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破陋习活人祭窑(七)

陶昭青在回去的路上就在想,会有多少人愿意将瓷窑卖给她?

其实只要能买到六个瓷窑,就足够满足现阶段的需求,陶昭青在心里琢磨了一会儿,觉得问题不大。

未曾想,回到陶行山家门口,发现这不大的小院里挤满了人,陶村长领头,陶家宗族里有些名望的族老都来了,这乌泱泱的一片,反倒让屋子原本的主人陶行山显得局促了。

“昭青!”陶行山眼尖,瞅着陶昭青上坟回来,连忙面带喜色地迎上前,“村长和叔公们,在这里等你有一会儿了,大家都愿意把瓷窑交给你呢。”

陶昭青脚步一顿,看向众人:“既然大家愿意信我,我就一定会负起责任来。”

陶村长有些佝偻的肩背挺直起来,语重心长地对陶昭青道:“我们这些老人家,都已经是风烛残年了,谁也不知道哪个晚上就蹬腿走了,许多事情都看不太分明。但是陶家还一脉还有许多年轻人,若是他们能因为你,日子过得更轻松一些,那也算我们积福了。”

“你爷和你爹当年靠读书离开了浮梁山,青娘,你虽是个女子,但我老头子相信,你能比他们走得更远。”

陶昭青想要买下陶家村的瓷窑这番行为,跟趁火打劫也没什么差别。她就仗着陶家村那些烧不出瓷的瓷窑一点不值钱,走投无路的村民们只能选择相信她,才大胆赌了一把。

这把赢得比她预料中要大。

但赢得越多,风险也就越高,陶昭青不怕再添些赌注。

“文契我已提前拟好,各位叔公叔伯,若是看了没有问题,按下手印,今日我便来教各位做瓷。”

陶家村的村民们都愿意相信陶昭青:“在我们走投无路的时候,能够遇到陶姑娘,就是我们的机缘。”

陶昭青预先准备的文契不够,褚廷昀很有眼力见的去替她誊写了,陶昭青接过新的文契一看,注意到褚廷昀居然还有意模仿了她的字迹。

“多谢。”陶昭青朝褚廷昀道谢,几人好一通忙活,才算把这个事情弄完。

陶昭青言而有信,连夜便带着大家从瓷土开始,带着大家做玉壶春瓶。

她重新捋巴了一遍造瓷的流程:“瓷土的调和比例,釉料的搭配,瓷坯的厚度、形状与湿度,炉窑的温度,我都根据陶家村的情况调整了数值,每一个步骤你们都需记录下来,确保能够完全复刻。”

“这不一定是最好的一套流程,这个流程肯定会在未来的某一天再升级,但我要求大家都能根据我的标准复现出来,做到每个人都能按照这套流程,烧出优良品质的玉壶春瓶。”

陶昭青在制瓷一事上的思路,与当世的许多大家并不完全一样。

有造诣的瓷器大家们各有各的癖好,恨不得越标新立异越好,但陶昭青想要更多标准化的流程,就像女子的妆奁一般,画眉的黛,胭脂的红,铅白的粉……在固定的流程和配方下,能生产出尽可能一样的物件。

她牢记外祖父的遗志,要让昌南瓷扬名天下,但仅靠她一人,能烧多少件瓷器?

如果她烧制出来的每一件瓷器,都能再由旁人烧出百件、千件,又何须担心昌南瓷不能名扬天下?

如果有更多像昌口窑一样的瓷窑,像陶昭青一样的制瓷师,比如大管事家那个叫霍春来的女娃,那影青瓷是不是就能生生不绝地传承下去?

这才是陶昭青想要的名扬天下。

忙活完瓷窑的事情,已经是半夜。陶昭青送走了最后一个学徒,准备回陶行山家,出门发现褚廷昀正提着一盏灯笼在门口等她,也不知等了多久。

今夜月明星稀,月色皎洁如积水空明,是最适合夜游的夏夜。

褚廷昀提灯而立,如画中仙人:“陶兄让我来接你回去,他让我劝你两句,别为了制瓷伤着身子,该休息还是要休息好。”

陶昭青与褚廷昀并肩而行,她此时也有些倦意了,打了个哈欠,缓缓说道:“今日事今日毕,事情没做完我心里不踏实,睡也睡不好。”

两人絮絮叨叨地说着闲话,很快便回到了陶行山家,此时褚廷昀和陶昭青才意识到,陶行山只给他们准备了一间卧房。

陶家本就不算大,正房留给陶大娘,东厢房住了陶行山,能留给陶昭青和褚廷昀的就剩一间西厢房了,在外人看来他们本就是夫妻,自然只会收拾出来一间房。

陶昭青心想,完了。

她觉得周遭的空气好像都凝固了,飞快地看了一眼褚廷昀,立刻又将目光移开:“是我疏忽了,没有提前跟阿兄说,今晚你在房里休息,我去瓷窑里凑活一晚。”

说完,陶昭青转身准备离开,却被褚廷昀握住手腕,明明隔了一层衣料,男人的温度却好像能透过皮囊,传到她的骨血里。

“你都许久没休息了,别再来回折腾了。”褚廷昀拉着陶昭青进到屋内,陶行山贴心地连干净的水都准备好了,“洗漱后就睡觉吧,我在椅子上凑合一宿,你白天出去忙,我有时间休息。”

陶昭青觉得有些对不住褚廷昀,虽然她救了褚廷昀一命,但褚廷昀醒过来跟着她就没有一日的安生日子,难为他能陪着陶昭青到现在。

褚廷昀将陶昭青的为难看在眼里,他语气温和,用一个玩笑来劝陶昭青:“陶姑娘放心,我不会对你图谋不轨的,就算不相信我的人品操行,也要相信你在我身上留下的毒药,我的性命都是你的,你尽管放心地睡吧。”

陶昭青闻言,更觉得于心有愧了,她对褚廷昀一直有所隐瞒——陶昭青并没有这样的毒药。

作为一个柔弱孤女,对陌生男子应怀有警惕,如果他模样俊俏、气度不凡,像是话本戏文里的角儿,就更应该保持戒备,所以出于自保,陶昭青将外祖父生前吃的保健药丸喂给了褚廷昀,并威胁他这是毒药。

不是什么光彩的行为,如今被褚廷昀拿出来这样说,更有几分讽刺,但陶昭青是个很干脆的人,最不喜欢来回推拉,她略思索了一会儿,梗着脖子答应了:“那我便不客气了,你的伤是不是还没换药,我帮你把药换了吧。”

褚廷昀一怔,毫不犹豫地拒绝:“陶姑娘早些休息,换药我自己可以的。”

“一只手总是不方便,还是说你在害羞?”陶昭青竖起三根手指,“我发誓对你没有非分之想,待渡过难关,我必不会纠缠于你,耽误你的清白名声。”

褚廷昀忽然就明白了今日下午在坟茔前,他说要带陶昭青去见他的父母时,陶昭青为什么沉默了。

至少在此刻,陶昭青没有想过要与他有太遥远的以后。他们只是萍水相逢、互相照拂一手的关系,甚至陶昭青连褚廷昀的真实身份都不知道,自然不会交付给他太多的信任。

褚廷昀也不知道自己那一刻在想些什么,出于一种他自己都说不清楚的古怪心思,他把外衫脱下了:“那就劳烦陶姑娘了。”

陶昭青指了指窗前的靠椅,问:“你要不先坐下来,你比我高许多,站着的话,我够不着肩膀。”

褚廷昀坐了下来,动作有几分慌张,陶昭青靠近他,弯腰解开了肩膀处的纱布。

经过陶行山处理后的伤口没有之前那么吓人了,腐肉皆被刮去,创口处在缓慢地长出一些嫩红的肉,但看着还是疼得厉害,陶昭青看到伤口,没忍住嘶了一声。

“很疼吧?”她小心翼翼地将旧纱布除去,动作轻柔地洒上药粉,然后俯身轻轻地在伤口处吹了吹,“我原本准备再过一个月再去饶州,你的伤口看起来不太好,我们处理好陶家村的事情,立刻就去。”

褚廷昀垂着眼,很轻地嗯了一声——他觉得心里某个地方忽然变得很软,像泥土被大雨浇透了,变成了一片泥泞。

陶昭青和褚廷昀在陶家村待了三日,等到第一批瓷窑里的玉壶春瓶都烧制成功,陶昭青才满意地准备离开。

临走前,她将自己所写的制瓷手札留了下来:“我需得去饶州准备瓷坊开业的事情,便不在村子里久留了,一个月后我会回来收瓷,你们若有解决不了的问题,就来饶州找我。”

陶昭青一行人离开时,陶家村的人足足送了十里地。

陶行山一边抹眼泪,一边道:“我离家那么多次,他们可一次都没有送过,这次是沾了昭青的光。可是不知为何,明明我一直都想走出去,但真的要离开了,居然觉得舍不得。”

陶昭青没有那么多离愁别绪,她迎着山风大步向前,发出很轻快的笑声:“阿兄,我们继续往前走吧,走出浮梁山,走出昌东河,看一看这天下到底有多辽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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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破陋习活人祭窑(七)
《尽逐春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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