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未出孝舅舅逼嫁(一)

咸平六年,饶州昌南镇。

苦夏日长。

尖锐的蝉鸣一声比一声高,与办白事奏响的唢呐声一起,构成了陶昭青关于这个夏天的全部记忆。

陶昭青穿着生麻布孝服,坐在小院里揉一团瓷泥。

在昌南镇,冉冉弥升的窑烟昼夜不息。

有道是“新平冶陶,始于汉世”,昌南古称新平,早在百年之前,这里的祖先就会抟土为坯,掘地为穴,以火烧土,制作陶器。

“阿昭姐,出事儿了!”

倒嗓期少年这尖锐的一声吼,打破了小院的宁静。

陶昭青没有抬头,仍旧在揉那团瓷土。

一个十五六岁左右的少年人翻过院墙,急匆匆地跑到陶昭青面前:“大事不好了!阿昭姐,别揉这团泥巴了,我刚从祠堂那边回来,霍大伯他们正在商量,要将霍元宝这个傻子说给你!”

少年名叫霍起,是霍家瓷窑专门负责烧窑的把桩师傅的小儿子,他进院便如同树干上的鸣蝉一般,喳喳地念叨不停。

“霍老爷刚新丧,这些大人的心怎么这么狠,那霍元宝都快三十了,根本没有好人家愿意同他说亲,他不仅傻还爱打人,整日里歪着个嘴臭烘烘的,怎么能让你嫁给他呢?”

与霍起这火急火燎的模样相反,陶昭青十分沉静,那团瓷土已经揉好,她拿起来掂了掂,走到坯车旁,开始拉坯。

霍起寸步不离地跟在陶昭青身后,一个人说得也也热闹:“一定是霍爷去世前,将十三座瓷窑都留给了你,他们嫉妒!”

陶昭青对这点倒是认同,她轻声道:“他们想要这十三座瓷窑。”

霍起越说越愤慨:“可是霍大伯、霍二伯也不睁开眼睛看一看,别说是霍家,整个昌南镇都没有人比阿昭姐更会做瓷。霍爷说了,阿昭姐是在昌南镇百年一遇的制瓷天才,会带领昌南瓷闻名天下的,他们怎么能配个傻子给你?”

陶昭青垂眸看着逐渐成型的瓷坯,向霍起解释道:“我父母去世得早,自小跟在外祖父身边长大,幸得外祖父悉心教养。可我只是个外孙女,霍家族人众多,外祖父若直接将全部瓷窑留给我,担心有人不满,便提前跟两位舅舅说好,这是给我的嫁妆,不可让旁人拿去。”

霍起明白了:“难怪他们要把霍元宝给你说亲呢,这样一来,瓷窑不过是倒腾个手的功夫,又收回到他们手里了。霍大伯和霍二伯也太坏了,明明答应了霍爷要照顾你,可霍爷才走多久呀,就找了这样一门亲事欺负人。”

陶昭青没有同霍起说太多,她知道人心都是偏这长的,外祖父偏心她,两位舅舅偏心自己的孩子,大家都有各自的立场。

“霍起,我需要你帮个忙。”

外祖父去世后,这世上最后一个会偏心陶昭青的人也走了,如今的陶昭青至亲全无,孑然一人,这些瓷窑是外祖父留给她最后的东西,她不能拱手让人。

“明日卯时,请这十三座瓷窑的管事来昌河东头的那座瓷窑,我有些东西要给他们看一看。若有不肯来的,你就同他们说,我有能让瓷更值钱的法子。”

霍起眼睛一亮,高声应道:“好嘞,阿昭姐放心,谁要是不肯来,拖我也要将他们拖过来!”

这番话说完,瓷土也在陶昭青的手里一点点成形,是个手臂大小的梅瓶。

做瓷的时候,陶昭青总是会想到外祖父霍钧。

她跟外祖父学做的第一件瓷器就是瓶。透过这已成形的瓷瓶,陶昭青仿佛能看见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略微佝偻着腰站在坯车旁,眉目慈善,一字一句地教她——瓶乃汲水之器,水利万物,故制瓶乃德功,学瓷之人,首当学瓶。

瓷瓶成形,坯车缓缓停下,陶昭青记忆里的那个老人,也随着渐缓的转轮,如一阵青烟似的消散。

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人会站在陶昭青的身旁,细致耐心地教她做瓷了。

“糟糕,阿昭姐,他们来了!”

霍起眼尖,隔着老远就看见乌泱泱的一行人朝陶昭青的小院走来,为首的正是陶昭青的大舅和二舅,除了霍家族人,这二人还带了个穿着大红衣裳、簪着大红绢花的媒婆。

霍起的父亲也在队伍里,他连忙进来拎着霍起的后颈皮:“祠堂外果然是你这个臭小子在偷听,跟我回家!”

霍起像个小鸡仔一样在父亲的手里挣扎:“放开我,爹,你们的良心是被狗吃了吗,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那个霍元宝是个流口水的傻子啊——”

“大人的事情你少管。”说罢,霍起便被他爹捂着嘴巴拖走了。

陶昭青的两个舅舅背着手站在院门口,霍大郎沉声开口:“昭青啊,爹临死之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其余的孙子孙女他是一个也不记得,就怕你吃一点亏,故而把我们霍家的瓷窑全都留给了你。”

霍二郎道:“老爹偏爱你,这也无妨。大家都心疼你无父无母,最是可怜,也无人要与你争什么。只是霍家在昌南镇也算是个大家族,不少人要靠这些瓷窑讨生活,若这些瓷窑都给了你,你小小年纪独自一人支撑不起,败送了家业,大家以后的日子也不好过。”

这两位舅舅就跟台上的戏角儿念戏文似的,你一句我一句,口口声声都是为了陶昭青好。

霍大郎道:“我们合计着,该给你在家族的儿郎里找一门好亲事,这样以后既有人照顾你,我们也仍旧是一家人,这瓷窑的买卖仍可以一起做。”

霍二郎对他哥的话连连点头:“族中适龄的儿郎中,就属霍元宝同你最相配,他是三房的独子,三太奶奶最挂念他,你俩一个孤女,一个傻子,都是老一辈的心头肉,正好凑在一处过日子。”

跟着霍家大郎二郎来的这群男人哄笑出声,甚至说起了下流话来。

“大哥记得找个大夫,提前给傻子检查一下身子,看还能不能行,免得以后陶氏生了孩子,说不清楚咯。”

“诶……霍元宝虽然是个傻子,但经常被人看见他盯着河边洗衣服的女人流口水。都是男人,连村口的狗都晓得怎么干,哪怕是傻子也是会的,大可放心。”

“陶氏以后就好好照顾你的傻丈夫,老爷子是糊涂了,这男人们的买卖哪能让女人掺和,只要你听话,我们霍家是厚道人家,必不会少你一口饭吃的。”

陶昭青听见他们说起外祖父,面色一变,她站了起来,斥问众人:“外祖父七七之日还未过,两位舅舅怎么敢领着媒人上门,就不怕扰了外祖父的魂灵吗?”

她指了指满院挂着的白色挽幛,屋檐下那写着“奠”字的灯笼都还没有收,院落角边昨夜烧的纸钱香烛灰烬还在,满院仍是刚办完丧事的模样。

霍大郎脸上堆出一个跟殡葬用的纸扎人一般假的笑,道:“舅舅们都是为了你好,阿爹生前最疼你,哪舍得你受委屈。我知道你准备守孝三年,是个有孝心的好孩子,但是女儿家耽误不得,你如今也十七了,再等三年就晚了呀。”

媒人抚摸着她头上那朵有些扎眼的红花,笑眯眯地帮腔:“姑娘放心,只要在孝期百日里,把亲事定下来就行,老人家不会怪罪的。你父母俱亡,今日幸而有舅舅同你做主,让你免受这独自一人的孤苦,你就将庚帖给我,我去给你和那霍元宝合八字。”

这一群人就好像看不见这满屋新丧的一片白,也看不见陶昭青身上的孝服麻衣,他们人人都笑得开怀,人人也都笑得可憎。

媒婆发髻上的那红绢花像一团刺目的血渍,在陶昭青的眼前化开。

陶昭青似乎咬破了嘴唇,满嘴都是铁锈味,她转身抄起釉缸里用来搅拌釉料的长木棍,狠狠地往霍大郎、霍二郎和媒婆几人身前一甩。

这一行人没想到陶昭青会直接动手,吓得慌忙后退,惊呼道:“陶昭青,你干什么!”

灰白色的釉水溅到了几人身上,媒婆那朵红绢花瞬间就变成了斑驳的红白花。

木棍被陶昭青高高举起,釉水顺着棍身滴落到她的手背上,像是一滴滴的眼泪。

陶昭青的声音有几分嘶哑:“各位叔伯都是昌南镇有头有脸的人物,今日却堵在我一个小小孤女家门外,不顾我新丧的外祖父,言辞腌臜,逼迫我嫁与一个傻子,何等的可恶?若再有人不敬我外祖父的亡灵,我就是拼了这一条命,也要去县衙告到各位身败名裂——”

霍家二郎被釉水迷了眼睛,他破口大骂:“不识好歹的贱人,别给脸不要脸!”

霍家大郎拦了一下骂骂咧咧的霍二郎,摆出一副苦口婆心的样子,唱起了白脸:“昭青,你无父无母一个人,不成亲的话,日子怎么过得下去?舅舅不会害你的,霍元宝是会心疼人的。”

陶昭青握住棍子的手一紧,瞬息之间,她在心里做了决断,冷声道:“我的亲事不劳各位费心,我爹在任翰林学士时,已替我与汴京褚氏定了亲事。”

霍二郎没忍住,竟笑出了声:“陶昭青,你爹娘已经死了十年,这十年褚家何曾来问过你一句?你一个父母双亡的乡野孤女,天煞孤星的命,也就能配个傻子,怎么会有汴京城里的高门贵族来同你成亲?”

陶昭青从怀里掏出一块青玉夔纹玉佩:“我有信物在此。外祖父去世前,都还惦念着这门亲事,他说褚家是诗礼世家,高门大族最是重诺,他已给汴京写了信,要求履行这门婚约。各位还是快点离开吧,我的事情外祖父早有安排。”

霍二郎哈了一声:“好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女娘,你也不想想,连个县令我们都不能轻易见着,我爹还能把信寄到褚家?收起你这颗想要攀附权贵的心,踏踏实实地按照我们给你选好的路走,不好吗?”

陶昭青很坚定地摇头:“不好。我的路,我自己决定。”

霍大郎眼珠子一转,问:“陶昭青,你说我爹给褚家写了信,这封信是什么时候寄去汴京的?”

陶昭青抬眼:“这就不用你们操心了。”

“纵然你不说,答案也很清楚了。”霍大郎冷笑一声,“阿爹去世了月余,哪怕是他死前寄的信,现在也该到汴京了,褚家来人了吗?褚家回信了吗?不要再自欺欺人了,那些达官贵人最是无情,你爹被贬官后,这门亲事就作废了!”

陶昭青重重地将木棍置于地上:“那又如何,只要褚家一日不来退亲,婚约一日就在,我便一直等着,总不至于未出孝就与一个傻子成亲。”

霍二郎脸色铁青:“陶昭青,你可不要不识好歹!”

霍大郎倒是笑了一下,他用袖子擦干了身上的釉水:“也罢,既然你愿意等,那就等。我爹留给你的是嫁妆,那按照规矩,这些瓷窑就等你出嫁时再给你,你就算想等褚家一辈子也可以,我们走吧。”

陶昭青目送着霍家一行人离开,她缓缓垂下眼,轻声道:“不用等太久的。”

今夜月色皎洁,银箔似的一层月光落到院里,待人群散尽,陶昭青拖着自个儿那瘦长的影子,踩碎了月光,步履沉重地走到厨房灶间。

灶上熬的是一副中药,灶膛里柴火正旺,火光映亮了陶昭青半边面颊,明丽如六月的石榴花。

药罐子咕噜噜地冒出药汁,陶昭青撤了火,取出一个青瓷碗。瓷碗壁薄透亮,色泽如玉,将这黝黑的药汁倒进去,也显出了几分不一样的贵气。

陶昭青拿出一个木盘,端起这碗药,走到院子的东边厢房,轻敲了三下门。

厢房里没有点灯,黢黑一片,陶昭青等了一会子还是无人应答,开口道:“到了该喝药的时辰,我要进来了。”

吱地一声,木门被推开,月光随着这扇被推开的门一起涌了进去,恰好照亮了里头靠坐在床边的男子。

男子侧脸看向陶昭青,月色如霜,陶昭青迈步往里走的动作一顿。

这实在是很惊艳的一瞥。

陶昭青三日前在浮梁山上挖瓷土时,捡到了一个重伤的男子。

捡到这个男子时,只注意到他昂贵的衣料和玉饰,待给他洗净脸上的血污后,才发现他容貌不凡——眉骨深邃,鼻梁高挺,是最好的工笔画也描摹不出的好模样。

难怪人说画龙贵在点睛,这男子如今睁开了眼,他这双眼睛里像藏了千山万壑,黑亮滢润,熠熠明亮,仿佛能直接看到人心里去,连月光也要逊色几分了。

“外面这么大的动静,我想你也该醒了。”陶昭青将还冒着热乎气的汤药放到床边,“前日我去浮梁山上挖瓷土,见你重伤晕倒在山谷里,便找人将你背了回来。我不知你姓甚名谁,也不知道你的来历,便没有报官,一切待你伤好后自行决断。”

“多谢姑娘救命之恩。”男人只说了两句话,便捂嘴咳嗽了起来,他手背、脖颈处多有擦伤,伤口深的地方隐约见骨。

陶昭青的目光落到那碗药上:“先喝药吧。”

这好看的男人瞧了一眼那一碗黝黑的药汁,又看向了陶昭青,没有什么防备的将这碗药喝了下去。

陶昭青轻轻地呼出一口气,她起身拿出火折子,点燃了屋内的烛火,背过身问道:“不知郎君怎么称呼?”

男人大半张脸都隐在烛光后,他顿了顿,才告诉陶昭青:“我姓云,单名一个廷字。”

陶昭青察觉到了他那一瞬间的停顿,也明白他是在那一眨眼的功夫,编了个假名字,但她没说破,转过身来,低声道:“我想请你帮我一个忙。”

###

第一章 未出孝舅舅逼嫁(一)
《尽逐春风》
免费计数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