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比拼

###(一)

沈兴城总经理办公室的屋门紧闭着,张皎把自己关在里面苦思冥想了一上午。初赛已经结束三天了,凭着欧美企业从来不扯皮的办事效率,理论上,第二天就应该出结果。可是,直到今天也没有接到复赛通知。难道,沈兴城出局了?不会不会,凭着自己团队优秀的现场表现,绝对不能被淘汰。可什么事儿都可能有个万一,要真的在第一期初赛就被淘汰了可咋办?那在圈内可成了最大的笑柄。父亲和两位股东这么多年打拼出来的脸面,算是被自己给丢尽了。就在张皎胡思乱想的时候,突然,电脑传来邮件提醒声音。竟然是“F.M”的email通知。张皎眼前一亮,终于盼来了消息。她立刻点击电脑,进入邮箱。“F.M”的邮件内容是:一期、二期招标合并,要进入二轮竞标,通知三家竞标企业开始准备。并附带相关考核程序与规则。

这么说,第一轮的竞标没有用了?张皎顿时疑窦丛生。她转身走出办公室,直奔顶楼的董事长办公室。

张朝阳和王希明听到这个消息时,也是一愣。而关勇则满不在乎。“好事儿啊!这样,我们两轮一起拿下,价格不也就自然翻倍了吗?一气呵成,不是挺好的事儿嘛!”

王希明摇了摇头,“哪有那么简单!表面上看着是件好事,但是,这代表之前我们的所有成绩都没用了。已成定局的胜利,就这样还没到手就跑掉了。”

“原来是这样啊!”听了王希明的分析,关勇才恍然大悟。“这个外国公司究竟是啥意思?咋这么办事儿呢?”

“这里面,是有人在兴风作浪啊!”张朝阳一边说一边拿起烟斗叼在嘴上。“能让‘F.M’这样国际大品牌改变规矩,这得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物啊?”

王希明望着棚顶自言自语:“杨森和李梅难道会有这么大的能量?还是有其他什么大人物在后面指挥?看来这里面的水挺深啊!”

“凭着我的预感,这次排名第三的木每制衣根本没有被我们甩在身后,其实战争才刚刚开始。”张朝阳用防风打火机强大的火焰炙烤着烟斗里的烟丝,之后,他深吸一口烟,又轻轻吐出。“我们认为的先人一步,其实人家早就做好了安排。这次人家不是没出手,而是故意不出手,他们出手就会直击我们的致命要害。因为,对手是我们的老冤家。”

办公室里的几个人都望着张朝阳,他们同时陷入了隐隐的忧虑之中。这时,王希明助理走进办公室,把一摞文件交给王希明。“经过我们缜密调查,木每制衣的确归属于木林集团,总经理就是李梅,背后老板是杨森。木每制衣是由之前的木林集团制衣有限公司更名过来的,法人李梅,更名时间是,2009年。”

众人都愣了。

“2009年?”关勇忽地站起身,“2008年,李梅因为发现二明子是暗害立峰哥的凶手,检举了木林集团,从此离开了杨森远走美国。走的时候,咱俩还一起去机场送的她。”

张朝阳踱着步子。“2009年,也就是李梅出国不到一年就又回来了?并且继续与杨森合作。她离沈兴城近在咫尺,却把自己隐藏了将近十年。她到底要干什么呢?难道,当年李梅的走,仅仅是为了麻痹我们,玩儿了一个金蝉脱壳?那么,她真正目的是什么呢?”

“李梅走之前,还特意请咱们仨吃饭,那叫一个洒泪而别、冰释前嫌。我们已经解除了多年误会啊!”关勇摇着脑袋,重新坐回到沙发上。“这女人,真搞不懂她。有个事儿我这么多年也没弄明白,李梅,当年是怎么跟杨森整到一起的呢?”

王希明摘下花镜,放到桌面上。“据我所知,李梅应该是跟我一起认识的杨森。当时在广州货场。那时候,杨森就对李梅表现出特殊的热情。至于两个人后来是什么时候走到一起的,不得而知。”

张朝阳吸着烟斗说:“杨森始终都在广东发展,他能成为李梅背后的靠山,至少是从新世纪之初就开始了。也就是搞市场开发盖大楼的那个时候。”

王希明轻轻晃着头,“不,还要早。应该是市场开发之前,我们办服装厂那会儿。”

张朝阳思考片刻,使劲儿点了点头。“嗯!有道理。”

关勇也似乎猛然醒悟。“那时候,李梅和孙占喜两口子冲在前面,其实……”

“对!就是那个时候。”张朝阳把烟斗放到巨大的烟灰缸里。“其实,杨森很早就隐藏在了李梅的背后,否则,就凭李梅和孙占喜,怎么会突然有那么大资金注入在服装加工厂里?”

“哎呀!”关勇瞪大了眼睛瞅着张朝阳和王希明。“杨森藏了二十多年,他们这是要干吗呀?”

屋子里的几个人同时相互对视,一种莫名的恐惧和压力瞬间袭上每个人心头。屋外,天空中一团黑云从西南方向黑漆漆滚动着压了过来。

张朝阳站起身,走向落地窗,望向触手可及的天空。“此可谓‘一上高城万里愁,蒹葭杨柳似汀洲。溪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楼。’啊!”他又低头瞅着高层大厦下蝼蚁般的五爱街行人与车流。“最近,我们走路要小心谨慎,时刻注意脚下陷阱。”

王希明和关勇一起望向张朝阳,他们知道,张朝阳是话有所指的。王希明高位截瘫,樊丽双腿截肢,这些惨痛的悲剧都曾经与木林集团有关。对手,很危险。

此时,在海滨大连的一处高尔夫球场上,杨森扛着球杆与身旁的“F.M”尤总并肩而行、谈笑风生。两人走到旁边的凉伞下坐下休息。

杨森满脸都是笑。“尤总好球技啊!您不愧是(牛津)赛德商学院的高才生,不但才华横溢,而且球技精湛,聪慧的人呐!哪一行都做得好,玩儿也玩儿得精彩。我是甘拜下风啊!”

尤总笑眯眯拿起一杯红酒,“杨董事长才是深藏不露的高手,在中国内地,能有您这么大手笔的企业家,毕竟凤毛麟角。做为‘F.M’中国区总裁,我也期待着与您合作,因为只有这样,双方才能互利互赢,更加愉快和谐。”说完,喝了一口酒。撂下杯子后,向身后的手下人做了一个示意。

坐在不远处的秘书急忙快步过来,手里还拿着一个牛皮纸袋。

尤总掂了掂那个纸袋,然后交给杨森。“这里面,是沈兴城集团的标书。还有沈兴城集团报上来的下一轮参赛人员简历及技术资料。杨董事长可以参考一下。”

“诶呦!”杨森急忙受宠若惊般伸手去接。“感谢尤总抬爱!杨某人不胜感激。这个很难拿到吧?”

尤总轻轻摆了摆手,“虽说上了封条的标书和资料谁都无法拿到,但是,凭着我的职务,复印一份还是不成问题的。有了这个,您也就已经知道了对手的底牌。”

杨森双手合十,“感谢尤总栽培,我不会辜负您的厚爱。”

尤总看了杨森一眼,然后举了一下酒杯。“还是要感谢杨董事长之前的一片热忱。”

杨森急忙也端起一杯酒与之相碰,然后两人开怀大笑。

有钱能使鬼推磨。钱,就是一把锋利的剑,可以攻城拔寨势如破竹。财大气粗的杨森这么多年走过来,用钱铺路,屡试不爽。让他在开疆扩土的沿途上所向披靡。只要尤总这一关攻下来了,对于杨森而言,其他的都是小事一桩。有了尤总给他的制胜法宝,赢张朝阳的沈兴城,就是个时间问题。至于对付第二名的洋裁兄弟,杨森早已胸有成竹。但是,杨森并不想让洋裁兄弟就那么轻易退场,而是应该让他为己所用。在压倒沈兴城的过程中,产生强大的功能性。于是,杨森返回沈阳的第二天上午,便走进了乌老板的洋裁兄弟公司。

“洋裁兄弟服装服饰制作公司”租用的三层小楼几百平米大院,坐落在东陵区浑河堡乡的主道上。这里是城乡接合部,路面残破,货车横行。卷起的尘烟如同伊拉克战场。

杨森亲自驾驶着奔驰轿车,顶着耀眼的烈日,冒着浓烟般的灰土进入了洋裁兄弟大院。他下车后,快步走向办公楼。虽然车子停得非常挡路,但是,从门房里骂骂咧咧跑出来的门卫看一眼杨森的衣着和气度,当时就没了脾气,甚至连喊一声的勇气都没有。

杨森进入办公区,看见一群设计人员正在埋头工作。他用眼睛瞄了一下办公机构的指示牌,便继续往里面走。

一个工作人员追上他,“请问,您找谁?”

“我找乌祖传乌老板。”

“您有预约吗?”

杨森摇摇头,“没有。但是,你就跟乌老板说,广州木林集团的杨森来了,要见他。”

“您稍等。”工作人员说完,转身走向里面的总经理办公室。

杨森站在原地,仔细打量着办公区域的简陋结构,不由得轻轻摇头。就在这时,一个五十多岁,留着地中海头型的瘦小男人小跑着从里面冲出来,满脸堆笑,直奔杨森。

“诶呦杨董事长,您怎么会屈尊大驾来到我这小庙了?真委屈了您这座大佛啊!快快!里面请。”乌老板十分客气而且谦卑。

杨森派头十足地用手指着办公区域。“乌老板,你在沈阳市办厂,怎么找了这么一个办公地点?灰尘爆土的,地方还小。这哪符合你乌老板洋裁兄弟的身份啊?”杨森亲热地搂住乌老板肩膀,“这样吧!你去我五爱街上的木林大厦,随便挑两层楼,千八百米的给你用,不收费用,连装修都算我的。怎么样乌老板,给兄弟一点面子,去我那吧!”

乌老板一愣,吃惊地仰头瞅着杨森,“五爱街上的木林大厦?是您杨董事长的?”

杨森脸上挂着难测的微笑,“沈阳的木每制衣,木林大厦,广州的木林集团,怎么乌老板,你不知道?”

“诶呦呦!原来是这样子的啊!”乌老板被惊得脸色都变了,他锤了一下自己的脑壳。“老朽眼拙!实在眼拙!简直就是瞎。怎么还敢跟木每制衣竞标争高低呢?感谢杨董事长美意,我这小生意租借这里就已经很不错了,可不敢劳烦您呐!哦!来来来,杨董事长里面请。”

乌老板把杨森让进办公室,并亲手沏上茶水,递到杨森面前。

杨森坐在沙发上,神情高傲地接过乌老板递过来的茶杯,并没有喝,而是轻轻转动了几下,又放下了。他眼睛看着乌老板,微微一笑。

坐在对面椅子上的乌老板急忙欠了欠身体,加着万分小心地轻声问:“杨董事长生意繁忙、日理万机,百忙之中,怎么有闲暇来到了我这里啊?您有何吩咐吗?”

“就是随便走走。”杨森把右腿搭在了左腿上。“这趟回沈阳,听说乌老板也在这里办企业,就溜达过来看看老朋友。叙叙旧。”

“哦!”乌老板如释重负。“谢谢杨董事长还惦记着我。”

“乌老板祖籍是广东吧?”杨森问。

乌老板急忙点头,“是的是的!改革开放初期回到广州做裁剪生意。”

“我记得,你还有个弟弟来着。”杨森瞅着乌老板,眼神里飘出一股冷气。“你们兄弟俩八90年代在广州高第街、白马商场、十三行这些地方,靠裁剪做衣服起家。后来逐渐发展成为了加工企业。洋裁兄弟嘛!应该是兄弟俩。”

乌老板倒吸一口冷气,脸色都变了。因为他想起了自己那苦命的弟弟。90年代初,他跟弟弟告别裁缝小作坊,搞起了服装加工厂,专门为广州市内的服装大客户服务。为了方便白马商场和十三行客户取货,他们兄弟俩重金租下了白马商场后面的一个大院子。没想到,这个位置正好阻碍了杨森扩建货场。双方谈了好久,乌老板弟弟脾气大,坚决不妥协。一个阴雨的夜晚,弟弟一个人兴高采烈地拎着两个服装大包走在小巷里。突然,两辆载人的摩托车一左一右从他身边飞驰而过,斧子落下,弟弟倒地不起,再也没能醒来。乌老板知道弟弟是被谁暗算的,但是,没有证据,又能怎样呢?正派人搞不过恶人啊!自己苦命的弟弟当年还不到二十岁,真是不值。今天,杨森突然造访,又跟自己揣着明白装糊涂地提起弟弟,他要干吗?乌老板只能苦笑一下,说:“我弟弟去世很多年了,如今,只剩下了我自己。”

“哦?是吗?哎呀!那可真是太可惜了。”杨森装出一副心疼又惋惜的样子。“我见过你弟弟,有点倔强,不太善于沟通。嗨!有些时候,我们这脑袋啊!经常缺少变通。好了,不谈这些过去的事了,太沉重。我听说您乌老板现在广东的服装加工厂做得很好啊!”

“不敢当不敢当!马马虎虎。”乌老板客气地摆了摆手。“人老了,也没有啥野心了,混日子罢了。”

“不不不!听说你儿子在广州的服装厂就做得非常好。嗯!优秀的年轻人。”

乌老板大吃一惊,也猛然醒悟。“蒙您照顾,租的场地还是您旗下的地产。”

杨森笑了,知道真正的话题才刚刚上路。于是,他把一只手随意放在沙发上,手指还轻松点了几下节奏。“我今天来你这儿啊!一个是来看看你,另一个,就是来向你取经求教的。我们木林大厦要竞争“F.M”的中国区加工代理权,听说洋裁兄弟入围第二,我可是真心向您学习来了,你可不能有所保留哦!”

乌老板吓得直摆手,“不不不,要知道木每制衣就是您杨董事长的木林集团,我天胆也不敢跟您争高低上下啊!我弃权。我弃权。”

“别别,干嘛弃权呐!”杨森使劲挥了一下手。“那太假了。呵呵!你这么的就行。”杨森往乌老板沙发这边挪了挪。

乌老板急忙往杨森这边凑合一下,附过身体。

杨森在乌老板耳边耳语几句。

乌老板点头,“我一定照办。”

杨森一笑,站起身。“那我就不打扰乌老板工作了。广州那边的租金啊!今年就不用交了。算我送给令公子的一点薄礼。”

“哎哟呦!不敢。不敢。”

杨森还要说点什么,欲言又止。良久,他摆了摆手。“好了,广东那边有什么事儿,跟我手下打个招呼就行。咱们老关系了。”

“是是是。”

乌老板点头哈腰地应着。看见杨森走出办公室,他急忙要出去送,被杨森一伸手拦住。“还有个事儿哈!我非常欣赏你儿子。真的,非常欣赏。听说他是在沈阳鲁迅美术学院读的服装设计专业。人才啊!”

“就因为他在这边读书,我那几年才来这边设了厂子。就当是他的实验室和设计室了。呵呵!”乌老板脸上情不自禁地带出一丝自豪。

杨森微笑着点点头。“嗯!乌老板培养出了一个好儿子啊!哎对了!让他来帮我工作吧!我给他高薪。尤其是在竞争“F.M”代理这个时候,我实在是需要他这样的人才。”

乌老板瞬间脸上的肌肉僵硬了,他万万没想到杨森想要他的儿子做质子。春秋战国时代把儿子放到别国做人质的事,两千年多后竟然落到了他的身上。

“你考虑一下再给我回话哈!呵呵!留步!留步。”杨森伸手示意停止,乌老板真的就不敢再走出屋门半步了。

看着杨森的背影走出办公区,乌老板才缓慢走回来,瘫软坐在沙发上。他垂着脑袋,唉声叹气。明知道弟弟的死就是杨森他们干的,如今这家伙又开始惦记自己儿子,真是欺人太甚。然而,悲痛归悲痛,哀怨归哀怨,最终,自己是不可能轻易摆脱开这个恶魔的。沈阳,广州,所有的企业都在杨森的股掌之中。那么,乌祖传只能选择顺服。

###(二)

“F.M”第二轮考核的日子到了。

中午1时,沈兴城的两辆商务车停在“F.M”办公大楼前。车门打开,分别走下竞标团队和几个技术工人。张皎整理了一下人员,然后带头走进大楼。

在三楼一间挂着“技术考核室”牌子的房间门口,有“F.M”工作人员负责安排引导进入。不一会儿,后面的两家企业团队也都准时到达了。

考核台上分成三个考核区域,每个区域里都布置了考核用具和使用工具。洋裁兄弟、沈兴城集团、木每制衣的技术参赛人员依次坐在各组席位上。

张皎扭头观察木每制衣的参赛人员,她发现,木每制衣小组里坐着一个非常有灵气的青年,很明显,整个团队都是以他为中心。在自我介绍团队参赛成员的时候,那个青年沉稳而又冷静,用带有粤语的口音报出他是木每制衣广州公司技术总监蓝河。

蓝河。张皎把这个名字记在了自己的小本子上。冥冥之中,她感受到有一股非同寻常的危险气息,正在从这个叫蓝河的青年人身上扑面而来。

这时,评审席上的赵副总宣布考核规则:“现在,‘F.M’招标会第二轮技术考核正式开始。按照之前E-mail通知的规则和要求,三家公司团队分别选派四位技术工作人员,他们将分别参加我们的四项比赛。‘F.M’公司本着公平公正的原则,保证比赛和参选人员的作品得到有效认可,我们选择三方比赛以相同的时间,相同的场地,以个人的特长,分别完成相同的命题考核。这些考核项目分别为:命题裁剪、命题纸板制作、命题手工缝制和命题服装效果图绘制四项考核任务。每项分值25分,合计一百分。时间限制为三个小时,选手提前完成任务,不加分。超时,为零分。我们在座的五位评审当众打分,欢迎各家企业公司代表现场监督。如果出现有失公允的情况,你们有权当场提出异议。事后追究或申诉,我公司视为无效。”赵副总说完,目光转向观众席。

观众席上,所有领队分别点头,表示同意。

赵副总示意“F.M”工作人员开始宣读考核程序和要求。

一名“F.M”工作人员站起身,开始宣读:“裁剪命题:女装夏季连衣裙,面料为真丝。要求是,按照指定面料完成裁剪任务。面料、尺寸已经分别放置在各自选手的工作台上。纸板制作命题:男士西装上衣,纸料、辅料、工具,尺寸已经放置在工作台上。要求是,完成纸板制作任务。手工缝制命题:女士西装上衣半成品一件,针线,工具已经放置在工作台上。要求是,选手以手工完成缝制成衣的任务。效果图绘制命题:我们在绘画区,分别提供一套男女服装。假设‘F.M’要把这两套今年最流行的男士西服套装和少女礼服推送到世界顶级的ELLE时装杂志,那么,你的两幅效果图应该怎样绘制?纸、笔、工具已经放置在各自的绘画区域。”工作人员宣读完毕,放下手里的稿件。“各位选手,都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三组选手同时举手示意。他们每个人都表情严肃,目光里充满坚定。

“现在是十三点二十八分,我们的考核将于十三点三十分正式开始。”“F.M”工作人员扭头看着墙壁上的时钟。“现在让我们倒计时,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开始。”

选手们立刻进入各自的工作台。设计师绘画位置前方挂着样衣。沈兴城设计师摆好画架子。他的右侧是洋裁兄弟设计师,再右侧,是木每制衣设计师蓝河。洋裁兄弟摆好画架子之后,还冲着沈兴城设计师客气地点了一下头。

台下,张皎掏出手机,对着考核现场进行拍照、录像。

最后一排,多家企业工作人员也都用手机,甚至架起专业摄像机进行现场直播。因为此刻,沈兴城的董事长办公室内,张朝阳、王希明和关勇就在电脑前观看。同时,木林大厦的李梅也坐在电脑前。

随着考核现场墙壁上的时钟指针不停行走,选手们的博弈也逐渐进入了白热化。三组选手按照个人技能,他们手中的裁剪、打版、手工缝制、效果图绘制等考核作品已经逐步成型。尤其是三家效果图作品,虽然还都剩下一点收尾点缀部分,但每一张的色彩与造型都已经呈现出了各自的精彩。尤为突显的是木每制衣蓝河的那张效果图,绘画风格异常艳美。

突然,随着“咣当”一声,洋裁兄弟设计师的脚踢到了自己的画架子。画架子倒了,倒向了沈兴城设计师那个方向。洋裁兄弟设计师左手端着调色板,右手拿着笔,好像是下意识去扶,但最终画架子倒了,画也倒了,而洋裁兄弟设计师手里的调色板也实实在在地扣在了沈兴城设计师的作品上,瞬间,那张效果图一塌糊涂。

洋裁兄弟设计师装出一副十分抱歉却又无可奈何的表情。其实,他是在按照老板的安排做事。他清楚地记得昨天乌老板把一个红包交到自己手里时对他千叮咛万嘱咐的安排。当时,他也很不甘心,毕竟为了这个项目,大家辛辛苦苦筹备了这么久。可是,老板一定有他自己的苦衷吧!看在老板的面子还有那么大一个红包的诱惑,自己还能怎样呢?有些事情,不属于自己打听的范畴,只能按照老板的授意做事罢了。

洋裁兄弟设计师站起身,规规矩矩给沈兴集团设计师鞠了一个躬。“对不起!对不起!”他又扭头面向评委席和观众席。“对不起!我真不是有意的。这个环节,由于我的失误造成了这样结果,我表示遗憾和自责。我宣布认输,我选择退赛。”

评委们也对这一突发事件表示震惊。有工作人员走上台,拿起那幅面目全非的沈兴城设计作品,展示给台下评审和观众。

赵副总急忙招呼三家企业领队过来沟通。他们在评审位置窃窃私语着。

这时,“F.M”工作人员急忙拿起麦克风提示:“请其他选手继续参赛。比赛还没有结束,在评审结果未出来之前,请各位不要受到任何干扰和影响。”

电脑屏前的张朝阳、王希明和关勇三个老江湖立刻就明白了这里的玄妙。洋裁兄弟为了给木林集团让路,毁了沈兴城作品,然后直接宣布退赛,这里面的故事内容太多,玩耍的手段也真埋汰。

此时,李梅刚刚喝进嘴里的一口咖啡差一点喷到电脑屏幕上。她暗笑杨森已经如此身份了,竟然还能使出小瘪三的下三滥手段,果然天性不改、本性难移,狗是改不了吃屎的。

墙上时钟指针指向十六点三十分的时候,“F.M”工作人员宣布考核结束,并且宣布:“经过评审五人组刚刚研究决定,同意洋裁兄弟团队的退赛请求。现在,有请我们五位评审人员对剩下的两家企业——沈兴城集团和木林集团两家制衣企业进行打分。首先,为沈兴城裁剪作品打分。”

有工作人员拿着两件裁剪作品从评审面前走过,然后再从观众面前走过,最后,站到台子中央。五位评审分别举起各自手中的打分牌子。

“F.M”工作人员宣读:“23分,24分,22分,23分,23分。现在,请为木林集团的木每制衣裁剪作品打分:”

评审五人纷纷亮出各自的牌子。

“24分,21分,22分,23分,21分。”“F.M”工作人员宣读后,再次面向评委。“现在,请评审为沈兴城纸板作品打分。”

依然有工作人员拿着两名选手的纸板作品从评审、观众面前走过,最后,站到台子中央。

“F.M”工作人员宣读:“25分,24分,23分,22分,21分。现在,请为木每制衣的纸板作品打分……”

沈兴城办公室内,张朝阳、王希明和关勇都屏住呼吸,盯着电脑屏幕。

关勇握着拳头。

张朝阳拿出计算机,快速按着评分数字进行计算分析。

李梅坐在电脑前,面无表情地看着屏幕。她端咖啡杯子的手,略微有些抖。

“经过评审对双方企业的裁剪、纸板、手工缝制三项的总分合计,得出总分分别是:沈兴城69分,木每制衣67分。”随着“F.M”工作人员的宣读分数,下面坐着的各团队成员中也传来了一阵窃窃私语。

“F.M”工作人员继续说:“因为刚才效果图组出现了意外,我们单独拿出两家企业的绘画设计作品,经过五位评委单独参评。最终得出的结果是:沈兴城21分,木每制衣23分。最终考核分数是,兴城总分90分,木每制衣总分90分。”

所有代表都一片哗然。

赵副总微笑着站起身,伸手压下了身后泛起的喧嚣。“今天这场考核比赛实在精彩,两家打平了。由于没有发生过同类情况,我刚刚给中国区总裁尤总打了电话进行汇报和请示,再加上我们五人评审团的汇总,决定两家共同进入第二轮附加赛——商务谈判。由专家组介入,同时,结合用户评审团的共同裁定,来得出最终考核结果。”

张皎和她的团队成员同时靠向身后的椅子背,仰望棚顶。“我靠!还得再比?还有完没完啦!”

三家竞争企业,一家被淘汰,两家打成平手。对于这个结果,李梅并不满意。杨森这是干嘛呀!自己实在没有精力总是被卷在这样一种考试漩涡里翻腾煎熬。但是,她也知道杨森一定是有所考量的,如此大事儿,影响面覆盖了东北三省,不能一下就把第一名沈兴城踢出局,那样,容易引起震荡,后果会很严重。毕竟张朝阳手下技术人员也真的厉害,杨森从广东找来的参赛选手都没能赢到他们。好在,如今成绩已经并列第一,比之前的第三名提升了很多,李梅还是相信杨森能力的。

沈兴城这边,王希明已经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她必须使用特殊手段才可以避免某些意外情况的发生。于是,她开始了自己从商多年来最擅长的本事——“谍报”。

王希明叫来自己的助理,亲自安排任务:1.去调查“F.M”专家组成员的情况,要详细到每一个细节。2.调查“F.M”用户组评审团成员情况。对于这些“F.M”平时的大客户,一定要了解他们的职业,爱好甚至是嗜好、癖好。3.王希明没有说出来,而是凑近助理与她耳语了一番。

高天流云,日落月升。喧嚣的五爱街永远人潮涌动、汹涌澎湃,因为这里有着青春般的激情与无法燃尽的热烈。

几天后,张朝阳、王希明、关勇和张皎聚集在沈兴城董事长办公室里,听助理汇报调查情况:“经过几天的调查,我们确认,‘F.M’中国区专家组组长金汗颜主任,男,五十六岁,朝鲜族人,韩国弘益大学设计系毕业。此人性格内向,有严重的强迫症,是一个十分严谨且挑剔的男人。专家组副组长刘耀祖,男,三十五岁,台湾省人,祖籍浙江诸暨,毕业于美国帕森斯设计学院(parsons)。此人才华横溢,设计天赋极强,深受‘F.M’总裁赏识,可以说是未来的设计总监候选人。其他三名组员,我实在没有弄到详细资料,只知道他们是两男一女。年龄基本不超过四十岁,都是‘F.M’的中坚力量。”

张朝阳点点头,“嗯!这么短的时间,你能搞到两位专家组主要负责人的基本资料已经很了不起了。”

王希明喝了一口水,然后放下杯子。“那你再说说用户评审团成员的信息吧!”

“好的。”助理继续汇报:“用户评审团一共五人,都是中国内地北方地区的奢侈品消费者,‘F.M’品牌的忠实用户。这五个人比较好查,只在‘F.M’回馈消费者奖励名单上就能找出来。她们每年购买‘F.M’服饰消费都高达百万以上。并且我也打电话一一核实了,已经确认了她们用户评审团成员身份。这里是她们资料,年龄、职业、爱好、兴趣、家庭住址、婚姻状况,都有详细记载。”助理说着,把相关的纸质资料交给王希明。

关勇伸出大拇指。“好!做事细腻。不愧是希明亲手培养出来的,一招一式都那么相似。呵呵!”

“嗯!这么短的时间内,你能弄到这么多信息,也真是不容易。这是王董慧眼识人呐!培养得好,培训得更好。”张朝阳面向众人,“当初她刚来咱们沈兴城的时候,还是个扎小辫子的丫蛋儿呢!整天跟着我招商发传单,看看,如今都能独当一面,真正成为了沈兴城的中流砥柱。”

“谢谢各位董事的夸奖,还是因为跟着沈兴城才取得的进步。我一定会加倍努力的。”助理含笑回答。

“F.M”主办的员工内部酒会每月一次,不但豪华,而且极具感染力。世界500强企业都非常重视员工上下级之间和谐的团建互动。尽管“F.M”公司在沈阳还属于临时办公形式,但这种已经沿袭了多年的西方企业文化还是被他们带到了东北。

今天,“F.M”中国区高层尽在。尤总、金主任坐在一处角落里饮酒、聊天,赵副总与刘耀祖等几名高管也聚在另一处谈笑风生。就在这时,艳丽端庄的李梅挽着西装革履的杨森,面带微笑地进入了酒会大厅。尤总和金主任立刻笑呵呵地站起身,迎接过去。

赵副总看到了,不觉一愣。今天是内部酒会,没听说邀请外人啊!就在这时,四个人从赵副总等人身边经过,李梅微笑着跟他打招呼:“赵副总好!”

杨森也伸出手,与赵副总握手寒暄:“赵副总青春鼎盛、年轻有为,总是这么活力四射。”

赵副总微笑着点头,以示回应。

四个人走向屋外大阳台方向。赵副总一把抓住尤总的胳膊,把他拉到一旁,“我们的内部酒会,他们怎么来了?”

尤总一笑,“我请来的。”

“干吗你?”赵副总压低声音,“招标未果,这时候接近竞标企业,是不太敏感了?”

尤总笑眯眯地把嘴贴向赵副总耳朵。“对于木每制衣和沈兴城这两家企业,在最终结果出来之前,我都要进一步接触。在中国东北招投标,是‘F.M’的大事,也决定着你我的‘生死’,容不得半点马虎。必须逐个斟酌这两家企业。”说完,尤总笑着要走,突然又转回身向赵副总招手。“哦!一起来吧!”

“不不,还是你来。”赵副总摆摆手。

两人对视一笑,尤总再次走向大阳台。

赵副总瞅着他们四个人的身影在阳台外的灯光中时隐时现,就像森林树影中的精灵在不断变幻着身体。他喝了一口红酒。

李梅和杨森大张旗鼓参加“F.M”内部酒会的事儿,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压根儿就没有设防。那么,这个信息很快就被沈兴城核心部门知道了。

张皎有些情绪沮丧。“‘F.M’内部酒会,杨森和李梅竟然受邀到场。真是的,打成平局的两家企业,我们为什么没有得到邀请?”

张朝阳用一只手揉着太阳穴,沉默不语。

关勇坐在沙发上大口大口地抽雪茄,搞得屋子里烟气杠杠。

王希明挥手扇了扇飘在眼前的烟雾,问:“娇娇,我们的电脑不会出现遗漏‘F.M’邀请函吧?”

张皎摇头,“绝对不会。我们的企业邮箱不但设有提醒功能,并且,我和我的助理每天都会及时看护,不可能出现差错。”

“那就是人家根本没对我们发出邀请函。”张朝阳说完,也点燃了自己的烟斗。“可李梅和杨森又是受谁之邀呢?”

关勇瞅着张朝阳,“无意中遇上的?或者,也去那儿吃饭,就赶上了。”

张皎走到窗边,伸手打开气窗。“不可能。据我所知,‘F.M’开内部酒会等活动时,场地要求高档,保安把守严格,没有请柬,外人很难进入。”

关勇看看张皎,又看看王希明。“那要是这么看来,这次招标,我们够呛啊!”

王希明不屑地一摆手,“我们沈兴城经历了多少大风大浪,失去一次招投标又能怎样?即使此次与‘F.M’失之交臂,又不会影响到我们企业的生死。”

张朝阳吐出一口烟,“但投标成功了,对我们既定的发展目标,绝对会提前二十年完成。”

张皎叹息一声,“可惜我的团队辛苦了这么久,问题是,我们差在哪儿了呢?”

屋子里再次陷入了沉默。

良久,

“怎么了你们?”王希明笑着拍了拍巴掌。“不就李梅和杨森去赴个宴会嘛!能说明什么?”

张朝阳也笑了。“是啊!毕竟还没到最后宣判我们的失败吧!”

“那也只能听天由命啦!”关勇说完,仰靠在椅子上又吸了一口烟。

“听天由命?”张朝阳猛地从沙发上站起身,“我才不信这些。”他走到窗口前,望着外面繁华的都市夜景,美丽的五爱街霓虹,还有车水马龙的灯柱在流动,张朝阳用力吸了一口烟后吐出。“风风雨雨这么多年,我张朝阳什么样的事情没经历过?惊涛骇浪、陡峭悬崖、天雷滚滚、烈焰焚身。但是我从来就没有被命运击垮过。因为,我张朝阳只信己,不信天。”

###(三)

1997年6月30日午夜,香港会议展览中心灯火辉煌。举世瞩目的中英两国政府香港政权交接仪式在这里举行。随着英国国旗缓缓降落,大不列颠及北爱尔兰联合王国政府在香港一个世纪的殖民统治宣告结束。7月1日零点,激动人心的时刻来到了,中国人民解放军军乐团奏响雄壮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国歌。五星红旗与香港特别行政区紫荆花旗一起徐徐升起。经历了百年沧桑的香港终于回到了祖国怀抱。

那一时刻,坐在电视机前的沈国强和关勇同时站起身,激动地握着沈阳雪花啤酒瓶子,对碰一下后,吹瓶喝干。旁边,王希明与坐在轮椅上的樊丽也不停地拍着巴掌。这些从小看着电影《林则徐》虎门销烟、邓世昌《甲午风云》长大的一代人,耳熏目染中国百年沧桑与外来掳掠,如今看到国家强大,还亲眼见证了香港的回归,怎能不高兴呢?这一天,所有中国人都在电视机前共同欢庆这一载入史册的重大时刻。

关勇与樊丽共同经历了那个寒冬里的生死之夜,虽然逃过一劫,樊丽却失去了双腿。出院那天,关勇用一场盛大的仪式迎娶了她。

王希明还在单身,相亲无数次,但始终没有找到心仪的男人。于是,就把所有心思都用在了跟张朝阳和关勇做生意上。人精子王希明,把三个人的生意调整得井井有条:关勇带着爱妻樊丽负责五爱街的销售。张朝阳全身心管理服装厂加工。这两个,一个是产,一个是销,而她自己则作为万金油,把所有进货、原料、工商、税务、外事协调等工作一把抓起。

张朝阳也一直单身。自从毛晓玲跟着婆婆撒手而去之后,虽然女儿张皎始终被姑姑张艳红带在身边,但是,张朝阳还是担心孩子太小,容易受后妈的气,干脆就没有找人的心思。

整个90年代,国家在飞速发展,东北却在经历一场阵痛,那就是国企工厂大改革。说白了,就是痛下决心剪断旧的腐朽烂肉,以崭新形式重新组合。于是,改革初期,必然出现旧厂倒闭,工人大下岗现象。沈阳作为共和国长子,东北的重工业基地,这次阵痛不但时间长,而且刻骨铭心。无数国企工厂倒闭、改制,大批工人被平日里一包烟、一杯茶,一混就是一整天的消极工作状态所抛弃,他们必须面对只有勤奋苦干才能养家生存的现实。于是,大批下岗工人们涌入了大大小小的个体市场,找活路来了。

五爱街原有市场摊位已经明显不能满足需求。因此,在沈河区工商局的招商引资下,由一个注册为五爱集团的企业重新开发了这个大市场。1997年4月,一座崭新的服装城大楼投入使用,原有露天市场业户全部进入大楼内经营。五爱市场服装城总共投入经营使用的共有六层。地下一层经营童装、衬衫和裤子;地上一层至三层经营时装、针织、毛衫、睡衣、皮衣等;四层为精品广场,经营各种国内品牌的精品服装;五层为名牌服装,很多国际品牌代理商入住这里。此时的五爱街大市场,销售辐射区域涵盖东北三省、河北、山东、内蒙古等省市。并远销到韩国、日本、俄罗斯等国家。同时,批发、零售的经营业户高达6千多户,经营者、服务员、货场拉脚、周边送水、送货、饭店等各类从业人员达3万余人。极大解决了沈阳大下岗中的再就业问题。

1997年夏季,老市场这边开始拆除,未来,一个崭新的,更加整体的五爱街大市场即将形成。与此同时,五爱街市场周边的棚户区也陆续动迁。因为,很多省内外的市场开发商都在这个区域里嗅到了“金矿”味道,他们纷纷开始以各种方式筹资加入。

张朝阳的服装加工厂已经从原来的小胡同里搬出来了,新的厂址虽然偏远了一点,但是,背靠辉山,面临蒲河,景色优美、空气新鲜。最主要的,在这里会享受更多的政府扶持政策,厂区大,地皮却很便宜。如今的服装加工厂取名叫“三仁制衣”。寓意三个人的企业。张朝阳每天都在厂里,他主管供货的生产第一线。其实,张朝阳一直想要在东北打造一个属于自己的服装品牌。

是啊!五爱街服装城里,拥有国际、国内各个服装品牌,可谓一网打尽无所遗漏。但就是没有属于我们沈阳市自己的,能够在全国打响的地产品牌。然而,想要打造一个名满天下的服装品牌,哪是一朝一夕的事情啊!这个问题,其实李梅也一直在思考,但是李梅可比张朝阳现实得多。

李梅的服装加工厂也早就离开了方家栏村。因为方家栏如今已经成为城市,那座二环桥两侧被无数高楼包裹,早已规划进了沈阳市的中心。由杨森投资的“木林制衣”服装加工厂,现在厂址在东陵区南边的一座山脚下。厂子规模堪称巨大,里面的生产设备和设施也都远远超越了张朝阳的“三仁制衣”。如今,李梅是总经理,孙占喜是副总经理,他们领导的制衣厂每天男女套装的生产量是几千套。生意好了,李梅对张朝阳的嫉恨却从未减轻。这么多年过去,每天激励李梅拼命工作的唯一动力,就是挤垮张朝阳的企业。她要一步一步把对手的利润挤到最低,她要亲眼看着张朝阳他们夹着包裹从沈阳服装加工行业里滚蛋。

新建的五爱街服装城大楼,只要你随着滚梯升到四楼,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滚梯两侧两个规模巨大的精品店。滚梯东侧的店,牌匾上写着“姐妹时装店”。这个就是李梅和孙占喜的旗舰店,平时由赵春丽在这里经营。店里雇用了七八个年轻貌美的女服务员,她们每天找货、发货,应对来往顾客,忙得不亦乐乎。

滚梯西侧的店,牌匾上写着“三仁时装店”。里面,七八个同样年轻貌美的女服务员各负其责,樊丽坐在办公桌前整理账目,偶尔接待一下大客户。如果不是扶着拐杖站起来行走,还真看不出来她身下是两条假肢。

今天,张朝阳来五爱街了。因为给一个外省大客户送货,他也就顺便进楼里来转一转,再到档口跟关勇和王希明聊聊生意上的事儿。

张朝阳这个一直在幕后指挥,充满传奇色彩的服装业名人一出现,立刻引来五爱街老业户们此起彼伏的招呼声。张朝阳跟大家握手、拍肩、拥抱、寒暄,从一楼上到四楼,用了将近半个小时。张朝阳、关勇、王希明三个人刚坐下喝茶,老四推着小车从货梯那边过来了。他是刚刚给樊丽的一个老客户发了几包货,又顺便取回一个广州发来的样品。

张朝阳冲他招手:“老四,来。”

老四看见张朝阳,咧着嘴笑了。“哎哟!是朝阳老板,你都好久不来了,真难得见你一面。”

“你好啊老四。”张朝阳掏出钱包,“这钱你拿着。”

老四摆手,“不用给这么多,二十块钱就够了。”

“拿着吧!听说你经常有些小活儿都不收钱。平时我弟妹在这儿,她身体不好,有些搬货送货的活儿,老四你多帮衬着点。”张朝阳一边说着,一边把一百块钱塞进老四的衣兜。

“看您说的!其实,这么多年是你们一直照顾我们兄弟俩。”老四说到这儿,哽咽了一下,说不下去了。

“谁让咱们认识得早呢!”关勇拍了拍老四肩膀,“不过老四你最近几年没有当初那时候的精神劲儿了。你得挺住。”

老四抬头看看关勇,又低下了脑袋。

老四这几年命运不济,走了背运。本来,他是一个非常有闯劲儿的农村青年,听说城市搞改革开放,机会多,能赚到钱,才二十岁出头的他,带着老婆和弟弟一家就来到了沈阳。人生地不熟的两眼一抹黑,完全是凭着勤奋和智慧,在五爱街站住了脚,赢得了大部分业户的信任。三年前,老婆确诊得了癌症,西医说是绝症,治不了,老婆每天哭天抹泪要死要活的,自己只好陪着她穿梭于那些传说中的医院,找偏方、熬汤药,因此,弟弟小六一个人肩负起了两家的赚钱责任。突然有一天就心梗死了。

那是一个盛夏的中午,小六拉着一车货从货场出来,刚拐到热闹路上,人就突然不行了,从倒骑驴上栽下来,倒在炽热的马路上。如潮涌般的人群从他身边经过,却没有人敢上前救治。后来,被认识小六的五爱街业户看见了,才叫了救护车,可为时已晚,小六贴着地面的皮肤都已经被几十度的沥青路面烫熟了。半年后,老四的老婆去世,给他扔下一个儿子。小六的媳妇年龄小,才二十岁,带着一个女孩儿。曹凤芝喜欢这小媳妇温温柔柔的性格,更稀罕她的俊俏模样。因为大壮实在娶不到媳妇,城里的农村的都没有哪个姑娘看得上他,曹凤芝决定再降低一格,娶个二婚头也行。于是,托人说媒。开始,小六媳妇坚决不同意,一个是丈夫刚死,怎么这个时候就要谈婚论嫁?再一个,虽然平时曹凤芝母子对她非常好,但是,嫁给大壮那样的人,她还是心有余悸的。老四却非常支持,他认为弟弟没了,弟妹年轻,终究是要改嫁的,当年自己带着他们一起出来,弟妹就是自己的家人,亲妹妹一样。如今,嫁给一个五爱街大户,富足的城里人,吃穿不愁,可以了。熬个几年,户口进城,身份也就转变了。自己这个前大伯子,也就算是对得起死的也对得起活的。于是,曹凤芝鼓劲儿,老四劝说,最后,终于在小六死后一年,大壮迎娶了小六媳妇林秋花。

婚后的生活,两口子的小日子过得十分甜美。不久,秋花怀孕了,可把曹凤芝给乐坏了,逢人就说儿媳妇好,懂事儿,能干,还能生养。大壮也每天脸上带着笑,精气神儿十足。有时候高兴了,还难得地唱几句“妹妹你坐船头,哥哥在岸上走”什么的,虽然不在调上,但是意思表达明确,主题思想鲜明。他在告诉所有人,大壮我很高兴。一家三口本来过得十分和美,可这个敲碎平静的石头,就是秋花生下的那个孩子。孩子出生了,是个女孩儿。独生子女年代,男孩女孩都一样。可这孩子偏偏一露脸,就长得很不平凡。两眼无神,间距很宽,任何人看到,都知道这孩子随了大壮,肯定心眼儿不灵光。不是省油灯的曹凤芝,从此撂下了脸子,再也没有了和善。对待林秋花恶言恶语,而且,眼里也容不下了小六遗留下来的那个女儿。最重要的是,曹凤芝经常窜拢着儿子打老婆。大壮听妈的,下手没轻没重,从此,林秋花在曹凤芝家遭罪了,有时候在市场里就挨打。作为前大伯子的老四,看在眼里,却又无可奈何。只能回到家里喝闷酒,有时候看看兄弟的照片,哭几声。小六的女儿不爱待在曹凤芝家,老四就把她接到自己家里来住。亲侄女就是自己的闺女,一个儿子是养,一儿一女也能养。但是,此时的老四心劲儿却没了,争强好胜的心情也丢了。

“别那么消极。老四啊!过去了就过去了,活着的人,得好好活着。”张朝阳拍拍老四肩膀,“你得想开。”

关勇也说:“老四啊!你说咱这屋子里,谁不是经历过事儿的人?你得振作起来哈!男人嘛!”

老四点点头,苦涩一笑。“各位老板,那我走了。”

看着老四走远的背影,王希明吧嗒一下嘴。“人呐!就是不一样,内心承受力完全不同。你看朝阳哥,老妈、老婆一起没了,还不是照样奋勇向前。你关勇,两口子车轮底下九死一生,咱樊丽嫂子腿都这样了,还不是照样乐观向上。老四就因为兄弟心梗死了,弟妹改嫁受婆婆气,就从此一蹶不振?太经不起事儿了。所以说,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

关勇压低了声音,“所以,他一辈子拉倒骑驴,咱哥们儿生意越做越大。”

樊丽锤了一下关勇,“德行!又骄傲。”

“可惜老四了,挺有脑子一个人,本来我还挺看好他的。”张朝阳摇摇头,站起身。“曹姐真是的,忘了娶不上儿媳妇那会儿啦!这一天把她急得呀!现在竟然成了恶婆婆。得了,刚才没看见曹姐和大壮。我下楼看看他们娘俩去。都想他们了。”

张朝阳还没等挪步,电话响了。他急忙接听。“姐,咋了?啥!皎皎在学校被男同学给打了?”

“我靠!啥意思?”关勇站起身,“皎皎挨打了?”

樊丽噘起嘴,轻声细语地说:“那还了得?小孩子打架,家长怎么能上手呢?”

张朝阳撂下电话,一边穿外衣一边笑着说:“估计又是我姐夸大其词。我赶紧去学校看看是咋回事儿,然后直接就回厂里了哈!”

“我跟你去。”关勇也拿过外套穿在身上,“我看看是什么样的家长,怎么敢打咱孩子。还反了他了。”

“别别!”张朝阳笑着拍拍关勇肩膀,“一年级小孩儿打架,咱们还至于叔叔、大爷地拉一帮人。”

几个人都笑了。

王希明拎起自己的包,“带我一段,我正好去南二市场看布料。”

“妥嘞!同路。”张朝阳说完,快步走出档口。

###(四)

老师办公室内,坐在凳子上的张艳红头发蓬乱,脸上有伤,气呼呼地瞅着对方几个彪悍女人。梁博站在妈妈身边,虽然鼻子下面有血迹,但他依然昂着头,根本没服气。皎皎脸上挂着泪花,拉着张朝阳的手,把头埋进爸爸的衣服里,明显又委屈又害怕。张朝阳轻轻抚摸着女儿的头,安抚着。

对方,一个胖乎乎脸上有泪的小男孩还在抽泣。他的一侧脸红肿,肚皮衣服上有一个脚印。脚印的鞋底花型很有特点,张朝阳知道,是他给梁博买的那双美国户外鞋留下的。

男孩后面,站着四个膀大腰圆脸盘子同样滚圆的女人。那个明显是男孩妈妈的女人疯了一样怒吼着:“有你们家孩子这样的吗?不就是前后桌打个架嘛!干吗呀?还找来了哥哥打我们孩子。怎么的?谁家没有个三亲六故的,我姐家也有男孩儿,谁不会呀!来跟你家哥哥比划比划,这可倒好,大人还来了,破马张飞地打咱家俩孩子,干啥呀?欺负我们家没人了吗?今天大姑、二姑、小姨都来了,咋的?干呐?”

“干就干。咋的!怕你啊!”张艳红嘴上一点不服软。“别看你们人多,一会儿咱们去校门外,我照样打你们四个。”

男孩大姑横着膀子向前一步,伸出圆滚滚如同猪蹄一样肥腻的手指着张艳红。“走走走,咱俩现在就出去,看我不打出你屎来。”

张艳红忽地站起身,“走,就咱俩。我先跟你这胖子比划。”

张朝阳急忙伸手制止。“哎哎哎!别别,咱都消消气儿,有话好好说。什么事儿慢慢解决,别急。我刚才介绍完了,我是张皎爸爸,请问你们几位,都是这男同学什么人啊?”

“我是他妈。这是大姑,这是二姑,这是小姨。都是亲的。”男孩妈激情地介绍着。

“哦哦!我之前听我姐电话里说了这事儿,刚刚又听了您这位家长说的。各执一词,相互矛盾。本来就是俩孩子打架,不大个事儿,咱们都尽量消消气,别那么大火气好吧!”张朝阳扭头看坐在一旁始终没吱声的班主任女老师。“还是请老师您给说说是咋回事儿吧!”

女老师放下泡着胖大海的水杯,推了一下眼镜,清了清嗓子,满脸怨气地说话了。“说实话,咱班吴子豪太不消停,上课也不爱学习,坐不住。子豪妈妈,你是不是没让他进过幼儿园啊!这孩子连书和本都分不清。”

吴子豪妈把胖儿子搂进怀里。“他从小就不进幼儿园,一去就哭,哎呀把我给心疼的啊!后来,他就跟着我和他爸一起做小买卖来着。”

吴子豪大姑使劲儿一拍胸脯子,“我们老吴家三代就这么一条根,可不能受了委屈。谁敢让我大侄子受委屈,我就让他一辈子都委屈。”话音落了,她那胸还颤哒了好久。

吴子豪妈抚摸着儿子的大脑瓜,“老师啊!我们家崇尚自由生长,给孩子以足够的童年快乐。我们不求他大富大贵,只希望他健康成长。”

老师转过身看着吴子豪妈。“可是,他没经过幼儿园阶段的准学习训练,习惯了松散的日子,如今进入小学校园生活后,根本受不住每天上下午八节课。每节课的四十五分钟里他根本坐不住。轻则说话,做小动作,不专心学习,重则给周围同学捣乱。今天就是因为卸下铅笔刀削前面女同学,也就是张皎的辫子,才引起了课堂上的冲突。”

“那也不能回头就给咱孩子一文具盒啊!嘴都打肿了。”吴子豪妈使劲儿瞪了张皎一眼。“这丫头,手太欠。”

“你家孩子才手欠呢!”张艳红一点不让份。“挺大个小子怎么好意思打咱一小女孩儿?”

“对!不管她是谁,敢打咱们咱就打回去。”吴子豪二姑说话了。“我就是这么告诉大侄子的,爱咋咋地。”

突然,梁博大喊一声:“敢打我小妹儿,我就揍你家吴子豪。以后我还来校门口揍他。”

吴子豪大姑双手一叉腰,“那我就让我儿子来揍你。看你家有多少亲戚,反正我们家有的是人。”

班主任老师使劲儿一拍桌子,“闭嘴吧!这话都差到哪去了?还想解决问题不?”

瞬间,屋子里安静了。

老师继续说:“吴子豪不用小刀割女同学辫子,张皎怎么会用文具盒打他?吴子豪上课能专心听讲,怎么会有后面的事情发生?吴子豪家长啊!咱们得想办法解决孩子不爱学习的问题,咱们要防止吴子豪上课捣乱这样的事情再次发生。这是学校,他一个人的健康和快乐成长,不能破坏全班同学的课堂秩序啊!”

吴子豪妈一屁股坐在旁边椅子上,斜着眼睛小声嘟囔:“那咋制止啊!我也没办法。”

吴子豪二姑瞅着老师,“要不你就把我大侄儿拉出去枪毙得了。”

老师忽地站起身,“你这位家长是怎么说话呢!”

吴子豪大姑一撸袖子,“那你说我们怎么说话?”

这时,有学校领导模样的人走过来解围,“别别!这几位家长,大家冷静,冷静哈!”

吴子豪妈使劲儿一甩胳膊,“冷静啥呀?我不管你是主任还是校长,我把孩子送学校来就是让你们教育的,管不好是你们的事儿,干吗埋怨我们家长?”

吴子豪大姑挥舞着两条胖胳膊,“我家大宝挨了打,这怎么还被倒打一耙,成了我们欺负他家孩子?你们想欺负人咋地?”

吴子豪二姑也吼:“反正我们家孩子挨打了,谁来也没用,拿钱。”

“对!拿钱。”吴子豪大姑立即随声附和着。

吴子豪妈心领神会,马上补了一句:“钱拿少了我坚决不干。”

“不干。”

“对!不干。”

班主任老师都蒙了,一个小知识分子,哪见过这种基层泼妇。她的声音都明显变小了:“别吵吵好吗!别吵吵。”

那个领导也急忙掏出手帕擦额头上的汗。“息怒!大家息怒!”

这时,张朝阳赶紧帮忙。他伸出手。“好了好了!几位妹子不要吵了,当着孩子面这么大嗓门说话影响也不好,咱们还是听老师……”

“你少搁哪儿装人!什么东西呀你?显你啦!”吴子豪妈妈“嗷”的一声,音量冲天。“我这么大声说话咋的?我们就这嗓门,这嗓门儿你家还没有呢!但凡你女儿有个妈,也不至于那么撒泼打人。”

这话一下子就刺痛了张艳红,她立马就急了。“你说谁没妈呢?再说这话我撕烂你嘴。”

吴子豪大姑指着张艳红,“有妈生没妈养。咋的?我说你家孩子了。咋的?”

张艳红红着眼睛扑了上去,就像一只护犊子的老猫。谁敢说她心头肉大侄女,她就敢跟谁玩儿命。

四个女人也不含糊,立刻围攻张艳红,张艳红瞬间就吃了亏。梁博二话不说,蹦上去就参战。张朝阳不可能打女人,只能横在中间拉偏架,用身体挡住姐姐避免被四个女人袭击到。

办公室里的老师、校长面对这群好战娘们儿毫无办法,根本不知道如何劝阻。

张皎和吴子豪也都被眼前的场景吓哭了,站在原地抹眼泪。

就在这时,一个灵巧的身影冲进了办公室。这人太会打架了,她右手倒提大哥大,左手抓过来吴子豪大姑的头发,一大哥大砸过去,大姑应声倒地。然后,她又一把抓过来满头卷发的吴子豪妈,一大哥大轮到脸上,吴子豪妈也倒在了地上。

瞬间,屋子里安静下来,众人一起扭头看向来人。张朝阳笑了,来者不是别人,竟然是久经沙场的老江湖王希明。

原来,张朝阳把车子停在学校门口,对王希明说了句“这里离南二市场没多远,你走几步就到了。”然后,便快步奔向学校门卫室。

王希明看着张朝阳的背影,并没有立即离开,而是站在轿车旁向校园里面张望。

张皎这孩子可怜,小小的年纪就没了妈。据说人三岁前是没有长久记忆的,那么,皎皎可能连亲妈的模样都已经忘记了。没妈的孩子可怜啊!没妈的女孩子尤其可怜。心理和身体都缺失疼爱,这个是父亲和其他亲属所不能给予的。这一点,王希明深有体会,因为她就是没妈的孩子。这些年一路走来,孤独感始终陪伴着她。女孩子成长期间,有太多的体己话只能跟妈妈说。然而,王希明没有妈妈,她无人诉说。

皎皎在学校挨了欺负,姑姑张艳红一定是解决不好了才给张朝阳打电话,而张朝阳一个大男人,能处理好吗?她懂女孩子的心思吗?王希明站在车边良久,合计合计,还是走向了学校门卫窗口。

“大爷,我跟刚才进去那位是一起的,老师找家长,他一个人去我不放心,要不我也进去得了。”王希明微笑着跟门卫老头说。

门卫大爷摘下花镜瞅她,“就是俩一年级孩子打架那个?”

王希明点头,“对对!我们那个是女孩儿,叫张皎。”

“嗯嗯!知道。”门卫老头走出来开大门。“当妈的要压着点火气,别让孩子爸爸大吵大闹的。进去吧!老师办公室在四楼。”

“谢谢大爷!”王希明也不解释,笑眯眯地向教学楼内走去。

刚从楼梯上到四楼,就听见一片女人的尖利喊叫声。不时的,还有教室的门打开,一些上课老师纷纷探出头往外看。王希明急忙循着声音跟了过去,走到门口,正好看到混乱的打架场面和张艳红被对方以多欺少。王希明二话不说果断出手,瞬间就扭转了局势。

吴子豪二姑和小姨看到对方突然增加了战斗力,急忙撒开抓张艳红头发的手,一起看着王希明。

吴子豪二姑伸手一指,“你一个老爷们儿敢偷袭女人,我今天跟你拼了。”

王希明把大哥大蹲在办公桌上。她脱掉外衣,显露出女人特点。“实话告诉你们,姑奶奶是女的。咋的,想欺负没娘孩子是不?休想。我就是张皎的娘,瞅瞅你们这四块烂肉,来,都一起来,咱别在学校里撒泼,这是孩子学习的地方,走,跟我出去,咱们外边找个地方,姑奶奶我不用别人,就自己,今个让你们四个都躺下。来来!”

吴子豪小姨没服气,也不吱声,突然扑了上来。

王希明一低头,让过她抓过来的手,敏捷地旋转身体,右手顺起桌面上的大哥大,再次砸了下去。吴子豪小姨扑通一声倒在了地上。

“好样的。来,咱们出去打。你们四个,一个都不能少哈!广州站西路上的烂仔姑奶奶都没怕过,就别说你们这几头烂蒜了!走,跟我出来。”王希明拎着大哥大,指点着那四个女人。

屋子里瞬间静了下来。有几个老师还彼此偷偷叫好。

“你不是去南二市场嘛!咋还上楼来了呢?”张朝阳急忙摆手劝解,“别打架,打坏了谁都不好。”

“没关系,我有钱,打坏了我陪她们。”王希明双手叉腰,“就这几条欠揍的烂命,都不值我一个大哥大的钱。来来,起来呀!你们不是好战吗?爱动手是不?出来。你家不是亲戚多嘛!姑奶奶我社会朋友多,咱们别玷污了校园,走,外面较量。敢欺负我女儿,真是瞎了狗眼。”

“别别别!您息怒。坐下好好说哈!”戴眼镜的校领导急忙摆手劝阻着。“都是小孩子打架那么一点事儿引起的,弄复杂了不值当。咱们还是双方家长坐下来好好聊哈!好好聊。”

吴子豪妈妈急忙扶起地上的妹妹。“可不咋地!不就一点小事儿嘛!这是干吗?大姐,二姐,小妹,你们先回吧!我跟皎皎爸就能聊明白。”

吴子豪大姑也拍了拍身上的土,说:“是啊是啊!用不着那么多人。呵!”

张朝阳一看形势转变了,急忙给对方找台阶下。“希明,姐,你们都回去。那什么,你们那边的大姑二姑还有小姨什么的,该回家都回家。哈!回家。我跟子豪妈妈啥都能聊明白。”

王希明瞅一眼张朝阳,“我在楼下等你。把车钥匙给我。”

张朝阳急忙把车钥匙递给王希明。王希明一手插裤兜,一手拎着大哥大,溜溜达达走出了办公室。张艳红带着梁博,紧跟在她后边。

来到学校门口的轿车旁,张艳红伸出大拇指。“希明你真了不得!今天算是让姐开了眼界了。大将风度,绝对的女中豪杰。呵呵!”

王希明微微一笑,“其实我也不想打架,但是这几个娘们儿太不像话了,根本不讲理,欺负到咱们头上了,不杀杀她们锐气,今后咱那没娘的孩子难活。”

张艳红一拍大腿,“可不!皎皎没了妈,我把她当心肝儿一样捧着,很怕被人给欺负喽!嘿!还越怕啥就越来啥,大小子欺负咱们小闺女不说,他妈还不讲理,带着姑姑和姨来助阵,你说气人不?这人家!”

梁博插嘴:“吴子豪有个哥,比我还大一届,所以,他是皎皎班里的大王。”

“他爱谁谁,不怕他。”王希明指着梁博,“我告诉你梁博,咱们不能欺负人,但是,如果有人要想欺负咱,不好使,一定给我打回去。天大的事儿,有小姨给你顶着。”

张艳红摸着梁博脑袋,“听见没儿子,你小姨说得对。这回吴子豪再也不敢欺负咱家皎皎了。”

梁博满脸疑问地瞅着妈妈和王希明。“平时,你们总说我大舅会打架,那刚才,大舅咋不揍她们呢?”

王希明笑了,“男人怎么能打女人呢!那可不是大丈夫作为,会让人瞧不起的。我告诉你梁博,你大舅可不是个善茬,但他分得清什么事情该做什么事情不该做。小姨我是女的,女人对女人,出手轻点重点都无所谓。”

梁博笑着点头。就在这时,张朝阳和吴子豪妈一起笑呵呵从楼里走出来。

“放心吧张皎爸,我回家一定让吴子豪爸揍他。干嘛呀!怎么能欺负小女生呢!太没有绅士风度了。”

张朝阳面带微笑,“男孩子,回家尽量以说服教育为主,千万别动手打孩子。棍棒教育要不得。”

“谢谢张皎爸,这有身份的人就是通情达理哈!我一定听你的。谢谢理解。”吴子豪妈说着,一抬头,看见校门口的王希明和张艳红,她停下脚步。“那啥,我要去办点事,得从学校后门走,张皎爸咱们以后再见哈!”

“好的!再见。”张朝阳冲着吴子豪妈妈挥了挥手,然后笑眯眯向王希明和姐姐这边走来。

“谈得咋样?”张艳红问。

“还能咋样,客客气气地聊了呗!这回,吴子豪也跟皎皎和老师认错了,家长也答应回去严格管教孩子了。刚才老师还偷偷告诉我,下午她给吴子豪换个座位。”

张艳红满意地点点头,“嗯!这还差不多。”

张朝阳看一眼姐姐,然后转向王希明,“这么多年没出门去广东,你出手还是那么利索哈!”

王希明羞涩地一笑,“从小没娘,出手一直利索。不然活不到现在。”

几个人一起哈哈大笑。

张艳红瞅着弟弟,“朝阳呀!你也该给皎皎找个妈了,省得没娘的孩子挨欺负。”

“找啥呀!”张朝阳伸手挠脑袋。“别人是不敢欺负皎皎了,那要是后妈欺负她咋整?”

“那你不会娶个不欺负孩子的后妈啊!就像希明刚才那样的,知道护着咱孩子的。”话一说完,张艳红知道有些不妥。

此时,王希明的脸一下子就红了。

“不是,我是说啊!那啥。”张艳红想解释。

“行了行了,姐你回家吧!梁博赶紧去上学哈!我们着急去找面料,厂子里等着呢!”张朝阳说着,打开车门赶紧上车。

###(五)

姐妹时装店的生意十分火爆。赵春丽带着五六个服务员又是应对顾客又是找货、发货,忙得不可开交。服务员胖美一边干活一边不时地用眼睛溜着孙占喜。

胖美是个肉乎乎的性感女人,她中等身材,胸大腰细屁股圆,又长了一双迷人的杏眼,圆溜溜的很是多情。平日里,孙占喜只要一来到店里,就会趁着赵春丽不在的时候跟她逗两句半荤半素的笑话。在众人面前,彼此间的语言很有分寸,但在二人灵魂里,已经心有灵犀。因为都是喜爱海鲜小拌菜的人嘛!自然腥味儿相投。即使今天李梅跟孙占喜一起来档口商量事儿,两个人也没忘了偶尔眉目传情。

“孙哥,你觉得对面三仁(时装店)家什么卖得好?”李梅坐在档口里面的椅子上问。

孙占喜不屑地用眼角瞟向滚梯对面,“暂时来看,男女时装都不如咱们,但是,他家的童装一直挺火爆。”

“那咱们也搞搞童装。”

“咱们,现在手里的货都忙不过来,还整童装干啥呀!太累了。”孙占喜脸上现出疲倦的表情。

“孙哥,你忘记咱们的宗旨了?‘要让对手无路可走,咱们的路才能越走越宽。’你给他们留下一丝喘息的时间,活过来就会吃掉咱俩。”李梅说。

孙占喜沉思片刻,点点头,“无毒不丈夫。妹子,你比男人都丈夫。”

“商场就是战场啊!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绝对不能给敌人留机会。最近,我还要撒出一把神火,烧不死张朝阳三人,也得要他们半条命。”李梅说完扭过头,再次望向滚梯对面的三仁时装店。

三仁时装店内,几个女服务员正进进出出忙活着。坐在轮椅上的樊丽,伸手拿过身边的两把不锈钢拐杖,凭借着拐杖和假肢的力量站起身。先是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裙,又轻轻拢了一下脸边的碎发,然后,走向门口的硬塑模特。樊丽精心摆弄着模特身上的漂亮时装,给假模特手挽上套了一个小装饰链。瞬间,塑质的假模特便有了精气神儿。

“樊丽真漂亮啊!好可惜,两条腿都是假肢。”李梅面带惋惜地轻轻摇头。“有时候我也挺佩服关勇,心爱的女人都那样了还是娶了回来,真是有情有义的好男人。”

孙占喜瞟了一眼旁边点货的胖美,坐直身体,“这不算啥,我也能。”

赵春丽正好走过来拿抽屉里的发票,听见这话,与李梅对视一眼后,一起哈哈大笑起来。

孙占喜瞅瞅李梅,看看老婆,又瞟一眼胖美,挑起了小胡子。“真的。哥们儿没开玩笑。”

傍晚,张朝阳接到了一个电话,他瞬间就冒出了冷汗。对方是三仁厂的老客户,已经跟张朝阳合作两三年了,竟然说要撤销之前签订的长期订单,理由是,三仁制衣的加工费价格太高。张朝阳不解,如今物价飞涨,工人工资都翻了好几番,可对这些老客户,不管是西服套装还是女式连衣裙,自己从来都没涨过一块钱,咋还说自己加工费贵呢?还能有谁家比自己价格便宜?对方说,有一家大加工厂来联系他,价格可以便宜20%。问是谁家,客户不肯说。不说张朝阳也知道,就那么一个最强对手摆在明处,除了李梅还能有谁?是谁已经不重要,最让张朝阳心慌的是,20%,那就是一个企业的全部利润啊!李梅用了什么方法增加了如此大的工作效率?是什么方法让她有了如此高的产值?这个20%,完全可以挤垮所有同行业竞争对手。难道李梅又引进了最新的高效设备?

张朝阳座机刚撂下,大哥大又响了。是一个五年以上的女客户,要把原定的加工一千套女装改为三百套!张朝阳知道,这是老客户照顾他情绪,没有一下子全都撤掉。问出的理由相同,她也接到了李梅加工费降低20%的通知。撂下电话,张朝阳沮丧地坐在了凳子上。这时,屋门开了,急匆匆走进来关勇和王希明。

关勇毫不掩饰,直截了当。“朝阳,咋回事啊!今天好几个五爱街老主道都跟我说要去别人家加工,理由是嫌咱家的加工费贵,难道还有比咱家更便宜的加工厂吗?问他们去谁家加工,还都不说。”

张朝阳挠着脑袋,“我这也刚刚接到了几个退货电话。看来我们是遇到对手了。”

王希明不屑地一笑,“这个对手不用问我都知道是谁。”

“一定是李梅和孙占喜。”关勇瞅瞅王希明,又看看张朝阳。“那,他们是用什么办法压低生产成本呢?”

张朝阳点燃一根香烟,“这个也是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按理说,自从李梅和孙占喜搞服装加工厂以来,始终都在跟咱们搞暗战,起初的时候,他们还没有那个经济实力,后来,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突然就大刀阔斧起来,那投入简直令人咋舌,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雄厚资金,一下子就超过了我们。逼得咱仨又开始重新入股增加资产,甚至把房子抵押给银行,才算又从广东进来了全套设备。总算是熬过了最难的那几年,也争取来了更多加工客户。但我预感这一次,好像又将是一场你死我活的生死博弈。”

关勇苦着脸,“现在最大的问题,我们不知道自己差在了哪里,咋就被人家反超抢走了客户?这种我们在明处敌人在暗处是最危险的。”

“价格。我们的加工质量没有问题,就是价格没降下来。”王希明说。

关勇一甩手,“还咋降啊?我们都不知道对手底牌,降多少才算到底呢?”

“刚刚从客户反馈的信息中,我只知道对方比我们便宜了20%。”张朝阳猛吸几口烟,那根烟迅速缩短,仿佛被张朝阳吃掉了一般。

“20%!那么多!”王希明惊愕。

张朝阳扔掉烟头,“我们现在也可以降价20%,可这二十正是我们的利润。利润没了,还干啥企业?弄什么加工厂啊?”

“两口子一辈子没孩儿,闹个白玩儿。”关勇沮丧地靠在椅子上。

王希明自言自语:“即使我们跟对手拼命,宁可不赚钱也收活儿,可对手降完这20%,是不是就到达了最低利润,如果人家再降咋办?我们还能陪着对手玩儿多久?”

关勇伸手擦了一把头上的汗水,“那要是再玩儿,可就是玩儿命了。”

“妹子不是我夸你,你是真厉害!哥哥我算是五体投地服了你了。”孙占喜坐在加工厂办公室的沙发上,真心诚意地夸赞李梅。一抹夕阳从窗玻璃折射在他脸上,把他映得红彤彤毛茸茸的。“就妹子你这招儿,堪称一绝呀!如今五爱街的加工大户都来咱家了,张朝阳和关勇他们,好日子没啦!快完蛋了。”说完,他同时竖起两手的大拇指。“我们李总,不但人长得美,脑子也是一顶一的好使。”

李梅坐在办公桌后面的椅子上,微笑着摆摆手,“现在就说成功还为时过早。仅仅是在成功的路上走完了70%。咱们这招啊!不能用得太久,顶多一年,否则,也是赔本赚吆喝,得不偿失。”

孙占喜伸出手,轻轻抚摸着大背头,“是啊!咱们现在让出这20%的利润之后,自己也是一点利润都没有了。这么挺下去,要是一时半会儿张朝阳他们没倒闭,咱俩也承受不住。”

“这就叫麻杆打狼两头害怕。”李梅端起咖啡杯,轻轻喝了一口。“至少我们现在占着主动权,而张朝阳他们绝对看不清咱们打的是什么牌。剩下就看对手的毅力和定力了。在不知道咱们降价原因和实际底细的前提下,一般人很难坚持住,很快就会被残酷的竞争现实挤垮。”

孙占喜不停地点头,“嗯!还是妹子你聪明,活学活用了杨森的狠招儿。太厉害!”

就在这时,强子晃晃荡荡走进了屋子。“杨森,不,杨董事长用了啥招儿那么厉害?”说着,他大大咧咧拎过一个小板凳,坐在靠门的地方认真听。

李梅看看强子,又看看孙占喜,然后微微一笑。“杨董事长啊!那可是一个有生意韬略的人。当初他在广州,为了吞掉其他所有盘根错节的大小货场,竟然使出了一个惊人的大手笔——承包铁路。杨董事长对外公开宣称,让广州货物三十小时到沈阳,三十五个小时到黑市。当时那个年代,汽车货运最快得五天才能到沈阳,铁路货运就更别提了!一路甩线、让路再加上中途武汉、郑州、北京、天津几个大站的耽搁,最快都得十天到沈阳。但是杨董事长硬生生就是做成了这个生意。当时每趟列车的车皮都装不满货,有的甚至空车皮跑。杨董事长宁可从银行贷款,每天赔十万块钱也要确保车皮准点出发准点到达。很多人都以为我们杨董事长有背景,身后一定有大财团支持。没用多久就赢得了各家小货场的信任,都投靠到他这里来发货。渐渐地,生意有了起色,之后,他又承包广州到其他地区的货运线路,还是用的这个办法,把广州几乎所有的货场都变成了自己的子公司或者兄弟公司。从此,三木货运变成了响当当的木林集团。如今,人家搞房地产,投资公司,海外期货公司等等,上市公司就有两家,生意越来越庞大。杨董事长能在广州打下这片江山,就足以说明他的能力和手段。”

“是啊!是啊!普通人根本无法承受他那样的压力。”孙占喜撮着牙花子,一副酸溜溜的模样。“当初,杨董事长让我跟他一起去广州,我贪恋老婆孩子热炕头了,没敢。当时老杨失望极了!与我热情相拥、洒泪而别,是哭哭啼啼离开的沈阳。看来还是我肤浅了呀!”

“没关系孙哥,咱们在沈阳一样干出惊天动地的大事业,你和强子就跟着我一起往前闯吧!有钱大家赚,妹子不比杨森差。”李梅笑着安抚眼前的两个男人。

强子伸出大拇指,“嫂子还有啥说的,女中豪杰!我是跟定你了。”

“妹子,我绝对相信你。”孙占喜兴奋地站起身,“我更相信你用杨森当年的方式来对付张朝阳,一定能取得成功。”

“对!必须玩儿命。”李梅也站起身,“我们现在就是用不赚钱的低价格来打击张朝阳和关勇,甚至赔点钱都行,只要让张朝阳他们手足无措,就会慌乱中出错,这样,很容易做出判断性偏差,走出一步又一步致命臭棋。”

强子眯起眼睛,露出满嘴芝麻粒子小黑牙,嘿嘿地笑。

李梅把头转向孙占喜,“孙哥,我们最近牛仔系列卖得挺火爆,尤其是追了张朝阳他们的童装,利润真高。你增加点牛仔布匹进货数量吧!毕竟现在咱们外加工收活儿不赚钱,那就得保证自己产品的生产数量。”

孙占喜点点头,“嗯!明白。不过我一直有个想法,既然咱们童装、牛仔系列卖得这么好,何必在南二市场进面料呢?我为啥不能去一趟广东流沙的布料大市场找货源?一次性多拿些货回来,既便宜,质量又好。反正牛仔布永远都有用途,不会积压。”

“你打算进多少货?”李梅问。

“最少也得十万米八万米的。”

李梅仰望着棚顶开始计算,“一米便宜三四块钱,十万米就是三四十万(块钱),倒是挺合算。孙哥准备啥时候走?”

“李总要是不反对,那我明天就去买机票。”

李梅同意了,孙占喜也沾沾自喜。当年去广州,一路颠簸劳碌,跟扒了一层皮似的,如今坐飞机来回,相当于一次旅游。美哉!妙哉!可孙占喜做梦都没想到,自己的这一次广东之行,竟然惹下了一场塌天大祸。

###(六)

月挂半空,夏夜正浓,愁眉不展的张朝阳、关勇、王希明三人决定喝点酒。酒,也许能给他们一些灵感。于是,他们坐在自家小区门外的路边大排档里吃烧烤。

张朝阳和关勇善饮,每人都有一箱啤酒的量。而王希明是个给倒酒就喝,不给倒酒就不喝的人,究竟能喝多少没人知道。总之,她从来都没醉过。此时,三个人面前的桌面和地上,全是酒瓶子。

王希明把手里的肉串钎子扔进脚边纸盒里,一边嚼一边说:“据我所知,肖丽现在的设计师是从广东聘请来的,听说这小子手里有很多国外服装设计书,款式新颖,也非常时尚。”

张朝阳摇摇头,“嗨!我去广州那么多次,却怎么也没买到适合的裁剪书籍。这就是专业人有专业的渠道。”

关勇十分不解,“即使他们有这些书,顶多能让李梅和孙占喜家的衣服款式新颖好卖,跟降低成本没有直接关系啊?”

王希明摆摆手,“你没理解我意思。我是想要表达,李梅他们有广东渠道。因为李梅他们厂子里的生产设备也是从广东买来的,还是走的杨青青家货运。老四亲眼看到了那些打着木箱的设备,至少五六台,具体是什么机器看不清,但是我猜测,一定是从香港那边海关运过来的外国机器。”

“外国机器?”张朝阳撂下手里的酒杯。“哎!还真别说,差不多。”

关勇兴奋地一拍大腿,“难道是从普宁流沙那边买来的机器?那个纺织机械大市场里,可是国产、外货设备应有尽有啊!”

王希明瞅着他们俩,不知道这里面的渊源,急忙问:“咋回事,你俩说说。”

张朝阳拿起酒瓶子,给三个人杯里都倒满酒。“我跟关勇第一次去流沙的时候,就看见布料大市场后面呐!有一条街,街里面全都是服装加工设备,各式各样的,老全了!当时咱俩也没入这行,很多机器都不知道是干啥用的,其中有一部分国外设备,外包装是木制包装箱,上面全都用黑铅油喷了外文,一看就是从港口进来的。要不是你提起广东,我都把这事儿给忘了。”

关勇点点头,“可不!这几年咱们厂扩建,购买的都是些破产倒闭的国营大厂拍卖设备,价格低,性价比高。你说,咱俩咋就把流沙的事儿给忘得一干二净了呢?朝阳,我们去一趟流沙吧!如果适合,也进几台最先进的机器回来,一定能节省工时,降下成本。”

“不不不!先别急。”张朝阳急忙摆手。“如今,李梅那边具体是怎样的情况我们还不太清楚,大投入之前,一定要摸准对手准确信息。否则,有危险。”

关勇把酒杯一推,“还摸啥呀!这不是明摆着嘛!上了最好最新的机器设备,就降下来成本了。”

“你说的只是理论。具体他们进的是什么设备?怎么降下来的成本?是人工成本还是材料成本?我们现在都是猜测,猜测不能做最终结果。”张朝阳拽出几张纸巾,擦拭着从关勇酒杯里漾到桌面上的酒。“并且,咱们三个人已经罄其所有,把家里房子都抵押到了银行,想要一次性进那么多设备,就得再去借钱。那些设备究竟用多少钱我们还不知道。万一进来的设备,只能提升质量而不能降下成本咋办?”

“咋就降不下来呢?”关勇明显有点急了,“咱们当初进了一台粘衬机,每天至少节省三个工人一周的工时。一台双针车,对牛仔布那么硬实的面料轻飘飘就压了双线,即省时又出活儿还漂亮。要不咋能吸引那么多搞牛仔装加工客户。那裁床、电刀更是一台机器顶几十个拿剪刀的工人干四五天的活儿。”

“设备固然重要,但是眼前这事儿跟当初不一样。关勇你听我仔细给你分析哈!”张朝阳端起酒杯一口喝干,显然也有些激动。“如今,我们厂与李梅、孙占喜的加工厂没有多大实力差异,两厂之间规模差不多,设备差距也不明显,该有的设备基本都有,不该有的,我们这个级别的加工厂也不可能增设。”

王希明点头表示同意。“嗯!像那些国际大品牌生产厂家里的全自动化电脑操作设备,价值千万美金,制版、排料、裁剪全部电脑一体化,咱们两家,还谁都没达到那个级别。”

张朝阳一拍桌面,“是啊!那么,他们怎么会一下子把加工费降低了20%呢?究竟用的是什么神奇法宝?这个很可疑,但是我们还不清楚。我说的是没有把疑点找出来之前,绝对不能轻易下赌注大投资,一旦方向错了,后果不堪设想。我们可是借了银行钱的,到时候可就不是倾家荡产那么简单的事儿了。”

“那咋整?咱们也不能就这么等死吧!”关勇涨红了脸,一口喝干杯里的酒,脾气也上来了。

张朝阳把酒杯往桌面上一墩,“关勇你怎么不容人说话呢!我说的不是等死,而是要仔细考虑,必须细致了解对手后才能投资。”

关勇喘着粗气,抬高了嗓门。“还了解啥!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儿嘛!人家进了新设备,就降价了,直接把咱们干没电了。如今咱们客户都跑光了,哪还有时间搁这儿合计,赶紧进设备得了!”

“关勇哥你别激动。朝阳哥你也慢点喝。”王希明急忙解劝,“你俩吃点串儿,有话慢慢说。”

张朝阳拿起一个肉串,慢慢吃着,也调整着情绪。片刻,他才缓缓地说:“有些事儿急不得,必须冷静思考,等确定了信息后才能实施应对办法。可能是我书看得多了一点,从日本的《华丽家族》到中国的《子夜》,从犹太人的生意理论到新中国的建设思想。‘谨慎能捕千秋蝉,小心驶得万年船。’这是一个永远不过时的哲理。‘千丈之堤,以蝼蚁之穴溃;百尺之室,以突隙之烟焚’。小小蚂蚁,它的洞穴能让千里大堤一溃千里,一个小缝隙,能让一座摩天大厦瞬间倒塌。大意才会失荆州啊!”

王希明频频点头,“朝阳哥说的我赞成,跟我想法一样。”

关勇使劲一摆手,“你可拉倒吧!别扯那没用的。之乎者也的,就你说的这些话我压根儿就没听懂。也不想听懂,咱们还是实得惠儿地干吧!其他都是死路一条。”

张朝阳刚要发脾气,合计合计,还是平和下来。“我这也是一家之言,仅供你们两个股东参考。其实,你俩也别学我,‘胆小不得将军做。’我这样的,可能真做不成什么大事儿。”

王希明端起酒杯,“朝阳哥你是有学问的人,说出话来有理有据,反正我信你。这杯敬你。”

“别捧臭脚了!”关勇一脚踢倒脚边的两个酒瓶子。“希明我最烦你这点,啥事儿都顺着张朝阳。说你没有主见吧!你还真不是那样的人,说你有主见吧!你处处迎合张朝阳。你俩一伙的咋地?”

王希明撂下手里的酒杯,扭脸看着关勇。“关勇哥你一定是喝多了!今天咋了?说话为啥夹枪带棒的?咱们仨人这不是商量事儿呢嘛!我有我的主见,我有我的思想,我不是随便就能被谁左右的人。张朝阳眼光独特,脑子灵活,我的确信服他。怎么啦?”

张朝阳急忙劝解,“别别别希明,关勇是遇到了这样的事儿,有点急了。其实我此刻也不够冷静,刚才说话也有点呛火。骚瑞哈!关勇别挑我。咱们都先冷静冷静。遇事儿越是冲动越会影响判断力,容易背道而驰,最后肯定中了对手的计。咱们还是慢慢商量。”

关勇的酒劲儿算是拱起来了,他猛地一拍桌子。“不商量了,明天我就动身去广东,进设备。”

张朝阳急忙扶起地上的酒瓶子,“别别!好好说话,看这酒都洒了。”

“那你准备进什么样的设备?心里有数没?”王希明问。

“去看看再说。反正咱们得更新,不然就得让对手给挤兑死。”

“说得轻巧,咱们哪还有那么多钱?”

“我有一个朋友,说可以借我钱,入股也行。我能从他那里拿来几十万。咱们就用这钱去进设备吧!”

张朝阳急忙伸胳膊摆手,“别!千万别。关勇啊!咱们现在敌情不明,千万不能盲目投资,一定还得再观察观察。”

关勇忽地站起身,小地桌“噼里啪啦”翻倒,酒瓶子也碎了一地。“还观察个屁呀观察?少跟我说没用的!哥们儿干了这么多年买卖,怎么地还让一个老娘们儿给干躺下了!”他身体晃悠着,“他妈的孙占喜!就他,也配跟我扯犊子?不干废他我就不是关勇。”说完,踉跄脚步就往家走。

王希明站起身,“朝阳哥你别往心里去,关勇是心情不好喝多了,我去送他。”

“自己兄弟,我咋能往心里去。你俩回家注意安全,你们小区那边正挖沟铺煤气管道呢!”张朝阳说着,掏钱去跟大排档老板结账。

“放心吧!没事儿。”王希明一边往关勇那边走,一边回头冲着张朝阳喊:“咱们都疑惑的那件事儿交给我好了,我会想办法搞清楚的。”

张朝阳瞅着王希明背影,一头雾水。“你?你能搞清楚?”

夏天,昼长夜短,清晨六点钟的五爱街,早已晨光明媚、商旅成群。

一辆崭新的依维柯面包车停在了服装城旁边马路牙子上。驾驶室门一开,走下来了强子。立刻从马路对面跑过来三四个推车的力工。

“老板您辛苦!是要卸货送四楼档口吧?”老四笑呵呵地跟强子讨好。

强子一愣,瞅着老四,“对啊!”

“我们给你送进去吧!给兄弟们一个机会。”

强子上下打量老四。“你知道货是谁家吗?”

“咋不知道!”老四挑起大拇哥,“大名鼎鼎的姐妹时装店,孙占喜孙老板跟我可熟了。在老五爱街就经常给他家拉货。你家生意好!兄弟们都知道。其实我们都认识您,就是一直没好意思打扰你这大老板,因为咱们身份差得太悬殊。我们不过是些小人物,干力工活的,以后还得靠您给机会活着呢!”

强子被老四的几句恭维话给揉搓得心里舒服极了!他点点头,脸上浮现出笑容。“哦!我看你是面晃晃的,好像见过。”

“对吧!您记性就是好!老板您以后就赏碗饭,把活儿都给我们兄弟得了。我每天早晨都在这儿等着。”

“行啊!”强子瞅着老四,“你,这一车货多少钱?”

老四矮颠颠地,满脸带笑。“老板你给个价,我们肯定不还价。”

“每次,这一车,”强子转动着眼珠想了想,“我给你们三十块钱吧!”

“行!”老四急忙回身招呼,“兄弟们,干活儿。这些货送四楼姐妹时装店。”

看着几个人非常麻利地把货车上的几包衣服装在三辆倒骑驴上,强子点点头,挺满意。“嗯!还真是老干活儿的。”他从兜里掏出三十块钱递给老四。

“妥嘞!谢谢老板!您就放心吧!”老四等人笑呵呵推车走了。

强子看着他们的背影进了大楼,得意地一笑,自言自语:“省了二十块钱。呵呵!”强子说着,慢悠悠走进胡同里的一家包子铺。

包子铺不大,人却挺多,强子走向收款台,伸手掏兜里的钱。身边一个离他很近的人引起了强子的注意,他扭头看向那人,不由得吃了一惊,竟然是刚才跟他谈活儿的老四。

“真巧哈!老板也在这里吃早餐。您想吃点啥?我请您。”老四笑呵呵地说。

强子疑惑地瞅着老四,“你咋这么快就回来了?我的货呢?”

老四满脸堆着笑。“我那些兄弟送进去了,放心吧!不信你往档口里打个电话核实一下。我们干活儿肯定是妥妥当当的。”

强子瞅着老四,拿出掌中宝手机。“喂!春丽嫂子啊!我,强子。货进档口没?哦!到了啊!对对!一千件男套装,一千件女套装。剩下的我中午前再给你送来。嗯嗯!好好!”撂下电话,强子冲着老四点点头。“嗯!还行,做事儿挺麻利的。”

“老板放心,我们靠五爱街吃饭的人,必须讲信誉。来来来,您说吃啥,我请。”

强子摆摆手,“你也没挣多少钱,算了吧!”

“看您说的,我做生意又不是就靠今天这一单,而是结交了您这位大老板,以后长期给我活儿,咱们不就来日方长了嘛!”

强子点点头,“嗯!还真是个生意人。好吧!那就成全你。六个包子,肉馅的。一份小咸菜,一碗粥。”

“妥嘞!”老四笑呵呵掏钱付款,然后去窗口取包子。

强子找到一个位置坐好,这时,老四已经端着两个人的早餐过来了。“老板呐!您是不知道,我早就想跟您认识啦!就是一直没有机会。你家生意实在是太好了!全五爱街,谁都比不了。”

“那肯定是啊!”强子满脸得意地拿起筷子,夹起一个包子就开吃。

包子铺,快餐店,顾客流动性很大,不时有客人离开,又有客人进来。一个戴低沿运动帽鼻梁上架着墨镜的小个子男人,端着一碗馄饨坐在了强子身后位置上。

“你家人都特别会做生意,咱这服装城里的其他加工户都不行了。呵呵!”老四继续恭维强子。“你是不知道,我天天跟各家业户打交道,大家都说,‘这买卖没法干了,钱都让姐妹时装店给赚去了。’呵呵!老板啊!你家生意这么好,您一定也是说了算的重要人物,以后我可就靠您了,有活儿一定给我哈!拜托了。”

强子被夸得有点飘,笑呵呵伸手又夹起一个包子。“那是没问题啊!这点小事儿,我做得了主。”

“妥嘞!”老四表现出非常兴奋的样子。“一看你就是做大事儿的人,今天这就是个早餐,也没法给您敬酒,以后有机会,一定请您大酒楼喝点。”

“嗯嗯!行。没问题。”

老四喝了一口自己碗里的豆腐脑,继续说:“老板呐!您说咱五爱街吧!几千户做生意卖服装的,平时咋咋呼呼地都贼能吹,七个不服八个不忿的,咋的啦!还不是让您给干倒了。这是智慧,这是能力。我服!”

“小菜一碟,就他们,一个个的,哪是做生意的料啊!”强子伸手抹了一把嘴上的油。

“要不说跟强人混越来越强,跟傻子混越混越傻。老板,你这儿”老四指了指脑袋,“真有办法。啥时候抽个空,给我点播点播,也让我学个一招半式的。”

强子笑了,端起粥碗喝了一口。“一个骑倒骑驴的,学这些有啥用?”

“我们拉倒骑驴也有商业竞争,也需要计谋啊!”

“也对。干啥都得用脑子。”强子点点头,然后撂下手里的筷子。“比如说我在广州干货场那会儿吧!为了保证火车车皮从广州三十小时到沈阳,我就宁可从银行借钱,一天赔十万,也得把场子撑起来。刚开始真是空车走啊!后来,渐渐地,每天车皮就能装满货了,一天能赚二十万。做事儿,你得有韬略,会动脑子。”强子把声音故意放得很大,似乎有意让屋子里的人都能听到他的吹嘘。

强子身后的王希明一边低头喝馄饨一边听着。突然,她手拿勺子,停住了,似乎在仔细品味着强子的话。

老四仿佛得到了生意真谛,兴奋地搓着双手。“哎哟!了不得!真了不得!您绝对是做大生意的大老板。”

强子情绪更加饱满了。“我必须把五爱街的其他加工厂都干倒,就是每天不赚钱,也要陪着他们玩儿。等他们都倒闭了,只剩下我们一家,以后的价格不就是我说了算嘛!这就是计谋,这就是商战。”

“哎呀呀!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受教受教了!”老四使劲拍着大腿叫好。“那您说,我咋能把其他拉倒骑驴的都给干倒呢?”

王希明一推馄饨碗,站起身,转身走出包子铺。

明白了,王希明已经完全明白了。通过今天她安排老四演出的一场假戏,已经从那个低智商的强子嘴里套出了她想要的情报。李梅加工费降价20%的商业手段,不过是麻杆打狼两头害怕的一种威慑方法。这个重要的商业信息,已经被王希明完全破译。

###(七)

张朝阳接到王希明打来的电话,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压在心里的一块巨石也终于落了地。这跟他分析得非常一致,因为,他不相信李梅的加工厂会有那么大的利润空间。如果李梅降价5%或10%,张朝阳可能真的会上当,有可能昨晚会立刻决定跟关勇一起去广东流沙镇,砸锅卖铁甚至举债也要进一批进口机器设备。而降价20%,这让张朝阳起了疑心。他感觉到这里面好像有问题,但是问题在哪儿自己还说不清楚,因此,张朝阳决定暂时关注对手,以静制动。也许,这是他目前的唯一方法,其实也是没有办法。当接到王希明电话之后,张朝阳太高兴了。他不但感慨李梅的计谋阴险,也叹服王希明的手段高明。他夸奖王希明是个搞特工的好材料,又能打,又有智谋,整个一女007,不干克格勃都白瞎了这人才。当张朝阳问到关勇知道这个信息之后的反应时,王希明告诉他,樊丽嫂子说关勇昨晚回家就给朋友打电话借钱,今天一大早就走了。整不好,可能是去了广东。张朝阳使劲一拍大腿,这岂不正中了对手计策嘛!李梅和孙占喜就是要我们按照他们设下的圈套,一个是撤掉企业,一个是盲目上马继续投资,最后弄得精疲力尽,在大跃进中死掉。当年美国就是骗苏联跟他玩儿星球大战,虚拟了一场宇宙争夺战场,结果,苏联中计。本来就内忧外患,经济接近崩溃边缘,还倾其国力投入航天航空,最后,更加快了破产倒闭的速度。而美国,压根儿就没跟着玩儿。

张朝阳立即给关勇打电话,想要告诉他真相。可是,电话一遍一遍拨打,却怎么也打不通。张朝阳看看手表,暗暗叫苦,搞不好这个时间关勇正在飞机上。张朝阳安排了一下厂子,便直奔机场。他得去广东流沙镇截住关勇。

广东的盛夏,基本是漫长的雨季。而今天流沙镇的中午,竟然难得的阳光明媚。于是,炎热与酷暑携带着潮湿的热量,迅速拥抱了整个小镇,而且搂得很紧。

一辆来自广州的长途大巴稳稳停进流沙长途客车站内。车门一开,乘客们纷纷提着行李走下车。孙占喜戴着墨镜,梳着背头,手里拎着大哥大,派头十足地走下来。立刻,被几个人热情围住。

孙占喜之前在流沙镇进过机器设备,跟这里一个姓刘的厂长很熟。这次来广东之前,他先给刘厂长打了电话,想通过刘厂长的关系寻找一个托底的牛仔布厂家。刘厂长非常爽快,说自己的好朋友周老板专门生产牛仔布,孙哥可以随时过来进货,流沙镇欢迎您。

周老板为孙占喜接风洗尘,宴请地点是镇里一家非常气派的豪华酒店。周老板、刘厂长等众人热情地簇拥着孙占喜,在前台经理的引导下,他们穿过走廊,进入了一楼的一间包房。孙占喜被让到主位坐下,他身后就是窗口。孙占喜十分惬意地扭回身,发现马路对面竟然就是繁华的综合市场。那里既有服装档口又有面料摊位,还有各种服装加工的机械设备门市。

服务员开始上冷盘凉菜。周老板和刘厂长手下人忙着倒酒。

孙占喜看着美味佳肴,十分陶醉地咋舌称赞:“我太喜欢咱们流沙镇了!山好,水美,人热情。看,这外面的大市场,多兴隆啊!一看就是聚财之地。”

刘厂长端着酒杯站起身,“只有像孙老板这样的大商家来支持我们流沙镇,流沙才能聚集财源、富通四海啊!感谢孙老板看得起我们这里的小生意,来来来,咱们一起敬孙老板一杯。”

众人也都起身举杯,同敬孙占喜。

“感谢各位新朋老友的盛情,这杯,我干了,你们随意。”孙占喜说完一饮而尽,然后坐下夹了一口菜。“嗯!好吃。这肉段地道。”孙占喜一边咀嚼一边面露惊喜。“流沙镇卧虎藏龙啊!难得厨师能做这么好的一手北方菜。”

周老板急忙介绍:“孙老板呐!刚才您没看到这家酒店门口打的是北方菜系招牌吗?流沙这里,市场众多、商贾云集,来自全国各地的生意人什么口味儿的都有。如今这时代,只要有需求,就会有市场。我们流沙现在,酸、甜、苦、辣、咸,粤、鲁、川、淮、疆,各大菜系各种风味的饭店都有,就更不用说北方菜喽!尤其是您孙老板千里迢迢来到了广东,最近几天一定是没吃好没睡好,那么,我就特意为您安排来这个东北菜馆,希望能符合孙老板口味。”

孙占喜一挑大拇指,“要不怎么说生意要来广东做,朋友要交广东人呢!那是绝对了!对客户真诚,热情,交心。此可谓:火辣辣的心,火辣辣的情,火辣辣的小辣椒它透着心里红啊!哈哈!来来来,我今天借周老板的美酒敬各位一杯。大家有的是天长地久的老朋友,有的是初次见面的新伙伴,我借花献佛哈!祝我们周老板、刘厂长财源茂盛通四海,祝在座的各位老板生意兴隆达三江。祝你们这些小伙子生龙活虎,祝所有跟我一样的中年人永远健康。来,干杯!”说完,笑呵呵一饮而尽。

孙占喜到底是个老江湖,说话得体周到,照顾所有人感受,十足的商人与社会人做派。

众人立即举杯附和:

“干杯!”

“祝孙老板生意兴隆。”

就在这时,孙占喜两颗假门牙被嘴里的一块拔丝地瓜给粘掉了。众人看见,哈哈大笑。

孙占喜也笑了,他扭过身去装好那两颗门牙,然后便开始吹牛了:“各位老板,知道哥哥这两颗门牙是咋掉的吗?那可有故事讲了。这两颗门牙啊!可谓是沈阳混社会圈里最惨烈的一段悲壮史。”

“呦!看来我们孙老板是个有故事的人啊!”周老板给孙占喜倒满一杯酒,“孙老板,您给我们讲讲东北混社会故事吧!”

“是啊孙哥!你讲讲。”刘厂长也说。

孙占喜微微一笑,点燃一根香烟,把打火机往桌面上“啪”地一拍。“那是90年代初的一个冬天,沈阳老冷了,零下三十五六度。兄弟们,你们知道零下三十五六度是啥概念不?在荒郊野外撒尿的时候,刚尿出来,里一半外一半就给你冻住啦!”

屋子里的人都笑了。

孙占喜继续说:“那年啊!我帮一个小兄弟打群架,约架地点就在咱们沈阳南边的浑河桥下。浑河知道吗?就像咱们广州的珠江一样,是沈阳的母亲河。那天,北风呼啸、寒风凛冽,浑河河面上的冰能冻两米多厚。”

在座的广东人面面相觑无不惊讶。

孙占喜慢悠悠吸了一口烟。“我带了一百多号人,都在桥洞子底下等对方来。咱们跟对手约的时间是傍晚四点。冬天,这个时间基本就快黑天了。”

“天都快黑了,为啥约这个时间打架?”一个青年问。

“为啥?因为扔点打群架被抓住算流氓团伙,最轻是教养,严重了得判刑。所以,约架晚点,一旦被警察围住,容易跑啊!”

众人恍然大悟,一起点头。

孙占喜眼里闪着光,仿佛身历其境般地讲开了:“别看哥哥我又瘦又小,年轻那会儿,哥们儿灵份!跑得快。只要我看谁不顺眼,砍你一菜刀转身就跑,谁也追不上我。等我趁你不注意,返回去再给你一砖头。只要敢跟我叫板打架的,我跟他就是个没完没了啊!必须让这人吃亏。哥哥熟读《三国》,兵不厌诈、声东击西的道理都能用在打架上。所以啊!兄弟们都信任我,打群架的时候都请我做总指挥。”

周老板挑起大拇指,“一看孙老板就是东北社会人。”

刘厂长也随声附和:“那是那是,现在也方显英雄本色。”

“孙老板您继续说,那天怎么着了?”一个青年急切地问。

“那天啊!双方各有一百多人,黑压压地挤在桥洞子底下,有拿砍刀的,有拎镐把的,还有端着火药枪的。”

“哥你拿的啥?”另一个青年问。

“我,哥哥我拎着一把日本大战刀。是刀宽背厚刃儿飞薄,杀人不见血光豪。紫薇薇、蓝瓦瓦,霞光万道、瑞彩千条。”孙占喜像个评书演员,声情并茂、抑扬顿挫。“他们从河对岸走过来,我们从这边迎过去。我们两伙人是越走越近,越走越近,我都看见对方领头那小子模样了。那家伙,又高又膀,浑身肌肉块儿登楞登楞的。就在这个时候,突然间,是云生东南,雾长西北,大冬天的是“咔嚓嚓”响起一声闷雷。瞬间,那叫一个天昏地暗、尘沙荡漾,飞沙走石、狂风大起。一场群殴,”孙占喜猛一拍桌子,“正式开始了。”

包房里,鸦雀无声,众人都停止吃喝,听得十分入迷。

“知道什么叫兵败如山倒吗?知道什么是溃不成军吗?”孙占喜用目光搜寻着众人。“就哥哥这一把大战刀,横扫千军如卷席,轮得磨盘一般风雨不透。对方那百十来人,都要被吓尿裤子了,刚一开战就腿肚子转筋往后使劲儿。哥哥我,相当于当阳桥头一声吼,喝退曹操百万兵。我轻轻一挥手,我身后那些弟兄们就冲上去喽!哗……好家伙!如决了口子的洪水,像老虎入了羊群。”

周老板一拍巴掌,“好!孙老板大将风度!帅才!过瘾!”

“后来呢!”刘厂长问。

“后来,嘿嘿!”孙占喜微微一笑。“对方领头儿那小子被生擒活拿了,送到我面前。我用手指着他问,关勇!那小子叫关勇,在咱沈阳挺有一号。我问他,关勇,你服不服?那小子当时都哆嗦了,上牙磕下牙的声音跟拍电报似的。但他嘴硬,死要面子,还硬撑呢!紧闭着嘴不吱声。哥哥什么人呐!啥人没见过,心里倍儿清。哥哥爱才啊!给他留足了面子,对他说,诸葛亮能七擒孟获,我也能捉放曹。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恩恩怨怨何时了?今天放你走,希望日后相见于江湖的时候,能一笑泯恩仇。”

“哎呀!”刘厂长使劲拍着巴掌,“孙老板胸怀宽广,绝对有大侠风范!”

周老板伸出大拇指,“您才是真正的江湖好汉!古惑仔大哥。”

孙占喜竟然沮丧地摇了摇脑袋。“谁承想啊!人心难测。几年后,我跟他在广东站西路里遇上了,当时他们四个人,我自己,这小子竟然忘恩负义、旧怨重提,突袭了我。我这两颗门牙,就是他用砖头拍掉的。”他猛吸几口烟,然后把烟头扔在脚下,使劲踩灭。

刘厂长吃惊地看着孙占喜,“哎呀!这人太不仗义了。在外地遇老乡,本应该很亲的,何况你又放过他一马,怎么会这样做人呢?”

周老板愤怒地一拍桌子,“这种人要是让我在流沙遇到,一定打断他的双腿,挑了他的脚筋。妈的!”

孙占喜突然笑了,他端起酒杯站起身。“不提了不提了,一段故事而已,哈哈哈!人在江湖,总是要还的。来,咱们继续喝酒。感谢各位盛情,孙某不胜感激。”

春风得意的孙占喜,在众人吹捧与恭维中,明显有些飘飘欲仙。酒至半酣间,他美美地吸着烟,得意地扭回身看着窗外大市场人来人往以及奔波中的芸芸众生,内心很是惬意。自己也曾经这样劳苦过,拼命过。风风雨雨中,挨过打,遭过劫。能有今天这样被广东大老板们一起吹捧的战绩,不容易啊!孙占喜得意地吸了一口烟。突然,他看见关勇背着斜肩包,手里拿着矿泉水,一边走一边喝水、擦汗。然后,沿着人行道从酒店窗口外走过,左右看看过往车辆,快速跨过马路,直奔对面的纺织机械设备市场。

孙占喜脸上露出意外和惊喜。“嘿呀我去!这真是哈!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哈哈哈!说曹操曹操还真就到了。哈哈哈!”

“咋了孙老板?”刘厂长问。

孙占喜扔掉烟头,伸手指着站在第一家店铺门口的关勇。“看见那个男的没?就是斜背包,穿蓝T恤衫那个。他,就是我刚刚讲的那个关勇,那个在站西路打掉我门牙的人。”

“哪个?哪个?”周老板也凑到窗口,“就是那个高高壮壮的人?”

孙占喜点点头,“嗯!就是他。巧不?咱们说着说着他还真就来了。”

“孙老板你等着,今天我就替你出这口气。”周老板说完,冲着其他两个年轻人一挥手,站起身就往屋外走。

“周老板,别太难为了他。毕竟是我老乡啊!”孙占喜象征性地笑着抬了抬胳膊,连屁股都没离开座位。他知道,周老板有求于他,今天让他们表现一下,吓唬吓唬关勇也挺好。谁叫你小子平日里总是那么牛逼轰轰的。

前天晚间,关勇回到家后一宿都没睡好。随着酒劲儿慢慢减轻,他也逐渐清醒,于是,开始懊悔跟张朝阳、王希明发生争执。嗨!酒真不是个东西,自己咋能跟好兄弟吵架呢?为了将功补过,他下决心一定要把买机器这件事儿做成。昨天一大早,他去了朋友的公司,拿了一张盖完戳的空白支票后直奔机场,下午到了广州。逛了一大圈白马商场,走累了,就住在了站西路里。今天一大早乘上大巴,中午时分到了普宁市流沙镇。其实,他跟孙占喜到达这里的时间几乎是脚前脚后。

而此时,另一个人也到了流沙镇。他,就是张朝阳。

张朝阳为了尽快赶到流沙镇截住关勇,他手拿地图,站在机场里,仔细计算着最快捷的航班。于是,买了一张今天早晨从沈阳起飞,途经北京,再转至汕头的机票。汕头距离流沙镇仅七十公里,他从机场打了一辆出租车就到了华侨宾馆。

前些年,张朝阳和关勇经常到流沙镇进面料搞加工,每次都住在华侨宾馆,跟宾馆的前台和经理都很熟。今天一进来,还没等开口,经理就热情地跟他打招呼,并且说关老板刚刚出去,可能逛市场去了。张朝阳悬着的这颗心终于安稳下来,他把行李放在前台,然后直奔大市场。殊不知,一场殊死搏斗正等着他们。

###(八)

流沙镇沿街市场里,各种服装、面料、金店、表店、药店、器材、器械、外贸鞋等店铺随街所设。

关勇沿着纺织设备市场那条小街向里面走去,出一家进一家,一家一家对比货品和价格。广东炎热的气候已经让他大汗淋漓,关勇逛完整条街,站在一个阴凉地方一边喝水一边思考,他在掂量这些进口设备的价格水分。最后,关勇走进了一家相对实力较强的店铺。

“呦!关老板您回来啦!请坐请坐。”这家店铺老板是个五十多岁的男人。他热情地拎过一把椅子,然后给关勇倒了一杯茶。“我刚才就对您说了,咱家设备是全流沙镇最便宜的啦!我自己有厂子,是一手生产厂家。即使那些国外进口的原装设备,我也是能搞到最便宜价格。为什么内(呢)?因为我亲哥哥在欧洲,这些产品他都能直接去厂家进货。不像其他那些家店铺,都是被赚了差价的。是第二手第三手货。”

关勇笑着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苦得直皱眉。“便宜点。”关勇撂下茶杯,“我这次最少进三台机器,咱俩还得再谈谈价格。”

店铺老板脸上掠过惊喜。“好说,好说。”他看看门外来往的人流还有坐在门口的同行邻居,“这样关老板,咱们后面办公室聊吧!”说完站起身,引着关勇走向了后院。

办公室内,木桌竹椅,中式的家具里摆着很多仿古的瓷器,墙上还挂着一些不知真假的字画。一台二手三菱落地空调“呼呼”吹着凉风。竹椅上,坐着两个吊儿郎当的烂仔青年。

关勇警惕地看了看他们俩。

“关老板您坐。”店铺老板一边让座一边倒茶。“这屋子没有外人,都是我家亲戚,外甥。咱们尽管聊生意,无妨的。”

关勇一笑,坐在了青年对面的椅子上。

店铺老板继续说:“关老板,您到底是看上了我们自己厂生产的设备啊还是欧洲原装进口设备啊?我们自己生产的,便宜得很,质量也说得过去,都是日本和韩国技术。而欧洲的产品就贵太多了,一台码边机最少得一百多万。”

关勇一笑,“钱不是问题,只要你东西好,跟我看到的产品一模一样就行。千万别给我看的是一种机器,给我发到家的却是另一个质量。那我可不干。”

“怎么可能呢!我们厂不会那样做生意的,更不会欺骗客户。”店铺老板掏出软包中华香烟,抽出一只递给关勇。“只要你关老板是诚心买货,我就一定给你货真价实的机器设备。”

关勇接过香烟,“那你就跟我实得惠儿地说吧!就我刚才看上的那三样新产品,能多少钱卖给我?”

店铺老板狡猾地一笑,从桌面上拿起打火机。“据我了解,你们北方人话说得都挺大,但最后掏钱的时候就不一定行了。其实,只不过是来问问价格。”说完,他站起身,随着“啪”的一声,伸长胳膊递过一团火苗。

关勇看着店铺老板,不屑地笑了。他侧脸把烟头凑向火苗,猛吸了一口后,吐出烟雾。“我大远小远的从北方过来,你认为我就是来问价的是吧?呵呵!你有货,我有钱,褒贬是买主,买卖不成还仁义在。你总不给我报实价,我怎么能定下来买还是不买?”

店铺老板瞅着关勇,笑嘻嘻吸了一口烟。“那这样,我现在就给你报个最低价……”

就在这时,门开了,一个男子站在门口冲着店铺老板招手,一看就是很熟悉的样子。店铺老板急忙站起身,对关勇说了句“您先喝茶。”便走出了办公室。

关勇慢悠悠抽烟,目光巡视屋子,然后扭脸看一眼那两个烂仔。

那两个烂仔就像不是这个世界里的生命,只专心玩儿着各自手里的游戏机,俄罗斯方块伴着坦克大战的炮火声异常激烈。

来找店铺老板的人正是周老板和他的两个手下。周老板开门见山直接说明了来意,就是要给关勇点教训,并说出了自己的办法,希望店铺老板配合。店铺老板有些舍不得关勇这个大客户,非常犹豫。周老板劝他,这个北方人不过是一个路过的,能不能跟你做成生意都是未知。而我们本地办厂的,每年都在你家订货,轻重缓急要仔细掂量清楚。难道咱俩下半年的一单大生意不做了?

店铺老板面色沉重,吸着烟思考片刻,便沮丧冲着周老板三人摆摆手,示意遵照安排。然后,转身走向办公室。

周老板微微一笑,带着两个手下人走了。

店铺老板回到办公室,没理关勇,而是用抱怨而又无可奈何的语气对屋里两个烂仔说了一通粤语。那两个年轻烂仔竟然立即兴奋起来,仿佛身体里突然被注入了生命。他们俩哈哈大笑,然后懒洋洋站起身。

这时,店铺老板才转过脸看着关勇,“关老板跟我来吧!”

“去哪里?”关勇问。

“带你去库房,看好了新机器后再讲价好了。”店铺老板说完,转身走出屋子。

狭窄的长满潮湿苔藓的小巷里静悄悄没有行人。陈旧的黑瓦白墙,到处都是被雨水侵蚀斑斑锈迹。植物随意生长,花草肆意延伸。滴着水的旧缸沿上蹲着壁虎,警惕地注视着周围环境。不知从谁家窗口里传来了电视机里的粤语戏曲声,轻飘飘如同女人的哭声。

店铺老板背着手走在最前面,关勇紧随其后,那两个烂仔不远不近地跟在后边。穿过幽深的街巷,他们来到一个厂房大院子里。店铺老板打开一间仓库大门,带着关勇走了进去。

这是一个框架建筑的钢结构库房,窗户又小又高。屋子里摆满了木箱包装的机器设备,也有散装的零件。关勇走向一个木箱,伸手拍了拍,问:“这里是啥机器?给我打开看看。”然而,站在门口的店铺老板却突然退出屋子。“咣当”一声,库房门从外面锁上了。

关勇心里忽悠一下,立刻感到了不祥。于是,他开始撞门,一下,两下,三下,但无济于事,根本撞不开。关勇想爬向又高又小的窗户,试了几次,没有成功。关勇额头渗出冷汗,他蹲在地上挠着脑袋。片刻,关勇站起身,开始满屋子翻找可以帮他脱身的物件。木板条,纸盒子,扫帚,废弃花盆……一个木箱后面,出现了一根结实的钢管撬杠,那撬杠一米五六长度,头部扁平,十分尖利,这是专门用来撬木制包装箱的。关勇拿起那根撬杠,上下看看,又在手里掂量掂量,乐了。他走到门口,把撬杠扁平的部位插进门缝里,猛地一用力……

周老板带着两个手下回到酒店包房,笑呵呵坐到了孙占喜身边,端起一杯酒,一饮而尽。

“替我教训他了?”孙占喜望着脸上挂满笑容的周老板,“哈哈哈!这是替我报仇成功了呀!”

周老板掏出香烟递给孙占喜,“孙老板的事儿,我哪能不竭心尽力呢!实话告诉你吧!人,让我给锁在一间小黑屋里了,先饿他三天两天的,然后孙老板你再亲自去审问,看他那时候老实规矩不。也让这小子知道你孙老板无论南方还是北方,走到哪儿都有朋友。如果三天后孙老板不愿意出面,那就由我们处理。给点教训再放了他。”

孙占喜双手一抱拳,“周老板真是我的好兄弟。贴心!想得周到。三天,三天小黑屋里就能把这小子给吓尿喽!哈哈哈!刘厂长啊!你给我介绍的周老板,绝对够交。真是好朋友。没说的,来来来,咱们再干三杯。”

突然,门开了,一个烂仔模样的青年急匆匆闯进来,几步走到周老板跟前,小声耳语。周老板瞬间脸色大变,他表情惊愕地瞅着孙占喜。

“咋了周老板?出啥事儿了咋地?”孙占喜问。

周老板满脸疑惑地站起身,像不认识了似的看着孙占喜。“孙老板,你那个老乡,不像你说的那么熊包啊!下手也太狠啦!也不知道他是怎么从仓库里出来了,把我卖设备的朋友和他两个外甥都给干倒了。他那两个外甥,可是咱们镇上真正的黑道人物,对面KTV里全是他手下。如今,你那个老乡都杀红眼了,一根铁棒子干倒了十多个人。现在,全普宁市的烂仔都在往这里聚集呢!非要弄死他不可。”

孙占喜大惊失色,手上的烟头都掉在了地上。“别呀!别把事儿整这么大,说好了只是吓唬吓唬的嘛!”

“我也不想这样。”周老板挠着脑袋,“现在我已经控制不了局面了,他动了咱这地面上不该动的人。”

“哎呀我靠!”孙占喜站起身就往外面走。他来到酒店外面,看见刚才那个来送信儿的年轻烂仔正骑在一辆摩托车上。孙占喜一伸手把那人拽下来,然后骗腿骑上去,踹着火就走。

张朝阳正在大市场里溜达,突然,他发现一个小巷路口处围拢了很多人。从里面传出阵阵喧嚣声呼喊声和谩骂声。

一个围观的胖老头咋舌赞叹:“这个北方人,真是太能打了,那么多人都靠近不了他。”

一个瘦男人摇摇脑袋:“没用的,好汉难敌四手,猛虎架不住群狼。听说,全普宁市的烂仔都在往这里聚集,被那么多人围住,很快就完蛋。”

张朝阳个子略高一些,他跷起脚,仰起头,目光越过人群的头顶向小巷深处看去。他看见有一群人从小巷深处跑出来,跑在最前面的,竟然是关勇。

此刻的关勇十分狼狈,衣服坏了,脸也破了,脚上的一只鞋不知踢到哪个硬东西,都张开了嘴。后面追赶的人手里都拿着砍刀、斧子。但他们好像更惨更狼狈,各个头破血流。

张朝阳立刻就明白了,他随手拎起路边施工队的一把铁锹,大吼一声:“关勇别担心,哥们儿来了。”说完,迎了上去。

关勇看到张朝阳,先是一愣,随后就乐了。急忙停下脚步,转身又往回杀。身后追赶的那些烂仔瞬间兵败如山倒,纷纷往回败退。

趁着烂仔疲于逃命,张朝阳拉着关勇钻进了旁边的一条小巷,两人一边跑一边笑。

“朝阳,你咋来了?”关勇问。

“还说呢!找你来了呗!希明已经弄清楚了李梅的阴谋,我担心你盲目进设备,上了李梅的当,就赶紧飞过来找你。快跟我说说你这是啥情况啊!怎么这么多人追杀你?”

“我不知道为啥,刚来这边就遇到了绑匪,把我囚禁在了一间仓库里,幸亏我逃了出来,就跟他们干起来了。”

张朝阳喘着粗气,“我刚才在市场里听说,你得罪的可是这里的黑道儿,现在全普宁市的烂仔都在往流沙集结呢!一定要抓住你。”

关勇呸了一口,“去他妈的!还带这么欺负人的。大不了我跟他们拼了。”

“关勇啊!你现在的身价可不值得跟这帮烂仔拼命,你还得跟我回沈阳做大生意呢!”突然,一群拎着武器的烂仔从小巷深处向他们这个方向追赶而来。张朝阳抓住关勇胳膊快速奔向另一条小巷。

宽阔的流沙镇主街上,车辆南来北往、行人络绎不绝。好几伙搜寻张朝阳和关勇踪迹的烂仔们都集中到了这里,他们相互打听着被追逐者最后消失时的位置和信息,经过简单分析,再次分头沿小巷和胡同去寻找。

在大马路旁的一家外贸服装店门口,立着一溜露天摊位的红色棚子,两个女服务员面带微笑地应对着几个试服装的顾客。此时,张朝阳和关勇就在棚子里面,正故作镇定地背对马路试衣服。他们俩每人都套上了一件新T恤衫,张朝阳还都戴了一顶运动帽。一群烂仔从他们身边跑了过去,关勇赶紧把自己破鞋的那只脚隐藏在摊位下边。烂仔们的脚步声越来越远,张朝阳掏出二百块钱扔在柜台上,冲着女店员一笑。“不用找钱了。”说完,转身朝着相反方向走去。

“我住在华侨(宾馆)了,得回去取东西。”关勇一边走一边说。

张朝阳低着头,“知道你住华侨,前台经理都告诉我了。我行李也在那儿。”

关勇一笑,“你真聪明。那咱俩赶紧回华侨吧!”

“不行,现在绝对不能回宾馆。这帮小子一旦到前台查问是否住着东北人,咱俩也就被堵房间里了。”

“那咋办?”关勇问。

“是非之地,不可久留。咱俩得尽快离开这里,绕道其他城市然后返回沈阳。”

“那行李不要了?”

一辆货车呼啸驶过,张朝阳拉着关勇小跑着过了马路。“可以先给宾馆前台经理打个电话嘛!都是熟客了,让她们把房间内的物品帮着临时寄存一下。等以后咱俩谁来流沙再取呗!”

关勇笑了,“好主意!听你的。”

就在这时,迎面走来一伙烂仔。其中,竟然有店铺老板的外甥。那小子遭到关勇铁棍的暴打,脑袋上全是血,此刻,凝固后的血痂已经把他的长头发涂得又脏又乱。他一只手捂着头,一只手拎着砍刀,气势汹汹、满眼冒火地走在最前面。当这伙烂仔与张朝阳和关勇擦肩而过的时候,关勇几乎屏住了呼吸。那帮小子竟然走过去了。关勇暗暗夸赞张朝阳聪明,幸亏刚才两个人都换了一件T恤衫。然而,仅仅短暂的两秒钟过后,那个满脑袋血的烂仔突然转回身,目光投到了关勇身上。这时,关勇也恰好回头看他们。四目相对,瞬间喊杀声四起……

孙占喜心急如焚地骑着摩托车满流沙镇转悠,他一心想找到关勇。虽然早年间关勇不止一次收拾过自己,但那是老爷们之间的社会事儿。如今在广东这地方,彼此毕竟都是沈阳人,没有夺妻之恨杀父之仇,不能因为自己嘴欠吹牛逼而让关勇葬送在这里。自己得想办法帮他。

流沙镇不大,很快就听见了远处的喊杀声。孙占喜停下摩托车驻足寻找,河西岸,人声鼎沸,喊杀声一片,围观的人群在涌动。隐隐约约地,他看见了张朝阳和关勇。孙占喜急得一拍大腿,“哎呀呀!张朝阳咋也在这儿?这不是被一窝端了嘛!”他用手拢成喇叭状喊:“嗨!关勇!张~朝~阳……”

孙占喜想要张朝阳和关勇跳河,游过那条不宽的小河到他这边来。可是张朝阳、关勇边打边跑着往南面桥头方向撤退,明显没听见他的喊声。孙占喜只得猛一给油门,摩托车快速冲向南面桥头。

张朝阳和关勇奔跑速度很快,瞬间就把身后的追兵甩开很远。但是,已经又有很多烂仔援兵从不同方向支援过来。他们俩跑到桥头,伸手去拦截一辆出租车。那辆车根本没停。张朝阳又跑向一辆停在桥头路边等客的出租车,出租车司机早就看明白了眼前情况,根本不愿意找麻烦,于是,也加足马力迅速驶离。

无法摆脱困境,后面的追兵又即将赶到,这一次,张朝阳和关勇也有点着急了。毕竟肉体凡胎,再能打也无法应对那么多人。张朝阳看看那条通往练江的河流,他又扭头看看关勇,说啥都不能被这帮烂仔们生擒活捉喽!

关勇也明白张朝阳的意思,实在不行就跳河求生。可就在这时,一辆摩托车迎面飞奔而来,突然“嘎”的一脚刹车,停在了他俩面前。因为紧张和激动,这脚刹车太猛了,孙占喜竟然连车带人一起摔倒在地。

“快!你俩快骑摩托车跑。”孙占喜趴在地上喊。

张朝阳和关勇看见是孙占喜,既吃惊又意外。

“孙占喜,你咋在这儿?”关勇问。

“还他妈聊天!赶紧跑。骑摩托车跑。”孙占喜趴在地上,“想聊天回沈阳。”

张朝阳立刻就明白了孙占喜的意思,于是,他扶起地上的摩托车,然后快速跨了上去。掐离合,猛给油门。摩托车发出轰鸣声。

关勇飞身上车。

孙占喜从地上爬起来,一把抓住关勇的胳膊,假装不放手的样子。“打我,你们得打我一下啊!快!”

关勇飞起一脚,孙占喜顺势倒地,假牙都飞了。

张朝阳挂挡,一加油门,摩托车飞奔而去。

“抢车啦!抢摩托车啦!”孙占喜倒在地上,哼哼唧唧连喊带叫,表演十分到位地望着那辆摩托车渐渐没有了踪影。

###(九)

沈阳宝发园创办于1909年的宣统元年。一对从河北来的兄弟在小东门开了这家小饭铺,起名宝发园,其意是聚宝发财。其中有四样拿手菜:滑嫩的熘肝尖,脆嫩的熘腰花,软嫩的溜黄菜,焦嫩的煎丸子。没想到,1927年,东北最有权势的公子哥张少爷闲来无事走进宝发园,一下子吃顺了口,随口说了一句“四绝菜”。从此也就给这个小饭铺定了位。1980年,沈阳市政府正式命名宝发园的熘肝尖,熘腰花,溜黄菜,煎丸子为四绝菜。并且连续五届荣获“名优风味美食”称号。之后,又被商务部授予了首批“中华老字号”品牌。

孙占喜梳着油光锃亮的大背头,翘着小胡子,精气神儿十足地坐在一间包房的主位上。张朝阳和关勇一左一右陪着他推杯换盏。

“来孙哥,咱俩再走一个。”关勇说完,一饮而尽。然后撂下酒杯。“孙哥,客气的话不再多说了哈!之前不管发生过什么,就都过去了,以后咱们是哥们儿。”

孙占喜微微一笑,也喝干酒杯里的内容。他擦了一把嘴。“那对。感谢的话总说就虚了。这次在流沙是让我遇上了,其实谁遇上都得管,总不能眼看着咱沈阳的哥们儿受难对不?就像当初在广州站西路,那时候我跟你关勇整天像仇人似的,那你不也见不得哥哥我挨欺负嘛!这就是义气,这就是亲情,这就是家乡的血脉。所以说,咱们别总翻以前那不愉快的老黄历,要往后看。你俩说对不?”

“敞亮!”张朝阳给他们都倒满酒,然后自己也端起酒杯,“来孙哥,我再敬你一杯。”

“朝阳,你是个好生意人。”孙占喜跷起大拇指。“在这五爱街里,我孙占喜佩服的人不多,只有三个人。关勇兄弟我就不用说了,那是个侠客。然后就是你。”

“三个人,那第三个是谁啊?”关勇笑着问。

“李梅。咱李总。”孙占喜说到李梅的名字,立刻坐直了身体,就差立正磕后脚跟儿了。“那是女中豪杰。”

张朝阳“扑哧”一声笑了,他夹了一个丸子送进嘴里。“嗯!李梅不得了!不但有谋略,还有胆识。就拿你们这次来说吧!宁可不赚钱也要降低20%加工费,这招真是绝了!一般小厂家都得折进去。”

孙占喜强压惊愕,瞪眼瞅着张朝阳和关勇。筷子上夹着的丸子掉了也浑然不知。

“那是那是。”关勇立刻配合。“我嫂子,绝对是人才。”

孙占喜的失态都进入了张朝阳的眼里,这就更加验证了他和王希明的判断。张朝阳微微一笑,依然装作不知,继续说着:“就李梅这一手,基本把那些小门小户的竞争对手给吓到了,再也没有了干下去的勇气。他们大部分退出这个行业永远回不来了。这样,咱们沈阳服装加工业基本就等于洗了一次牌。孙哥,有机会替我给李梅带个话儿,我们‘三仁制衣’全体员工由衷地感谢李总。”

关勇双手合十,“真是替我们清除了无数障碍。感谢!非常感谢!”

孙占喜尴尬一笑,重新夹起一个丸子送进嘴里。“好!好!我一定转达,一定转达。哎呀!这个丸子做的,真是好吃。味道一绝啊!”

“来,咱们继续喝酒。”关勇拿起酒瓶,分别给三个人的杯里倒酒。“孙哥,你这次去流沙,真是太巧了!要不怎么说咱哥们儿有缘呢!一想那天我就想笑,哈哈哈!那个摩托车钱我得赔给你。哈哈哈……”

晚间回到厂里,孙占喜立刻就把今天跟张朝阳和关勇喝酒的事儿一五一十向李梅汇报了。当听到张朝阳已经破译了自己的计策,李梅大吃一惊。“张朝阳真了不得!这些年越发成熟稳重了。看来还真不能轻视这小子。”

孙占喜点点头,“我们要战略上藐视敌人,但战术上要重视敌人。”

李梅思忖良久后,叹了一口气。“孙哥啊!既然对手已经识破了我们的计谋,那咱们明天就恢复原价吧!要不然,每天损失也实在是太大了。”

“嗯!既然达不到目的,又何必便宜加工户。这段时间他们也已经吃尽了甜头,该回归正价了。”孙占喜说完,点燃一根香烟。

“知道怎么跟加工户说吗?”李梅问。

孙占喜微微一笑,“这点小事儿哥哥还不会办嘛!以前是回馈老客户,优惠期过了,现在恢复原价。以后遇到店庆、喜事儿,咱家继续给老客户打折。”

李梅竖起大拇指,“还得是我孙哥,说话有章有法,回旋有余地。滴水不漏。”

孙占喜得意地眯着眼睛,吐出一口烟雾。

李梅又问:“除了这些,孙哥还从他们嘴里听出来什么信息没?”

“信息?信息?”孙占喜思考着。“哦对了,好像张朝阳准备相亲娶媳妇了。”

李梅一愣,“张朝阳娶媳妇?他不是担心后妈给孩子气受吗?这才几年啊!咋的!挺不住了?”

“这事儿啊!是这么提起来的。喝酒中途张朝阳接了个电话,是他姐的,好像给他介绍了一个对象什么的,要他去相亲。我听关勇说,姐姐要让张朝阳赶紧结婚,将来孩子她给带,不用张朝阳管。”孙占喜津津乐道地讲着,笑眯眯地聊着。

“张艳红这女人,最事儿。最烦人。烦死人了。”李梅心烦意乱地翻了一下白眼,仿佛上下眼皮的力量能夹死她心里最恨的人。“张朝阳要娶谁呀?女方是哪儿的?”

“不知道。听说张朝阳刚答应去相亲。”

李梅使劲儿一撇嘴,“都啥年代了,还相亲。真是土包子!”说完,目光飘向窗外遥远的夕阳,瞬间走神了。

张艳红要张朝阳相亲这事儿啊!还真不是传闻。起因是三天前的中午。

初中生梁博骑自行车带着美女同学曲丽娜在曲折的胡同里一路飞奔。身后不远处,曲丽娜的妈妈孙宝娟骑自行车紧追不放。

“丽娜,你回来,别跟梁博那小子混。他没出息。”丽娜妈的喊声就像一条纤细的线,荡悠悠轻飘飘,很快就被梁博的自行车甩远了。

女大不由娘啊!咋就不听妈的话呢?梁博就是个胡同串子,不会有出息。丢失了目标的丽娜妈擦了一把脸上汗,气得呼呼喘粗气。最后,她直奔张艳红家而来。

沿途烟尘四起,推土机正在忙碌着铲除残墙断壁,胡同里到处都写着“拆”。看来,这里的棚户区平房正在被大面积拆迁。

张艳红站在她家老宅门前,看着房子被一点点拆除。先是院墙,然后是房盖,再后是屋墙……张艳红身后还有很多老邻居,每个人都眼泪汪汪的。

丽娜妈推着自行车走过来,问:“艳红啊!你家这片也拆了?”

“哎哟!是宝娟。”张艳红拉住老同学的手,“拆了!嗨!我们老张家在这儿住了四十多年,我和弟弟生在这屋,长在这院,我又从这屋里被嫁出去,我弟弟也是在这屋里娶了两个媳妇。下一代,我儿子我侄女都生在这屋里,我爸,我妈,我弟妹又都死在了这屋。”张艳红伸手抹了一把眼泪。

丽娜妈叹了口气,“哪间老房子里不是留着一个家庭的记忆啊!你看咱们身后的这些人。她们并不是舍不得这房子,又冷又小的破平房,冬天上厕所都冻屁股,夏天雨季就漏水。劈柴生火、冒烟咕咚,都住得够够的了!只是这每一间屋子里啊!都书写着从婴儿呱呱落地到娶妻生子;都记载着一个梳着大辫子被娶进门来的羞涩女孩儿到满头白发步履蹒跚的驼背奶奶。其实,让我们舍不得的,是那些岁月。”

张艳红红着眼圈瞅着丽娜妈。“到底是知识分子,说出的话就是不一样。我想一辈子,都整不出来你这些词儿。”

“轰隆”一声,最后一扇墙倒了,溅起一片灰尘。大家一起往后撤,有人摇头叹息着走了。

“没啦!啥都没啦!一座房子,其实也就那么大点个地界儿,看那墙薄的,就像纸壳糊得似的。当初咱们都在里面咋住的呢?呵呵!”张艳红挽着丽娜妈的胳膊,“走吧!咱也走吧!不在这儿待着了,灰大,伤心。”

于是,两个人沿着胡同并排往外面走。

丽娜妈问:“你家是按回迁要房子还是领了钱自己再出去买房?”

张艳红答:“咱家朝阳去动迁办看了回迁图纸,他说还是要个房子。”

丽娜妈不解,“你弟弟住那么好的商品房,也给你家买了楼房,你家不缺房子啊!还要个回迁房干啥?”

张艳红眼睛笑成了一道弯儿。“朝阳说,在老宅地界有间房子,好像咱们的根儿还在这儿。朝阳把这个房子也给我了,说我有儿子,将来用得上。差价也是他替我交的。”

丽娜妈不停咋舌,“真羡慕你有个好弟弟。当初咱们念书那会儿,我就觉得朝阳懂事。你看看现在,人家朝阳多好啊!赚了那么多钱。人有本事,也帅气,媳妇没了这么多年,就一个人过,从不朝三暮四的今天领一个明天召一个,特正派。他准备啥时候再娶啊?我有个表妹刚离婚,人长得可漂亮了。”

话聊到这儿,张艳红叹了一口气。“咱家朝阳,闺女就是他的命。就担心女儿年纪小,娶了后妈给气受,说啥都不找。”

“真是个有责任心的好男人。”丽娜妈挑起大拇指,“百里挑一、千里难寻。哎你说你家梁博咋就不像他舅呢?你家梁博特烦人!”

“我儿子又咋地啦?”

丽娜妈使劲儿瞪了张艳红一眼,“还咋地了!屁点个岁数,总惦记我家闺女。烦不烦人啊!这不,刚才又骑车给拐走了,我都没追上。我告诉你哈张艳红!就因为你家梁博,我这边的回迁房都没敢要,我得让我闺女离你家梁博远点。”

张艳红撇了撇嘴,“瞧你说的,好像咱家梁博无恶不作了似的。咱家梁博除了长得比你家丽娜差点,剩下的,那不也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吗!”

“那是差点吗?”丽娜妈放大了音量,“咱家丽娜舞蹈、声乐、表演、主持,样样精通,往台上一站,眉清目秀、落落大方,妥妥的文艺女生。再看看你家梁博,站没个站像,坐没个坐像,七扭八歪、吊儿郎当还小眼儿叭嚓的。简直就是一块扶不上墙的烂泥。”

“孙宝娟你怎么说话呢?好像咱家儿子将来离开你闺女就娶不到媳妇了似的。”张艳红这回也急了,骂谁儿子谁爱听。

丽娜妈刚要发作,合计合计,还是放缓了音频:“艳红啊!劝劝你家梁博吧!别再勾搭咱家丽娜了好不?这么小的岁数,多看看书,多学学习,别一天到晚就想着找女孩子玩儿。早恋不好。要不是看在咱俩,不,还有咱家那位,咱三都是同学的面子上,我早就把你家梁博的两条小细腿儿给打骨折了。求求你艳红,发发慈悲,你就别再让我修炼内心了,万一哪天我把持不住伤了和气,你可千万别怪我。”

张艳红双手叉腰,瞪圆了眼睛。“我可警告你哈孙宝娟,你要是敢碰我儿子一下,我,我就去找你家曲伟。”

“我打你儿子,你找我们家曲伟干吗呀?”

“找你家曲伟干吗?”张艳红导出八百年前的肠子开始连捋带扒。“你忘了当初曲伟妈不同意她儿子跟你搞对象那会儿啦?你是怎么哭着喊着去人家的,又是劈柴又是生火又是帮着挑水的,那叫一个上赶着。哪次不是我陪着你去的?大冬天给曲伟他奶洗褥单被罩,把我这手冻得通红。”

丽娜妈一摆手,“别胡说八道哈!都哪年的事儿了。”

“哪年的事儿也得记着。没事儿拿出来提醒提醒自己,别好了伤疤忘了疼。你搞对象也挺早,你追人家的时候也挺难。”

丽娜妈使劲一跺脚,“不跟你说话了。以后别让你儿子来我家了哈!”说完,气呼呼推车就走。

“不去就不去,我儿子还看不上你家闺女呢!”

晚间,“三仁制衣厂”的股东和主要负责人都聚在张朝阳家里,张艳红心里装不下事儿,当着关勇和王希明的面,就给弟弟安排了一宗相亲事儿。

张朝阳使劲摆手,“哎呀姐!咱们谈正事儿呢!你看你,又提这个。”

“提这个咋的?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不老不小,干啥还一个人干靠?将来你老了,女儿嫁人了,我也死了,身边连个给你端茶倒水的人都没有。”张艳红说。

“到时候我去敬老院。”

“少说臭氧层子。敬老院里谁认识谁?还有两口子知疼知热啊!”张艳红十分严肃。“原来你说孩子小,怕受后妈气,我也就信你了,现在来看,这是我最大的失误,也是我最大的失职。皎皎一直跟着我,后妈,我连点边儿都不让她粘上。所以说,你就一心一意地相亲、搞对象、娶媳妇成家、然后再给我生个大侄子。”

王希明捂着嘴笑,关勇也频频点头。

张朝阳冲着姐姐作揖,“以后再聊这事儿哈!以后聊。今儿我们还有正事儿呢!”

“这屋子里除了家人就是你的好兄弟,没有外人。我告诉你张朝阳,妈没了我这当姐的就是妈,这件事儿我必须管,没商量。”张艳红显然不愿意放弃这个话题,“他妈的梁博都知道搞对象了,你还在那儿一个人干巴啥?”

屋子里的人都笑了。

“咋的,咱大外甥有人了?”关勇十分感兴趣地问。

张艳红沮丧地低下脑袋。“才初二啊!就看上了一等一的大美女,今天人家曲丽娜她妈又来找我了,烦不烦?该搞对象的说死不搞,不该搞的老丈母娘整天来抄家。我告诉你张朝阳,别废话,我这身体也不是太好!说不一定哪天的事儿。”张艳红说到这儿,有点哽咽,“你要想让姐多活几年,就赶紧的,给我乖乖地去相亲。要不然将来我没脸去见咱爸咱妈。”

张朝阳转过身,抽出两张纸巾给张艳红擦眼泪。“好好!我听你的,听你的还不行嘛!说,哪天相亲?”

张艳红转过身,立即换上笑脸。“明天。明天中午十一点半,南湖桥头见面。”

张朝阳大吃一惊,终于明白为啥姐姐今天穷追猛打,原来已经把自己安排出去了。

张艳红依然喋喋不休:“曲丽娜她妈的表妹,刚离婚,据说可漂亮了。”

阳光明媚的中午,鲜花盛开的南湖公园里碧波荡漾、绿树成荫。

公园桥头北岸一侧,张朝阳被姐姐打扮得像个地主儿子,穿西服,系红领带,梳小分头,手里还拿着一束鲜花。

“这回你满意了?”张朝阳无可奈何地看着姐姐。

“其实还差一点,要是再抹点头油就好了。”张艳红审视着弟弟,然后看看手表。“已经十一点半了,人马上就到。我先走了哈!”

“你走吧!妈。”张朝阳不高兴地把脑袋扭向一边。“这把我给打扮的,跟周扒皮儿子似的。”

张艳红笑着挥挥手,“跟人家好好聊。”说完,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看着姐姐走远,张朝阳一把拽下脖子上的红领带,揣进裤兜里。他又伸手,快速挠开扳平的头发,重新恢复了自然蓬松。就在这时,一个美丽婉约的大眼睛女子走到张朝阳面前。

“你是梁博舅舅吧!”女子问。

张朝阳一愣,急忙回答:“哦!我是。您是曲丽娜小姨?”

丽娜姨甜甜地微笑着,“是的。丽娜妈是我表姐。我姐说你挺帅,的确,从桥上一下来就看到了你。”

张朝阳把手里的那束鲜花递给丽娜姨。“说好的,我手拿鲜花。也没告诉我对方长啥样,穿啥衣服,有啥特点。看来,咱们国家还是非常尊重女性的,如果看不上我,您就可以绕道而行了。再看我们男的,就没有这待遇。”

丽娜姨把接过来的鲜花往回送了送。“你要是没看上我,也可以不把鲜花送给我。”

张朝阳再次把鲜花轻轻推回到丽娜姨怀里。“婚姻靠缘分,两个人是否天长地久,还需要更多地了解和磨合。但不管怎么说,此时,您是配得上这束鲜花的。”

丽娜姨笑了,很甜。“到底是生意人,的确会说话。谢谢你的鲜花。”

张朝阳一扭头,看见不远处的姐姐躲在一棵树后偷看。他急忙说:“咱俩还是往桥那边走走吧!”

“要不,咱们划船吧!船上幽静,还适合说话聊天。”丽娜姨提出建议。

“嗯嗯!好!你在这里等着,我去买票。”

很快,一艘带棚的双人脚踏小船飘在了湖面上。张朝阳和丽娜姨面对面坐着,每人脚下一个脚踏板,两人慢悠悠踩着。张朝阳看见张艳红躲在北岸花丛后面偷偷跟踪,观察他们俩的状况。于是尽量把船划向南岸,正好那边有树荫,还凉快。

丽娜姨对张朝阳的长相和风度都非常满意,笑眯眯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张朝阳。“听说,你在五爱街做生意,生意做得挺大的。”

张朝阳谦虚地笑笑,“就是一般的小买卖。原来单位黄了,没有了工作,只能自己出来瞎闯,深一脚浅一脚的,没赔钱就算万幸。”

“你是卖男装还是卖女装啊!”

“男装女装都卖,赶上啥流行就卖点啥,不固定。”

“哦!真羡慕你们搞服装的,都是能人。”

“其实我们这行,没啥技术含量。干时间长了就熟能生巧,傻子都能做的生意。”

丽娜姨满脸微笑,“瞧您说的,太谦虚。”

“真的,做生意不难。您是做什么工作的?”

“我是个小学老师。”

张朝阳点头,“多好啊!神圣的职业。”

丽娜姨撇撇嘴,“不爱干,没意思。累,工资还低。”

“挺好啦!知识分子,多让人羡慕。”

“哎!你看岸边那女的,多好看。”丽娜姨用手指着岸边一个条椅上坐着的女人。“那条裙子真美!墨绿色,显得人白。当初我也想买一条来着,没买到。你看她那大长腿,鞋子也好看!枣红色,真高级。这鞋肯定不是在沈阳买的。时装店我都走遍了,从没看到过她这款。”

张朝阳循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此刻,船几乎靠着南岸边,张朝阳与岸上戴墨镜的美丽女人一下子对上了眼神。张朝阳一愣,急忙扭头,想要快速把船划走。然而,岸上那个美艳女人却喊住了他:“张朝阳。”

###(十)

李梅今天真够闹心的。

大清早她就坐在办公室里一遍遍拨打电话。她面前的办公桌上放着几件牛仔衣服、裤子、裙子。地上,还有两个洗脸盆,一个盆里泡着一件牛仔衣服,一个盆里泡着一块牛仔布料。每个盆里的水颜色都像深蓝钢笔水似的。说白了,孙占喜从广东弄回来的十万米牛仔布,掉色,而且非常严重。几乎扔进水盆里再捞出来就成了原有坯布。

终于,孙占喜睡意浓重地接听了电话,声音里传出来一股子被窝味儿。他说自己在一家洗浴中心里睡觉,这些日子太累了……

李梅强按住怒火,竭力压低声量告诉孙占喜,你从广东拿回来的那十万米牛仔布是残次品。要不是有客户发现了问题今天一大早来退货,咱们还蒙在鼓里呢!自己刚才让车间工人随便抽取了一匹布,裁剪下来两米往水盆里一泡,颜色掉得干干净净。如果再过几天,这么多布料就都加工成衣服了,那时候损失更大。难道进货的时候你没做拉力和着色能力测试吗?

孙占喜显得非常惊慌,不停地找各种理由解释当时的情况,什么遇到了台风,又是晚间,货船一时不能靠岸,货车遇到了交警检查超载,家里着急用货……

李梅懒得听孙占喜胡编乱造找理由,说了句:你被你流沙的所谓朋友给骗了。赶紧联系那边,我等你回复。便不耐烦地撂下电话。

此时,五爱街姐妹时装店门口涌满了人。档口门都被挤坏了,模特也被撞翻。这些人拿着大包小裹,有的人手里扬着牛仔衣服,都是因为牛仔衣裤掉色来退货的。赵春丽挤出档口,一遍一遍给孙占喜打电话,但始终占线。

是的,孙占喜电话始终占线,因为他打了好久广东周厂长的电话都没人接,于是,他拨通了刘厂长电话。孙占喜尽量放缓心态,操着半生不熟的广东口音说话:“喂!刘厂长啊!周老板电话怎么拨不通?他人不在广东,去澳门赌钱了。胡搞嘛!刘厂长,周老板卖给我的牛仔布怎么有质量问题啊!回来做成衣服,遇到下雨天竟然褪色了。真搞不懂,一点颜色都没有那种,很可怕的啦!这样做生意我们会亏死的。刘厂长,周老板可是你介绍给我的,你得负责给我找到他。让他赶紧给我回电话,是赔偿还是补偿,请尽快给我一个解释。”突然,孙占喜改成了东北话。“啥玩儿令?在澳门赌输了!倾家荡产卖房子,人找不到了!咋地!玩儿呐!这事儿就这么了(liǎo)啦!耍我哪是不?我跟你们没完。喂!喂!喂……”他使劲儿呼喊着电话,但是,听筒里已经传出了一声声忙音。孙占喜气得使劲儿一跺脚,“这都是些什么玩儿令啊!毫无信用的奸商。”说完,从休息大厅的床上站起身,赤脚走向更衣室。

李梅从办公室里走出来,驾车直奔五爱街。她得去解决问题。

车辆穿行在车流密集的都市马路上,人多,路堵。刚刚顺畅一小段,前方又有肇事车辆塞住道路。李梅心急如焚,仿佛今天一切都跟她作对似的。电话铃声不停响起,李梅戴着耳机跟对方通话,有的是时装店老客户,有的是外地大客户,都在询问这批牛仔服的问题。李梅一边开车一边解释。赵春丽又打来电话,问应该咋办?李梅明确告诉她,给人家退货,然后通知强子,把所有问题货品都返回厂子这边来。自己一会儿就到店里了。

李梅撂下电话,通过肇事路段,但前面道路又开始拥堵。是一个电瓶车逆行侧翻在快车道上,那个骑电瓶车的中年男人坐在地上不起来,不给二百块钱谁都别想走。李梅被堵住出不来了。她无奈地扭头往外看,车外是南湖公园,里面树木林立、鸟语花香。就在这时,正好有一个车子从路边车位里开出来,李梅猛地一打方向盘,把车子驻进了那个车位,然后,她开门下车。

李梅迈着优雅的步履,风姿绰约地沿着开放式甬路走进公园。鲜花盛开,鸟儿鸣唱。她长长呼出了一口气,自己实在是太累了!去他妈的五爱街!去他妈的掉色牛仔布!老娘今天要休息一下了。李梅关掉手机,拢了拢长发,丢开身后拥堵的车流还有喧嚣的喇叭声,独自走向公园深处。

湖边垂柳,幽静而且阴凉。李梅找到一处木头长椅坐下,望着湖里的游船和泛着涟漪的湖面。她仿佛看见十几年前的自己和张朝阳,划着一条小船荡漾在湖面上。自己伸手捞起船边的水,扬向张朝阳。张朝阳笑着,躲着,然后也撩水扬向自己。自己也笑着,躲着。船便开始晃悠,自己立刻吓得发出尖叫声。

李梅笑了。水面上映起的波光照在她美丽的脸上。她从包里拿出墨镜戴上,惬意地坐在岸边欣赏美景,如同一个闲暇的贵妇一般。很多人都在看她,有些男人走过去了还不断回头。这一点李梅还是很自信的,自己回头率依然百分百。一艘小船向她这边飘了过来,船上的女人还指着自己对同船的男人说着什么,好像对她的穿着品头论足。李梅拿余光瞟了他们一眼,我靠!船上那男的,不是冤家张朝阳嘛!

张朝阳发现是李梅的时候,已经晚了,近在眼前,想躲都来不及。

“张朝阳!”李梅摘下墨镜,笑弯了眼睛看着他。“哎哟喂!看看这是谁呀?好家伙!小伙儿挺靓啊!这小头型,今年又十八了咋地?怎么的,你张朝阳的春天又回来了?”

张朝阳明显有点不好意思了,红着脸,还有点口吃。“你,你怎么在这儿?”

“听说你最近相亲,过来看看啊!果然在南湖遇上了。巧吧!哈哈哈!”李梅仰头大笑,满天长发如瀑布般抖动。

丽娜姨疑惑地瞅着张朝阳,“熟人?认识?”

“我是他前妻。别误会哈!咱们纯属偶遇。”李梅急忙解释,然后盯着丽娜姨上下打量。“张朝阳还行,眼光总算又回来了,这个女朋友比毛晓玲漂亮。”她又转脸瞅张朝阳,“都什么年代了,你张朝阳咋还来南湖相亲搞对象呢?”

“他还啥时候在这里相亲搞对象啊?”丽娜姨急忙问。

李梅笑着戴上墨镜,望着湖面的波光。“嗨!跟我搞对象那会儿就总带我来这儿,也不知道为啥。”她突然转过身瞅着张朝阳。“张朝阳,这里有那么好吗?”

张朝阳正视李梅,索性弄出一副混不吝的模样。“好啊!我就喜欢这儿。一到这地方我就有情绪,特有劲儿。浑身燥热那种。”

“呦呵!体力不减当年啊!这家伙的,我看出来了,你一定是吃了伟哥来的,小脸儿都红扑扑的。”李梅半真半假地随着张朝阳的话往下唠。“还是我最了解你吧!但是你一定要看好了对方是什么人,随随便便的女人也就罢了,可一看人家这妹妹就是良家女子,你得手下留情啊!不能对谁都那么粗暴。”

丽娜姨一哆嗦,抬眼看张朝阳。“你,你有家庭暴力倾向。”

张朝阳点点头,“嗯!她就是被我打跑的。”

丽娜姨急忙换了个位置,不再跟张朝阳正对着。

张朝阳瞅一眼李梅,又看看丽娜姨,笑了。“要不咱俩今天先到这儿吧!我扶你上岸。有啥事儿咱们再通过丽娜妈带话好吧!”

“那好,我上岸。”丽娜姨急忙站起身。

小船晃了几下,张朝阳伸手要扶,被丽娜姨拒绝了。然后,她踉踉跄跄着走到船边,一大步跨上了岸边的台阶。

李梅急忙伸手扶了她一把。“这么美丽的女人,出门在外可得长准眼睛,现在外面这坏人多啊!要小心。”

丽娜姨没吱声,转身就走。

张朝阳和李梅望着丽娜姨走远的背影,竟然一起哈哈大笑。李梅往前走了两步,站到岸边,“扶我一把,我要上船。”

“你,干吗?”张朝阳瞅着她。

“上贼船。扶我。”李梅说完,已经拽着裙子,伸开长腿,一大步跨到了船上。

张朝阳急忙伸手扶她,船一晃,两人抱紧。船又晃了几晃,稳了。李梅挨着张朝阳坐下,扭头冲他一笑。“嗨!做梦都没想到,还能再次跟你一起划船。哈哈哈!”

张艳红猫在一棵大树后面,一会儿揉揉眼睛,一会儿眯起眼睛,她瞅着远处对岸的那艘小船,心中一百个疑问涌上心头。这怎么还换了衣服了。刚才也不是这颜色啊!那会儿明明是裤子,现在咋还穿裙子了?现在这女人,真是不一样,太大胆。这衣服是在哪儿换的呢?小船继续向远处下游飘去,张艳红被一座大桥拦住,跟不上了。她只好拍拍手上的灰土,扭头朝着公园门口方向走了。

小船上,李梅与张朝阳并排坐着,张朝阳无可奈何地踩着船上的踏板。李梅则紧紧搂着他的一条胳膊,笑眯眯地仰脸瞅着张朝阳。“哎张朝阳!听说你要娶媳妇了。咋的,憋不住了?不怕闺女受后妈气了?”

“啥话!我有啥憋不住的,实在不行还能出去嫖……哎呀呀!别掐我。疼!”

“长能耐了你。说,嫖过多少个了?”李梅使劲儿拧着张朝阳胳膊上的肉。

“哎呀你这个人!咋还是老毛病?乱掐人。我就是那么一说,干嘛呀你!”张朝阳看着胳膊,“肯定掐紫了。”

李梅咬着牙,“再说这话,把你浑身肉都掐紫。问你哪!怎么想起来要相亲娶媳妇了?回答我。”

“是我姐非逼着我。”

“张艳红?”李梅气得使劲儿捶了张朝阳一拳,“你都多大了还听她指挥?”

“我姐说,以后皎皎归她带,不让后妈粘着边儿。让我趁年轻赶紧再娶一个,生个儿子,给老张家传宗接代。”张朝阳眼睛看向天空一朵孤零零的云彩。“其实,我对娶媳妇这玩儿令,都够够的了。”

“娶媳妇多好啊!你张朝阳现在要钱有钱,要房有房,身子骨也没糠。这是没赶上好时候,要是搁旧社会,你都能三宫六院妻妾成群。”李梅酸溜溜数落着。

“可别扯了!再娶就娶第三个了,我真服了都!”张朝阳垂头丧气一脸苦相。“我这人命不好。娶了第一个,跟我不生养。娶了第二个,还死了,年纪轻轻的。都是我命硬啊!算了吧!我一个人过(日子)挺好的。”

李梅没吱声,瞅着岸上的风景。“你看那里,那棵树,当年咱俩还在那儿照过一张相片呢!”

张朝阳摇摇脑袋,“不是那儿,是前面,再往前面点,那是棵大树。”

“不是,就是这棵树。”李梅坚持着,“当时是春天,周围开满了迎春花,咱俩就坐在那棵树底下。”

“不对。你看那周边哪有其他树丛啊!迎春花是低矮的灌木丛科。”

“我说是那儿就是那儿。”

“好吧好吧!就是那儿了。就那儿了哈!”张朝阳不再争辩。

李梅笑了,再次搂紧张朝阳的胳膊。“当时咱俩坐在那棵大树底下,照片还是一对中年夫妻拿着咱俩的傻瓜相机帮忙照的呢!那女的还说咱俩郎才女貌,绝世的一双。”

张朝阳沉浸了一会儿,突然,他轻轻推开搂着他胳膊的李梅,警惕起来。“咱俩咋聊到这个话题上来了呢?对了,你怎么一个人跑南湖来了?你这大忙人,我的冤家死对头,咋上了我的船?跟我卿卿我我的,你,你要干吗呀?”

李梅瞅着张朝阳,眼睛里映出了湖面上的水光。“其实,我经常一个人到这里来坐坐。烦了,累了,我就到这儿,瞅着湖面,想着当年的人和事儿,渐渐地就会心情好很多。”

“不会是坐在这里,咬牙切齿地暗暗发誓,一定弄死张朝阳吧?”

“有时候还真是,有时候就不是。更多的时候,是想咱俩在一起的那些日子。”

张朝阳摆摆手,“都过去那么久了,还想它干啥?”

李梅再次往张朝阳身边靠了靠。“朝阳,是过去那么久了,咱俩也都又娶过,也又嫁过,但是,现在老天清除了咱俩身边的所有累赘,又还回了单身的你和我。朝阳,还记得当年咱俩在法院门口时你对我说过的话吗?你说这辈子只爱我一个人,如果你妈没有的那天,我没嫁,你没娶,咱俩继续过日子。”

张朝阳转过脸看着李梅,想起了两人离婚那天在法院门口的情景,他低下了脑袋。“我是说过这话。可是……”

“可是啥?你想不认账了吗?”李梅怒视张朝阳,眼神里射出锋芒。

“不是。”张朝阳吧嗒一下嘴,“那时候我说的是我没娶,你没嫁。但现在不是这样的啊!我也娶了,你也嫁了,如今我有了女儿,你也有了儿子。”

“那又怎么样?你我现在都是单身,不是婚外情搞破鞋吧?是不没有任何法律可以约束咱们俩?也没有哪个道德可以谴责咱们俩?”李梅咄咄逼人,句句都说在理上。

“可现在咱们俩都各自有孩子。”张朝阳还是有点迟疑。

李梅开始苦口婆心地掰开皮说瓤。“有孩子咋的,说明如今咱俩的身体都很健康,也能生育。张朝阳我可告诉你,别浪费时间,趁着咱俩还年轻,争取再生一个属于你和我的孩子。至于之前你的女儿我的儿子,通过咱俩再生的孩子做纽带,彼此都能成为亲兄妹。多好的家庭组合啊!何况你我都不是缺钱的人,三个孩子根本不会因为教育问题和经济原因产生隔阂与纠纷。”

张朝阳伸手挠脑袋,“你说的好像也是这么个事儿。”

李梅乐了,笑眯眯瞅着张朝阳。“你说咱俩要是复婚,再把生意联合起来,沈阳服装行业还有谁了?只能是你张朝阳和我李梅的天下对不?”

张朝阳转过身瞅着李梅,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他使劲儿点点头。

李梅抱住张朝阳的胳膊,撒娇地把脸凑上去。“亲一下。来来,亲一下。”

###(十一)

“啥玩儿令?李梅?”张艳红听说这件事儿后惊愕万分。“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梁宝仓了解自己老婆,当着外人面你这老娘们儿可别啥话都说啊!他赶紧试图阻止,可还没说出一个完整句子,已经被张艳红怒吼一声给拦腰斩断了。“闭嘴。你闭嘴。这没你说话的份。”

梁宝仓尴尬地瞅了一眼关勇,又看看王希明,只得从兜里掏出卷烟,蹲在墙角拧了一根插进嘴里。

张朝阳一脸难色,想说话又说不出来,只能眼巴巴看着张艳红。“姐,你这脾气也太急了,根本不把话听明白。”

“听什么明白?我什么不明白!压根儿我就非常明白。李梅就是个妖精。”张艳红用手指着弟弟。“我发现她只要在你耳边一吹风,你立刻就六神无主。我都品好几次了。”

张朝阳轻声细语,矮颠颠地解释。“我又没说要娶李梅,就是跟你说我相亲那天遇到她了,她向我表示了复婚的愿望。”

张艳红大手一挥,“休想!就那狐狸精……”

“姐你消消气儿。”关勇赶紧劝。“我相信朝阳不是昏君纣王,狐狸精在他面前不好使。”

张艳红怒吼:“那得看是哪条狐狸精,李梅,就能让他张朝阳武功全废。”

张朝阳瞅一眼梁宝仓,二人无可奈何地一起摇头却谁都不敢说话。

关勇挠着脑袋问:“朝阳啊!这事儿咋整地啊?你中午不是去南湖相亲了嘛!这咋还跟李梅约上会了?”

张朝阳一脸无辜,“我也奇怪呢!咋就那么巧,李梅就坐在湖边小长椅上。”

“你不撩扯她,你不跟她藕断丝连、狗扯羊皮,她能坐在那儿等你?”张艳红说完,使劲儿擤了一把鼻涕。

张朝阳叹了一口气。“她坐的位置,是我们年轻那会儿经常约会的地方。天知道那天她咋就想起来去怀旧了,恰巧我跟那女的划船还就到了她跟前。”

张艳红使劲儿一拍大腿,“我说的呢!丽娜妈下午给我打电话的时候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原来丽娜小姨是被李梅给气走的啊!这个李梅,真不是东西。”

王希明问:“那个丽娜小姨,长得咋样啊?漂亮不?”

张艳红立即回答:“可好了!杨柳细腰,眉毛弯弯,特有女人味儿。”

张朝阳摆了摆手,“长啥样根本没记住。其实我也没看上那个女的,只不过是出于礼貌,应酬应酬。”

张艳红大声质问:“都一起划船了你说没看上人家?没看上干嘛领人家上你的贼船?”

“那划船也不代表就是怎么样啊!当时,人家说想划船,在船上说话聊天方便。就十块钱的事儿,那就划一会儿呗!也不累。”张朝阳竭力解释。

王希明捂着嘴笑出了声。

张朝阳瞪了王希明一眼,“笑啥?你也老大不小的了,赶紧该嫁人就嫁人。姐,希明这样的未婚大龄女你不抓紧给介绍对象,总惦记我干啥?拜托,你也给她找一个,也让她去划船吧!”

张艳红没有被张朝阳引开话题,而是乘胜追击。“我告诉你张朝阳,李梅跟你复婚的事儿,门儿都没有。你们俩都给我死了那条心。”

“不能啊!姐。我不跟她复婚。”

张艳红拎起自己的帆布兜子,“你说这话我一丁点都不相信。抽空我还得给你划拉人,赶紧相亲。只有你结婚了我才能放心。”说完,转身走出屋子。

王希明啊!最近动了女孩儿的小心思,这个心思一动,就让她整个人都变了。一个平时大大咧咧的假小子,最近突然失眠起来。连续几个漫漫长夜里,她看着月牙从东边升起最后又挂在了西边,可就是没有半点睡意,脑子里始终都在想一个男人。这个男人在她眼前晃来晃去,睁开眼睛他在,闭上眼睛他还在。这个人,就是张朝阳。

当年,张朝阳把她从火车底下抱出来,然后又在他家长到了上学。张家姐弟整天抱着、哄着、带着自己,睡在一铺炕上,吃一个锅里的饭。后来,跟爸爸搬去了爷爷家,也就离开了张朝阳。可是,命运这东西,又在五爱街把他们两人重新捆绑在了一起,但那时候张朝阳已经娶妻生女,王希明对他只有深厚的兄妹感情。即使毛晓玲去世后的这么多年,她也从来没有对张朝阳产生其他心思。然而,随着张艳红最近逼着张朝阳相亲,突然就让王希明在内心里萌生了一种说不清的东西。这种东西就像躲在地下的小草,一旦遇到春雨滋润,便会迅速疯涨,即使被重物压着,都能掀翻石头,然后昂头伸展、蓬勃向上。这东西可能就是爱情。可是,这样的女孩心事又能对谁说呢?自己身边最信任的两个人,除了张朝阳就是关勇。王希明想了好久,终于还是找了一个适当的机会,跟关勇两口子说出了心里话。

关勇和樊丽闻听之后,都惊得张大了嘴。随后,两个人也都同时支持她的这个想法。关勇认为,希明是非常有眼力的,张朝阳爱读书,有头脑,稳重,够义气,身上有很多优点,这样的好男人哪找去?樊丽批评关勇是替好兄弟做虚假广告,张朝阳有一个不容回避的弱点,那就是他再娶属于第三次婚姻,还带孩子,咱希明在意这个不?在之后的漫长生活里,能否平和接受?王希明摇了摇头,说不在乎。这一次,樊丽才使劲儿点点头,夸赞她能冲破这道世俗观念,就能跟所爱的人一生一世白头偕老。

王希明拉着樊丽的手,万分感谢关勇哥和樊丽嫂子的支持,可是,自己还不知道张朝阳能不能同意这件事儿。

关勇吧嗒着嘴也有些顾虑。张朝阳跟自己一样,平时都拿王希明当兄弟。王希明想要赢得张朝阳,必须得先改变自己,不能再这样跟个假小子似的,要有女人味儿。樊丽同意关勇的观点,张朝阳是半个艺术人,胸中藏锦绣、内心有情怀。王希明要想得到他的爱情,首先得是个温婉女性。王希明冒汗了,求教樊丽如何让自己变成一个温婉美丽的女人?

从那天起,樊丽忙开了。她开始帮王希明挑选碎花淑女款式的衣服,然后亲手规划对王希明行走坐卧的培训,之后,又带着她去了一家发廊。想要改变,得从头开始。

也许是王希明的悟性高,也许是爱情的力量大。总之,她仅用十天便脱胎换骨般成功变形了。此时的王希明,举手投足、行走坐卧,显然就是一位书香门第的大家闺秀。之后,又按照关勇指出的步骤,开始攻破最重要的一个关口,那就是必须先拿下大姐张艳红。

那天,晨光绚丽、鸟语花香,校园门前,众多家长迎着《让我们荡起双桨》的歌声来学校送孩子。

张皎背着书包,回身冲着姑姑挥了挥手,然后乐呵呵走进校园。张艳红喊了声:“好好学习哈!大姑晚间来接你。”目光却直盯着侄女身影进入了教学楼后,才转回身要走。就在这时,眼前一个衣着时尚的漂亮女人伸手拦住了她。

张艳红一愣,问:“你谁呀?找我有事儿?”

“姐,是我。”王希明笑呵呵瞅着张艳红。

张艳红惊愕地张大了嘴。“哎呀妈亲啊!是希明。瞧我这老眼昏花的,你要是不说话我根本就没认出来你。哎呀这个漂亮。哎呀你!哎你穿成这样,哎你穿这样多好看啊!哈哈哈!”张艳红上下打量,又围着王希明转了一圈,“这大长裙子,这高跟鞋,这不也是女的了嘛!还是个挺漂亮的美人儿呢!”

“姐你说我是个女的吧!”王希明问。

张艳红不停地点头,“是女的。是女的。多好看啊!这眉眼,这腰条,这个好看哪!妆化得也好。你说我以前咋就没发现你这么好看呢!总觉得希明就是个小子。哈哈哈!哎你到学校干啥来了?”

“姐,我有事儿找你商量。”

“找我?有事儿?还商量?”张艳红感到疑惑。

王希明点点头。

盛夏的清晨,阳光照在马路上,满地金光。汽车、自行车来来往往,路上的行人匆匆忙忙。人行道上,王希明挽着张艳红的胳膊,一边走一边聊。她把自己想要嫁给张朝阳的想法全盘说出,并征求姐姐的意见。

张艳红惊讶地瞅着眼前这个熟悉而又突然陌生的女孩儿王希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张艳红啊张艳红!你保媒拉纤半辈子,一天事事儿地为弟弟的婚姻操碎了心,咋就从来没想到过近在眼前的王希明呢?如今老天爷把这仙女捧到了眼前,哎呀妈呀!简直是天大的好事儿。一想到这儿,张艳红手脚都麻了。可是她突然又冷静下来,人家希明可是还未出过嫁的黄花大闺女啊!而弟弟张朝阳再娶可就三婚啦!于是,张艳红小心翼翼地又问了一遍:“希明,你真的是说,想成为我弟妹?”

王希明停下脚步。“姐啊!这事儿,我得先跟你商量。你要是不同意,我也就不敢再往下想了。你要是能支持我,我就什么都不怕。姐,我没爹没妈,也没有姊妹兄弟,遇到啥事儿我能找谁呀!以前,无论啥事儿我可以跟朝阳哥和关勇哥商量,可如今,这样的女孩子体己话……艳红姐,你就是我亲姐,我只能找我亲姐来商量不是?”王希明一只手擦眼泪一只手摇着张艳红胳膊。“姐,你得给我拿个主意。”

张艳红拉紧王希明的手,也动了真情。“希明啊!你不嫌弃我家朝阳有孩子?”

“姐,我是看着皎皎长大的,她就是我自己的孩子。皎皎有了我,没人敢欺负。”

张艳红眼圈红了,她激动得使劲儿一拍大腿。“成了。这事儿就这么成了。”

###(十二)

五爱街姐妹时装店档口地上,堆满了被退回来的牛仔套装。

李梅坐在里面椅子上,沉着脸不说话。孙占喜坐在旁边,明显堆碎了,一点精神头都没有。他用手搓着脸,一副罪大恶极后的悔态。“咋整啊李总?我犯了大错,你批评我处分我吧!”

李梅垂着眼皮,看自己刚刚涂了颜色的手指甲。“是啊!损失巨大,近百万啊!”

孙占喜突然手捂胸口,嘴唇抖动,眼神也飘忽起来,仿佛要犯心脏病了一般。

李梅抬头看一眼孙占喜,也担心吓到他,赶紧转变话锋:“但是,谁又能保证不犯错误呢?孙哥,上午那会儿我一时着急,对你说话的语气重了一些,千万别往心里去哈!”

“哪能呢!李总批评得都正确,是我冒失拿货,是我严重失职,是我罪有应得。”孙占喜就差磕头认错了。

“算了算了!”李梅轻轻摆了摆手。“既然事情已经发生,那就直接面对。别着急哈孙哥,咱们慢慢想办法。”

孙占喜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谢谢妹子安慰我,但是,咱们是合伙的生意,造成了这么大的损失,杨森董事长那边追责下来,我可咋交代啊?”

“想办法把损失降到最低点,甚至没有损失,不就不用交代了嘛!”李梅说得清汤寡水,好像没有多大事儿似的。

孙占喜心里实在没底,“还能没有损失?妹子!不,李总,你有啥好办法啊?”

“办法倒是有一个。”李梅稳稳地把右腿搭在左腿上,然后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水。“以前呐!我知道西柳有布料印染厂,刚才来这里的路上,我就一直在打电话找关系,后来跟一家西柳的印染厂联系上了,他们说这种情况一般都是染整定色的时候,温度没掌握好。他们可以重新做一遍定色处理。牛仔布,一米三到五块钱。”

孙占喜眼里泛出惊喜。“哎呀!这可太好了!咱们剩下的七八万米牛仔布总算不能白瞎了。可是,这些成衣咋办啊?”

李梅稳稳地放下水杯,“据说,他们也有一些小缸染色,可以染成品衣服,就是价格贵了点,每件衣服、裤子,平均十五块钱左右。”

孙占喜点头,“那也行啊!至少衣服没废,还能卖出去。这十五块钱,只当没有利润了呗!”

李梅微微一笑,“是的。已经做出来的成衣染色之后,基本就没有了利润,甚至赔一点点钱。而那七八万米布料重新染色之后,再加工成时装,利润虽然低了一点,但是毕竟还能赚点钱。不管怎么说,至少,我们把这次的大事件给化解掉了,没有赔钱就行啊!”

孙占喜站起身,规规矩矩给李梅作了个揖。“李总!妹砸!啥也别说了,还是你有办法。总算是救了我。要不然哥哥这些年的心血就全部付诸东流了。”孙占喜说完,伸手擦了一把纵横的老泪。

“你看你孙哥,咱俩谁跟谁呀!”李梅赶紧伸手去拉孙占喜。“别这样。一会儿下行呢!你雇一辆大货车,带着货赶紧去西柳,按照我给你的这个电话去找那家印染厂。老板是我朋友的亲戚,到时候你务必辛苦两天,在厂子里盯住了,一定把这些货都染好再拿回来。”

孙占喜一个立正,“保证完成任务。如若再有失误,一定提着脑袋来见你。”

张朝阳开车的时候,接到了一个陌生号码的电话,接听后,竟然是李梅。张朝阳问她咋有自己的电话?李梅告诉他,搞到你的电话号码很简单,这样一个曾经的竞争死敌,我对你的一切都了如指掌,包括你手机电话号码和你办公室的座机号码。

张朝阳问她给自己这个竞争对手兼死敌打电话有啥事儿?电话里,李梅笑声如同银铃一般,她说,现在你已经不再是我的死敌了,自从你在小船上亲了我之后,我就把你从内心设置的监狱里释放了出来。如今我把你视为亲人,最亲的人。我们还是重温旧梦吧!今晚约一下,咱俩见个面。

张朝阳说自己晚间定好了要跟股东开会。再说了,我姐,如果知道咱俩又往一起凑合,肯定急眼。她不会同意你我在一起的。

李梅在电话里激烈地骂了张朝阳一顿,问他还是个男人不?瞅你活得那个熊样儿!你妈都死了还让人管着自己的婚姻。你能不能有点骨气活一回?真怀疑你是不是那个叱咤五爱街的张朝阳。操!真完犊子!

张朝阳被骂笑了,立即答应去赴约。其实,在张朝阳的内心里,李梅依然是他最爱的女人。他们俩在一起的那些日日夜夜,始终是他难以忘怀的记忆。

在一个十分豪华的西餐厅里,李梅和张朝阳挨着窗口相对而坐。柔和的灯光,窗外美丽的夜景,都显出了这里高端的品位。

“谢谢你请我看了电影《甲方乙方》。”李梅眼里闪动着迷人光。这些对于张朝阳而言,久违多年了。

“一场电影而已,谢啥。觉得这电影好看吗?”张朝阳问。

“凑合。没有当年咱俩在被窝儿里看《顽主》时过瘾。王朔的语言,逗死人不偿命。电影,差点味儿。”李梅低头用刀切着西冷牛排。

“嗯!你还真行,对上号了。”

“当然了,妹子也是读过书的人啊!”李梅妩媚一笑。“主要还是那些年搁你家看的小说最多。琼瑶的,王朔的,金庸的,贾平凹的,张贤亮的,还有卫斯理全集什么的。好家伙!言情、武侠、凶杀、科幻,一摞一摞地看。要不是你妈你姐急着把我撵出家门,用不了多久,我可能就要在你家写长篇小说了。”

张朝阳点头,“那时候咱俩也是真没啥事儿,上班就是混日子,回家也没孩子,干啥呀!还不就是看书。”

李梅微笑着把头伸向张朝阳这边,小声说:“还真得感谢跟你在一起时的阅读量,整个影响了我之后对社会的认识以及对江湖的辨别力。图书,给予了我认知世界的足够营养。”

张朝阳撂下刀叉,喝了一口红酒。“其实,还是你聪明。能够适应这个社会,并抓住机会。”

“咱俩都不是凡人。”李梅笑眯眯瞅着张朝阳。“朝阳,咱们合到一起,沈阳市能沸腾滚烫,肯定能做出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业。”

“这么肯定?”张朝阳问。

“当然了。朝阳,当我听说你开始相亲并准备重新组建家庭的时候,你知道我当时是个啥心情?”

“啥心情?说说。”

“心里猛地一热,都要烫红了胸口。”李梅伸出一只手,抓住了对面张朝阳的一只手。“那天,我就是无意中去南湖怀旧了一下,就遇到了你相亲。哈哈哈!张朝阳啊!你说这是啥缘分?我实话告诉你,咱俩婚姻的这根儿红线,一定是还在月老的手里拽着呢!可能还系了个死扣。”

张朝阳轻轻用手指挠了挠李梅的手心。“你说的,好像是那么回事儿。就是……”

“就是啥?”

张朝阳沮丧地缩回手,“就是咱俩这两辆破车,都被人骑出去遛了一圈。”

李梅使劲儿一摆手,“去你的!别说那么难听。亏你还是个读书人呢!脑子里那么封建。”

张朝阳不好意思地笑了。

李梅端起酒杯,“来来,为了咱俩还未被剪断的这个缘分,干了这杯酒吧!”

张朝阳眼里一热,于是一饮而尽。此时,他已经完全忘记了关勇和王希明在家里等他开会的事儿。

午夜,两个人才乘坐出租车一起回家。张朝阳先送李梅,结果,到了李梅家小区门口,李梅非要拉着张朝阳上楼认认门。张朝阳有些迟疑,说下次吧!李梅紧紧拉住他的手,深情地看着张朝阳不撒开,说都到家门口了。然后从兜里掏出钱递给出租车司机,便一只手抓着张朝阳,一只手打开车门。

张朝阳几乎是被硬拽着拉下了出租车。

这是一个崭新的高档住宅小区,门口的大门楼如凯旋门一般气派。李梅带着张朝阳走在灯光优雅、景色别致的小区甬路上,径直纵深。张朝阳内心很复杂,几次都有跑掉的冲动,但都被李梅紧紧搂住胳膊,无法脱身。张朝阳说去给孩子买点东西,第一次见面,不能空手进屋。李梅笑着告诉他不用,孩子不在家,住校,一周才回来一次。

“你家,就你一个人住?”张朝阳问完这句话,心里瞬间有潮水涌动。

“废话!我不一个人住还能跟谁住?立峰妈死了以后,孩子也去住校了。家里只剩下我自己。”李梅说这话的时候,眼睛眯成了猫的样子。

张朝阳迟疑着停下了脚步。

“干啥!走啊!”

“我,还是回去吧!”

“往哪回?完蛋玩儿楞!别磨磨叽叽地。赶紧走。”李梅一把抓住张朝阳的胳膊,指甲几乎扣进他的皮肤里。

李梅家非常奢华,二百多平方米的大跃层,宽敞、通透。装修也有特色,墙壁、地面都是理石的。

张朝阳认真欣赏着屋子的结构和装修,不停地吧嗒嘴。“哎呀!你这房型不错啊!哎!你家装修太讲究了!哎呀呀!”

李梅把拖鞋放到张朝阳脚边,“喜欢吗?喜欢的话将来这里就是你的。”李梅一边说一边忙着打开茶具泡茶。

张朝阳一笑,继续观看。“这屋里,咋还有个篮球架?”

“咱家孩子读的是体育学校,学篮球。”

“哦!怪不得。”张朝阳伸出手指计算,“孩子虚岁九岁了吧?”

“嗯!九岁。教练说他挺出色的,用不了两年,就能进省体校。”李梅指着沙发旁的一个相框,“看,我儿子帅吧!”

照片是在一个风和日丽的夏日拍摄的,背景里蓝天白云还有大片的草坪。李梅搂着一个穿小学校服的俊朗男孩儿,两人都笑得十分开心。

张朝阳仔细端详着。“真是个漂亮小伙子。像你,更像立峰哥。”

李梅把茶杯放到沈国强面前,“儿子可努力了,每次回家我都觉得他瘦了,但却长高了。”

张朝阳点点头,“孩子学的是个费钱专业啊!好在你有钱。替立峰哥好好培养吧!有什么需要,吱个声,我跟关勇都能随叫随到。”

“不用关勇随叫随到,只要你随叫随到就行。”李梅说着,人就软绵绵地贴向了张朝阳,并搂紧了他的脖子。

“别别!”张朝阳急忙摆手,“别在这里,孩子瞅着咱俩呢!”

李梅伸手把照片转过去,便再次搂紧了张朝阳脖子。盛夏季节,刚从外面回来的两张皮肤,汗津津的如同橡皮膏一般。

“不行,我得先去洗个澡。今天酒喝多了,太热。”李梅说完,转身跑向卫浴间。

“是啊!今天太热了。一会儿我也得洗。”张朝阳说。

“来呀!一起洗。”李梅笑眯眯探出脑袋看张朝阳。

张朝阳哈哈大笑,“还是你先洗吧!我喝点茶解解酒,以后再陪你洗鸳鸯浴哈!”

很快,卫浴间里传出来了流水声,李梅连门都没关。

张朝阳坐在客厅沙发上,一边喝茶一边拿起遥控器,打开电视机。电视机里正在上演《天龙八部》马夫人勾引乔峰的剧情。张朝阳站起身,又开始巡视屋子里的装修和装饰。所有与美学相关的东西都会引起张朝阳兴趣。他走到玄关位置,看看鱼缸,摸摸理石台架,瞧瞧鞋柜门的精美把手。张朝阳伸手打开鞋柜门,一双崭新的大号男士旅游鞋十分显眼地进入了他的视线。这是一双十分精美的耐克牌男士运动鞋,白色,纯皮制作,十分精美。张朝阳伸手拿起那双鞋在自己脚上量了量,大自己脚很多。他又仔细打量鞋柜里面,除了李梅的各种女鞋之外,就是一些室内穿的拖鞋。而最上一层,竟然还有好几双耐克品牌和乔丹品牌的男士运动鞋,有的还打着塑料包装。张朝阳倒吸一口冷气,顿时,他沉下脸,严肃起来。张朝阳的第一反应就是李梅家有男人住,至少这个男人经常来这里,还是大个子男人。这男人年龄不大,喜欢穿浅颜色高档运动鞋。有可能是孩子教练,也有可能是李梅花钱圈养的小白脸。总之,李梅这个女人不简单啊!张朝阳瞬间醍醐灌顶,开始扪心自问:多年不在一起,你张朝阳还了解这个女人吗?未来,你有能力把握住这个女人吗……

突然,张朝阳的手机响了。

张朝阳一边接听电话一边关好鞋柜。“喂!姐啊!我在,在外面呢!一会儿就回家。马上。喝完酒在朋友家聊一会儿天,这就回去了。嗯嗯!别催了,马上到家。已经上出租车了。”

李梅探出湿淋淋的脑袋,“这么晚了,谁的电话?”

“我姐的。家里有急事儿,先回去了哈!”张朝阳一边说一边穿鞋。

李梅围着浴巾冲出洗手间。“干吗?你不洗澡了?干吗干吗?这咋说走就走。哎!你没有电梯卡,下不去楼。”

张朝阳已经走出了屋子。

李梅莫名其妙地站在门口,眼睁睁看着张朝阳的背影从步行梯那边消失了,急促的脚步声在整栋楼里回荡。

###(十三)

“哪儿去了?”张朝阳推开家门的一瞬间,张艳红冰冷的脸如同射过来的一支梭镖,哨音里都有杀伤力。

张朝阳急忙歉意地冲姐姐微笑,“回来晚了回来晚了。抱歉哈!耽误你回家了。”

张艳红坐在沙发上,一边织毛衣一边很不屑地说:“不用跟我道歉!咱们都是一个娘肠里爬出来的,谁也不会挑谁。人家关勇和希明在这儿等了你一晚上,也不知道你干啥去了?”

张朝阳使劲儿一拍脑门儿,“哎呀!忘了忘了。忘得死死的。他们明天出门去南方,本来跟我约好的今晚在一起聊聊,哎呀我这臭脑子。”

张艳红垂着眼皮嘟囔:“他们俩倒是没啥说的,都跟自己家亲兄弟妹妹似的。但是你要是处理不好自己的婚事,找回来个不知深浅的外姓女人,咱们这个家啊!可就不再消停喽!”

“姐你说啥呢!我这婚姻还不都是你做主。”

张艳红斜眼看着张朝阳,“真的肯让我做主?”

“当然了。没有妈,姐就是妈。我的媳妇你做主。嘿!”张朝阳挨着姐姐坐下,像个顽皮少年。

张艳红撂下手里的毛衣,眼睛里充满怀疑。“朝阳,你真不会跟那个李梅牵肠挂肚、狗扯羊皮吧!”

“真没。真的。”张朝阳用手拢着音,小声着:“李梅外面有男的。她恨我,跟我斗了这么多年,恨不得整死我,我咋能信她。她所有的甜言蜜语,都是危险有毒的。”

张艳红伸出手,意味深长地在弟弟肩膀上拍了拍。“好!到底是我弟弟,就是聪明,懂事理。冲你这几句话,我放心了。朝阳啊!这次我跟你语重心长地,郑重其事地说个亲事。有个姑娘我看好了。没结过婚的黄花大姑娘,人特漂亮,还通情达理。”

“大姑娘?还你看好了?那人家不一定看好我呀!”张朝阳瞪大眼睛看姐姐。

张艳红微微一笑,“她也说看好你了。”

“呦呵!她还认识我?”

“认识。不但认识,还很熟。”

“很熟?谁呀这是?我身边,也没有这么个人啊!”张朝阳更奇怪了,抽出一根香烟放在嘴里。

“好好想想。你好好想想。”

张朝阳摇头,“没有。”

张艳红故作神秘地抻长了话音:“王~希~明。”

张朝阳惊得张大嘴僵在那里,香烟粘在嘴唇上,手里的打火机“啪嗒”一声掉在了地面,摔出老远。

张朝阳没睡好,坐在办公桌前,没精打采地打着瞌睡。自从昨晚连续发生的两件事情,把张朝阳搞得心神不定、坐立不安。他失眠了,整整一宿没有半点困意。瞪着眼睛望向屋外的夜空,天快亮的时候才眯了一会儿,却一个梦连着一个梦袭来。一会儿是李梅笑眯眯带着一个帅气的年轻小伙子站在他面前,却谎称是儿子的篮球教练,而背后,两个人的手却勾勾搭搭。一会儿是变成大家闺秀的王希明穿着新娘婚纱站在他面前,一声声喊朝阳哥,却又突然变成了一个蹒跚的孩子爬进他的怀里,仿佛又回到了三十年前张家老宅的土炕上。就在这时,桌子上的座机电话响了,张朝阳一激灵惊醒,拽过电话机看一下电话号码,没接。电话铃声一遍又一遍地响,张朝阳就那么坐着,任凭铃声回荡。终于,铃声停止了,但很快手机又响了起来。他从兜里摸出电话,看了一眼,来电显示是李梅。

张朝阳把电话放到桌子上,依然不接。任凭手机铃声一遍又一遍地响,即使中间停一会儿,很快还会再次响起,根本没有停止的意思。张朝阳双手插进头发里,十分郁闷,终于,他还是接听了。

“喂!李梅啊!才听见。”张朝阳脸上牵强地带着微笑,装出气喘吁吁的声音。“我干嘛呢!出门去趟南方,这不正在北京站换车呢嘛!没听见啊!根本没听见。都打好长时间了啊!抱歉哈!这里乱哄哄的,电话又揣在兜里。呵呵!回去啊!咋的也得个十天半个月的,也许更长。干啥去啊!看看羊绒面料,准备定织点好面料秋天用。你也要来,别别!我现在还没定下来到哪儿,也许浙江,也许江苏,没准呢!有啥事儿等我回去的吧!回去给你打电话。啥?我这边说话声音空旷?在天桥上呢!乱哄哄的,听不到乱啊!喂!喂!信号不好,我先撂了哈!”张朝阳赶紧按了挂断键,然后长出了一口气,仿佛躲过一劫般的轻松。

这时,门一开,梁宝仓走了进来。“朝阳啊!今天来应聘的那三个大学生,咱都留下不?”

“留。都留下。”张朝阳揉着眼睛,“学服装设计的,我们需要。尤其是那个航院服装设计系的,一定给我稳稳地抓住。那小子是个人才。”

“嗯呐!我晓得了。”梁宝仓说完要走,合计合计,又转身回来。他找了一把椅子,在张朝阳对面坐下。从兜里掏出卷烟,熟练地卷了一根儿。

“姐夫,有啥话要说啊?”张朝阳问。

梁宝仓掐掉卷烟的细尖儿,然后用火柴点燃。抽了一口后,说:“朝阳啊!有时候,你也别全听你姐的,自己的婚事自己做主。老娘们儿,见识短,别听。”

张朝阳笑了,“其实姐夫啊!你也了解我,我是那没主见的人吗?但是,这事儿我得听姐的。虽然我姐经常错,可她是为我好,一辈子净为我操心了,我必须顾及她的感受。即使违抗,也得有技巧,不能让姐伤心。”

梁宝仓摆了摆手,苦着脸吐出一口烟。“头发长,见识短,糊了巴涂的。我担心她耽误了你。”

“其实,我姐不糊涂,眼睛看人,准啊!”张朝阳也掏出香烟,点了一根。

“你是说,李梅?”梁宝仓问。

张朝阳答:“我姐说谁都挺准。”

“朝阳啊!这屋没别人,我想多嘴问一句话行不?”

“你看你姐夫,咱俩谁跟谁呀!还跟我那么客气。你问吧!”

梁宝仓欠了欠身子,“那我问了哈!希明姑娘,你咋合计的?”

“希明这事儿啊!”张朝阳把头扭向一边笑了,“我挺别扭的,一下子转不过来啊!从小这么大就带着她玩儿,如今又在一起合作了这么多年生意,那明明是朝夕相处的妹妹嘛!真不习惯,心里有犯罪感。”

“太熟了。就是太熟了。打小认识。”梁宝仓猛吸几口短小的烟屁,“但这丫头挺好,真是你干事业的好帮手。并且,最重要的一点是希明对皎皎好,皎皎打内心里也喜欢希明。她们俩相互不排斥,你将来就没有烦心事儿。”梁宝仓扔掉烟头,踩了一脚。

“姐夫啊!你说得都对。但是,”张朝阳吧嗒嘴,“我这人命硬,就应该一个人过。”

“胡说!将来老了咋整?还是得成个家。”

张朝阳从自己的烟盒里拿出一支递给姐夫,“老了,跟你和我姐一起凑合去。”

梁宝仓犹豫了片刻,才伸手接过小舅子递过来的香烟。“我跟你姐先死了咋办?剩你一个孤老头子。”

“不能。你俩比我壮实。我活不过你俩。”张朝阳嬉皮笑脸。

“去你的。说的什么话。”

张朝阳笑嘻嘻自己又点燃一根。“闺女啊!是泼出去的水,将来,张皎那丫头片子万一远嫁不在身边,我就让梁博养活我。给大舅一口饭吃就行。”

“别傻了兄弟,那小王八犊子,我都不敢指望。到啥时候你还是得有个自己的家。”梁宝仓忽地站起身,“哎呀!咋聊到这儿了?整得我直心酸。行了行了!不管你心里有谁,都得娶一个回来,自己弄个家。”说完,他抹了一把眼睛,转身走出屋子。

###(十四)

关勇和王希明结伴去南方找适合五爱街代理的品牌服装去了。

上一次,张朝阳和关勇从流沙镇死里逃生后,并没有从汕头直接回家,而是坐火车去广州看了看那里的服装趋势,发现国内服装品牌发展得越来越好。因为,随着改革开放逐步深入,国产服装品牌也进入了日新月异大发展的时期,各种新型服装理念宇宙大爆炸般喷薄而出。服装质量好,设计款式各有千秋。而国内最好的服装品牌生产厂家基本都在长三角地区和珠三角地区。长三角一般集中在杭州和上海,珠三角则集中在广州和深圳。基于与李梅对抗下的沈阳加工业低利润现状,张朝阳猛然想起当年赵所长预言过的服装品牌代理,他知道,这个阶段到来了。

关勇和王希明到达的第一站是杭州。因为在这座省会城市里,有一个长三角最大的服装市场“四季青”。之前,他们只对广州服装批发市场熟悉,而杭州服装市场仅是听说过,这次一见,果然震惊。江浙服装品牌的进步速度简直令人咋舌。他们俩走在四季青服装城大楼里,一家一家看着各种服装品牌的款式和用料做工,深深感受到吴越人对柔软真丝的设计理念和用料风格。尤其是一家叫“达西亚”的女装品牌,极具江南情调与品位。夏装是以真丝为主料,多以裙装、套装为主打。春秋装大多以毛衣、毛衫、高织精仿毛料套装为主。冬季则是羊绒大衣以及套装。王希明和关勇说明想要谈该品牌代理意愿后,被工作人员引领着来到楼上的达西亚办公区。

总经理办公室很大,里面布置了各种女装设计元素的样装和杂志刊物。同时,还有几个客户正在看衣架上的秋冬季样装。

总经理姓周,十分热情地接待了两位北方客人。当关勇用浓郁的东北口音与他交流时,一旁看达西亚样装的两个青年男子一起警觉地扭回头看向他们。

“周总,您这里怎么还有‘娜迦’女装杂志啊?我记得这家女装在商场的四楼。”王希明问。

关勇看了看那本杂志,也说:“嗯嗯!这个女装也非常有特点,跟达西亚风格有点像。咱俩当时还聊它来着。”

周总笑了,“不瞒您二位,这达西亚和娜迦都是我们公司旗下的品牌。一个主打传统国韵,一个体现现代劲爆。一个柔美恬静像江南雨,一个青春火辣似欧美风。但是,我们选材完全相同,就是在设计款式上有着巨大区别。”

王希明点头,“就像邓光荣旗下公司,同是《射雕英雄传》题材,王家卫拍出了《东邪西毒》,刘振伟拍出的却是《东成西就》。”

周总惊愕半晌,突然拍手。“哎呀!太准确了。就是这个意思。可惜,文艺片《东邪西毒》不赚钱,娱乐商业片《东成西就》却赚翻了。我们的两个品牌正好相反,原来都认为娜迦的现代风格会非常火爆,万万没想到,竟然是具有文艺中国风的达西亚异军突起,意想不到的大卖。尤其我们在国外的销售量,简直可以用惊人来形容。”

王希明笑了,“看来,文艺思潮的中国风引领了世界流行趋势。”

“是的是的。”周总很兴奋,“您二位对我们的商品有什么想法?”

王希明喝了一口水,然后放下杯子。“我们看好了达西亚,也看好了娜迦,有代理这两个女装品牌的想法。首先,要知道这两个女装的批发价格,其次,要了解贵公司的代理条件。”

“是这样,”周总清清嗓,“我们这两个品牌的销售价格全国统一。在店里您也看到了,平均价格大约都是在一百到三百之间。很亲民,适合大销量。代理商的拿货价是4.3折。也就是说,一件全国统一销售价一百块钱的裙子,你们的拿货价就是四十三块钱。如果销售量大,刨除运费,店铺费,服务员工资等等开销,至少可以保证50%的利润。即使到了过季促销打折,也能赚得20%到三十。”

关勇点了点头,与王希明对视一眼。

周总继续说:“货品到家一旦发现哪个款式滞销或有地域性不适合,半个月内,还可以跟总部提出调换要求。”

“那么,代理条件呢?”王希明问。

周总拿出一个合同文本交给她。“看这个合同是很慢的,主要条款就是,每年要保证一百万销售额,达不到就取消下一年代理资格。其次,代理押金是五万。我这里重申一下哈!是代理押金,不是代理费。我们最后要返还这笔钱的。其实,这条件很低的了。一百万销售额,一般哪个代理商不得年销售二三百万啊!有的地区都超过千万。五万代理押金,说实话,你要是连续三年销售前十强,五万我们就给你返还了。呵呵!我们是刚刚创业不到三年的新公司,就是想尽快打开全国市场,这条件可以说是非常优厚了。”

王希明微笑着点点头,“是的。代理条件的确优厚。这也就是我们出来不找老品牌,却专门要找像贵公司这样年轻却有实力的品牌进行合作的原因。我们之间有相互搀扶、共同发展的潜力。”

“是的是的。说得太对了。”周总很高兴,“那么请问,您二位是在哪里经营的啊?”

“我们是东北的,沈阳五爱街。我们在五爱街有最大的店铺,我们搞批发。”随着关勇的话音,那边一高一矮的两个青年男人同时惊愕地对视一眼,然后快步走过开。

“别!周总,咱们刚才还没谈完呢!这个东北代理我们要了!”矮个子青年一把抓住周总的胳膊。

关勇不高兴了,抬头看着眼前的两个人。“啥意思兄弟?我们坐在这儿跟厂家老板谈生意,你怎么还中间插一杠子撬行呢?你们哪儿的?”

“我们也是东北的。”矮个青年说。

关勇不屑地一笑。“别砢碜东北人。东北人没有这么办事儿的。”

高个青年大大咧咧一笑。“没什么砢碜的,这个代理必须给我们。爱咋咋地!”

“哎呀我靠!”关勇站起身,“想要玩儿邪的哈!我倒要看看怎么个必须给你们。”

双方立刻剑拔弩张,像要博弈的斗鸡。看见这种情况,周总急忙站起身挡在双方中间。“抱歉抱歉哈!都是我做得不够周到。这事儿也是太巧合,正好就赶上你们两家都在同一时间来谈达西亚和娜迦。大家别伤和气,有话好好说,好好说。”

矮个青年一把拉住周总胳膊,“不是周总,是不我们先来的?我们中午就到了你这里,我们一直在进行着洽谈。”

关勇一挥手,“别扯了!还洽谈。你洽谈啥呀!谈一年也叫洽谈,谈十年也叫洽谈。以色列跟巴勒斯坦都洽谈五十多年了也没停火。单靠嘴皮子谈有用吗?得是最终签合同了才算数。没签合同,咋谈都是白费。”

“那好吧周总!我们现在就可以签合同了。”矮个青年说完,斜眼瞅着关勇。

“凭啥?”关勇向前一步,“你们中午就来了都没签合同,那就是没诚意。我们刚来就定下要签合同,这就是态度。所以说二位兄弟,别争这个,周总会在选择合作伙伴的时候,是会权衡合作方实力和态度的。”

高个青年翻了关勇一眼,龇牙一笑。“论实力,我们在黑市国贸(服装)城,面对的都是吉林、黑龙江、内蒙古客户,尤其还有俄罗斯倒爷。我们实力雄厚。”

关勇不屑地一摆手,“拉倒吧!都是东北人,谁不了解谁呀!你们黑市国贸城才成立几年?好像是1995年才成型的吧!知道我们五爱街吗?与广州的高第街,武汉的汉正街齐名。那可是全国响当当的知名商业市场。”

周总点头,“哦哦!我听说过五爱街。好像很大。”

“大!我们五爱街,占地十三点九万平方米,档口摊位两万余个,从业人员六万多,平均日客流量三十万人。”关勇像说贯口一样滔滔不绝一气呵成。“去年,我们五爱街的商业成交额,是一百零二个亿。一百零二个亿啊!这是什么概念?说明我们五爱街覆盖东北,辐射京津冀鲁。那样的,才叫大市场。”

关勇今天能够一口气说出这些数据,绝对是个巧合。

这趟出门的前一天,关勇正好去工商所办理验照。排队的时候,便站在五爱街市场规划图前仔细观看,这一看可不得了,那些数据把关勇惊得目瞪口呆,每一个字都刻在了他的心里。他暗暗惊叹五爱街实在是太伟大了!

听关勇满脸自豪地说完这些数据,王希明也十分得意地补充着:“就这还没建完呢!明年开始,我们还要打造三倍于现在的经营面积,至少还得再盖四五个现在规模的商业大楼。”

周总惊叹,“哎呀!真了不起。”

“那当然了!”关勇继续说,“我们五爱市场,来拿货的俄罗斯客商特别多,你们市场能辐射的地区,我们都能。而我们能影响的地区,你们反而不能。这就是地域条件和地理位置的优势。”

高个青年明显不耐烦了,“算了算了!别逼逼扯扯的,不想跟你说太多了。周总,今天就得跟我们哥俩签合同。”

“哎呀!”关勇立刻沉下脸,“要玩儿邪的是不?好啊!我陪你。”

高个青年摆了摆手,“来呀!咱们出去找个地方运动运动?谁赢了谁签合同。”

“真痛快!”关勇一边说一边脱掉身上的外衣。“你说吧!咱们怎么运动?我觉得走廊旁边的消防通道就挺适合,没人,还安静。你们俩一个都不能缺席哈!我们一起运动,要不然显得我欺负人。”关勇已经脱掉外面的白汗衫,露出里面的弹力挎篮背心以及浑身肌肉和满身刀疤。“别惊讶,看我这身刀疤没?没有一处在后背,那不是哥哥我的性格,全是在前面。这个,是菜刀砍的;这个眼儿,是三角刮刀扎的;这个,是砍刀剁的;这个,是斧子劈的。”

王希明脸上浮出一丝微笑,两个青年却蔫了。

“别别!关老板别激动,大家都是话赶话,不能打架哈!坐坐。”周总赶紧劝解。“这样,要不然,咱们都退一步,你们俩一个做地区代理,一个做省级代理,怎么样?”

“怎么个地区代理和省级代理?”关勇问。

“就是,一个做东北地区总代理,一个做自己那个省的代理。这样可以吗?”周总回答。

“那哪行!我们是沈阳,东北的大枢纽,我们必须做东北三省的总代理,把他们那个省划出去,那不是就剩下了两个省?不干。”关勇果断摆手拒绝。

矮个青年把嘴一撇,“谁说我们做省级代理?我们一定要做东北总代理,还是你们做辽宁省代理吧!”

关勇嘿嘿一笑,“想都别想。这个东北总代理,我做定了。”

“凭啥?”

周总急忙摆手劝解,“好了好了!我觉得现在大家都先别吵,也别争,冷静冷静。您四位是我的贵客,都有着极好的代理条件,但这么争执下去也争不出来一个好结果。”他看一下手表,“这样吧!都这个时间了,我建议咱们暂时把这件事儿放一下,先去吃晚饭,大家饭桌上聊。也许三杯酒下肚,就是好哥们儿了,什么都好谈对吧!”

“好!咱们吃饭。”关勇一边说一边系外衣扣子。

###(十五)

李梅给张朝阳打了一下午电话,可对方就是不接。李梅不厌其烦,每隔十分钟就再拨打一次。其实,她心里始终揣着一个疑问,那就是,张朝阳那晚为啥走得如此急迫?这个魅力十足的中年男人,单身帅气,而且有钱,绝对是众多女人的围猎目标。李梅非常想确定一下原因。

傍晚时分,张朝阳终于接听了,说自己一直在车上,没听到电话,这刚刚到了绍兴柯桥。李梅千叮咛万嘱咐,说这个季节浙江热,还潮湿,一定要注意身体。多吃饭,多喝水等等,婆婆妈妈地唠叨了一大堆。直到孙占喜和赵春丽一前一后走进办公室,她才撂下电话。然后,由强子开车,拉着他们慕名来到铁西区一家叫“美啊丽”烧烤店。这家朝鲜族风格的饭店内人声鼎沸,炉火通红,果然如传说中那般火爆。他们找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好,美食家孙占喜开始点菜。

李梅情不自禁地把目光移向窗外的街景。这里距离她曾经生活的艳粉街不远,改革开放后的铁西区,日新月异,变化飞速,她之前记忆里的那些建筑如今连点影子都没有了。李梅正在伤怀,突然,一辆轿车停在了烧烤店门口,车门四开,竟然张朝阳、张艳红一家连大带小地走了下来。

李梅吃惊地看着张朝阳一家人被服务员引领着带到了店内另一侧的深处。她立刻站起身,拿着电话走向卫生间,并拨通了张朝阳的电话:“喂!朝阳啊!干吗呢?后面咋那么吵?在大排档吃饭啊!回沈阳了吗?没有,还在浙江啊!”李梅脸色十分难看,却尽力使用着和风细雨的音调。

张朝阳、张艳红、梁宝仓还有梁博、张皎一家五口人围坐在烧烤桌,服务员拿着菜单站在旁边。张朝阳一边点菜一边接听电话:“啊!我一时半会儿也回不去。浙江这边脱不开身。”他看一眼服务员,然后用手指点着菜单上的内容。“天气啊!下雨,嗯!天天下雨。你还不知道嘛!这个季节,南方就是鬼天气……”突然,张朝阳说不下去了,因为他看见李梅拿着电话,就站在面前。

张朝阳尴尬极了,他缓缓地站起身,皮笑肉不笑。

李梅用眼角扫了一下张朝阳,依然对着电话说话:“诶哟喂!鬼天气的时候,可得注意点哈!小心遇上鬼话连篇满嘴谎言的人。”

张艳红看看张朝阳,又看看李梅。“朝阳,你刚才是在跟她通电话?”

张朝阳慌忙从座位里面走出来,拉住李梅就要往外面走。却被李梅甩开手,然后冲着梁宝仓和梁博微微一笑,“姐夫好!这个是梁博吧!都长这么大了。张朝阳,那个一定是你女儿,真好看!”

梁宝仓小心翼翼地想要站起身,溜了一眼老婆,又没敢站起来,最后只是冲着李梅尴尬地笑了笑。“是李梅,妹子。”

张艳红猛一拍桌面,霍然起身:“你干嘛李梅?怎么还追到这儿来了?我们全家人吃个饭都不得消停吗?”

李梅脸上依然挂着微笑,她挑着眉毛说:“张艳红,我今天真不是来跟你吵架的。算了算了,朝阳,跟我出来说几句话。”

张朝阳刚要随着李梅往外走,只听张艳红一声大喝:“张朝阳,不许去。不许你跟李梅再有任何勾搭和接触。”

“别过分哈张艳红!我们俩是谈工作,别一天事儿事儿的啥都管。张朝阳都多大了你还这么管着?他又不是你中学生儿子。”李梅无可奈何地瞥了一眼张艳红,然后自言自语,“真见不得你这么霸道。”

“放屁!李梅你滚!离我们家人远点。我不想看到你。”张艳红泼妇似的嘶吼,即使在山呼海啸的铁西区大饭店里也依然超分贝刺耳。很多食客都把目光投向了这边。同样,也引来了孙占喜和强子。

强子一副癞子相,他不屑地瞅一眼张艳红,又看看张朝阳,一撇嘴。“我说怎么听见吵吵嚷嚷的声音里有我们李总呢!原来是遇上泼妇了。咋样李总,需要我做什么不?您吱个声。”

孙占喜满脸社会人摆事儿的神态,“这是咋说的呢朝阳?我们在那边吃饭,就听着这边有点情况,你们咋还吵起来了呢!我们李总没挨欺负吧?”

张朝阳赶紧客气,“没事儿没事儿,误会。刚才是我姐跟我生气来着,说话声音大了点。好了李梅,跟孙哥回去吃饭吧!有啥话白天工作时间说。回吧!”

李梅幽怨地看了看张朝阳,想说什么,最后还是一扭头,往回走去。

强子一边剔牙,一边吊儿郎当地瞅一眼张艳红。很不服气地扔下一句:“傻逼!”然后晃着身子往回走。

“你骂谁?回来,你骂谁?”张艳红是个不饶人的主,怎么会容忍别人骂自己。于是,气势汹汹冲了上来。

强子一个眼皮睁着一个眼皮闭着,仰着脸瞅张艳红。“骂你。傻逼。”

张艳红伸手抓过桌面上的一个装餐具的铁笼子,照着强子脑袋轮了过去。强子躲都没躲,脑袋冲着铁笼子迎上去,于是,被狠狠地砸中了。“哎呀妈呀!我让人打了,打到脑袋了。服务员,报警。”强子说完,腿一软,带着强烈的表演性,软绵绵倒在了地上。

强子倒地的一瞬间,随手从地上摸起了一个废弃的啤酒瓶盖,他在捂脑袋的时候,用变魔术般的手法,把啤酒瓶盖偷偷伸进耳朵眼儿里,使劲一拧。瞬间,血淌了下来,染了半个脸。啤酒瓶盖,很快就被强子甩掉了。

孙占喜小跑回来,瞅着躺在地上的强子,立即咋呼起来:“这打人出手也太重了啊!哎呀!耳朵都出血了。七窍出血,这可是内伤。”

强子瞥一眼孙占喜,两人眼神相对的同时,已经心有灵犀。

“强子!强子!嗨!强子!”孙占喜高声呼喊。

强子就像没听见一样。

孙占喜抬腿一个扁踹。

强子一哆嗦,“你咋踹我呢孙哥?你说啥?孙哥你说啥?哎呀!我聋了!我听不见了。报警。孙哥赶紧报警。”

孙占喜拍着大腿,“完了完了,强子你这耳朵?坏了!肯定是耳膜破了。朝阳啊!有话好好说呗!你们怎么能打人呢?完了,这小子家可困难了,没爸没妈的,这下可真完了。”

“孙哥,你咋干张嘴不说话呢!报警啊!快找人民警察给我做主啊!”强子绝对是个表演天才,一般的二人转演员不好使。

孙占喜掏出电话,“朝阳,那我,真得报警了。”

张朝阳叹了口气,“报吧!有事儿我担着。”

杭州达西亚总部楼下的一家饭店包房里,周总带了一名助理,与关勇、王希明以及那两个东北青年围坐在一起。

周总微笑着面对四位东北客户,“也不知道我们四位老板都是什么口味哈!菜,是我们浙江菜,这个酒,请问四位习惯喝什么呀?是白酒、啤酒、红酒还是我们浙江的花雕黄酒?”

高个青年挑衅地瞅着关勇,“东北人,叫个老爷们儿都是喝白酒啊!这位大哥,您呢!”

关勇不屑地一笑,“嗯!黄酒喝不惯,红酒就是甜水,啤酒跟马尿似的。东北老爷们儿,必须喝白酒。”

高个青年和矮个青年对视一眼,面露得意,不怀好意地一起冲关勇伸大拇指。

王希明微微一笑,她已经看出来了,这两个东北青年肯定是白酒好手,今晚这顿饭,要热闹。很快,服务员把五粮液白酒拿来了,助理给每个人都倒满酒。

周总端起酒杯首先开场:“今天,我非常荣幸认识四位东北朋友。黑市的国贸城,沈阳的五爱街,都是东北重要批发市场,尤其让我受宠若惊的是,四位老板都同时喜欢上了我们公司旗下的两个品牌,这是我的荣幸,更是达西亚和娜迦两个女装品牌的荣耀。感谢四位老板!第一杯酒,敬你们对我公司的厚爱,同时,也渴望能与四位老板,不管是以怎样的方式来产生商业合作,最终目的就是达到双方共赢。来,我先干为敬。”

几个人同时站起身,含笑与周总碰杯。

高个青年瞅了一眼关勇,“哥,咱们是东北爷们儿,碰杯就得干了哈!”

关勇一笑,“没问题。”说完,一饮而尽。

两个青年也笑着喝干杯中酒。

“关勇哥,你最近血压太高,可不能这么喝酒。”王希明笑着劝关勇,明显是在示弱。

关勇先是一愣,扭头看王希明,眼神一碰的瞬间,他已经知道这个精灵古怪的小丫头一定是有了鬼主意。于是急忙回答:“哦哦!是啊!最近出门上火,血压都起来了。是得注意点。不过没关系,谁让咱们在这里遇到了东北兄弟呢!我就是舍命,也得陪君子啊!”

两个青年对视一眼,相互挤了挤眼睛,彼此心领神会。于是,高个青年笑呵呵对关勇说:“哥,你看咱们都喜欢上了达西亚和娜迦两个女装品牌,谁都不想让步,这事儿也别让周总难心,是吧周总?我觉得啊!咱们自己的事儿应该咱们自己解决。您说呢?”

关勇点点头,“嗯!你说得对。刚才不就要以武会友来做决断的嘛!”

高个青年笑着摆摆手,“别别,刚才那是误会,成熟商人不应该无谓冲动,抱歉哈!都让南方朋友笑话咱们东北人不和睦了。周总别见笑,其实我们东北人是很团结的。呵呵!”他瞅着关勇,“这样呗哥!咱们东北人,性格豪放,今天咱哥俩就在这酒上论高低如何?喝酒决胜负。”

关勇一笑,“行啊!怎么算胜怎么算负呢?”

高个青年挺直了腰板,“哥,是这样,我喝一杯白酒,你就喝一杯白酒。谁喝不下去了,谁就算输。如果哥你觉得不想跟我比,我那兄弟也行。我们俩,你随意,挑谁都行。”

关勇看看矮个青年,又看看高个青年,笑了。“咱们输了咋的?赢了咋的?”

“输的一方退出代理竞争。赢的一方,跟周总签合同。这个公平吧?”矮个青年说。

关勇笑呵呵站起身,“虽然我血压有点高,但我这人宁可死在战场上也从来不会认输。好吧!我应战。”

矮个青年一伸大拇指,“哎呀我哥,绝对是条汉子。哥,咱们这事儿过去以后,我一定去沈阳五爱街看你。咱们得成朋友。”

“那得看我今天能不能死在这儿。哈哈哈!来吧!”说着,关勇端着酒杯站起身。

矮个青年摆手,“别别,死啥啊!咱谁都别死。友谊第一,比赛第二。”

王希明伸手拉住关勇,然后看着两个青年。“我哥身体不好,最近血压太高了。这样吧两位大哥,我们既然已经答应了以酒会友的要求,条件不会改变,规则也不会改变,换个人行不?”

“换谁呀?”矮个青年问,“换,妹妹你呀?”

王希明一笑,“也没有别人了。行不?哥!”

瞬间,屋子里静得连呼吸声都能听清,大家一起望向眼前这个弱不禁风的小女子。唯有关勇微笑着默不作声。他,心里多少还是有点数的。

###(十六)

没有人知道王希明酒量究竟是多少,就像没有人知道女孩子内心有多深一样。

平时王希明跟关勇、张朝阳一起喝酒的时候,从来不主动要求喝酒,但是有人给她往杯子里倒酒,她就喝,不给倒,就不喝。还倒多少酒都能喝净,也从来没人见她喝多过。一个冬天,张朝阳跟关勇就想试试这丫头到底有多大酒量。于是,三人涮火锅的时候就故意一边说话唠嗑一边装作随意地给她倒酒,喝干一杯立即就给满上。其实,就是想观察她到底能喝多少。结果,那次张朝阳和关勇都喝多了,王希明却没咋地。既不散脚,也不话多,还打车把他们俩都送回了家。王希明有酒量,酒品好,但究竟能喝多少,张朝阳和关勇谁也没弄清楚。事后哥俩算了一下,这丫头最少喝了一瓶多白酒。但王希明却笑着不承认,说自己顶多喝三两。蒙谁呢?今天,王希明要跟东北壮汉拼酒,关勇心里有点底,但看着对面这两个小子的模样,明显是酒场老手,他手心里还是暗暗攥着一把汗。

王希明满脸带笑,坐得稳稳当当。“我是个小女人,酒量肯定不如两位哥哥,但既然我们已经答应了,输、赢,都无所谓。其实也没啥,这趟出来,能够以酒会友,交到朋友更是收获。”

周老板伸手鼓掌,“哎呀!咱们这位女老板说得太好了!”

王希明冲着周总微微一笑,然后瞅着两个青年。“但我有两点要求,希望二位哥哥一定要答应哦!让着我一点吧!谁让我年纪小呢!”

矮个青年问:“啥要求?说说看。”

王希明提出了斗酒条件:“第一,我做庄家。我要跟你们两个人一起拼酒,我说怎么喝,咱就怎么喝。只要你们俩当中有一个人跟不上我的速度了,告饶了,就算你们输。”

矮个青年问:“要是我们俩都一直跟着你喝,而你喝不下去了呢?”

“那当然就是我输了。”王希明回答得十分爽快。

高个青年点头,“好!没问题。你说第二个条件吧!”

“第二个条件,就是换酒。五粮液太贵,给周总省点钱。”

周总急忙摆手,“没关系没关系,请你们喝酒,这点钱不算啥。”

王希明笑着摆摆手,“感谢周总盛情。一个是五粮液太贵,另一个,这酒也不够度数。”

周总惊讶,“五粮液不够度数?五十二度啊!”

矮个青年也是一愣,“那你要换啥酒?”

王希明面带微笑。“刚才进来的时候,我在前台看见了,这个酒店有六十五度二锅头。咱们来这个酒怎么样?我东北的男子汉们,喝酒就得喝烈酒啊!”

高个青年脸上没有了笑容。他眼睛死死盯着王希明,已经预感到可能是遇到了强劲对手。但是,打死也不能被吓死啊!不是还没比划呢嘛!于是他说:“行!没问题。既然话都说到这儿了,咱们咋个喝法?”

王希明高喊一声:“服务员,上九瓶二锅头。”

屋子里人瞬间都愣了。九瓶二锅头!那就是每人三瓶打底儿啊!两个青年彼此对视一眼,都感觉得面前这个小女人是在吓唬他们俩,三瓶六十五度二锅头,就凭她,能喝得下去?少忽悠人!你越是这样一惊一乍的越说明你没实力。

很快,九瓶二锅头被推进了包房。按照王希明指示,三个人,每人面前摆三瓶酒。王希明首先打开一瓶,倒进了自己的高脚杯里。然后,她端起满满一杯。“刚才啊!两位哥哥跟我哥已经喝了一杯五粮液,我不能玩儿赖哈!更不能占两位哥哥的便宜。虽然五粮液是五十二度,二锅头是六十五度,你们那杯也没有我这杯满,但是,我不计较,我先干了这杯。你们俩别跟着哈!这杯是我还给你们的,我自己喝。”说完,王希明一口干杯,就像喝凉水似的那么顺滑。

屋内,周总、助理以及服务员们都吃惊地看着眼前这个小女人。之后,王希明再给自己倒满一杯,笑呵呵对着面前的两个青年。“来呀二位哥哥!这杯你们得跟着我一起来了。我提杯,你们就必须跟着哈。”

高个青年心里咯噔一下,但他还是一咬牙,说了声:“好嘞!”

“一倍情,二杯义,三杯就是好兄弟。一杯干,二杯敬,三杯喝出真感情。”王希明说完,把第二杯酒高高举起,然后一饮而尽。

两个青年对视一眼,也都轻松喝了下去,然后倒过来酒杯,表示已经干了。

王希明一挑大拇指,说了声:“好!”

服务员急忙给三人倒满酒。王希明再次端起酒杯,“市场经济搞竞争,快将美酒喝一盅。日出江花红似火,祝君生意更红火。”说罢,第三杯酒又喝了下去。

两个青年也端起杯子,慢慢喝下。

王希明擦了擦嘴,又端起第四杯酒。“一杯健康,二杯福,三杯有好运,四杯喜事在路途。两位哥哥,干。”说着,一饮而尽。

此时,王希明穿着高跟儿凉鞋的脚出汗了,脚面和小腿渗出很多汗珠。汗水甚至都淌到了地上。经常混酒场的人都知道,王希明这类型就是传说中的酒漏子。喝多少白酒都不会停在身体里,而是能快速化成汗水排出体外。这种人,能一直喝,酒桌上没敌手。

高个青年也喝干了杯里的酒,但面色有些凝重。矮个青年脸上显出难色,但还是一仰脖,把酒喝干了。

两个青年已经各自喝光了一瓶白酒,周总助理赶紧给他们俩开第二瓶。

王希明又端起第五杯酒。“这杯酒,祝幸福生活跟您跑,事业大发步步高,日子开心处处妙,大把大把赚钞票。”说完,轻松自然、一饮而尽。

周总和助理惊讶地瞅着王希明,悬在半空的手都僵硬了,忘了鼓掌。

两个青年又艰难地喝下了这一杯,酒顺着嘴洒了很多。之后,矮个青年坐在椅子上,眼睛有点发直。高个青年站着,呼吸明显急促了许多。

王希明微微一笑,又端起第六杯酒。“喜酒不醉人,越喝越精神,男人要想有风度,几杯白酒要下肚。来呀哥哥们,咱们再干这一杯。”说罢,又把这一杯酒稳稳当当地喝干了。

王希明伸手轻轻擦了一下嘴边的酒,笑呵呵看着对方二人。

两个青年眼神飘忽,头发凌乱,脚跟不稳,额头冒汗。但是,他们俩还是踉踉跄跄地喝掉了这一杯,即使洒到外面很多酒,王希明也不计较。因为比他们俩多喝了一杯,因此,王希明面前的第二瓶酒已经空了。她拿起第三瓶白酒,用筷子轻轻一翘,瓶盖清脆地被开启了。王希明潇洒地给自己杯里倒满酒,然后稳稳端起杯。“一把雨伞能撑起海阔天空,一杯水酒能代表天长地久。千里黄河水涛涛,酒喝百盏才算好。来,干杯。”

稳稳喝下第七杯酒后,王希明微笑着望向那两个青年,然后把杯口朝下,扬了扬眉毛,示意他们喝酒。

对面那两个青年已经没有人模样了。高个的晃着身体,摇摇欲坠。端酒的手抖着,酒开始往外淌。矮个子坐在椅子上,压根儿就站不起来了。高个青年端着酒杯,晃悠着想伸手扶矮个青年一下,结果,矮个青年竟然被他一下子按到了桌子底下。于是,高个青年也腿一软,两个人同时摔进桌子底下。

周总赶紧安排助理打电话,在对面宾馆订四个房间。然后叫几名员工过来,帮忙把地上的两个人送进房间。

关勇急忙摆手,“周总费心了,我们就不打扰您了。我们自己开房间就行。”

“那可不行,你们都是我的客人。喝了这么多酒,今晚必须住在我们的客房里。”周总说完,扭头瞅王希明。此刻,王希明正坐在饭桌前,认认真真地吃菜,津津有味地啃虾。周总一伸大拇指,“您是我见过酒量最大的人,喝了这么多,竟然还镇定自若、谈笑风生,真是女中豪杰。”

王希明一笑,“不行了,再多喝一口也就跟他们一样了。”

周总不停地吧嗒嘴赞叹:“看看,都这时候了,还这么谦逊。我觉得你再喝一瓶都没问题。哈哈哈!”

“可不能再喝了,得赶紧吃点东西。这肚子里啊!全是酒精。”王希明伸胳膊拎起一个螃蟹,掰开就吃。“这么好的东西,可不能错过喽!”

###(十七)

清晨的第一抹阳光躲开远处的山尖照进了张朝阳办公室,雾蒙蒙的金色铺在满是设计图纸的桌面上。张朝阳抬起睡眼,望向有些喧嚣的窗外。这是夜班与早班的工人们开始交接了。张朝阳站起身,伸了一个懒腰,然后拿着洗漱用具走出屋子。再回来的时候,看见姐夫梁宝仓坐在沙发上抽旱烟。

“朝阳,昨天去了派出所,警察咋处理的啊?”梁宝仓愁眉苦脸地问。

“我姐回家没说?”张朝阳撂下洗漱用具。

“你姐,回家冤哄哄的,摔盆摔碗、鸡飞狗跳地,我压根儿都没敢问。”

张朝阳笑了,“给了那小子五千块钱。警察说了,这样赖唧唧的人,少惹,他要钱就给吧!一旦去公安医院验伤,真确定是耳膜穿孔,就是伤害(罪),搞不好,我姐都能判刑。”

“哎哟!”梁宝仓吓一哆嗦,“真是的。你姐真是的。一辈子手欠,可爱打人了。动不动就上手,我和梁博就是陪练员。”

张朝阳掏出香烟递给姐夫。“破财免灾吧!谁让人家知道我张朝阳有钱呢!如果我是下岗工人,三百五百的就能解决。”

“五千块钱干啥不好啊!真心疼。”梁宝仓接过香烟,点燃。“咋就那么巧?李梅她们也去那儿吃饭。其实,那小子就是想替李梅出气。”

张朝阳点点头,“那是。讨好领导嘛!我上班那会儿,总是想尽一切办法去讨好领导,可都找不到机会。”就在这时,张朝阳的手机电话响了,他接听电话:“关勇啊!咋样?看好什么适合的品牌没啊?啥!在杭州签下两个女装!太好了!刚刚签完合同,你正在下楼梯。哈哈哈!看你兴奋的,说明这两个品牌一定很不错。啥!希明为了这两个女装,昨晚喝多了!七口杯二锅头。多大口杯啊?三两!好家伙!”

梁宝仓瞪大眼睛惊呼:“哎呀我去!三七二十一,两瓶多。天呐!整死我也喝不下去这么多酒啊!”

张朝阳对着电话继续说:“细节回来再聊。一会儿把合同传真给我发过来哈!好好。替我问候希明,南方天热,你们俩要多吃饭,多喝水。嗯嗯!对!对!”

撂下电话,不一会儿,随着座机电话铃声响起,一串长长的传真件发了过来。是关勇发过来的《达西亚、娜迦女装代理合同》。张朝阳认真看着,梁宝仓推门走出办公室。这时,座机电话又响了。张朝阳看了一眼来电号码,犹豫片刻,还是拿起了话机。“喂!是我。有事儿吗李总?”

电话里传来李梅娇滴滴的声音:“少跟我李总李总的,谁是你李总?哎!跟你说哈,今晚见个面吧!把五千块钱还给你,哪能要你的钱。昨晚,就是为了教训一下你姐,这个张艳红,太嚣张!都多大年龄了,还手欠爱打人,得给她点教训,免得以后在外面惹大祸。强子讹她,我根本就没想制止,我也想让张艳红知道她惹多大的祸就会给自己弟弟带来多大的麻烦。这样对你有好处懂吗?你得感谢我。就我家司机那癞子货,能让你们姐弟俩既赔钱又官司缠身你信不?昨天在派出所里,要不是我提出来赔钱就不再追究,张艳红就得进拘留所。其实是我出来替她解的围,张艳红不傻的话应该明白。”

张朝阳面色凝重,手里使劲捏着一支圆珠笔,但语气却依然客气。“哎哟!感谢李总哈!真是让您费心了。呵呵!还问我跟你撒谎那事儿干啥?我真的是昨天才从南方回来,哪有时间约你啊!一身事儿呢!回来就是取企业资质证明和支票,第二天上午就要返回南方签合同。你说,我那个时候跟你说自己在南方和在北方有什么区别?我在哪儿又有什么意义呢?尤其是在我姐身边接你电话,就是要装作没啥关系嘛!谁知道你这时候还就出现了。真是的!算了算了,五千块钱我不要了,下午我还得飞回南方呢!不见面了,真没时间。啥?你想一鼓作气,今天来我家跟我姐见面好好聊一聊?还,还要和平回归张家?哎呀我去!拉倒吧你!你可死了那个心吧哈!咱俩,没可能。我姐走出派出所就跟我咬着牙骂你。说你最不是东西,饭店里的一切都是你一手炮制并导演的。”

电话里传来李梅咬牙切齿的声音:“这个张艳红,简直就是个猴子精。在派出所里那个温柔啊!拉着我的手,笑眯眯地跟我叙旧情,还认错说,当年她也是有责任的。我还以为要跟我和好了呢!原来都是装的。要知道这样,昨天在派出所,我们说啥都不结案,最次也得把张艳红送进拘留所里待几天。”

“我这边有点急事儿要处理,先聊到这儿吧!”张朝阳说着,就要撂电话。

“张朝阳你别撂电话,我话还没说完呢!喂!喂!”

随着“咔嚓”一声,李梅的喊声已经被张朝阳迫不及待地按在了听筒里面。

杭州火车站前人来人往客流不断。关勇和王希明心情愉悦地拎着拉杆箱,有说有笑地走进了候车室。他们在杭州大获全胜,正准备乘火车去广东。

昨晚拼酒之后,王希明一头扎进房间里倒头就睡,而黑市兄弟俩就没那么幸运了,吐得天昏地暗,人也醉得站立不起。被周总派人送进医院打点滴稀释酒精加快代谢,天亮才回房间休息。看样子,一两天都很难恢复体力。关勇不放心王希明,大清早就来敲她的房门,很久,王希明才打开屋门,探出乱糟糟的脑袋。

关勇问她身体咋样?想吃点啥不?喝点米粥怎么样?王希明睡眼惺忪地反问,知道我为啥昨天非要拉着那哥俩一起喝酒不?就是为了把他们都干倒,好给你制造机会。现在,我们两方只剩下你一个清醒人了,你今天的任务就是,务必把合同签下来。关勇如梦方醒,转身就走,直奔办公大楼。很快就拿下了“达西亚”和“娜迦”两个女装品牌。

午后,王希明睡足了觉,吃饱了饭,神清气爽、满血归来。听到关勇已经签下两个女装后,她微笑着一挥手,雷厉风行地与关勇向下一站广东出发了。

坐在杭州站候车室的长椅上,关勇上下打量着王希明,“希明啊!你到底能喝多少酒啊?以前咋就没看到过你的实际酒量呢!”

王希明一笑,“究竟能喝多少酒,其实我自己也不知道。平时跟你们一起吃饭,你们喝,我就陪着。你们喝多少,我跟着喝多少,你们停止,我也就拉倒。自己到底啥酒量,真不清楚。”

关勇笑着摇头吧嗒嘴。“回家以后,我真得全面了解一下你的酒量。我昨晚躺在床上还合计呢!按照你昨天的状态,三瓶二锅头一点问题没有。要是普通五十二度,哼哼!”

“喝多少能咋的?有啥用。一斤半的女儿,我一辈子都有心理阴影,总担心自己变成一个贪酒的女酒蒙子。”王希明说着,低下了脑袋。

“谁女儿?”关勇疑惑地问,“喝点酒,咋还有心理阴影呢?”

王希明眼睛瞅着拱形棚顶,长叹一声。“有啊!严重的心理阴影。我爸外号叫一斤半,是厂子里出了名的酒蒙子。酒蒙子烦人啊!喝多了变态,我妈被他打得实在是不想活了,就卧轨死了。那时候我才刚满周岁。从此,就成了没妈的孩子。”

“哎哟!好可怜!”关勇难过地咧了咧嘴。“以前咋没听你聊过这些?说下去,继续说下去。”

王希明视线越过熙来攘往的候车室人流,眼前已是一片拥挤而又密集的光明街棚户区。残阳西坠、玉兔东升,一眼望不到边的灰瓦平房蔓延错落,各家各户烟囱里的袅袅炊烟高矮不齐。

自从希明妈卧轨死亡后,一斤半悔恨不已,抱着刚满周岁的女儿,他蒙了。这么小的孩子,咋养啊?他一筹莫展。端起酒杯,看一眼炕上的孩子,合计合计,把酒瓶子摔了。就在这时,邻居老张家儿子扒着玻璃跟他笑。老张是翻砂车间的,一斤半是冲压车间的,平时两家隔一道墙住邻居,自己打老婆的时候,老张两口子总过来劝架。老张儿子叫张朝阳,听说老婆卧轨死的时候,是他第一个发现的,那么小的年纪,竟然一点没害怕,还从火车轱辘底下把自己女儿给抱出来了。这小子,不是一般人啊!炕上的王希明看见窗外的张朝阳,她咧开嘴,趔趄着站起身,蹒跚奔向窗户。张朝阳一掀门帘,走进屋子。王希明快速转变方向,奔向炕沿边,竟然伸出双手,颤颤哒哒地扑向张朝阳。张朝阳把她抱在怀里,王希明搂着他脖子兴奋得直尖叫,看样子俩人挺亲。张朝阳扭头看着一斤半,说,妈妈让他来看希明吃晚饭了没?姐刚蒸了鸡蛋糕。一斤半眼圈红了,他伸手擦了一把,低下头没吱声。自己哪会伺候孩子啊!刚才喂她一口窝头,连牙都没长出来的女儿一边晃脑袋一边往外吐。张朝阳明白了,抱起希明就走。

之后的几年里,王希明几乎是在老张家长大的,每天都跟在张朝阳屁股后边玩儿。后来,爷爷奶奶年纪大了,需要有人照顾。一斤半反正是单身,就带着女儿搬去了奶奶家。从此离开了那条胡同,离开了张朝阳一家。可是没过几年,一斤半就在一次醉酒之后,冻死在了劳动公园东墙外。王希明只能跟着爷爷奶奶一起过日子。后来,爷爷奶奶也死了,叔叔大爷们给她留下那间小平房后,就谁也不管了。不久,在这座城市里出现了这样一个景观,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拉着一辆捡破烂的胶皮车,她的前面,蹦蹦跳跳着一个十多岁的小女孩儿,女孩儿左手拎着大编织袋子,右手拎着一个钩子,动作麻利而又灵活地捡拾着地上的物品,并翻腾着垃圾箱。女孩儿是王希明,老太太是奶奶家胡同里的五保户,她们联手生存。王希明每天能分到手五毛钱,有时候一块钱。后来,老太太也死了,那辆破车留给了她。王希明又长大几岁之后,开始在劳保商店门口跟倒腾劳保手套、劳保皮鞋那些人混,每天穿得像个男孩子似的,背着大包小裹,跑来跑去,给他们送货取货。时间久了,也就掌握了里面的门道儿,于是,她开始独立做小买卖。再后来,干脆在五爱街路边市场里摆摊。风里来雨里去的,一干就是好几年。直到在五爱街再遇张朝阳并认识了周立峰、关勇,才开始做起了大生意。这个时候,她才敢露出自己的女孩儿真容。但是,王希明越是长大成人,越痛恨酒蒙子。酒蒙子爸爸真恐怖啊!喝多了就打人,骂人,还砸东西。当王希明发现自己酒量大的时候,内心里非常恐惧,自己将来会不会变成爸爸那种酒蒙子?因此,每次喝酒的时候,她内心里都非常矛盾和自责。仿佛身体里住着两个人,一个是爱喝酒的爸爸,一个是烦喝酒的自己。爱喝酒的那个,是从爸爸身上遗传来嗜酒如命的基因。烦喝酒的那个是她自己。因为她亲眼看着自己家被终日酗酒的爸爸给毁了,最后他自己也冻死在了野外。王希明每次端起酒杯,身体里就会有两个声音高喊,爸爸喊:喝吧!酒是天底下最美味的水。然后是自己喊:别喝,喝酒你就会像他那样。就这么的,每次跟张朝阳和关勇喝酒吃饭,她都是在既馋酒又恨酒的矛盾心情中度过。因此,话特别少。

听完王希明的讲述,关勇苦着脸叹气。“没想到你喝点酒还有这么沉重的负担。算了算了,该是酒蒙子的就是酒蒙子,喝多喝少都闹人。不是酒蒙子的,喝七个口杯也稳稳当当的。你这种,肯定不是(酒蒙子)。你酒品多好啊!以后跟我们在一起喝酒,也别再有什么负担了,放开了喝吧!”

王希明“扑哧”一声笑了,然后使劲儿点点头。

就在这时,检票口方向人流涌动起来。两个检票员打开铁门,开始检票。

关勇和王希明站起身,拽着拉杆箱走进旅客队伍。

###(十八)

沈阳富丽华大酒店的一间包房里,张朝阳、关勇、王希明以及张艳红一家人团团围坐,杯觥交错间,不时发出一阵阵笑声。

王希明红着脸,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关勇哥,喝酒这是啥好事儿啊!你还当着孩子们面说。”

“那也得说。我们希明七口杯二锅头勇夺两个品牌代理,这绝对打破了世界级纪录。哈哈哈!”关勇咧着大嘴一边说一边笑,牙齿上挂着的韭菜炒鸡蛋跟着他一起得意地颤抖。

张朝阳也拍着巴掌表示赞同。“那是那是。这绝对是我们公司创世纪的大事件,必须载入史册。”

张艳红拉过王希明的一只手,笑眯眯地瞅着弟弟。“谁要是娶了我们希明啊!那他家可是烧了高香,直冒青烟啊!”

王希明再次红了脸,张朝阳则尴尬地瞅瞅姐姐,看看姐夫,瞧一眼关勇,最后又看自己的女儿。

张皎正在忙着跟哥哥喝饮料,大人的言论她根本听不懂。

张朝阳赶紧没话找话打破尴尬:“那,关勇啊!你们去广州又谈的两个品牌顺利吗?”

“顺利。顺利。”关勇掏出香烟,跟张朝阳和梁宝仓分别点燃后,继续说:“我们这次到广州,真正开始谈代理的时候才发现,广州毕竟是老牌服装基地,那里的代理品牌实在是太多了。并且,合同成熟,制度完善,代理费高。条件严格的,简直到了六亲不认的程度。这么一对比,杭州、上海那边也就是刚起步。”

王希明赶紧补充:“广州谈代理,简单,拿着合同自己看,看不懂去找一家律师事务所,把合同弄明白,一切都在上边了。明码实价,没有坑。据说这都是从香港传过来的百年经验。”

“嗯!杭州和广州的几份合同传真件我都看了,内心感受跟你们一样。”张朝阳猛吸了一口烟后,吐出。“非常好!不但谈来的服装品牌好!也学到了很多签合同经验,收获巨大啊!来来,我再敬你们俩一杯。”

关勇轻轻拉了一下张朝阳胳膊,“朝阳你小心点哈!咱俩的酒量加一块儿都喝不过希明。一会儿要是希明回敬那可了不得,好家伙!每敬一杯还要说祝酒词呢!”

“关勇哥不许笑话我。”王希明笑着捶打关勇的胳膊,“那是我吓唬竞争对手的,为的是摧毁他们心理防线,不能用在自己人身上。”

张朝阳和关勇哈哈大笑。

张艳红瞅了一眼梁宝仓,梁宝仓立刻撂下手里的筷子。

“咱们也酒足饭饱了,让他们三个人继续喝着唠着,咱俩带孩子先回家吧!”张艳红说着站起身,一边拉孩子们一边冲关勇递眼色。

关勇心领神会地站起身,“哦哦!我也得走。今天家里有人上门修下水管,樊丽一个人在家,不懂。我得回去。”

王希明也急忙站起身,“那我也跟关勇哥走,咱俩一路。”

“你走什么?你这才喝了几杯酒啊?”关勇拍了拍张朝阳肩膀,“让朝阳陪着你继续喝,然后你给他偶尔献上一两首敬酒词啥的。哎朝阳!希明的敬酒词可好听了。呵呵!你一会儿听听哈!”说着,随张艳红一家往外走。

张朝阳和王希明都是精明人,一看这架势就懂得是咋回事儿。于是,站起身要出来送大家。关勇瞅瞅梁宝仓已经领着两个孩子走远了,他用身体挡在门口,用手指着张朝阳和王希明,“给你们俩一个单独相处的机会,赶紧把事儿给定下来哈!都老大不小的人了,一个孤男一个剩女,周边没有再适合你们的啦!咱们都是忙人,没有多余时间扯没用的。都抓点紧哈!加快进程。改革开放的步子要迈得大一些嘛!”

张艳红也指着张朝阳说:“我告诉你张朝阳,我是已经认希明当弟妹了,她也就是我们老张家的人了,你看着办。别磨磨叽叽的,不就这点事儿嘛!差不多少就办婚礼吧哈!”

关勇一拍巴掌,“姐说得对!认识这么多年了,相互都了解,天天在一起,明确了关系,我就联系酒店,咱们结婚,办席,喝酒,进洞房。”

王希明羞得脸通红,赶紧跑向里面,一下子坐在了椅子上。

张艳红使劲推了一把弟弟,“瞅啥!赶紧进屋吧!”说完,用力关上包房门。

张朝阳挠着脑袋转过身,看见王希明正大大方方地望向他。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里,清澈得如同秋光下的湖水。这眼神让张朝阳一愣,他猛然想起十二岁时那个飘着雪花的黄昏;他想起了自己从火车轮下抱起“咿呀”叫着的女婴;他还想起了那个弥留之际看他一眼的女婴妈妈。那女婴妈妈当时眼睛里就有这样一种期待的目光。女婴是王希明,王希明妈妈看到张朝阳抱走了自己的孩子,眼里最后的一线光就是这种,寄托,还有无限的期望。张朝阳都记得,并且刻骨铭心。因为这目光已经深深嵌入了他幼小的记忆里,并经常出现在睡梦中,以致成年之后还反复重播。张朝阳一直认为是自己当时的年龄太小,这种重大记忆已经在大脑皮层里生根发芽。今天他才猛然醒悟,原来在数十年前的冥冥之中,希明妈妈就已经决定把女儿交予他来照顾终身。

张朝阳慢慢走向王希明,就像十二岁那年走向火车肇事现场。王希明沿着车轮下的铁轨往外爬,并向他伸出小手。张朝阳把那个轻飘飘棉絮一样柔软的小女孩儿抱出来,并紧紧搂进怀里……

清晨四点半的五爱街,天色还有些昏暗,仅仅在东方的天空上,扯开了一道亮光。而此时,五爱街已经喧嚣起来,无数生意人聚集到服装城前。随着服装城大门一开,人流像潮水般涌了进去。

强子的面包车停在服装城外的马路牙子上,两个拉倒骑驴的力工卸下货物后推车走了。强子刚要上车,一只手拍了他肩膀一下。强子扭回头,浑身一哆嗦,赶紧点头哈腰地陪着笑脸。“哎呀!是关勇大哥。”

关勇瞅着强子,面无表情地一晃头,示意跟自己走。然后双手插兜走在前面,强子迈着小碎步紧紧跟随,不敢落下半步。

热闹路北面胡同里,冷冷清清没有行人。小南教堂高高的哥特式尖顶越过灰色大墙,矗立在清晨的天空中,低头垂看着即将发生的一切。

关勇停下脚步,回身瞅着强子。

强子心头一紧,裆下发凉。他强颜欢笑。“关勇大哥,有啥事儿咋的?”

“强子,了解我关勇的性格和为人吧?”关勇掏出一根香烟,点燃。

强子心里明镜似的,知道关勇为啥找他。于是开始装傻。“哥,我耳膜被打坏了,您大点声说话,我听不见。”

“真听不见?”关勇瞅着强子。

强子把耳朵探向关勇,“啥?哥你说啥?”

“听不见是吧?”关勇一笑,从兜里拿出一根粗大的二踢脚炮仗。“我听说你伤得是右侧耳朵,这样,我在你耳朵边上点一根儿这个,你要是纹丝没动,我就信了。这兜里还有五千块钱,算是我慰问你的一点心意。”

强子故作没听见,还瞅了一眼那个二踢脚。“哥,你拿这个干啥呀?”

关勇点点头,“好样的。来,咱们点个响儿哈!”说着,他狠抽几口烟,然后伸手从嘴上取下烟头。

强子使出臭无赖的混不吝硬气,撑着,假装不明白。

关勇右手拿着那根巨粗的二踢脚,伸到强子耳边,左手的烟头凑过去,就点燃了引信。那根导火索不长,迅速燃烧起来,发出“呲呲”响声。

强子神情自若、强装镇定。然而,仅仅片刻,强子突然双手捂着耳朵蹲在了地上。

“咣”的一声,二踢脚炸响,腾空而起。很快,“当”的一响,在半空中的教堂尖顶旁边二次爆炸,碎片纷纷飘落。

关勇撇着嘴斜眼瞅强子。“怎么的强子?你这著名的郊区癞子,今儿个怎么了?没钢了呢?”

强子带着哭腔瞅关勇。“哥,我知道你跟张朝阳的关系,那天在烧烤店,也是话赶话就赶到那儿了。其实事后我也挺后悔,知道哥你肯定得来找我。主要是我跟张朝阳也没啥交情,不像咱们。再说了,”强子站起身,“哥你是不知道,张朝阳他姐可烦人了,说话的时候,句句咬人。”

关勇一把抓住强子的头发,“你还好意思说知道我跟张朝阳的关系?说,我跟张朝阳是什么关系?”

强子急忙捂着脑袋求饶。“哥我错了。我错了。其实也怨我,显摆,想在老板面前露一手,替她出气。你不知道,张朝阳他姐骂我们李总来着。好了好了!咱不说了,钱我给你返回去。但你得匀我几天空儿,那天钱一到手我就花了点,还买了一双鞋。”

关勇撒开手,看着强子脚上穿着的新皮鞋。

强子从夹包里拿出一摞钱,整的零的一堆。“哥,我暂时凑不出那么多,这里也就三千多点,剩下的我下个月给你送过去。”

关勇接过钱,在手里颠了颠,把十块钱以下的一把毛票递还回去。“行了,就这么多吧!剩下的你也不用还了。但你以后给我记着点,张朝阳就是我关勇,关勇就是他张朝阳。记住了吗?”

“记住了。记住了。”

关勇一边把钱揣进衣兜一边说:“行了,我请你去吃早餐吧!”

“别别!”强子急忙说,“我来请。你还给我这么多零钱呢!呵呵!”

关勇伸胳膊搭在强子肩膀上,“行了行了,早餐能花几个钱,争啥呀?还是我来吧!”两个人说着,搂脖子抱腰地走向胡同外面。那些江湖好哥们儿的对话沿着狭窄胡同大墙传向清晨的天空。

“关勇大哥还是当年那样,一点没变。88年你带人去我们方家栏那边,把黄皮子那伙人给揍得啊!到现在我都记着呢!”

“好汉不提当年勇。现在老了。”

“不老不老,哥你正当年呢!呵呵!”

###(十九)

天空晴朗、风淡云清。

随着炮竹声响,一辆豪华婚车停在了酒店门前。佩戴红花的张朝阳挽着新娘王希明走下婚车。

张艳红一股风般迎上去,接过王希明手里的红盆,然后把一个大红包塞过去。二人乐呵呵拥抱在一起。张艳红终于以长辈的身份替弟弟娶来了媳妇,也算完成了父母的心愿。

众人一起欢呼。随后,闪光灯耀眼,新郎、新娘与亲朋好友合影。

巨大的酒店宴客厅内,张朝阳的亲朋好友坐满了几十张桌子。关勇一手拉着曹凤芝,一手拉着大壮,把他们娘俩让到一个离前台很近的餐桌位置上。“坐这儿,这地方视线好,一会儿看看张朝阳和王希明是怎么亲嘴的。哈哈哈!”

曹凤芝笑得“咯咯”的。“真是没想到啊!竟然朝阳能跟希明走到一起,实在不容易!”

“命~命啊!”大壮竟然说出了一句哲理。

关勇冲着大壮伸出大拇指,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嗨大壮!你咋没把媳妇带来?这个时间也不忙了,再说家里还有服务员。”

曹凤芝使劲一撇嘴。“可别提了关勇兄弟,咱家那个媳妇啊!哼哼!”

关勇笑了,问:“这咋的,说到儿媳妇,你咋还哼哼两声?”

曹凤芝嘴角微微抖了几下。

“呦!啥情况?”

“说出来不怕你笑话啊兄弟,这个媳妇,不安心跟咱家儿子过日子。”曹凤芝用眼角使劲儿夹了一下,仿佛要把儿媳妇拦腰斩断似的。“这女人,再也不是以前那个温温柔柔卖盒饭的小媳妇了。那时候她对我们家大壮多好啊!要不我儿子也不至于娶个寡妇。”

关勇赶紧摆手,“姐你可别胡思乱想的啦!人家大壮两口子都没啥事儿呢!你当老婆婆的可千万别多事儿。”

“嗨!”曹凤芝长长叹出一口气,好像心里藏着巨大委屈。“你是不知道啊!前几天,我们娘俩都被人欺负到家门口啦!”

“哎哟!咋还有这事儿?”关勇问。

“就因为咱家大壮打了自己媳妇几下,以前那死鬼的哥哥还不让了。”

“死鬼?哪个死鬼?”关勇猛然醒悟,“哦!你是说小六,小六的哥哥老四吧?”

曹凤芝一拍大腿,“可不咋地!就是那个拉倒骑驴的老四。说咱家欺负人,要把弟媳妇带走,不在咱家受气了。关勇你说这是什么话?你老四如今死了老婆,弟媳妇也改嫁了,你算干嘛吃的?咋的!你还惦记上前弟媳妇了?”曹凤芝拿起杯子喝了一口水,然后拉着关勇的手。“兄弟你是不知道,他还来咱家用手指着大壮,说要揍他。我儿子不服啊!俩人就在滚梯那块儿,打的啊!满地咕噜。那媳妇竟然偏向老四,你说气人不?这个女人啊!在咱家呆不长。”

曹凤芝说的,是一个月前的事儿。

那天,老四乘着服装城滚梯上到三楼,手里还拎着一个大袋子,他是刚刚给樊丽发货回来。一侧头,就看见电梯口旁边档口里,大壮正骑在秋花身上拼命殴打。

老四皱了皱眉,心里埋怨大壮妈也不知是安得什么心,总圈拢儿子打媳妇。大壮这小子缺心眼儿,浑身蛮力,打人没轻没重的还下死手。有一次把秋花的肋骨都打断了,咳嗽了半年多。虽然弟弟死了,弟妹改嫁往前迈一步也是正常。自己这个以前的大伯子不该管人家闲事儿。可是啊!小侄女总哭着往他家跑,“嗷嗷”哭诉妈妈挨打的情景。说到细节时,孩子浑身直突突。

老四痛苦地闭上眼睛,把脸扭向一边,一步迈向上行的滚梯。他不想看。老四心里一直敲打自己,“别管哈!人家事儿别管。你弟弟已经死了,如今秋花是别人家的。”可是,老四站在滚梯上,还是没忍住回了一下头。大壮这小子真不是人,把秋花按在地上,骑着,拳拳往脸上打,打得秋花满脸是血,可还是不依不饶。就连一帮路过的女顾客都看不下去了,吵嚷着让他住手。而曹凤芝就坐在档口里看着,像没事儿人似的不管不问。根本不拿儿媳妇当人。

老四双拳紧握,死死咬住牙,随着滚梯继续上升。这时,传来一个女邻居的喊声:“大壮啊!可不能这么打老婆。曹姐,你得管管啊!说句话吧?”

老四听见曹凤芝哼了一声,然后说:“这样的媳妇,该打。打到的老婆揉到的面,省得她总三心二意地合计别的男人。”

已经上到四楼的老四一转身,还是踏着下行的滚梯返了回来。他几步走到大壮身边,也不吱声,一把拎住骑在秋花身上的大壮衣领,猛一用力,就把大壮抡到了一边。

老四扶起趴在地上的前弟妹,心疼地看着她。“秋花啊!我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把你们从乡下带到这城里。要是还在老家,小六不能死,你也不会遭这份罪。”说到这儿,老四和秋花都流下了眼泪。

曹凤芝急了,两步跨过来。“老四你干啥?一个臭拉倒骑驴的,你想干啥?”

“干啥?”老四站直身体,红着眼睛怒视大壮母子。“曹凤芝,虽然我弟弟死了,我弟妹改嫁给你家傻子,但是,你们家也不能给秋花气受。”

“关你屁事儿?我家儿媳妇,我们是打是骂,那是我们自己的事儿,跟你个前大伯子有屁关系?你老婆得癌症死了,咋的,你又惦记前弟媳妇了?”此刻,曹凤芝就是一个泼妇,再现了五爱街曹疯子本色。

老四也不客气,与她针锋相对:“曹疯子你少说废话,别说秋花是我前弟妹,就是我老乡,也不能眼看着你们虐待她。”

这时,大壮扑了上来,抓住老四连打带咬。老四急了,满腔的怨气和痛恨,此刻都汇集到了拳头上,他也开始大打出手。后来,保安来了,还报了警。派出所要拘留大壮,因为他家暴、虐待妇女。曹凤芝疯子似的鼻涕眼泪、连哭带嚎。最后还是秋花心软了,跟派出所求情,说自己丈夫有点缺心眼儿,不太正常,求警察高抬贵手。这件事儿过去以后,曹凤芝和大壮都恨死了老四,对秋花也提高了防范。

一天中午,在服装城消防通道侧门外,老四挨着墙根儿蹲在地上。秋花靠着门,保持着适当的距离站着。因为这里平时经过的人少,秋花约老四来这儿唠几句家里磕。

秋花说:“哥,我想跟你商量个事儿。”

“你说吧!”老四一边低头抽烟一边应着。

“大妞跟着我嫁到老曹家,可现在老曹太太容不下她。我跟大壮后生的这个孩子年纪小,也有点缺心眼儿,还总欺负她。”秋花含着眼泪瞅老四,“四哥,我想把大妞送回农村娘家去,你看行不?省得她整天跟我提心吊胆过日子,遭罪。”

老四使劲儿抽了一口烟,然后用力吐出。“送回去干啥?都从农村出来了。人活着,不能往回走。”

秋花低下头,“我每次挨打,看她害怕的样子,我心疼。”

“那就把大妞给我吧!”老四猛抽几口烟,然后扔掉烟头,用力踩了一脚。“小六的孩子也是我们家的骨血,我有个儿子,把大妞给我,就又多了一个闺女。电视剧里说,有儿有女才算完美人生。那样的话,我也算完美了。”

秋花看着老四,笑了,使劲儿点了点头。从脸上流下的泪,纷纷滚落到了地上。“行!把大妞给四哥,我放心。”

老四仰起头,望着天空中飘浮的白云。“秋花啊!我想去南方,换个地方生活。其实,我们都应该换换生活的方式,不能这么认命地活着。”

“我咋换啊?女人,出一家进一家的,难。我都嫁两回了,不敢再换。”秋花也向老四目光所及的方向看去,那里,有几朵云抻着腰儿飘得很快。

老四叹了一口气,思忖良久,站起身,走了。

司仪拿着麦克风走上前台:“尊敬的各位来宾,女士先生们以及现场所有的挚爱亲朋好友们大家好!秋天是收获的季节,一对新人也将在这里放飞希望,融为一体。从今天起,张朝阳与王希明将培育爱情的常青树,共同分享人生的幸福果……”

此时,一辆奥迪轿车疯子般急速驶来,猛地停在了酒店大门口。李梅急匆匆从车里下来,直奔酒店里冲去。紧随其后,一辆桑塔纳2000型也火急火燎地停下,孙占喜和赵春丽追撵着李梅一起进了酒店。

婚礼大厅内,张朝阳笑容满面,把手里的鲜花捧着献给王希明。

主持人激情澎湃:“现在,就让我们一起为这对新人见证,让我们共同用掌声为他们祝福,祝福天下所有的有情人终成眷属,祝福张朝阳先生和王希明女士……”

就在这时,从音响里传来了一个女人激动地高喊声:“张朝阳!你凭什么骗我?”

这声音十分清脆,直接压住了主持人。全场人同时扭回头望向大厅门口。

李梅修长的身影像一把锋利的剑。她手里拿着门口的一个备用麦克风,气质优雅地沿着T型舞台的红毯,径直走向张朝阳和王希明。

主持人都懵了,竟然不知道此刻应该说些什么,只能瞅着新郎,愣呵呵冷场。

关勇大惊失色,几步冲向前台,挡在李梅面前。张艳红想一步迈向T型舞台,却没能跨上去,还是梁宝仓一把扶住老婆,然后,把她推了上去。

张艳红伸开双手,慌慌张张拦住李梅。“李梅呀!不是我说你,你咋又来了?我弟弟一结婚你就来闹,一结婚你就来砸场子。我都懒得跟你吵了我都,但凡我再年轻几岁,今天也得跟你拼了。李梅啊!虽然你是前妻,还是前妻前面的那个前妻,你有啥资格老来闹腾我们家朝阳啊?我们老张家欠你啥?啊?你跟我说说,我们该你的咋地?”

李梅没有搭理张艳红,她一把推开关勇的手。“关勇兄弟,这是感情私事儿,与你们外人无关。你们都不知道咋回事儿。”

关勇再次挡在李梅面前,“嫂子,朝阳正在举行婚礼,有啥话咱们一会儿后边说好吧?”

李梅摇了摇头,“不行!今天我就要在这大庭广众之下,跟他张朝阳把话说明白。”眼泪,随着李梅摇晃的头,簌簌扑落下来。李梅急忙伸手擦了一把。

这时,鸦雀无声的大厅里,传来了王希明的声音:“嫂子,今天这是干吗呀?怎么来闹我的婚礼了?”

李梅望着不远处的王希明,她强压怒火,脸上却浮出一丝艰难的微笑。“希明啊!妹子。抱歉哈!如果你嫁的是别人,嫂子还得给你随礼祝福呢!但是今天,说实话,这事儿跟你有关了。那张朝阳,”李梅咬着牙伸手一指,“他答应要娶我,要跟我复婚的。他给了我希望,他让我生活重新有了盼头。”李梅哽咽了,但是,很快就恢复了正常语气。“可是,张朝阳,你为什么反悔了?你为什么不直接对我说清楚?你为什么欺骗我的感情?你说。”

台下,瞬间传来唏嘘声,亲朋好友都在窃窃私语。

门外,很多人都循声向这个婚典大厅跑来,有服务员,有厨师,有带班经理,还有一些其他婚典厅里的好事者。他们相互传递着信息:这边厅里有闹婚的,一定是新郎在外面欠下了风流债。

张朝阳不能再沉默了,自己与李梅近期的关系以及二人之间发生的事件,他对王希明没有任何隐瞒。确定恋爱关系后,第一时间就把一切都讲得清清楚楚。因此,当面对李梅的大闹婚礼现场时,他既气愤又从容。

张朝阳平复了一下心情,然后从主持人手里拿过麦克风,向前几步,面对李梅。“李梅,今天是我的婚礼,你竟然又来闹了,还要我在所有亲朋好友面前把话说明白,那好吧!我张朝阳向来行得正走得直,不做苟且之事。咱们索性就把话都说在众人面前。”

“好样的张朝阳,我洗耳恭听。”李梅用手指拭去眼角的泪珠。“那你就说说是不是两个月前你答应要跟我复婚?”

“是。我说过。”张朝阳点头承认。台下立即又传来一阵喧哗。

张艳红惊得张大了嘴,看看张朝阳,又瞅瞅王希明。王希明竟然神情自若、波澜不惊。

张朝阳平和地望着李梅,语音变得轻柔。没有谴责的语气,反而更像聊天。“我们俩那天在南湖偶遇,一起划了游船。那是我们当年初恋时候最喜欢去的地方。那天,我们俩还谈到,既然现在各自单身,为何不能重新走回到一起。”

“是的。”李梅惊讶张朝阳并不否认这件事。

张朝阳略微停顿一下后,继续说:“那段期间,我不顾姐姐的拦阻,还跟你吃了饭,看了电影。各个方面,都几乎回到了初恋状态。这里解释一下,那时我跟希明还没有确定恋爱关系。”

“那天晚间,你还跟我去了我家。”李梅趁机插上一句,果然产生效果,台下立即传来一阵窃窃私语声。

“是啊!就是那天晚间我去你家,一杯茶都没喝完,却让我猛然冷静下来,决定不能跟你复婚。”张朝阳双手握紧麦克风,舔了舔嘴唇,“之后,为了冷却你我这点死灰复燃的感情,我决定冷处理。不再理你,更不会提及复婚的事儿。”

“为啥?为啥不能复婚?”

“非要让我再说明吗?这里众目睽睽。”

“说吧!我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李梅非常坚定。

张朝阳一笑,伸手挠了挠脸。“好!既然事已至此,那就明说了吧!我发现你有男人。而你在有男人的前提下,还要跟我复婚,你说我能答应吗?”

李梅惊愕地瞪大了眼睛。“我有男人?你把话说清楚。”

张朝阳咬了咬嘴唇,说:“你家里有男人的鞋子。在鞋柜里,有好几双大号的男款运动鞋。也就是说,那个男人比我个子高,年纪很轻。别跟我说鞋子是你儿子的,你儿子虚岁才九岁,虽然学篮球,但他毕竟还是孩子。他鞋子也都在鞋柜里,我分得清。”

李梅吃惊地望着张朝阳,渐渐地,眼睛里流出了泪水。“就因为你发现了这个?就因为这个你那天转身就走了?”

张朝阳点点头,“是啊!你了解我的性格,我这人,什么事儿都不愿意挑破窗户纸,得饶人处且饶人吧!尽量别把事情弄得让对方难堪。”

李梅的泪水再次难以抑制地扑落下来,她仰起头,望着棚顶无数耀眼的射灯,内心五味杂陈却又无限委屈。她怨恨老天爷对自己残忍踢打和无情捉弄。良久,李梅擦了擦脸上的泪水,叹了口气。“张朝阳啊张朝阳!咱们俩啊!真是命里没有缘啊!那几双鞋子,都是我给孩子买来的限量版耐克和乔丹(运动)鞋。六双鞋六个款式,从四三码到四四码和四五码,每款一双,每个型号两双。我儿子虽然才九岁,你也知道他是打篮球的,将来一定都能穿上。你张朝阳也是眼瞎啊!那六双运动鞋,是三个型号你都没看出来吗?我他妈李梅家里同时养了三个男人吗?还每人给他们发两双运动鞋穿是吗?你说话啊张朝阳!你说话!”

这回轮到张朝阳吃惊了,他脑海中迅速回顾当时的场景,好像还真是李梅说的那样。哎呀!那不是,那不是误会了李梅!自己当时真是一时急了,忽略了一些逻辑问题。

“我,我还真没挨个看型号。好几双在鞋柜上面,就是看着挺大的。”张朝阳明显失去了刚才的底气。

“放屁!张朝阳!”李梅已经泪如泉涌,“你这事儿做得,让我说你什么好啊?张朝阳!张朝阳!”

关勇急忙拉着李梅的胳膊。“嫂子,你们这是误会了。刚才你也说了,你们是真没缘分。既然没缘分,那就别强求。现在朝阳跟希明也已经领证结婚了,嫂子,兄弟以后再帮你找个好的。”

“滚一边去。”李梅怒吼一声,眼珠子都红了。

此时,赵春丽和孙占喜都已经跨上台子,走到了李梅身边。

关勇看一眼孙占喜,冲他使了一个眼色。

孙占喜急忙满脸堆笑,“误会!误会!李总啊!咱们走吧!公司还有那么多事儿呢!忙。咱先回去。等他们过了今天,我必须跟张朝阳说道说道。这事儿整的,真他妈膈应人!”他瞅着张朝阳,挤了挤眼睛,然后抬高语调。“你必须得给我们一个态度。神马玩意儿啊这是?走走走,李总,咱们先回去。”

孙占喜和赵春丽、关勇一起连拉带拽地把李梅送出了婚礼大厅。就在出门口的时候,李梅突然转回身,红着眼睛怒吼:“张朝阳,你等着,我会用这辈子跟你死磕。我要让你今后的人生,步步有陷阱,随时遭冷箭。我要让你如履薄冰、举步维艰。我要让你战战兢兢、如坐针毡地走完自己的余生。”

张朝阳神情沮丧地瞅着大门口的李梅最后被多人拽走,那扇弹簧大门悠荡几下最后关合。一关一合中,把外面的旧时光夹得粉碎。如同躺在病床上的老人怀旧时那最后一丝记忆,虚幻而又朦胧。

那天午夜下了一场大雨,据说是几十年不遇的强对流天气。狂风呼啸、飞沙走石,之后拳头大的冰雹劈头盖脸倾泻下来,打得万物垂头丧气。一个心怀仇恨的女人坐在被冰雹砸碎了风挡玻璃的奥迪车里,流着眼泪大骂苍天欺负她这孤儿寡母。然后,奥迪车就被桥洞积水淹熄火了。女人咬牙切齿发下毒誓,余生唯一目的就是搞垮张朝阳。那晚,雷声浩荡、闪电耀眼,仿佛无数唱美声的女人凄厉嘶喊着从天边滚滚而来。这也注定了数年后必将发生的一场博弈与鏖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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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比拼
《大市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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