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昭青看到褚廷昀时就会想，昌南镇外来的人就是不一样，长得好看还会说话，面对这样眼界、谈吐皆不俗的人，哪怕是城墙厚的防备心，也都能被他给捂化了。

“你早点休息，我就不打扰了。”陶昭青好心地提醒道，“我们这山野之处不比京城，夜间休息的时候记得把门栓带上，防止什么野猫虫蛇的进到屋里。”

褚廷昀披着衣裳，有几分啼笑皆非：“谢陶姑娘的好意，陶姑娘还带着账簿来，是不是还有问题想要问我？”

陶昭青点头：“但今日太晚了，明天再说吧。”

褚廷昀从床上坐直了身子：“明日一早，陶姑娘就要去见瓷窑的四位管事，这些账还是在今晚理清楚比较好，我倒不困，陶姑娘若是愿意相信我，今夜我就把这些账跟你一起过一遍。陶姑娘放心，我看账很快，差不多一个时辰，可以吗？”

陶昭青只犹豫了一下，就把账簿放下了。

她心里同时出现了两种情绪，让受伤之人连夜为你干活的愧疚感，还有整顿瓷窑的事业心，不出意外，后者很快就战胜了前者。

“明日我一定带你看大夫。”陶昭青无师自通地学会了笼络人干活，“你可想吃点什么？晚饭吃的早，我去给你煮个甜汤润润肺吧。”

褚廷昀接过账簿，看了一眼陶昭青。陶姑娘弯着眼睛，堆出了个笑，有那么点无商不奸的意思，但又很可爱。

“陶姑娘不必麻烦了，这里应当就只有十三座瓷窑近两年的账，用不了多久就看完了。”

这倒真不是褚廷昀夸张，他自幼便展示出算学天赋，师从当世大儒周朓之，后又拜入极善数算的现任三司使丁玄门下，任三司都勾院院判。他脑子活，记性好，又会心算，看一页账簿不过就是翻个书的功夫，且从无错漏。

不过是十三座瓷窑，褚大人平日里看的都是各州府的赋税、六部的支出、百官的薪俸……这一沓账簿看着虽厚，但对褚廷昀来说也不过是一个时辰的事。

陶昭青目瞪口呆地看褚廷昀看账，他甚至无需纸笔，翻过去就记住了，就在陶昭青疑心他是不是胡乱装样子时，他又能很快地将有问题的地方折起来。

不用一个时辰，褚廷昀就翻完了，四套十六本账簿，本本有问题，他能看的这么快，实在是民风淳朴的昌南镇人不会做假账，连收支不平的都敢直接交上来，确实是比不得汴京朝廷。

当然，恐怕也有他们觉得陶昭青是个小姑娘，根本不会看账的敷衍。

“陶姑娘，账簿十六卷，卷卷有问题。”褚廷昀合上最后一本账簿，看向陶昭青，“你准备如何处理？”

陶昭青倒不意外，请褚廷昀详细为她讲一讲问题出现在哪里。

褚廷昀从容道来：“先说瓷土成本的计价，大管事的瓷窑十文一斤，二管事的十五文一斤，三管事的二十文，四管事又是十文。类似的问题还有瓷器的售价，明明都是霍家的瓷窑，但是浮动的范围可不小。”

“同时，根据每年采购的瓷土数量，大致能折算出这个瓷窑的产出和损耗，这几位管事制瓷的功夫从账簿上来看可不怎么样。”

“整体算下来，三管事和四管事的瓷窑早就是亏空的状态，三管事还欠了瓷工的俸禄，二管事倒是稍微好一些，也就每次卖出的瓷器都给你少记个两文钱，大管事可能给你少记五文钱。”

陶昭青听完后若有所思：“倒比我想象得要好一些。”

褚廷昀将账簿还给陶昭青：“账簿能反应一部分问题，不能反应全部问题，具体的还要结合实际情况。但是瓷窑的账是很简单的，陶姑娘日后只需统一原料的采购成本、成品的售价和工人的薪俸，他们便不好作假了，顶多也就偷点原料和成品。”

陶昭青抱起账簿，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她现在最大的问题，其实是手底下没有能信得过的人，于是所有事情都得自己去处理，倘若这个男人可以留下，那她烦恼的事情就能少一件了。

褚廷昀仿佛知道陶昭青在想什么一样，他道：“我还需在这里留一段时间，长则两三个月，短也要一个月，若陶姑娘愿意信我，关于定价和做账的问题，我倒可以帮陶姑娘理一个章程。”

陶昭青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你先把伤养好，明日若是起得来，我就带你去我的瓷窑看看。”

翌日清晨，陶昭青在厨房煮粥时，褚廷昀竟起来了，隔着一扇木窗格，陶昭青对着褚廷昀遥遥一笑：“早。”

这一次，有人陪陶昭青一起走出小院，踏着晨光，沿着昌河，一路向前走去。

昌口窑前，四位管事各带着十来个孩子等在门口，见到陶昭青如约过来，齐齐松了一口气。

陶昭青一眼就瞧见，孩子里还有个女娃娃，大管事的察觉到陶昭青的打量，上前赔笑道：“我家姑娘也喜欢做瓷器，今年十一岁了，我想让她跟着姑娘，以后的日子能多个选择。”

陶昭青问那小女娃：“你叫什么名字，是真心想来学做瓷的吗？”

小女娃重重地点头：“我叫霍春来，我想跟姑娘学做瓷，阿爹说人能凭手艺吃饭，就不用靠别人吃饭，我想靠自己吃饭。”

陶昭青抬手摸了摸霍春来的双丫髻：“挺好。孩子们先跟着霍伯伯熟悉一下环境，一会儿我就来带你们。”

霍老汉把新来的学徒领走，这里便只剩下陶昭青、褚廷昀和四位管事。昨夜的那些账簿都被陶昭青打包系起来了，褚廷昀用他没受伤的那只手拎着

陶昭青找了个火盆，从瓷窑里拨了些火出来，将火盆烧了起来。这火一下子就燃得很旺，火光映着陶昭青的脸，显出一种炽烈的光彩。

陶昭青看向褚廷昀：“把账簿给我。”

褚廷昀将那些账簿递给了陶昭青，陶昭青将她好不容易要来的账簿，一本一本全部扔进了火盆里。

这些有些泛红的纸张，瞬间就被熊熊燃起的火舌舔噬殆尽，这火蹿得很高，仿佛要张牙舞爪卷走一切陈旧的过往，只余下翻飞的灰烬。

四位管事彼此对望，一时不知道陶昭青是什么想法。

“过往不追，我只看今朝。”陶昭青看着熊熊燃起来的大火，轻轻地掸了一下手里的灰，“旧账里有很多说不清的地方，要不然你们也不会一开始不愿意交给我，但交给了我，就代表着你们愿意相信我，那我也愿意再相信各位一次。”

“我不会跟各位翻旧账，只有一条，欠下的工钱还是得补上，其余的我一概不究。”

四位管事心里仍有疑惑，陶昭青真的烧了那些账簿了吗？陶昭青又看出了多少问题？以后她会再拿出这些旧账威胁他们吗？

陶昭青没有解答这些疑惑，她放任了这些怀疑的生长，她要让这些怀疑成为悬在这些管事们颈侧的一柄刀——你们永远有把柄留在她手上。

教完学徒们做瓷后，霍老汉带着众人去了陶昭青的库房，只看了最外面的一派陈列架，就已经惊得这些人合不拢嘴了。

霍老汉十分神气地叉腰：“跟着青娘，你们算是跟对人了，过不了多久我们就要去饶州城里开瓷坊，介时我们要让昌南镇的瓷器，为天下人所知！”

外祖父霍钧的遗志，除了陶昭青就是霍老汉记得最清楚，陶昭青觉得有些好笑，开始代入自己说这样的大话时的神情，不由得摇了摇头：“未来半年的制瓷计划我都已经排出来了，你们根据霍伯的安排来，到年底我若不能跟大家交一份满意的答案，大家再来找我算账也不迟。”

四位管事早就对陶昭青服气了，齐声道：“都听东家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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