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破陋习活人祭窑(一)
陶昭青自然不用褚廷昀赔钱,但褚廷昀很坚持,他甚至从怀里拿出一张凭证和三贯铜钱。陶昭青不解:“这是什么?”褚廷昀将这张凭证和三贯铜钱交到陶昭青手里:“昨日我出门,你给了我二十贯钱,让我去隔壁镇上的市集买马,买马的文书凭证在此,金额也都有数,剩下的钱都在这里。”“如今我身无分文,衣食住行一概全靠陶姑娘,竟还打碎了姑娘精心制作的瓷碗,属实有愧,只能以我的这顶玉冠为抵押,待我与下属重新联系上后,定要重谢陶姑娘。”陶昭青没有要玉冠,也没有拿那三贯钱,倒是将这买马的文书拿在手里仔细看了,她问褚廷昀:“你是有但凡交易买卖,必留凭证的习惯,还是怕我疑心于你,专门要对方给你写的文书?”褚廷昀晃了晃手里的三贯钱,有些无奈地回答:“陶姑娘莫要误会,我是个做账房的,习惯了账有凭依,毫厘必较,故但凡买卖,哪怕是一文钱的交易,我也要留个凭证。这习惯很多年了,被许多人诟病过。但在我看来,于账务而言,差一文钱与差一贯钱一样严重,所以习惯了芝麻大小的支出也都要记一笔。”陶昭青重新打量了一番褚廷昀,这人看着矜骄清贵,如松风水月,但谈起账务来又别有一番精细劲儿,有点意思:“我现在有点相信你是个账房了。买马剩下的三贯钱你留着用便是,你既是账房,又从汴京来,我想请教你个问题。”褚廷昀实在是聪明,不需要陶昭青明说,就知道她要问什么:“陶姑娘是想知道,若由我来定价,那瓷碗该记多少钱?”陶昭青点点头,有些期待褚廷昀的答案。褚廷昀道:“一百二十文。”“这未免有些贵了吧?”陶昭青忽然又不太相信褚廷昀是个账房了,“寻常的瓷碗十文一个,更便宜的六七文就能买到,我卖一百二十文,怕是大奸商了,还会有人来买吗?”褚廷昀摇头:“一百二十文还是我说低了,陶姑娘所制之瓷的价格,不应按照粗瓷粗陶来对价,这样精致之物,为何不可比肩于玉?在我看来,陶姑娘的瓷器不是日用品,更可以像玉一样,成为身份和地位的象征。”“对于汴京城里绝大多数的达官贵人而言,一百二十文的碗都是便宜的。金器、银器、玉器、漆器、象牙……各样的材料都有,各个都价值不凡,陶姑娘,你的瓷器怎么不能与之并肩呢?”褚廷昀这一番话,竟点拨到了陶昭青,她眼睛一亮,连说了三声多谢后,立刻跑去了自己的房间里,提笔重新写下她对瓷窑的经营计划。这一写就写到了月上中天,陶昭青毫无倦意,甚至连白日里应付舅舅的疲惫也一扫而空,她抱着各瓷窑的账簿和新写好的经营计划,兴致高昂地跑去褚廷昀的厢房外敲门。“云廷,你睡了吗?我有东西想给你看。”陶昭青叫的是褚廷昀给自己编的假名字,以至于褚廷昀一时没反应过来,没有锁上的门就被陶昭青推开了。两人四目相对,陶昭青瞪大了眼睛,尴尬得手里抱的账簿都扎手了。褚廷昀正在给自己的伤口换药,脱掉了上衣,整个胸膛都露了出来。好白。陶昭青仓皇转身,第一反应竟是平日穿着衣服看不出来,没想到他身材居然很好,这挺拔的身形不全是靠骨头撑着,细腰窄背,还有一层块垒分明的薄肌,难怪那日将他从山谷里拖出来费了不少力气……此人应当有习武,肯定还是个假账房。这思绪是越想越发散,眨眼之间,陶昭青已经红着脸意识到,今日其实是她的洞房花烛夜。“陶姑娘,可以转过身来了。”褚廷昀轻声叫陶昭青,“你来找我,可是有什么事?”陶昭青转过身,褚廷昀已经把衣服重新穿好:“我、我……”一直都伶牙俐齿的陶昭青磕巴了两下,她抬眼看到褚廷昀有些发白的嘴唇,猛然反应过来:“方才你是在给自己的伤口换药?可是因为今日骑马,奔波劳累,伤口又裂开了?我无意打扰,你伤口可处理好了,需要我去叫大夫吗?”只磕巴了两下,陶昭青又密密匝匝地说了一串话,倒是奇异地抚慰了褚廷昀伤口处的痛感,他对陶昭青说:“不碍事的,陶姑娘无需担心。”陶昭青一下子有些无所适从:“我这两日忙里忙外,倒忽视了你重伤在身,实在是对不起,明日我找个大夫给你重新包扎一下伤口,好不好?”直到这一刻陶昭青才反应过来,褚廷昀烧不好火,做不来饭,连洗个碗都能碎两个,是因为他左肩的伤还没好,他行动不便,却不顾伤处纵马奔驰。褚廷昀轻轻地摇头:“陶姑娘,明日不可叫大夫。你我今日刚成亲,你那两位舅舅恐怕明里暗里都还在盯着你,不可节外生枝,让你之前的辛苦白费。伤口我心里有数,既然我挺过了那口气活下来,那就死不了。”陶昭青被生活逼迫,在外祖父去世后像莲蓬一样地长大,亭亭玉立的荷花落尽花瓣,里头藏的全是心眼子。尽管她待人多有防备,但她本质还是良善之人,既然看见了,就狠不下心来全然利己,只当做看不见。“明日下午,我带你回陶家老宅,对外说是带你去给我的父母上坟,实则是去找我的堂兄,他学过一点医术,让他给你看看伤。”褚廷昀略一思索,点头道谢:“这样也好,我的伤快点好起来,也好不再拖累陶姑娘。”“你帮了我一个大忙,不算拖累。”月光照进庭院,陶昭青这才意识到深更半夜,她确实是打扰了,不由得后退一步,“深夜我冒昧打扰,属实不应该,你好好休息,我先走了。”褚廷昀叫住陶昭青:“陶姑娘,等一下,你方才找我,是想说关于瓷窑的事吗?”陶昭青怀里还抱着账簿和几张纸,她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是,我想邀你明日同我一起去瓷窑。今日你的一番话,让我灵光一现,我本来是想同你说,我给瓷器起了个名字。”当然还有几个关于账簿的问题,也想试探一下褚廷昀这个假账房的水平到底如何,但此刻陶昭青不忍心说了。褚廷昀的目光也落到那一沓账簿上,了然一笑:“陶姑娘是至情至性之人,兴之所至,来敲我的门,不算叨扰,我也想知道陶姑娘给瓷器起了什么名字。”“影青瓷。”陶昭青道,“我烧出来的瓷,莹如玉、明如镜、声如磬、薄如纸,恰如瓷中青影袅袅。”褚廷昀看见陶昭青的眼睛亮晶晶,比月光还皎洁,他称赞道:“好名字。”陶昭青告诉褚廷昀:“我的影青瓷,如何不算昌南之玉,饶州之玉?是你让我认识到了我的影青瓷能有更大的价值。原本我以为,寻常瓷碗十文钱,我的能值二十文,也是你让我明白了,我要让它扬名天下,要做的不是赚一万个人的十文钱,而是要赚一百个人的一万钱。”褚廷昀看见账簿上的那几页纸,影青瓷三个字赫然在上,笔锋遒劲,颇有筋骨,陶昭青写得一手好字,这字也恰如其人。陶昭青道:“待影青瓷名扬天下后,能够建更多的瓷窑,推广我的制瓷技术,到时候再去卖二十文的影青瓷,便是真的可以传承百世了。”褚廷昀很欣赏陶昭青的聪慧:“愿如陶姑娘所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