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未出孝舅舅逼嫁 (三)
四位管事的眼珠子都恨不得掉进陶昭青的瓷器里,心里还能没数?陶昭青话音一落,四人便齐声道:“我等愿意追随东家!”陶昭青并不意外他们的选择,她再次摇起蒲扇,此时的情景已与方才截然不同:“制瓷不难,诸位回去每个瓷口挑上两名瓷工、一名窑工,选好后带到昌口窑来,我会将我之所学,尽数教给他们。”四名管事面露喜色:“一定挑选些机敏灵醒的,定不让东家费太多心。”陶昭青的嘴角微微勾起:“随人一同交过来的,还有各个窑口的账本和库房的钥匙。这不难吧?”“这……”瓷窑虽都是霍家的,但哪个管事没点暗账,原以为陶昭青只是个弱质孤女,霍老爷去世后必定守不住这些瓷窑,没想到她竟是个有手段。几个管事的眼神飘忽,但陶昭青也不催,就这样摇着蒲扇含笑看着他们。“这不难!”最后管事们还是咬着牙应了下来,“东家接手瓷窑,查账是应该的,过往若有疏漏之处,还望东家宽宏,今后必尽心为东家做事。”陶昭青颔首:“自然如此,管事们也放心,昨日种种皆是昨日果,我看的是将来。今日这些瓷器,管事们若有特别喜欢的,也都挑一件带回去吧,权当是这么大热天,把管事们叫过来看开窑的见面礼了。”陶昭青这一紧一松,一张一弛,先立威再怀柔的手段,让这几个管事的不得不服。这四人假意推辞了一番后,喜上眉梢地抱着兽首壶、美人瓶、莲花香炉和夔纹盘走了。霍老汉和霍起留下来将这批瓷器收入昌东窑的仓库里,仓库中已经囤积了将近千件精美的瓷器,霍老汉问:“青娘,我们已经囤了不少好瓷了,你准备何时拿出来贩卖?”陶昭青摇了摇头:“不着急,若在昌南镇卖给那些二手商贩,永远卖不上好价钱,待我处理好手头上的事情,我们就去饶州开瓷坊。”霍起听到饶州城,眼睛一亮:“我跟阿爹去过一次,不愧是州府,好热闹,好多人,我也想去饶州!可是阿昭姐,霍大伯和霍二伯那边怎么办?”陶昭青蹙了一下眉,又很快地展开:“他们说要在成亲后才能给我嫁妆,那我成亲便好。”反正男人都是现成的。处理好瓷窑的事情,陶昭青去集市里买了衣食和一些药物,便回了小院。院中仍做的是丧葬的装饰,正堂挂了幅外祖父的画像,画像前放着香炉和供品,陶昭青将供品换成了新鲜的水果,又将画像前的净瓶里的荷花换成了新摘的荷花后,才给外祖父上了三炷香。那净瓶也是陶昭青烧的瓷器,特意做成竹节样式,有君子之风,与出淤泥而不染的荷花很搭。陶昭青盘腿坐在了蒲团上,长长地叹了口气,她屈着胳膊撑住下巴,有气无力地同外祖父的画像说话:“阿爷,当大人好累。”“我今天去见了瓷窑的管事们,我其实心里怕得要死,万一他们四个人联手把我的瓷窑砸了怎么办?什么让瓷器走出昌南镇,当初我就不应该答应您,不如在您的墓边再掘个坟头出来,我随您而去,您带着我让瓷器走进地府好了。”陶昭青一絮叨起来,就有些打不住:“我那两个舅舅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阿爷您今晚要不托梦回去,把他俩骂一顿。我不想嫁给任何人,哪天想成亲了,我给自己烧个身高九尺、貌胜潘安的瓷人,我跟瓷人成婚怎么样?”“当大人好难啊。”陶昭青又重复了一遍,她仰头看向画像里慈眉善目的外祖父,鼻子有些酸,“但是我答应您了,我就会承担起这些责任的。阿爷您要是真听到了刚刚那些话,也不要担心,我就是跟您抱怨一下,没有要不干了的意思。”“我会努力照顾好自己,当个好大人的。”陶昭青起身,抻了抻胳膊,“我会走出昌南镇,去饶州,去汴京,去看看这天下到底有多辽阔,然后一一说给您听。”陶昭青走到画像下面,用手提着嘴角露出个笑,她扶了一下荷花:“今天的花不错,希望阿爷您喜欢。”说完,她转身走出正堂,一眼就看见昨晚那个叫云廷的男人,披着件外套坐在东厢房门口,神色晦暗不明。陶昭青连忙抬手,擦了擦有些泛红的眼睛,然后走到男人身前,用成熟的、大人的腔调问他:“你不在屋里休息,出来做什么?”褚廷昀抬起那只没受伤的手,轻轻地拂去陶昭青衣摆上沾到的窑灰。“整日睡也睡不着,听到院里有动静,想来是陶姑娘回来了,便出来看看。”褚廷昀那双好看的眼睛,完全地注视着陶昭青,显得十分温柔。陶昭青一时有些晃神,脑中闪过的第一个想法,竟是若有一日她要烧瓷人,眼睛得照着这男人的临摹。虽然心弦一动,但陶昭青面上还是冷淡之色:“既然伤还没好,就该在屋里休息。最多不过五日,我们就要成亲了,那时候……你可不要连胳膊都抬不起来。”“成亲”两个字,陶昭青说得很重,那语调怎么听都不见是开心的样子。褚廷昀抬眼,看了一圈这满院镐素,语调微沉:“陶姑娘,你若不想成亲,我可以想其他办法,不用勉强自己。”陶昭青没听出来褚廷昀的关怀之意,还以为他要反悔,于是眉头一蹙,走到褚廷昀面前,她弯下腰,伸出手用力按在了褚廷昀被一剑捅穿的伤口处。“你没有反悔的机会。”陶昭青冷着脸,“为了拿回瓷窑,我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好。”褚廷昀像是没有察觉到伤口处的疼痛,望向陶昭青的目光沉甸甸的,里头藏了很多陶昭青看不明白的东西。“既是陶姑娘所愿,那我便无有不应。”陶昭青收回手,她知道自己有些过分,想跟褚廷昀说声抱歉,但她只是一个孤女,不敢随便对陌生男人交付信任,需得带上又冷又硬的面具,不能叫人看轻了去。“我去给你煎药。”陶昭青到底没有道歉,她转身往灶房走去,“也到了该吃午饭的时间,你可有什么忌口?”褚廷昀站了起来,跟在陶昭青身后:“我陪陶姑娘一起。”陶昭青回头,这是个很高大的男子,她需得微微仰面,才能与他对视:“放心,我不会每次熬药都给你下毒的,没有那么多毒药。”明明陶昭青的话说得刻薄,褚廷昀却露出一个很浅的笑:“明白,我只是担心陶姑娘太操劳,我既已经醒了,就不好一直躺着坐享其成。不过我之前从未做过庖厨之事,倒是要麻烦陶姑娘教我了。”陶昭青又上下打量了两眼褚廷昀,最后不得不承认,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她还是个相当有审美的制瓷师,更加不忍心拒绝好看之人,最终还是退让了:“你既愿意来便来,帮着添柴吧。”褚廷昀出身褚氏大族,自小长在钟鸣鼎食之家,脍不厌精,食不厌细,却从未进过厨房一步。这是他第一次走到灶间,从锅到瓢,所有物什都让他觉得陌生,全靠陶昭青一一教与他,倒不像来帮忙的,像是来添乱的。陶昭青没有因为这些事挖苦于他,哪怕褚廷昀第三次把火烧灭了,陶昭青也没有生气,还宽慰道:“药已经熬得差不多了,一会儿蒸鱼时,我来烧火就好。”今日陶昭青在市集上买到了新鲜的荷花、荷叶和莲蓬,荷花供给了外祖父,余下的荷叶和莲蓬恰好可以来做一道“莲房鱼包”。鱼是霍起从昌河里抓回来的,他抓了一篓,把最肥的那条鳜鱼留给了陶昭青,正好蒸来吃。“莲房鱼包”的做法其实不难,先将这新鲜活鱼去刺片好,用酒和调料腌制去腥,再把翠绿的新鲜莲蓬从中间剖开,挖去里面的莲子和瓤,最后将鱼肉塞满莲蓬的孔洞里,上锅蒸熟即可。这样蒸出来的鱼肉,既保留了鱼肉本身的鲜味,还增添了荷叶的清香,再配上用荷叶蒸好的麦饭,在盛夏时来这么一道时令美食,既消暑退热,又清雅写意。忙活完这一顿饭,陶昭青利索地收拾好厨房,然后又拿出一套做了鲤鱼戏莲图样的青瓷碟,将“莲房鱼包”跟荷叶饭都盛好,连调的蘸料汁都是一个精致的莲纹小碗。褚廷昀帮着将饭菜摆到院里的石桌上,他的手指摩挲过青瓷光滑的釉面,忍不住赞叹道:“这真是好瓷。”正在净手的陶昭青闻言,抬起头问道:“我看你言谈举止,应是来自北方的大户人家,在北边,可有这样好的瓷器?”褚廷昀摇头:“这样品质的瓷器,在汴京也应当是珍品中的珍品,都要留着把玩收藏的,哪里能随意来日用?”陶昭青听见褚廷昀这样说,眉头稍稍舒展开来,让褚廷昀一起坐下吃饭。陶昭青留意到,褚廷昀用饭时,不言不语,使筷子的姿势亦十分优雅,他的筷子与盘盏不会相碰发出声音,他连咀嚼的动作都讲究,一看就是在高门世家里累月经年养成的习惯。他那通身矜贵的气度,哪怕披着陶昭青外祖父的旧衣都掩盖不住,打眼看过去,就知道褚廷昀与昌南镇这里的人不同。陶昭青对待他不得不留个心眼,这样的人绝不可能是什么账房先生,浮梁山也从未有什么山贼,一定是仇杀,他才会被人一剑刺穿肩膀,重伤滚落山崖。这顿饭吃完,褚廷昀主动收拾了碗筷,他言语真挚地夸赞了陶昭青的手艺:“陶姑娘是手巧之人,用莲蓬来蒸鱼真是巧思,不仅鱼鲜美,还带着莲子的清甜,更可贵的是模样也好看,与陶姑娘的青瓷相映成趣。”褚廷昀也真是嘴甜之人。哪怕陶昭青再三告诫自己,这陌生男子满身秘密,可以用,不可以信,但此刻还是被他的夸赞之语取悦到了,没忍住道:“剥下来的莲子,晚上再跟绿豆和百合煮个甜汤喝。”褚廷昀面含笑意:“如此真是有口福了,想来到了晚上,我烧火的手艺也能更精进些。”陶昭青见他拿自己打趣,眉眼间也有了一点笑意。褚廷昀见陶昭青眉眼舒展开来,便顺势问道:“陶姑娘可有笔墨?”陶昭青抬眼,眉尖一蹙:“你要笔墨干什么?”褚廷昀不急不缓地从容答道:“此前就同陶姑娘说过了,我是北方一个大户人家的账房,这次落难正是因为察觉到主家的账务有问题,那些问题全在我的脑子里,我得记下来。”其实褚廷昀说的都是真话,他是三司都勾院院判,三司使主管财政,都勾院负责审计稽核,他真是大户人家的“账房”,只是这户人家太大了,大到四海之内,皆是他所管之账。褚廷昀伸出手,指了指自己的头:“不敢隐瞒陶姑娘,因为这件事,包括我的副手和随从在内,十三人皆已送命,若不是陶姑娘相救,我也是亡魂一条了。我这条命既然捡回来了,便不能让他们白死。”陶昭青闻言眨了一下眼睛,轻声道:“你所查之账,既已造成十余人之死,可见数目金额之大、涉及范围之广,我只能救下你一次,日后还望你保重。”褚廷昀颔首:“多谢陶姑娘关心,人活一世,性命重于千钧,自当珍之爱之,但总有些事情,能让人将生死置之度外,明知不可为,亦要为之。”陶昭青打量着褚廷昀,在心底里揣度着他这话里有几分真心,很快,陶昭青摇了摇头,取了一套笔墨纸砚给他:“我也有一事要拜托你。”褚廷昀接过笔墨,向陶昭青道谢后,道:“陶姑娘但说无妨。”陶昭青简单给褚廷昀讲了讲霍家这一堆事:“今日上午我见了瓷窑的四位管事,这消息很快就会传到我的两位舅舅那里,估摸着一会儿他们又要上门来闹事了,不论你听到了什么动静,都不要出来。”“好。”褚廷昀应下来,眉宇间却浮现担忧之色,“陶姑娘,我——”褚廷昀在想要不要借此机会告诉陶昭青,他真的就是褚廷昀。命运的织线乱做一团,他们就这样不可思议地重逢了,陶昭青在面对那些讨厌的亲戚时,可以肆无忌惮一些,她不必担心这是个谎言,褚廷昀会支持她说的每一句话。不过前提是褚廷昀能有命回到汴京。褚廷昀这个人,明明此刻就站在陶昭青身边,却又像是天上的月亮倒影在了水里,伸手一拘,触碰到的只是一捧水。陶昭青不懂褚廷昀的沉默,她甚至对褚廷昀露出了个笑:“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人人都有难办的事,这些事都靠不了旁人,不必因为我是个女子,就将我视为弱者——我要去做的事情,不会因为我是个男子就变得简单,也不会因为我是个女子就轻易放弃。”褚廷昀这一刻被陶昭青明亮的笑晃了眼睛,他心弦一动,颔首道:“都按陶姑娘说的来。”褚廷昀在陶昭青身上感受到了一种茂盛的生命力,他的心也因为陶昭青这两句话变得柔软。陶昭青指着树上的鸣蝉,笑得有几分狡黠:“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我以身为饵,做那只蝉,你是我的黄雀,可不能这么快就让螳螂发现了。”浓夏日长,喝过药的褚廷昀回屋里休息,陶昭青得了闲,又开始琢磨制瓷坯。今天的“莲房鱼包”给了陶昭青灵感,她觉得除了荷花和荷叶这两种形状,莲蓬的造型也美,仿造莲蓬的镂空来做个香炉,应当也适合夏日。可惜这清闲自在的时间还没过上半个时辰,陶昭青的小院外又传来一阵不小的动静。“元宝啊,大伯带你去看未来的娘子,你看喜欢吗?”“以后成了亲,这里就说元宝的家了,元宝要管好自己的娘子,这样便有人给你添衣做饭,还能生个胖娃娃哩!”陶昭青听见院门外传来的声音,她往院子里一看,起身将挂着白幡的竹竿拿过来,紧紧地握在了手里。还没等陶昭青走到门口,那院门就被外面来的那一行人撞开了,门栓哐的一声掉到地上,也重重地砸到了陶昭青的心上,她面色一沉,握住竹竿的手因为过于用力而泛白。门外围了不少看热闹的人,嘀咕声、劝诫声、还有傻子的笑声混在一起,比盛夏的蝉鸣还要扰人。陶昭青的大舅霍家大郎牵着傻子走了进来,他脸上堆着一个虚伪至极的笑:“听说昭青今天早上去了昌口窑,还把四位管事都叫过去了,看来是准备好要跟元宝成亲了。”霍二郎紧随其后,还带着今早刚见过陶昭青的四位管事,眉梢眼角都是喜色:“外甥女看来是迫不及想要成亲了,这也好啊,我们霍家瓷窑的四个管事,连账簿都准备好了,就等着在你成亲之日,作为贺礼送上来呢。我看六月九号就是个好日子,元宝你觉得呢?”六月九号就是三天后。霍元宝是个先天不足的傻子,歪着头嘴巴都合不上,嘴角流出一行涎水,在炎热的夏天,这傻子身上还有一股潲水似的臭味。臭烘烘的傻子用他那双浑浊的黄眼珠子盯着陶昭青,嘿嘿了两声:“好!好!元宝要娶新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