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未出孝舅舅逼嫁 (二)
自称云廷的男人抬眼看向陶昭青:“姑娘于我有救命之恩,有什么要求,但说无妨。”陶昭青的语速略有些快:“我看你衣着,应当是大户人家出身,而浮梁山并无山贼,你却肩窝被人一剑捅穿滚落山崖,想来必是仇杀,但我不会问你的来路——你身上的伤势颇重,至少还得再休养一个月,我只想请你在这一个月的时间里,假扮一个人。”云廷眼皮一掀,目光有几分凌厉,语气却有意放轻了:“姑娘别误会,我只是北方一大户人家里的账房,此番遭难,是因为察觉主家的账务有问题,惹到了管事,才一路被追杀至此。”陶昭青的指尖紧紧地掐进掌心的软肉里,这痛感让她清醒:“你穿着用云锦裁剪的衣袍,用一整块透亮无杂色的独山玉雕成的玉冠束发,竟只是个账房?我们昌南镇的县令,可都没有你讲究。”“我知你姓名是假,经历是假,既然全部都是假,再假一点又何妨?”烛火摇曳,两人交叠的影子映在窗户上,一站一坐,都十分紧绷。“如果不是姑娘将我从山中救回,我此刻恐怕已经殒命了。”云廷略微思索了一会儿,便先退让了,“姑娘想让我假扮成谁?”陶昭青垂眸:“我要你假扮的人姓褚,你既从北方来,可听说过汴京褚氏?褚氏百年豪门,数代公卿,我幼时父母尚在,曾替我与褚氏三郎订过亲,后来我家败落,这门婚约早已做不得数。可如今我外祖父身亡,亲戚们以‘嫁妆’之名扣下了外祖父留给我的瓷窑,并想将我嫁给霍家族中的傻儿——”其实拿回瓷窑未必没有其他的方法,但舅舅们到底是外祖父的亲子,陶昭青不想让外祖父难过,她既救下了这男子,刚好用他来做个挡箭牌。“你在昌南镇养伤的这个月,我们假装成亲,我会用这一个月的时间拿回瓷窑,到时候你去留随意,如需金银财物,我也一并奉上。”陶昭青上前一步,看向男人,“这对你来说,何尝不是一个隐瞒行踪的法子?”这可算不上隐瞒行踪的好法子。云廷脸上的表情很复杂,他那双眼睛里,既有错愕,又有惊疑,还有许多陶昭青看不懂的情绪,直到烛火结了灯花,发出噼啪的一声,他才陡然回神,既没答应,也没拒绝,反倒问:“说了许多,倒还不知姑娘的名字?”“陶昭青,昭昭日月明,草木犹青华。”陶昭青道,“我是个制瓷师,这些瓷窑对我意义非凡,倘若你——”陶昭青咬咬牙,决定还是做个恶人,她深吸一口气,拿起那个装汤药的瓷碗,冷声道:“对不住,但是今日这忙,你非帮我不可。我已在你方才喝的药里下了毒,解药一共三粒,你只有答应我,我才会每隔十日给你一枚解药。”“你下了毒?”云廷的目光落到那个瓷碗上,看不出来他相不相信陶昭青的话。陶昭青仍旧死死地掐着自己掌心的软肉,不敢让自己在这陌生男人面前露怯一分:“你若不答应我,我真的会毒死你,就当你这条命我不救了,还给山神,还给鬼差。”云廷扶着床沿,坐直了身子,他用没受伤的那只手拉了一下陶昭青的衣摆,咳嗽了一声:“陶姑娘,我没说不答应你。只是不知道你要我假扮的那位褚氏郎君姓甚名谁,有何特征,我也好扮得真一些。”“指腹为婚的娃娃亲,我哪知道他姓甚名谁?”陶昭青眉头轻蹙,“我还未晓事,我爹就被贬官了,我从未见过褚家的人,只知道他行三,你便叫褚三郎好了。名字也不重要,你只管给自己的名字前冠个姓氏,我们昌南镇离汴京千百里,连城门往那边开都没人知道,你随便怎么说都可以。”云廷的目光别有深意,他又问:“那可有信物之类的东西?”陶昭青从怀里拿出一块青玉夔纹玉佩,递给云廷:“这玉佩是一对,一半在我这里,另一半应该在褚家,但不知被那位褚三郎丢在哪里了,恐怕这辈子也看不到了。”云廷从陶昭青手里拿过玉佩有些过急了,他手伸得太长,牵动了伤口,又撕心裂肺地咳起来,眼睛里甚至出现一些深红的血丝。这青玉夔纹玉佩被云廷拿在手里,他翻来覆去地看了几遍,最后发出了一声低笑:“我曾经也订过一门亲事,只是没几年便听说那小女娃害病死了,可见这世情起起伏伏,婚约最做不得数。”陶昭青颔首:“婚约这事,说得好听是缘分天定,说得难听便是一纸空文,想要反悔易如反掌,如何能做得数?”云廷将那块青玉夔纹玉佩郑重地交还给陶昭青:“陶姑娘收好,这件事我答应你。”陶昭青松了一口气。云廷闭上了眼睛,又靠回了床前:“褚云廷不好听,干脆颠倒过来,我们就叫那褚家三郎褚廷昀吧,‘昀’是日光的那个昀。”“褚家三郎褚廷昀,今年二十有四,在三司都勾院当差。为守旧日之约,特来昌南镇寻找陶家女娘,路遇贼寇,幸得你相救,未曾想,救人之人正是所寻之人,可见是一段正缘。”陶昭青连连点头,忍不住看向紧闭双眸的云廷:“不愧是外边来的贵人,这话说得我都要当真了。既然你已经答应了,我便不打扰你休息了。”说罢,陶昭青转身出去,替云廷带上了厢房的门。屋里头,云廷睁开了眼睛。或者应当这样说,化名云廷的褚廷昀睁开了眼睛。他叹息一声,摸了摸自己受伤的肩膀,头一次觉得天意竟然如此弄人,他居然受人所托,要假扮他自己。这人还是那位曾经与他定过亲的陶家姑娘。一直以来,长辈对他说的都是陶家姑娘在随父流放的过程中害病去世了,他也为那小女娘惋惜过,朝登天子堂,暮为流放鬼,人世间的起起落落就是如此不留情分。谁能想到,当年那个不过垂髫的小女娃,竟在这偏远的昌南镇扎了根,如同山野间充满生命力的兰草,不畏山风也不畏骤雨,茁壮灿烂地盛开了。翌日清晨,天刚拂晓,山峦间还缭绕着一圈朦胧的白雾,陶昭青提了个食盒,轻手轻脚地从小院里出去了。她迎着晨光,沿着波光粼粼的昌河,走到霍家最大的一座瓷窑前。窑炉冒着滚滚青烟,与山间的雾气混在一起。守窑的老汉打了个哈欠,一揉眼睛看见陶昭青应面走来,忙起身打招呼:“青娘,这么早就过来了?你上次送来的那批瓷坯今日开窑,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陶昭青将食盒交给霍老汉:“辛苦霍伯守了这么久,您吃点东西休息会儿,今日我请了霍家瓷窑所有的掌柜过来,等人都来齐了,就当着大伙儿的面开窑。”霍老汉耷拉着的脑袋伸直了:“青娘,你——定是你那个舅舅为难于你,老爷的话他们是一点都不听啊!”霍家十三座瓷窑,一共有五位管事,除了昌河渡口这座由霍老汉管着的昌口窑,剩下的都由余下四位管事掌管。管事们都是霍家人,待霍大郎和霍二郎自然比陶昭青亲近。陶昭青在瓷窑时总是很沉静的,她朝霍老汉露出一个胸有成竹的笑:“霍伯,这一炉瓷器的品质,我有信心。”这是陶昭青在外祖父去世后做的第一批瓷,用了她全部的感情和技巧,在整个昌南镇,都不会有比这更好的瓷器了。霍老汉闻言,也连连点头:“是的,老头子给这炉瓷添柴的时候,半夜里听这噼啪声,就知道没有比这更好的瓷了,霍老爷说青娘是天才,我老头子是信的!那些个不长眼的东西,看不起女人,搞得好像他不是从娘肚子里钻出来的一样,呸。”陶昭青拖着一张红木高脚靠背椅,摆在炉窑前头,先坐了下来。炉火已歇,余温犹热,陶昭青捡了把蒲扇,不紧不慢地摇着扇子等人。卯时一刻,四位管事们才慢吞吞地一同过来。霍起提着一根长棍,走在四人身后,他一看见陶昭青就露出个灿烂的笑,跟村口摇尾巴的小狗似的:“阿昭姐,人我都带来咯!”人都来了,陶昭青却仍旧坐在椅子上摇蒲扇,没有要起身迎接的意思,霍家二掌柜面露不满:“陶昭青,你把我们叫过来干什么?”“有没有点规矩,长辈站着你坐着?陶昭青摇蒲扇的动作一顿,她轻轻地叹了口气:“自从外祖父离世后,我的‘长辈’就很多,只要是个姓霍的,就能给我摆一回长辈的架子。”“可论规矩,外祖父已经在遗嘱里将这十三座瓷窑留给我了,诸位‘长辈’也该叫我一声东家。东家见管事的,不能坐着吗?”这四位管事的明显不屑:“好大的口气,这么多的瓷窑,你一个女人家,居然就想要吃下去?”“女人怎么了?女人不能抟土、不能制坯,不能烧瓷?”陶昭青抬起下巴,用蒲扇指向第一个管事,“霍大管事手头上管着北边五座瓷窑,每月能烧四大窑,出货不过百件,多以瓷碗瓷碟等日用器物为主,每样能卖出十文钱都算好运气了。”霍大管事面露惊讶之色:“你如何能知道?”陶昭青掀起眼皮,乜了他一眼:“我既不瞎也不聋,如何不知道?我还知道,霍大管事手头上的五座窑,已经是四位管事手头上经营最好的了,余下的各个瓷窑每月也不过烧出个几十件瓷,卖个五六文钱,补贴农闲家用罢了。”四位管事的面面相觑,一时竟不知道该如何回陶昭青的话。陶昭青放下蒲扇,站了起来,高声道:“今日将四位管事请过来,就是让你们也知道,为什么外祖父要将这十三座瓷窑留给我!”霍老汉提着香烛篮子过来,弯腰递给陶昭青:“青娘,拜过窑神,就开窑吧。”陶昭青接过香烛,走到炉窑前供着窑神像处,用烛火点燃三柱清香,三拜后插到神像前的香炉中。窑神头顶盖着红布,青烟袅袅升起,模糊了神像低垂的眉眼。陶昭青敬香之后,转身走到窑炉前:“今日就让你们明白,你们那十二座窑加起来忙活一个月,也不如我昌口窑的一炉瓷,开窑!”陶昭青的话音一落,霍老汉和霍起就一左一右走到窑炉前,他们戴着厚棉布的手套,取开窑炉前的挡板,缓缓拉开了窑门。一股热浪扑面而来,四位管事却谁也不肯落后,都挤到窑口,眼巴巴地等着霍老汉和霍起往外抬瓷器。“昌东瓷——出窑咯——”霍老汉拔高嗓门吆喝了一声,搬出了第一批匣钵。匣钵是用耐火土石做的笼盔,用来保护刚做好的素坯不会在烧制过程中,因为直接接触到火影响成色。昌南镇已经有些瓷窑会在烧瓷时使用匣钵,但没有人像陶昭青一般,所用匣钵皆为规整的圆筒形,整齐地叠放在窑炉中,这样大大地增加一次可以烧制的瓷坯数量,这一炉少说也有二三百个瓷器。四位管事的迫不及待地催着霍老汉:“快点打开看看……”霍老汉掀开匣钵,这里头竟不是常见的碟儿碗儿,而是四个荷叶形状的笔洗,笔洗呈现出淡淡的青色,瓷釉光洁透亮,瓷形流畅写意,这器意绝非凡品,大管事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惊呼:“好瓷!”二管事催促霍老汉:“下一个呢,下一个也打开看看!”下一个匣钵打开,里面是一对酒壶,壶嘴纤细挺拔,壶把手弯曲如半月,壶身还做了厚瓣莲花的纹样,这器型已巧夺天工,更兼之釉色如青玉,饱满莹润,让人忍不住拿在手里摩挲。“好壶,真是好壶!”霍起面露得意之色,一下子打开了七八个匣钵,里面有大如贯耳瓶,精致如玉壶春瓶,亦或是葵花纹的盘,莲花口的盏,都精美非凡。随着一个个匣钵被打开,里面甚至还有不少陶昭青的炫技之作——造型复杂的镂空缠枝莲纹香薰炉、饕餮双耳葫芦瓶、兽头提花流云壶……“这兽纹精致至此,栩栩如生,兽头上的眼睛好似会动一般,就像要活过来一样,妙得很啊!”管事们皆心服口服,几人相互对视一眼,随后齐齐抬手,抬手向陶昭青深揖:“此前不知道东家的本事,多有冒犯,还请东家宽恕则个。”陶昭青抬起头,越过四人看向奔流不息的昌东河,沉声道:“昌南镇冶瓷已有百年之久,先祖陶玉曾经还挑着瓷器上京,名盛一时。但自始至终,我们的瓷器都是作为农闲时的补充,并没有形成专门的营生。外祖父故去前,将霍家的祖产分开,田产茶山留给了舅舅们,独将瓷窑留给我,就是希望我能够发展出一条以瓷为生的路子。”背靠浮梁山,面向昌东河,昌南冶瓷自有其得天独厚的优势,陶昭青的外祖父希望,陶昭青能带着昌南瓷走出这绵延的浮梁山,让车马所及之处,都能有昌南瓷。陶昭青重新坐回了那张椅子上,坐得四平八稳,四位管事皆垂首站在她的下首:“跟着我的二位舅舅,你们能继续赚这卖瓷碗的十文钱。跟着我,你们的瓷窑都能像这昌东窑一般,烧出一样精致的瓷器。”“选哪一个,心里有数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