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未出孝舅舅逼嫁(六)
正厅里,外祖父霍钧的画像慈爱地注视着这一对新人,供在画前的荷花亭亭绽放。三拜完毕,陶昭青隔着金冠垂下的珠帘与褚廷昀视线相对,不由得弯起眼角,由衷地露出一个灿烂的笑。那一瞬间,褚廷昀心尖最柔弱的地方好似开出了一朵红榴花。霍大郎和霍二郎依然不能接受褚廷昀的出现,霍二郎看着这好生登对的新人,目眦欲裂:“这亲事做不得数,我不认!陶昭青,你别想随便跟个男人成亲,就拿走瓷窑!”陶昭青早有准备,她将红绸牵巾交给褚廷昀,上前一步,从外祖父的供桌前取出一对筊杯,高举在手中。“舅舅不认这门亲事也无妨,自古成亲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与褚家早有婚约,庚帖八字早就交换过,礼数不敢说多全,至少比在三天内跟霍元宝成亲要讲究一些。不过我父母早逝,外祖父也仙去了,这世间再无人能为我的亲事做主,只能请问神灵。”陶昭青举起筊杯,抬头看着外祖父霍钧的画像,画像里的老人须发皆白,眉眼含笑,与身旁的仙鹤均是形神兼备,极为传神,仿佛要乘鹤从画中走出来一般。“外祖父在上,不肖子孙陶昭青今日要叨扰您的安宁了。今日以昭青的亲事问灵,褚廷昀可否良配,还请外祖父明示!”说罢,陶昭青立刻将手中的一对筊杯掷于地上,在场之人都没想到她的动作这么快,一时之间,下意识地都屏住了呼吸,生怕惊扰了霍钧老爷子的在天之灵。筊杯落地,清风拂来,贴在窗户上的红双喜字被风掀起了一角,此刻竟无人敢去查看那筊杯的状况。陶昭青上前一步,抢先道:“筊杯一阴一阳,诸位亲眼所见,这门亲事外祖父应允了。”说罢,陶昭青看了一眼她的两位舅舅,这二人面色铁青,像是瓷窑里烧坏了的瓷坯,碎得很难看。陶昭青大声说道,“今日承蒙各位邻里见证,我与褚郎的亲事几经波折,但结果还是好的,这缘分来之不易,若有心祝福我二人,可前往我霍家老宅里讨杯酒水喝,我二位舅舅在此设宴,宴席总不能浪费。明日我会与褚郎备些喜糖,亲自送与大家。”霍家大郎和霍家二郎不欲吃这个哑巴亏,还想说些什么,被陶昭青利落地打断:“今日我与褚郎的亲事已经问过天地鬼神,若还有人要纠缠,我便就要去告官了!”霍大郎气得拂袖而去,走之前指着陶昭青怒道:“阿妹若泉下有知,知道你这样对待自己的舅舅,必要找你讨个说法。”陶昭青目送这些人离开,从容不迫地回答道:“舅舅放心,过两日我就带褚郎去我爹娘的坟前再扔一次筊杯,必不辜负二位舅舅的嘱托。”霍大郎和霍二郎前后脚离开,看热闹的人也都随之散去了,院里就只剩下霍老汉、霍起和瓷窑的四位管事。霍起走上前,围着比他高了大半截的褚廷昀转了两圈,啧了一声:“这模样勉强倒配得上我阿昭姐。”霍老汉一把将霍起扯回来:“你阿爹在前头叫你,同青娘和新郎倌说句吉祥话,就快些回家里去。”“真是这闹了半天,一群人跟看瓦子戏似的挤在门边,竟无人祝阿昭姐和姐夫新婚。”霍起拱手长揖,“阿昭姐与姐夫举案齐眉,百年好合!”陶昭青笑了笑:“明日给你多包些喜糖,快回家去罢。”霍老汉跟霍起一同离开,他走之前道:“青娘,老爷去世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今日虽看起来像是出闹剧,但我老头子相信姻缘天定,月老早就给你把红线牵好了。这位褚郎君的面相观之极善,定不会负于你的,老爷在天有灵,也能安心了。”陶昭青轻轻颔首,没有说话。见霍老汉和霍起都要走了,四位管事彼此看了看,纷纷也请辞,只是走之前实在不放心,问道:“东家与褚郎君女貌郎才,甚是相配,我等祝东家得觅良缘,只是不知……哪日将瓷窑的学徒送去昌口窑比较合适?”陶昭青虽还穿着大红嫁衣,此时脸上却没有新婚小娘子的娇态,她的目光清明,神色坚毅:“明日还是卯时,我在昌口窑等你们。”四位管事脸上露出钦佩之色,大家都不笨,能将今日的形势看个明白,虽然这位褚郎君的身份不明,但只要这亲事成了,那霍家两位郎君就不能再以婚事要挟陶昭青。若褚郎君的身份是真,他们瓷窑就有了个巨大的靠山。若褚郎君的身份是假,那陶昭青便不仅是个会制瓷的,更是个有手腕的,跟这样的人做事情,定然是稳赚不赔。“多谢东家,日后还需有劳东家费心了。”等所有人都彻底离开,这小院彻底安静下来,能听见聒噪的蝉鸣声了,陶昭青才长舒一口气,不管不顾地直接坐到了地上,抬头望着天。褚廷昀进到屋内,将他一直拿在手里的红牵巾置于桌上,然后看向被陶昭青掷于地上的筊杯。筊杯是新做的,竹片所制,手艺精湛,只是这对筊杯一个两面皆为阳,一个两面皆为阴,无论如何掷,都是一阴一阳的圣杯。看来今日这场看似是闹剧的婚礼,陶昭青准备得比他想象得还要充分。褚廷昀露出个了然的笑,他看向坐在院里的陶昭青,她此刻很累,好像卸下了所有的面具,脸上不再有笑,眼神更是空荡荡的,她就这样望着天,倘若九天之上真有神明,神明也会为这目光驻足。褚廷昀没有打扰,他去灶间煮馎饦。面团昨日陶昭青已经揉好,褚廷昀跟着陶昭青做了几天的饭,不敢说手学会了,至少眼睛和脑子是学会了,学着陶昭青的模样,虽然笨拙了些,但烧火煮个面片汤总不难的。不知什么时候,陶昭青倚到了厨房门边,轻声提醒褚廷昀:“馎饦要煮得好吃,记得捞出来过遍凉水。”正在烧火的褚廷昀抬起头,冲着陶昭青露出个有些无奈的表情:“庖厨之事,非我所长,让陶姑娘见笑了。”炉灶间的火光将褚廷昀的脸映得明亮,他不擅厨艺,却仍想在陶昭青这疲惫的一天里,给她吃上一碗热汤面。足足又过了半个时辰,天都要黑了,褚廷昀的馎饦才煮好,他端给陶昭青:“尝一尝味道如何?”褚廷昀过去的同僚常说,三司都勾院的院判大人模样虽生得好,脸上的表情却有些过于严肃沉重,不知道的还以为日日都有人找他借钱,端得十分厉害,缺了点少年气。恐怕没有人见过褚廷昀此刻的模样,他面上浮现出期待之色,眉眼都生动,看着人的目光炯炯,却只是想要问那馎饦好不好吃。陶昭青用勺子尝了一口,点了点头:“十分好吃,今日多谢你了。”“今日陶姑娘实在辛苦,总不能再劳烦你去做饭。”褚廷昀端着自己的那碗馎饦坐到陶昭青的对面,也吃了起来,他评价自己的手艺,“味道稍淡,但也尚可,我还要多谢陶姑娘不嫌弃。”陶昭青闻言,脸上终于又露出一点笑来。吃完馎饦,陶昭青拿出一粒黑色的药丸递给褚廷昀:“之前多有防备,在你的药中下了毒,实属无奈之举,还望见谅。此毒并无副作用,只需服用两次解毒药丸便可解,这是第一丸,待你要离开昌南时,我自会给你第二丸解药。”褚廷昀接过药丸,闻了一下味道后,垂眸看向陶昭青,温声道:“陶姑娘,你要操心的事情已经太多了,我不想你再为我劳心劳力。你要相信,不需要你诱之以利,也不需要你胁之以威,我都会一直站在你这边。”陶昭青眉头一蹙:“你什么意思?”褚廷昀但笑不语,他一口将那个“药丸”吃下去,然后端起两个吃完馎饦的碗,拿去厨房清洗。灶间亮着烛火,暖黄色的烛光仿佛带着暖意,褚廷昀高大的身影倒映在窗前,不知为何让人十分安心。只是他这个碗洗得动静颇大,乓乓啷啷的声音不绝于耳,陶昭青怀疑褚廷昀怕是要碎她几个瓷碗。果不其然,褚廷昀很快就从门里探出半个身子,他表情严肃:“陶姑娘,不知你做的瓷碗价格几何,我摔碎了你两个瓷碗,应要赔偿多少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