光地送立峰哥上路。”刘凤鸣点点头,“好啊孙占喜,你小子不错!就这么整,我们都配合你。明天早晨我再给你带过来两辆奔驰车,需要人手你直接跟我说。”孙占喜一抱拳,“谢谢凤鸣大哥!老弟明白。您在江湖半辈子了,最知道啊!这兄弟二字可不是平时挂在嘴上说的,是在关键时刻站出来顶愣的。”关勇转身走出屋子。张朝阳、王希明和曹凤芝也跟了出来。他们来到胡同公用电话亭前,关勇开始不停地拨打传呼号。很快,就有人回电话了。“喂!我,关勇。对对!我大哥明天出殡,需要车子,早晨五点钟,你那尼桑蓝鸟能给我出一趟不?中午前回来。咋的?明天领导开会。能让你徒弟给开一辆桑塔纳过来啊!算了算了,那车是红色的。是是,我也是才知道,所以急。谢谢哈!回见。”关勇刚撂下电话,又一个电话打了过来。“喂!老王啊!你单位的那辆皇冠在不?明天给我出一趟丧事儿。啥?领导开去大连了。那单位还有啥车?有一台伏尔加,不行,那车我知道,太破了,起大早别坏在路上。好好!我再想别的办法吧!好好!哪天一起喝酒哈!”关勇撂下电话,无神地点燃一支香烟,继续等待。张朝阳走过来,瞅着他。“关勇啊!咱们有没有车都无所谓,别强求。一会儿回去,能帮啥忙就尽量帮啥忙,然后咱们把钱多给李梅一些。以后都在五爱街,帮忙照顾她的时候多着呢!”王希明也说:“是啊!咱们知道得太晚了,这时间去租车公司租几辆都来不及。”关勇凶狠地抽着烟,像跟那根烟有仇似的。“朝阳啊!我有一种预感,立峰哥没了,从此以后,我们这份感情也就要断了。李梅嫂子,跟咱们不行,好像挺烦我们。”关勇狠吸一口,然后扔掉烟头。张朝阳掏出香烟,又递给关勇一根。“她是烦我。与你们无关。”关勇摇摇头,“不是。她对我们这几个人都不友善。算了算了!我们尽自己的心吧!”这时,公用电话的铃声又响了,关勇急忙伸手去拿听筒……关勇、张朝阳、王希明和曹凤芝再次走进李梅家时,屋子里已经没有之前那么多人了。炕上,孩子在睡觉,李梅侧身坐在炕沿边。孙占喜和赵春丽则坐在地上的沙发上。关勇又上了一炷香后,站在李梅面前。“嫂子,刚才屋里人多,我们就出去打电话了,又定了两辆车,明天早晨五点钟准时到。”“好!你费心了。”李梅的语气轻得像片羽毛。孙占喜急忙伸手拿起身边的纸和笔。“哎哟!那得赶紧记上。车牌多少?明天我好安排包烟包糖。”关勇没理孙占喜,而是继续跟李梅说话。“嫂子,还有什么事情需要人手,你跟我们说。”“没有了。该做的都做完了,只等着明天出殡,也就一了百了了。”李梅伸出纤细的手指,拢了拢耳边的碎发。“嫂子,立峰大哥没了,你咋不第一时间通知我呢?弄得我都有点措手不及了,啥准备都没有。”关勇说着,从兜里拿出一个厚厚的包。“这是我们几个人的心意,你收下,给立峰大哥多买些纸钱吧!”李梅伸手接过那个包,“关勇啊!别挑嫂子理。立峰一没,我一个年轻女人,哪经历过这样的事情?只能眼前想起谁就找谁了。”她眼睛扫了一下张朝阳、王希明和曹凤芝,“我替立峰谢谢各位了。”张朝阳站在灵牌前,看着周立峰的照片说:“你们忙活一天一宿了,都太疲劳,明天还有大事儿要办,找地方早点睡觉吧!今晚,我跟关勇为立峰哥守灵。”李梅有气无力地轻声说:“张朝阳,早点回去吧!这里没有你的事儿。去吧!回家陪你妈和你媳妇去吧!”张朝阳转过身瞅着李梅。“李梅,咱俩的恩恩怨怨能不能先放一放,让我最后再陪立峰大哥一宿?”孙占喜一愣,他不知道张朝阳跟李梅曾经的关系,但是,这样的对话让他迅速捕捉到了一些微妙信息。孙占喜用奇怪的眼神看看张朝阳,又瞅瞅李梅。李梅用力一拍炕沿,声音很大,把众人都吓了一跳,就连睡梦中的孩子也受到了惊吓,立刻发出哭声。李梅急忙伸手轻轻拍扶几下孩子,然后缓和了语气。“张朝阳,我今天真没有力气骂你。这是我家,你走吧!哈!”王希明拽了一下张朝阳,小声着:“走吧朝阳哥,咱们明天再来给立峰哥送行。”李梅无力地伸出手,轻轻摆了几下。“希明,你们明天谁都可以来给立峰送行,嫂子万分感谢。唯有他张朝阳,从此不要再登我的家门。能听懂是吧?听懂了就请离开!”张朝阳含着眼泪咬紧嘴唇,啥也不说了,他转身就走。身后传来李梅的声音:“关勇啊!你也回吧!明天早晨早点来。今晚有立峰家属中的晚辈守夜,放心吧!”胡同昏暗,只有间距很远的路灯闪着微弱的光。那些违建房屋与乱摆乱放的物品,像是埋伏的千军万马。张朝阳、关勇、王希明、曹凤芝四个人,内心沮丧地走在狭窄胡同里,他们谁也不说话,长长的影子在墙上缓慢变形。东北的冬天,鸡叫得比较晚,一般凌晨三点钟才能听到第一遍鸡打鸣。而五爱街的生意人,起得比鸡还早。他们四点钟到市场出摊,三点半就要从家里出来,起床时间肯定在鸡叫之前。大壮每天都是第一个到摊位的人。大壮为人憨厚,无欲无求,想的事儿少,因此,他有着令人羡慕的睡眠习惯和睡眠质量。晚饭吃饱,十七点整准时上炕,脑袋一挨枕头就能进入深度睡眠。凌晨两点钟,不用闹钟,保证准时起床。曹凤芝经常喜爱地拍着儿子胖乎乎大脑壳说:我家大壮,每天起床喊鸡打鸣。大壮来到市场之后,二话不说,肯定把五家货品都从库房里一包一包取出来,然后点上防风灯,再一样一样把每家货品都摆好。今天张朝阳来得有点晚,原因是昨晚严重失眠了。对于五爱街业户而言,最痛苦的事情就是晚间睡不好觉。因此,头昏脑涨、浑身乏力、哈欠连天,如同抽大烟犯烟瘾了似的。张朝阳比不得大壮,他属于多愁善感型性格,稍微有点兴奋点刺激他,就会引起失眠。昨天躺在炕上,本来都有点迷迷糊糊了,突然不知谁家孩子放了一个二踢脚,第一声响了,第二声就不知道去了哪里。张朝阳低迷的潜意识恍惚了一下,开始等待一两秒钟的第二响,可这第二响竟然没能来到。也许是哑炮,也许是单响大地红。但是,张朝阳的睡眠却被第一响炸得烟消云散。他越躺越精神,脑海中陈芝麻烂谷子的往事就像海滩上的泡沫,随着浪头一波又一波冲上海岸。五百年前八百年后的连带与因果,先知般滚动在大脑深处,挤挤压压、层层叠叠,喧嚣吵闹、呼号喊叫。张朝阳把被子蒙住脑袋,吓得毛晓玲赶紧抱着被子蹑手蹑脚去了外屋跟婆婆睡。自从张朝阳去了五爱街,全家都养成了傍晚以后走路要轻,关门要慢。老妈不敢咳嗽,媳妇不敢吭声,就连淘气的外甥天黑以后都不敢来串门了。张朝阳坐到摊位前,揉着眼睛,嘴里没滋没味地嚼着一张鸡蛋饼。突然,王希明急匆匆跑过来,一把抓住他,“朝阳哥,关勇找孙占喜干架去了。”张朝阳一愣,“干架!为啥干架?”“刚才有拿货的客户跟我们说,那边有人卖的货跟咱家一模一样,都是稻草人和啄木鸟,关勇就过去看了看。”“孙占喜追货了是吧?”张朝阳三下两下把饼子塞进嘴里,噎得直打嗝。“可不!现在孙占喜有李梅嫂子给撑腰,跟以前不一样了,像换了个人似的,可跋扈了。咱俩还是赶紧过去看看吧!”张朝阳喊了一声:“大壮,帮忙照看一眼。”便跟着王希明往孙占喜摊位方向跑去。孙占喜的两个摊位,一个摆满了稻草人男装,一个摆满了啄木鸟女装。而西服的摆放位置,颜色顺序,甚至模特形象都是完全仿造关勇和王希明摊位。关勇脸色铁青,站在孙占喜摊位前,一声不吭,就那么运气地瞅着孙占喜。对面的李梅摊位上,摆的都是之前孙占喜的剩货,还有一些新的广州货。李梅站在摊位前,瞅着关勇,一声不吱。“干吗呢关勇?你像根儿柱子似的戳在我门口,当旗杆呐!”如今的孙占喜跟关勇说话,已经不像以前那么温和了,语言里夹刀带棒、摔瓶砸碗。“我这庙小,可供不起你这大佛啊!有啥事儿你就直说。”“孙占喜,你什么人性?在广州我怎么跟你说的?你又是怎么答应我的?这不但把货追回来了,还一模一样地摆放。你想干啥?你还懂不懂规矩?”关勇很气愤。这时,对面的李梅说话了:“什么规矩?关勇兄弟你来跟我们讲规矩是吧?谁说这些货就是你们的?哪里标着这些货只有你们可以卖而我就不许卖?你们没有独家代理合同,那就得允许其他人家卖。实话告诉你,这货是我上的,我跟孙占喜合伙一起卖。”闻听此话,孙占喜更来神了。“是啊!是啊!我们都是做正当生意,难道你们还要搞资本主义的垄断市场吗?”就在这时,张朝阳和王希明赶到了。一看孙占喜摊位上的造型,啥都不用问了,咋回事儿张朝阳瞬间全明白。张朝阳担心关勇的火暴脾气,他急忙走上前来。“孙哥,首先说,我们没有垄断哪个商品的意思,我们小生意人,也没有那个能力。只是说,广州那么大的市场,那么多的货品,干吗非得追货呢?你看孙哥,我们大家都进的广州货,彼此之间就应该尽量避开,不搞同样商品,为的是独门货回来好卖,没压力,然后相互没有降价竞争,这样都能赚到钱。辛辛苦苦跑那么远的路,谁都想把货弄到家多挣点你说是不?这次货撞上了,就撞上吧!下次,尽量都避免就好。关勇,希明,咱们回去。”赵春丽久闻关勇的名气,早就听说这是个不管不顾的社会人,因此,非常担心自己丈夫吃亏。见张朝阳和和气气地解围,她急忙走过来道歉。“对不住了哈!朝阳兄弟,关勇兄弟,我们下回再去广州,一定注意,咱们都尽量避开。”“哎!好嘞嫂子。那咱回见。”张朝阳拉了一下关勇,就要往回走。可就在这时,看见张朝阳就气不打一处来的李梅又说话了:“丽姐,不用跟他们客气,我追的就是他们货。”张朝阳、关勇和王希明一起扭回身看着李梅。这一次,三个人都按捺不住火气了。“李梅,别给脸不要脸哈!”张朝阳胸中火苗子乱窜,“你得寸进尺了是不?以前立峰哥活着,我们是因为敬立峰哥而尊重你。现在你这是干什么?谁欠你啥咋的?”李梅更是分毫不让,“张朝阳你算个什么东西?你还敢蹦出来说话。周立峰就是因为帮你找女人才出的事儿。你还好意思问我想干啥?”“啥?”张朝阳一愣,扭头瞅着王希明和关勇。“李梅你说啥?你把话说清楚,什么女人?”孙占喜急忙向前一步,把李梅拽到自己身后。“干吗?干吗?你瞅瞅你们还像个男人吗?冲着一个刚刚失去了丈夫的柔弱女子吆五喝六的,当着五爱街这么多业户的面,你们说说自己还像个男子汉大丈夫吗?有能耐你们冲我孙占喜来。货是我追的,咋地?我还实话告诉你们了,张朝阳、关勇你们听着,从今往后你们可以不尊重李梅,但我孙占喜永远有这个妹妹。”“孙占喜你滚一边去!”这一次,就连王希明都生气了,她伸手指着孙占喜。“挺大个老爷们儿,厚着脸皮追别人家的货,竟然还大言不惭。你简直是一点脸都不要了哈!你站起来不高个儿,你蹲下一摊泥,堂堂男子汉不做,偏干那偷鸡摸狗的事儿。简直都不如一个好老娘们儿。”这下说到了孙占喜的痛处,他急了,撸胳膊挽袖子走过来。“别人说我也就罢了,就你一个不男不女的黄嘴丫子也敢骂我孙占喜?今天我就让你知道知道我孙占喜何许人也。”说着,伸手就要抓王希明。就在这时,孙占喜突然感觉到一个黑影向他袭来。他一扭头,关勇的鞋底子黑乎乎扑向他。“诶呀妈呀!我的鼻梁骨,我的牙。”孙占喜惨叫一声倒在了地上。市场管理所办公室里,孙占喜鼻梁骨贴着药布,眼睛漆黑浮肿,一张嘴,还缺了两颗牙。他手捂着脸,吐字不清地说着:“赵所长,你批评得对,我追货是不应该,但是,他关勇也不该出手这么重啊!一脚就能把我鼻梁骨踢塌,得用多大的劲儿啊!手段残忍,性质恶劣,毫无阶级兄弟感情。医生往外掰鼻梁骨的时候,老遭罪了。所长,你得给我做主。”赵所长瞅着关勇,表情严肃。“关勇不是我说你,虽然我们市场里不支持追货的行为,但是,刚才李梅说的也是有法律依据的。这件事,也提醒了我们对服装品牌的代理意识。以后抽个时间,我们还要认真讨论,择日细谈。现在,首先要说打人这件事,关勇你不应该。必须要向孙占喜真诚道歉,并保证绝对不再有类似的事件发生。之后,我们再谈赔偿等其他事宜。”张朝阳拽了一下关勇。关勇从椅子上站起身,走到孙占喜跟前,用眼睛盯着他。“对不起!”孙占喜看着赵所长,“所长,他不真诚。”赵所长撂下手里的材料,“是的关勇,你能有点诚意不?”关勇扭回头看了一眼赵所长,很不情愿地又转回身,瞪了孙占喜一眼,眼神里带着恐吓的成分。“对不起了,哈!”孙占喜双手捂脸,“赵所长,他恐吓我。他根本没诚意。”关勇走回原位,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孙占喜,你爱咋在地。我就这么个认错方式,道歉完了。”张朝阳急忙上前,笑呵呵地走到孙占喜跟前。“孙哥,关勇就这样人,请谅解。都是一个市场的,出了刚才的事情,是我们不对,我代表他,同时也代表我自己向你道歉,发自内心地真诚道歉。”张朝阳给孙占喜深鞠一躬。“孙哥,我们错了!请您原谅。杀人不过头点地,孙哥,药费我们全部报销,然后还得给您一些精神损失费。这个钱,一会儿咱们好商量。之后,我再陪着您去趟口腔医院,做个最好的假牙,比原装的还好的那种。钱,我拿。牙,你挑。呵呵!咋样?行吧孙哥?”孙占喜看了一眼张朝阳,垂下眼皮,轻轻点了点头。从这一天起,孙占喜走在五爱街市场里,开始一只手插兜,一只手夹香烟了,更敢于走出六亲不认的步伐。即使眼睛还未消肿,鼻梁上还贴着纱布。那他也喜欢不时动一动嘴唇,似笑非笑,其实,就是为了刻意露出那两颗鲜亮洁白的门牙。那两颗门牙是在中国医科大学口腔医院花了两千多块钱镶嵌的烤瓷假牙,据说是德国产,目前世界上最先进的科技材料。又白又有光泽,看着极有档次。孙占喜似乎也瞬间感到了自身升华,人也清爽干净了很多。五爱街,永远的人潮汹涌、比肩接踵。那些平凡的人书写着平凡的故事。无数凡夫俗子用低劣的演技描绘着草民的日子。他们用生活伴奏,他们用生命吟唱!就像那些卖录音机、磁带的区域里,仿佛总是自带音效般唱响一段时代的歌曲:“你我皆凡人/生在人世间/终日奔波苦/一刻不得闲/既然不是仙/难免有杂念/道义放两旁/利字摆中间/多少男子汉/一怒为红颜/多少同林鸟/已成分飞燕/人生何其短/何必苦苦恋……”(李宗盛《凡人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