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破陋习活人祭窑(六)

陶昭青这话一出,陶村长一行人的动作僵住了,他们用不可置信的目光看着这个小女娘,质问她:“陶昭青,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要什么条件,大家不都是亲戚,你还好意思同我们讨要金银不成?”

陶昭青看着说话那人,没忍住露出个笑:“纵然我同你们讨要金银,你们也拿不出来吧。最开始我便说了,陶家村的瓷窑会出问题,关键在于人。”

“我想请教各位,从我七岁跟着外祖父霍老爷学制瓷,至今已有十年。这十年,昌南镇的制瓷工艺,至少更迭了九次,但陶家村制瓷、烧窑,可有变化?”

答案显然是没有。

陶家村背靠浮梁山,这里有最好的观音土,曾经他们能烧出昌南镇的瓷窑望尘莫及的精品瓷器,但早在三年前,昌南镇的瓷器无论是样式还是釉色,就远比陶家村烧制出来的瓷器精致了。

这些年来,有点想法的青年早就离开这里了,留下来的都是最为听话的,他们听从祖训,听从宗法,听从经验,数十年如一日,连村口的大柳树都长大了两圈,陶家村的人依然没有变。

陶昭青看向陶村长:“即便今日我将如何调和瓷土比例的法子告诉你们,又能有用多久?下一回你们又准备将谁投进窑炉里,来祈求神明的保佑?”

“神明只会在你拼尽全力时,给予你一点好运气,才不会让你两手空空,靠磕头就能坐享其成。要真有这样的好事,我们也无需努力讨生活了,直接去大雄宝殿前长跪不起便是。”

陶村长深吸一口气,一时竟无法反驳陶昭青的话。他低头看着这些工艺精湛的影青瓷,顿觉脸上火辣辣的,好像那开窑时涌出来的热浪将他包裹住了,连魂灵都被炙烤着。

在祈求神明之前,是不是应该先问一问自己,真的有为此拼尽全力了吗?

神明若真的存在,会看不穿你的懒惰与无能吗?

神明若并不存在,又祭祀给谁看呢?

终究只是因为自己的懒惰,糟蹋了一条无辜性命,何其可悲。

半晌,陶村长眼眶里流出一行泪来,他小心翼翼地放下手里的瓷器,向坐在靠背椅上的陶昭青长揖:“今日老朽受教了,多谢青娘。”

陶昭青站起来,虚扶了陶村长一下:“我的条件很简单,我想要陶家村的瓷窑。”

众人看陶昭青的目光更加不一样了,有消息略微灵通一些的,知道霍钧留给了陶昭青十三座瓷窑,不解地问道:“你要那么多瓷窑做什么?你能吃得下吗?”

他们显然是想不到陶昭青的野心这样大。

陶昭青觉得自己可以。

一旦她要将瓷行生意做大,只靠霍家的十三座瓷窑并不够,而且她也不完全放心霍家的人——陶昭青从来在意的就不是十三座瓷窑本身,她在意的是瓷窑能够带来的生产力。

相较而言,陶家村的位置更好,陶昭青知道的几处优质瓷土产地,都离陶家村的瓷窑更近,如果能借此机会拿下部分陶家村的瓷窑,对她日后的布局一定大有好处。

“不日我便要在饶州开设瓷行,昌南镇的瓷器在饶州并无专门的瓷行,都寄卖在城中的百货商行里,售价普遍不高,我会在饶州开设第一家瓷器专营的商行,只卖高品质影青瓷。”

陶昭青缓缓地将她的计划告诉陶家村众人:“倘若你们愿意将瓷行卖给我,我会带人手把手教你们如何制作影青瓷,还会将你们烧出来的瓷器直接放在瓷行里卖,我的瓷器最低定价也是百文,到时所有售卖的瓷器我抽五成利,剩余的直接返还于你们。”

褚廷昀听见陶昭青说的买卖返利,不由得眼前一亮。

在陶昭青提出要买瓷窑时,褚廷昀是有担忧的,他猜测陶昭青手头上并没有太多的资金,去饶州开瓷行又是一笔不小的花费,她若在此时将陶家村的瓷窑都买下来,其实并不划算。

但陶昭青比褚廷昀想得还要清楚,她提出的法子,与其说是买卖,倒不如说是一种联盟,她跳出了一个制瓷师的身份,提出了一个非常具有商业想法的新模式。

陶家村此刻已经有村民心动了:“你说的可是真的,你真能将瓷器卖出高价格来?”

陶昭青说出来的话极富有煽动性:“因为上好的瓷器就值得这个价格,在饶州第一家瓷器专卖商行里,瓷器将不再是普通的日用品,它会是身份的象征,是高贵的品格,是兼具观赏性与艺术性的珍品。”

“同我做这笔交易,你们不亏。我会教你们如何用陶家村的这些窑口造出好瓷来,还会帮你们解决山中瓷器买卖不便的问题,卖出去的五成利就是我给你们开出的价格,越好的瓷窑就越值钱,而且这笔钱,将会如昌江之水一般,滔滔不绝。”

褚廷昀能听出来,陶昭青说的话有些夸大,但她连假话都说得漂亮。褚廷昀想,没有人能拒绝陶昭青的,毕竟谁不想要如昌江之水一般多的钱呢?

陶昭青对陶村长道:“今日烧出来的二十件瓷器,就是我的定金。我今明两日会住在我阿兄家里,愿意同我一起做生意的上门来便是,我会拟好文契,在阿兄家中等你们。”

说完,陶昭青便拉着褚廷昀的衣袖,大步离开瓷窑。

陶行山已经将陶大娘接回来,他应当是哭过的,眼睛也红了,灶间煮了不少好吃的,就等着陶昭青和褚廷昀回来。

陶大娘听见陶昭青回来的脚步声,立刻往门边走去,见到陶昭青后,抬手就将她抱在了怀里:“好姑娘,多谢你救了大娘的命。”

陶昭青笑眯眯地拍了拍陶大娘的后背:“化险为夷,有惊无险,大娘以后是要有大福气的。幸好有大娘在,以后才能给我做好吃的,我可太喜欢大娘的手艺了,纵然是为了一口吃的,也不能让大娘就这样走了呀。”

陶大娘鼻子一酸,对陶昭青道:“你若是喜欢,大娘以后就一直给你做。”

陶行山张罗着大家用饭,饭后陶昭青说要去给父母上坟,陶大娘不免又问起了陶昭青和褚廷昀的亲事,这让陶昭青回应得有些费劲。

实在是最怕长辈关心你的感情生活。

陶昭青一个劲儿地给陶行山使眼色,才找机会带着褚廷昀脱身:“应付起这些事,可比制瓷难多了。”

褚廷昀闻言,赞同地点了点头:“情之一事,杂乱无章,可比最乱的账簿还要难看明白。”

更何况陶昭青与褚廷昀的这桩婚事本就掺杂了不少算计,要让陶昭青在旁人面前装出一副娇羞少女的情态来,属实是为难她了。

陶父陶母的坟茔在浮梁山高处,能看见昌江,是个背山面水的好阴宅。陶行山将这处照看得很好,坟包上并无什么杂草。

陶昭青来到坟前,磕了三个头:“阿爹,阿娘,我又来看你们了。最近你们在地下可好,阿爷也下去了,你们若还没投胎,记得照顾一下他。”

褚廷昀站在陶昭青身后,也在坟前跪下磕了个头,他其实有许多话想对陶氏夫妇说,他想说缘悭一面,未曾想有一日会在这浮梁山上隔着阴阳再重逢,他想说旧年一诺,他仍有守诺之心,但又怕自身之祸殃及无辜之人……

最后,褚廷昀能说出口的,只是很简单的一句:“我会尽我所能,照顾好陶姑娘的。”

他连陶姑娘这三个字都说得有些生分。

陶昭青转过头,看向他,说了个玩笑话:“我想起来那对筊杯了,我对那两位舅舅说,要带你来爹娘的坟前再扔一次,竟然忘带了。”

褚廷昀有些无奈:“你那对无论如何扔出来都是一阴一阳的圣杯,一定要收好。”

陶昭青笑着点了点头:“其实我不信鬼神。”

褚廷昀在看到那对作假的筊杯时就知道了。

“我知道人死如灯灭。”陶昭青伸手,轻抚了一下那块墓碑,“但活着的人总是忍不住会挂念死去的人,于是就有了鬼神。鬼也好,神也罢,都在活人的心里。”

褚廷昀这一天陪着陶昭青在坟茔前坐了很久。

陶昭青告诉褚廷昀,她对父母印象稀薄,还未等她记事,父母便先后离开了,这座坟茔就像是陶昭青的一个隐秘之所,那些不能诉之于人前的话,她都会说在这里,给山风听,给亡灵听,喜怒哀乐,说出来了便也就好了。

“我还没问过你。”陶昭青仰面看向褚廷昀,“你父母可还在世?”

褚廷昀点头,他父母均在人世,父亲袭爵,担着个国公的身份,不涉朝政,日子清闲,母亲倒是喜爱经营,我朝实行茶盐官商联合的间接专卖制度,褚廷昀母亲出身的季家,就管着所有茶和盐的官团。

但这些都不适合告诉陶昭青。

“我家是母亲当家,我娘也是个商人,若你们有机会见面,应当很投缘。”褚廷昀看着陶昭青的眼睛,“如果我能顺利地解决账上的事,就带你去汴京见她,你以后将瓷窑开去汴京,她应当能帮上你许多。”

陶昭青没有立刻接话,她若有所思地看了很久褚廷昀,褚廷昀一时猜不到陶昭青在想什么。

山风拂面,吹乱了陶昭青的发髻,她将散落额前的头发别好,对褚廷昀道:“先回阿兄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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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破陋习活人祭窑(六)
《尽逐春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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