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破陋习活人祭窑(四)
寒来暑往,冬去春来,时序的变化让万物有荣枯,垂髫的儿童会变成娉婷的少女,明艳的美人会变成迟暮的老妇,连村口的柳树都会一轮又一轮的长大,又有什么是不会变的呢?陶昭青摇了摇头,挖了一团瓷土后,对褚廷昀和陶行山说:“我们回去吧。”陶行山主动将陶昭青手里的瓷土接过来,然后发现伸出手来的不止他一个,已经拎了两个灯笼的褚廷昀也一样殷勤。这妹夫还算不错,至少模样与陶昭青般配,陶行山勉强满意,开口问他:“一会儿回去我给你看看伤,可以吗?”褚廷昀颔首:“劳烦陶兄了。”陶行山心里暗道,这人怎么看都不像昌南这片土地里能长出来的人物,也不知陶昭青与他在一处是好是坏。到了村口,见夜色已深,连村里的狗都安静了下来,陶昭青便让陶行山带他去那座骨窑:“村里人都睡了,我们去看看大娘。”这座骨窑是个新砌的窑,在离陶行山家有些距离的村东头,在砌窑时,就将老人封在里面,每日给老人送饭,同时也在一点点地将窑炉封口,也就七日左右的功夫,炉窑就会封住,到时候便不许再给老人送饭了,再送去的就是瓷坯。这炉瓷和老人一起焚烧,炼出来的就叫做骨瓷。传说里,骨瓷洁白莹润,如天上月,釉面里有能看见淡淡的血色,如镜中花。是人血滋养出来的窑神恩赐。这也是陶昭青听过的最恶心的传说。她拎着一盏灯笼,行走在这如墨一般浓稠的夜色里,外祖父的声音回响在她的耳畔。“这世上真的有窑神吗?阿爷也不知道,但是阿爷觉得每个人的心里都可以住一个神明,教你向善,保你平安。所谓的窑神,应是教我们制瓷的先辈们的化身。不忘本、不忘祖,我们用香火敬养他们,他们又怎么舍得伤害我们呢?”“我们的神,许多不都是人所化?爱人是神明最初的神格,你要相信窑神不会要人的骨血做瓷,就算真有那样的瓷器,也是血泪所化。”陶昭青在见到陶行山的母亲后,又将外祖父对她说过的话告诉了伯母。陶大娘从瓷窑里露出半张脸,她神情平静,甚至还安慰起了这几个孩子:“人到了一定年龄,就不怕死了。青娘,哪怕你没有成功烧出瓷来,也不要觉得愧疚和难过,能够将行山养大,对我来说这辈子已经足够了。这孩子该去更远的地方看看,因为我,他一直困在陶家村——”“娘!”陶行山打断了陶大娘的话,“你不要这样想,能够陪在您身边,才是我最大的福气。”转念之间,陶昭青已经想了许多事,她趴在骨窑还没封的小豁口上,对着陶大娘说:“大娘,我们一起走吧,我准备去饶州了,到时候有许多事情还需要您和阿兄帮着照看呢,我们一起离开陶家村。”这个世上什么都会变,陶昭青想,她要做那个主动变化的人。陶大娘对陶昭青的话很意外,她抬手将花白的有些挡眼睛的头发撩到耳后:“我、我……”陶昭青将手伸进去,紧紧地握住:“大娘,你还不知道呢,我成亲了,外祖父把霍家的十三座瓷窑都交给我了,未来还有许多事情需要我去做呢,我需要您和堂兄。阿爹、阿娘和外祖父都走了,你们就是我在这个世上最信任的人了。”陶大娘一时没能说出话来。“就这么说定了。”陶昭青弯着眼睛,露出一个笑,“委屈大娘再在这里待两天,等我将瓷器烧出来,就带大娘去饶州。”陶昭青挥了挥手:“大娘,一定要等我,相信我,我可是昌南最好的制瓷师。”陶行山抱着一团瓷土,跟在陶昭青身后,对陶大娘道:“娘,我们要一起去饶州。”回到陶家,陶行山将这团瓷土放在桌台上,他有些担心地问陶昭青:“既然瓷土出问题了,那还能做瓷吗?”陶昭青挽起袖子,净手后就开始揉泥,边揉边道:“我只是说这批瓷土的质量不如从前,不代表揉不出瓷坯,我听说北方的瓷土就远比不上昌南的观音土,但他们不也能烧瓷?”“问题并不出在瓷土上,问题在于当大家已经意识到不对劲后,既不去找新的瓷泥,也不去考虑新的配比,就按照那原有的流程一遍又一遍的重复,然后将一切结果交给‘神明’,交给‘天命’。”可制瓷从来就不是一件听天由命的事情。陶昭青抬头,看向陶行山:“第一次见到烧瓷的时候,我就能理解为什么先辈们会将瓷视为神迹,至软至浊的泥,在大火的淬炼后,变成至光至洁的瓷,这何尝不是一种土与火的神功?”“第一个制造出瓷器的人或许是偶然,但是我们昌南镇制瓷这么多年,不就是为了把这种神迹变成人工?我们通过一次又一次的烧制,明确了水与土的调和比例,明确了窑炉的温度,明确了烧制时间……我们付出了这么多努力,又怎么能因为一两次的失败,就将制瓷的本事再度归还给神明呢?”陶行山在这一刻,对陶昭青是崇拜的:“青娘,你真厉害。我们不打扰你了,我去给妹夫看一下伤口。”陶行山看向褚廷昀,褚廷昀没有察觉到陶行山的眼神,他正专注地看着陶昭青揉泥,眼里看不见旁人。人在谈论自己热爱的事物,是会发光的。陶昭青与汴京闺阁里的那些贵女是不一样的,她虽然瘦,但从皮肉到筋骨都是有力量的,这力量能将一团十来斤重的瓷土甩起来,也能将那些陈旧的、刻板的观念甩出去。她没有一双柔嫩的手,但这不影响她的美丽。“妹夫,妹夫!”陶行山又叫了褚廷昀两声,“我们去看一看伤口。”褚廷昀这回总算听见了,他朝陶行山走过去:“多谢陶兄了。”陶行山将褚廷昀带去自己的房间,褚廷昀退下了上衣:“伤得最重的地方是左肩,这伤口总是愈合不了,长了又裂,似乎还有点化脓。”褚廷昀的身材并不瘦弱,肌理分明,他有专门的习武师傅,若非如此,早就死在了荒山上。此刻他的左肩到前胸的位置缠着一团乱糟糟的纱布,里头不停地有深色的脓血渗出来。陶行山解纱布的动作一顿:“陶昭青就没管过你身上的伤口吗?我头一回见纱布上系死结的,你等我找个剪刀来。”这伤比陶行山想象得要重很多,他看褚廷昀面色如常,还以为只是磕着碰着的小伤,没想到是个贯穿肩窝的剑伤,他是真能忍,伤口处的血已经跟纱布黏在一起,解不开了,只能强行撕下来,撕下来时难免带着皮肉,也不见他喊一声痛。陶行山道:“忍着点,我给你清洗疮口,再换药。”褚廷昀的伤口血肉模糊一片,他的肩膀绷得发硬,此刻的疼痛更甚于被剑刺穿的那一刻,陶行山端来的那盆清洗伤处的水已经全红了,但褚廷昀依然咬住牙没有喊痛,他额头已经冒出冷汗,濡湿了头发。陶行山一边蹙眉,一边撒上药粉:“这是我磨的创伤药,要是止不住血的话,我们再去饶州看大夫。”撒完药粉后,陶行山重新给褚廷昀包扎伤口:“陶昭青这丫头,你这伤口至少裂开两天没有换药了吧,她都在干什么?你二人既已是夫妻,便应当互相扶持,她不能眼里只有瓷器,而忽视了你这个大活人,我得去说说她!”眼见着陶行山要冲出去找陶昭青,褚廷昀不顾伤口处传来的针扎般的疼痛,伸出手抓住陶行山的衣袖:“不用……找她。”陶行山皱着眉头,看向褚廷昀。褚廷昀疼得嘴唇苍白,但他的目光越过窗棂,看向院子里在制坯的陶昭青,那一刻,他的神情变得很柔软:“她已经带我来找你了,所以没关系。这世间的绝大部分人都不知自己为何而活,我想她能一直这样,全神贯注、倾尽全力地去做自己热爱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