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未出嫁舅舅逼嫁 (四)

傻子的目光好像带着臭味,如附骨之蛆,让陶昭青后背发毛。

那日的媒婆拿着大红绸子走进院里,一把扯去院门口白色的灵幡,笑得见牙不见眼:“霍太爷的灵位设在了你大舅屋里,这院子就不必再挂这些奠仪了,咱都是要办喜事的人,把该贴的双喜字都贴上。”

周遭的邻居们啧啧议论。

“霍家大郎和二郎这就有点过分了吧,霍老太爷七七还没过呢,这就要把昭青丫头许配给傻子了?昭青丫头模样好,手艺好,脾性也好,当年霍老太爷可宝贝得不成样子,他们两兄弟这样做,就不怕老爷子晚上找他们?”

“你没看见昭青丫头手里抓着那恁大的竹竿子,这是要跟舅舅们动起手不成?”

“她一个孤女,势单力薄的,就算拿把柴刀出来,也吓不住他们啊。”

“要怪就怪霍老爷留的这份嫁妆太贵重,昭青这丫头守不住!十三座瓷窑,占了昌南镇小一半的瓷口了,她又不姓霍,一旦嫁出去这霍家的瓷窑不就成了别人家的了,霍家那两个小子怎么舍得?”

“那也不能许配给个傻子呀。”

“陶家这小丫头的命不好,你真以为别人敢娶?陶家郎君当年多出息,就在她出生后不久被罢官了,她克死了父母,克死了霍老爷,这么个煞星,幸好霍家族里有个傻子,要不连纳妾都没人敢要的……”

霍大郎和霍二郎腰板挺得老直,吆五喝六地拆掉了院子里的白幡。

陶昭青垂眸,任那些刻薄话噼里啪啦地砸下来:“昨夜阿爷给我托了个梦。”

霍大郎不信鬼神,却仍看向陶昭青:“阿爹托梦给你,说了什么?”

陶昭青嘴角微微上翘:“阿爷说,我的缘分已到,二位舅舅既然愿意为我张罗亲事,就让我领了舅舅们的情,一切就有劳二位舅舅操持了,三日后成亲。”

陶昭青忽然松口,倒让她两位舅舅一时踟蹰起来。

霍大郎和霍二郎想要借这门亲事拿捏住陶昭青,只要她成为霍家的媳妇,那瓷窑就永远是霍家的——只要一个女人成为妻子和母亲,哪怕她有再大的本事,也要先为这个家付出,她自然就会“听话”了。

只是他们都知道陶昭青不是好拿捏的人,甚至开始担心陶昭青有什么后招。

“舅舅们放心,我同意三日后就成亲。”陶昭青笑意盈盈地扔掉了手里的竹竿,“我还等着四位管事将瓷窑的账本子作为贺礼,送到我的婚礼上呢。”

霍大郎和霍二郎对视一眼,彼此都明白了对方的意思——陶昭青是个飘萍似的孤女,无依无靠,她此刻想必已经穷途末路,在虚张声势,可不能被她唬住,这亲事一定要成!

霍大郎道:“外甥女,三日后就是你大喜的日子,新娘就好好备嫁,别老往那瓷窑里去了,一切都有舅舅们呢。”

“好啊。”陶昭青弯着眼睛,“那就有劳二位舅舅费心了,瓷窑早晚是我的,我怎么也不差这三天。”

陶昭青三日后成亲的事就这样定了,人人都有所图谋,人人都别有用心,人人都觉得自己能从这门亲事里获益。

这恐怕是昌南镇最潦草的一场婚礼。

喜服是买的成衣,聘礼一概没有,喜糖自然也不会准备,酒席倒是在霍家摆了两桌,前去陪傻子迎亲的人都把这件事当做笑话,连巷子口的狗都撒着欢跑过来吠,怎么看都是个滑稽戏。

最紧张这场婚礼的恐怕还要数那瓷窑的四位管事。

一大清早的,陶昭青就叫霍起去传消息:“如果不把瓷窑相关的账簿都送到阿昭姐手上,她是不会出嫁的。”

霍大郎和霍二郎合计一番,带着瓷窑的四位管事来到陶昭青的小院门口,陶昭青甚至连喜服都没换,倚在门边朝二人伸出手。

霍大郎朝陶昭青堆出了个笑,他脸上的褶子随着他上扬的嘴角一道一道地堆起来,像是个巫鬼面具:“昭青,成亲是你的大日子,你的亲事不比这些东西重要?”

陶昭青欸了一声:“舅舅这话就说得不对了,我成亲不图这些个瓷窑和账簿,难不成还图跟你们家霍元宝白头偕老吗?这门亲事明码标价,我们不都心里清楚得很吗?”

霍二郎面色一沉,指着陶昭青的鼻子:“陶昭青,你可别太不要脸!”

陶昭青保持着那个伸出手要账簿的动作,看向两位舅舅和四位管家,任他们锣鼓喧天,她自一动不动。

四位管家长叹一口气,那几个精品瓷器到底还是没白送,他们对霍大郎和霍二郎道:“大爷,二爷,今天是个大喜的日子,这账簿已经整理好了,就给东家……不,青娘……霍夫人吧?咱都是一家人,不值得为这些小事浪费时间,错过了吉时可就不好了。”

陶昭青听见这三个称呼,耐人寻味地勾起嘴角。

霍大郎和霍二郎倒是对这个称谓相当满意,霍大郎端起他的长辈风范,道:“昭青想要,给她便是,再耽搁下去误了吉时可不好。”

陶昭青接过这沉甸甸的一沓账簿,细细地翻看起来:“从今日起,阿爷的十三座瓷窑我会尽数统管起来,烧多少瓷,烧怎样的瓷,都由我说了算。我对瓷器的品相要求很高,管事们只管跟制瓷师傅和把桩师傅说,但凡做的瓷符合我的要求,这瓷卖出去的收入就分他们两成。”

“管事们也一样,瓷窑的收入你们能抽一成。可别嫌少,我做的瓷器你们也见过的,这可不是只配卖十文钱的东西,今日你们选择相信我,我便不会让你们吃亏。”

霍大郎和霍二郎开始察觉到有些不对劲了,他们忽然发现,那四个管事的皆是眼睛一亮,看向陶昭青的目光里俱是满意之色。

“一切都听东家的安排。”四位管事抬手一揖,“东家新婚,恭祝东家举案齐眉,琴瑟和鸣。”

陶昭青笑而不语,抱着账簿回到房间换上了红嫁衣。她是个明丽长相,这一身红倒是衬得她艳如榴花,美得甚至有些张扬了。

梳头的婶娘急得手忙脚乱,她边给陶昭青梳妆,边问她:“阿昭啊,你跟两个舅舅硬来什么呢,他们是你在这个世上最后的亲人了,女人总是要靠男人的,就算你不想同傻子成亲,同他们说两句软话,他们也不会为难你到如今这个地步……”

陶昭青对着铜镜,拿起胭脂抹在了唇上。

铜镜里的女子唇色嫣红,她扬起唇角,像是浴火的凤凰,在重重深山里发出了高沆的鸣叫声。

“女人可以靠男人,这世间上绝大多数的女子这一辈子都靠男人,未嫁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但如果她想靠自己呢?”

倘若陶昭青的父亲没有被贬官,她是长在汴京锦绣闺阁里的大小姐,恐怕未必会问出这个问题——如今的陶昭青无父无母、无亲无故,连唯一待她好的外祖父也去世了,她就非得在犄角旮旯里找出来个男人依靠吗?

她靠自己,不比靠舅舅和傻子强吗?她如果能靠自己,为什么要靠别人?

陶昭青戴上母亲留下的金冠,垂下的珍珠帘半遮住她的面容,她昂起头:“如果她想靠自己,那就一步也不能退。”

霍大郎和霍二郎站在门口等着陶昭青,霍二郎见陶昭青换好了衣服,方才满意了一点:“以后做了我们霍家的媳妇,要好好服侍丈夫,伺候公婆,要把家里操持好咯,切不可随便抛头露面。”

喜婆扶住陶昭青的胳膊:“新娘子把这账簿交给我可好?新郎已经在外面等了,抱着这许多东西,可如何好拜堂呢?”

陶昭青抱着账簿,没有松手。

傻子已经到了院门口,他已经等不及开始哭闹起来:“新娘子呢,我要娶新娘子!我想尿尿,我想在新娘子身上尿尿!”

陶昭青站在门槛前,却没有往前迈出那一步。

霍大郎想要训斥陶昭青的话已经到了嘴边:“你还在磨蹭什么——”

就在此刻,门外忽然传来一阵马蹄声。

策马的男人一路疾驰,见到了路人也不勒住缰绳,吓得围观的邻居就如那林间的飞鸟,被惊得四散开去。

唯一不知道躲的就是那个想尿尿的傻子,高头大马直冲他的面门袭来,马的前蹄几乎要踹在傻子的鼻梁,傻子吓得一泡黄尿都漏了!

骑马的男人用右手勒了一下缰绳。

“吁——”

有不知情况的邻居甚至跪了下来:“这是哪里来的大人吗?冲撞了大人,草民有罪!”

飞奔赶来的男人黑衣玉冠,俊美矜贵,腰间挂着一块青玉夔纹玉佩,一看就气质不凡,与这昌南镇的人格格不入。

正是褚廷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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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未出嫁舅舅逼嫁 (四)
《尽逐春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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