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未出孝舅舅逼嫁(五)
褚廷昀的出现,再次让看热闹的众人议论纷纷。在场之人里,最有眼力劲儿的是瓷窑大管事,他小声道:“此人束发用的是一整块独山玉冠,衣料是云锦吧,这上面的绣工我虽看不出来,但这金线云纹也是重工刺绣,便是我们昌南镇的县令,可都没有这位郎君讲究,贵人,一定是贵人!”人类对权贵的恐惧是天生的,又有人跪了下来。褚廷昀受了伤,只能单手策马,但他翻身下马的动作行云流水,不知情的人根本看不出来。他取下腰间的夔纹玉佩,环视一圈周遭闹哄哄的人:“汴京褚廷昀,奉父母之命,特来此寻找陶家姑娘,我与陶姑娘有婚约在身,十年一诺,此生必践。”褚廷昀此番南下,其实并未带属于他的那一块青玉夔纹玉佩,这块玉佩是陶昭青借他来充数的。霍家大郎和二郎都听到了动静,踉踉跄跄地跑出来,上上下下地打量着褚廷昀,怎么看都不相信他说的话:“你说你是谁,你又来找谁?”褚廷昀身量高,站姿又笔挺,足足比霍家人高了半身子,他自上而下看人时,自带掌权者惯有的威压。“在下褚廷昀,出身关中褚氏,我父袭爵一等国公,曾与陶公相交甚笃,并替我与陶家姑娘定下亲事。半月前,我父收到霍家人来信,我才知晓原来陶姑娘一直随外祖父在昌南生活,故赶来饶州,履行十年前的婚约,我褚氏之人,绝不背信。”霍大郎和霍二郎自然不信:“怎么可能!我爹寄给褚家的信早就被我拦住了,他根本不可能把信寄到汴京的,你一定是骗子!”褚廷昀听到这话,顿时明白了为什么褚家没有收到过霍家的信,他看向霍家大郎和霍家二郎的目光更冷了一些:“你们还干过这样的事?真是大胆,连自己的亲生的父亲都敢欺瞒,不知孝悌,不仁不义,竟还有脸把这种话说出口?”霍家大郎和霍家二郎被褚廷昀盯得后背发寒,那目光像锐利的隼,让人不寒而栗:“你、你胡说八道些什么?”褚廷昀向前一步,居高临下地看着两人:“你们怎么就那么确定,把霍老爷子的信都拦住了?老爷子早就知道你们不怀好意,防着你们找了别的路子,将信寄到汴京了。”霍二郎已经信了这套说辞,他有些慌张地看向霍大郎,霍家大郎一时很难判断出这话的真假,但不肯在此关头轻易松口,便挑了个奇怪之处发问:“褚家若要来提亲,怎么就让你一个人来了,这不合规矩!你定然、定然是个骗子!”褚廷昀看向霍大郎和霍二郎的眼神不善:“我骗你们做什么?我自有带仆从来,他们脚程稍慢一些,便留在饶州。此番来原本只是想确认霍老爷子来信所说是否属实,若陶姑娘真在昌南,我自会带她去汴京。”“没想到——”褚廷昀冷笑一声,“这来得太凑巧,竟赶上了陶姑娘大婚。”周遭的人议论纷纷,仿佛之前看陶昭青和傻子热闹的人不是他们一样,改口就夸起了陶昭青的品性相貌。“陶老爷当年可是进士高中,在京城里当官的大人物,他就这么一个姑娘,自然要为她筹谋许多,怎么能让一个好好的姑娘嫁给傻子?”“这位褚郎君真是相貌堂堂、气度不凡,跟画里的人走出来似的,俊俏的都晃眼睛了。更难得的是,这样的人物竟是如此重诺之人,倒是我们昭青丫头的福气了。”“霍大、霍二,这可真是在家门口丢人丢大发咯!要我说,咱还是得做个厚道人,不是自己的东西,抢来是会遭报应的!”陶昭青耳力好,听全乎了他们的话,有些想笑但是忍住了。这一幕完全就是陶昭青的安排。她太了解自己那两个舅舅,也太了解昌南镇这些人了,知道撒一个怎样的谎,就能把他们哄得团团转。那时褚廷昀滚下山谷时,身上的金银财务都遗失了,也就剩个束发的玉冠和破破烂烂的外袍。陶昭青告诉褚廷昀,衣饰就是人的第二张皮囊,当初她救下褚廷昀,主要还是看中了他这两副皮囊。这两副皮囊就是陶昭青让他扮做褚家人的底气。第一副皮囊,褚廷昀自然是极好的,五官深邃,眉如墨画,鼻如悬胆,那双眼睛尤为生动,眼里仿佛藏了万顷星河。第二副皮囊,自然就是衣冠,褚廷昀重伤后,身上自然已经不剩下什么财物了,就连外袍也是这里破一点,那里烂一点,上面那些金线云纹的刺绣,都是陶昭青手工给他绣上去的。陶昭青的原话是,虽然很想给褚廷昀买一件新衣裳,但是昌南镇就没有像样的衣行,再者穿着昌南镇能卖到的衣服,也容易被有心人看出来。虽然褚廷昀的旧衣裳肩上破了个洞,衣角也滚边了,但尚可补,保管补完了不影响褚廷昀的体面。陶昭青是真的手巧,补完以后原本的玄黑衣裳多了几多金线绣出来的祥云,倒比之前更多了几分巧思。褚廷昀是不在乎皮囊的人,对于陶昭青的安排悉数接受。世间之事大都如此,求不得者苦苦渴望,已拥有者浑不在意,甚至还能当个笑话一听。这便是做人的可悲之处了。眼见着这场闹剧已至酣畅淋漓处,陶昭青提着裙摆、抱着账簿,大大方方地走了出去。她高声道:“两位舅舅,既然褚家来人要履行婚约,那按照外祖父的遗愿,我必然是要跟他成亲的。”霍家大郎厉声制止:“不行!一个来路不明的男人,他说自己是褚家人,你就信么?你不怕他谋财害命!”陶昭青指着褚廷昀手里的青玉夔纹玉佩:“信物在此,如何做得了假?况且——”陶昭青抿嘴一笑,“舅舅,但凡不是瞎子,都会知道怎么选吧。”要知道这两位好舅舅,今日给她的另一个选择,可是个生活不能自理的傻子。“择日不如撞日,褚郎,天地为媒,旧约为证,遵照外祖父的遗愿,今日我们就把堂拜了。”“从此以后,各位长辈就不必惦念我的亲事,也不必再担心我的瓷窑。倘若二位舅舅实在舍不得,回去也可准备些银钱,今日你们为我和褚家的婚事添妆,日后我都给你们算瓷窑的分红。”霍二郎怒喝道:“想都不要想,这是我们霍家的瓷窑,凭什么给你?凭什么让你出嫁后,带去哪个野男人家!”“凭我是昌南最好的制瓷师。”陶昭青的回答掷地有声,“这是我给二位舅舅最后的机会,日后舅舅们可千万别说,外甥女今日不讲情面。”说罢,陶昭青从喜婆手里一把夺过大红绸缎团成的牵巾,将另一端塞到了褚廷昀手里,她面上浮起个笑,那笑意盈盈,像昌江在月色下漾起的轻波。“诸位邻里都在,便做个见证,今日我与褚氏郎君对着天地宗亲,在我外祖父的灵前,结成连理,从此生死相依,不离不弃。”褚廷昀低头看向陶昭青,他知道陶姑娘说的都是假话,但假话也动听——生死相依、不离不弃,这样重的承诺,这世间有几人敢许下,又有几人能做到?“承蒙陶姑娘不弃,今日在此许下白首之约,从此相守相望,至死不渝。”褚廷昀握紧了手里的红绸,迈进了院子里,“霍老爷子英灵在天,就放心地把陶姑娘交给我吧。”这来看傻子娶亲的一行人都没想到,事情最后竟会发展到如此地步,一时都有些愣了。大伙儿看着并肩而立的两人,一黑一红,气度不凡,竟是十分的相配。霍起作为陶昭青的小跟班,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但他惯会看阿昭姐的眼色,立刻将那哭得涎水乱流没得傻子一脚踢开,捡起地上的鞭炮,热热闹闹地响了起来。昌口窑的霍老汉站了出来,充当起宾仪的角色,用他那把苍老的嗓子高喊道:“请新人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院里院外依然是乱糟糟、闹哄哄的,但霍老汉的声音却高远悠长,沉淀了厚重的岁月,像是历经百年时光的寺院里敲响的钟声。熙攘的人群忽然就安静下来了。陶昭青与褚廷昀同牵一段红绸,拜天地,拜亡人。拜的是心中那不灭的火。拜的是十年不变的诺言。两人各怀一段心思,但相对而拜低下头时,却是一样的认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