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开瓷坊宵小闹事(三)

饶州的这三大名人听起来实威风。

杜嘉意逐一为陶昭青解释:“西江月方才已经跟你们说过了,便不再赘述。沈大人是饶州知州,他是郡主之子,身份尊贵,在饶州为官七载,十分开明,深受大家的喜爱。这位沈大人是个笔墨风雅的好官,他的字据说被天子夸赞过,有一字千金之称。”

“周眺之先生是当世大儒,文采过人,当过天子的老师,门客三千,学生五百,各个成材。有道是饶州文脉八斗,周先生独占七斗。如今周先生年迈,致仕后便在饶州城外三十里处隐居。这位周先生,是真正的千金不换。”

陶行山听完,露出有些向往的神情:“饶州的名人真不少,看来陶家村外面的世界,果真是不一样。”

陶昭青则盯着西江月的巨幅画像,眼睛发亮:“若这美人手里再捧一个我的影青瓷瓶,插一枝荷花,应当是相当合适。不知道杜当家的可有办法,让我见上西江月一面?”

若能有西江月的名人效应加持,影青瓷定能以最快的速度在饶州打开销路。

杜嘉意被陶昭青的大胆想法震惊到了,她连连摇头,她束起的高马尾随之甩动,刚好抽到了霍起脸上,霍起诶哟了一声,捂着脸颊道:“杜大当家的,小心一些!”

“对不住。”杜嘉意连忙上前一步,错开了站位,她道,“我出来闯荡江湖,不过比你们早几日,若有这样的人脉,何苦贪图你这一块银锭,直接去做掮客不好么?”

陶昭青说了一声有道理,但目光就没有从西江月的画像上移开过。

杜嘉意对于陶昭青这种不撞南墙不回头的精神很欣赏,她甚至有种预感,陶昭青能够将这件事做成:“时间不早了,我便先告辞了,不知三日后我将船只准备好,去哪里寻你们?”

陶昭青终于不再盯着西江月的神帧看,她回过神来,颇有几分恋恋不舍地道:“那先带你去木青瓷行看一看吧。”

在陶昭青的外祖父霍钧还在世时,祖孙二人就有了要在饶州城开设瓷器专卖商行的想法,五年前,趁着地价便宜,霍钧在饶州主街购置了一处商铺。

这商铺从前是卖浮梁茶叶的,茶商因赌博欠了黑债,着急将商铺出手,便折价卖给了霍钧。

茶铺装修得十分气派,高两层,一层是店铺,二层是茶室,一层共有三进门堂,还带了个很大的后院,后院足有三个仓库和两间厢房,正合适做大宗的买卖。

可惜买下商铺后不久,霍钧就病重了,这商铺便暂拜托给霍家在饶州的族人霍安照料,他们可以暂住于此,做些小买卖,顺道打理房屋不至于荒废。

半个月前,陶昭青就给这对霍家夫妇去信,她要收回商铺做瓷行,对方给陶昭青的回信里一口答应,说是随时等着陶昭青来饶州。

陶昭青这次来饶州,除了要相看个好的漕运帮,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就是重新整修这座商铺,为瓷行开张做准备。

“今日没做准备,待我改日准备一番,再去瓦舍看西江月唱曲。”陶昭青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时间也不早了,待看完瓷行,我们便去客栈休息吧。”

瓷行离瓦舍不远,饶州夜市兴盛,过了酉时,街上还有许多商铺尚在经营,那间临界的茶铺位置极好,如今左邻一家绸缎庄,右边是卖文房四宝的,对面则是一家书肆。

霍安夫妇不善经营,没有更改这商铺的格局,三进门堂只留了一扇门开着,仍旧卖一些浮梁的茶叶。

浮梁山有两大特产,一是瓷土,二是茶叶,靠着这两样东西,养活了大半个昌南镇的人。

陶昭青带着一行人来到茶铺外,一眼就看见霍安呆坐在门前,她柔声道:“霍安叔,许久不见,我来饶州了。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的——”

还没等陶昭青把话说完,霍安就像做了噩梦一般,颤栗地看向陶昭青,他肥厚的嘴唇有些发抖:“陶、陶……”

霍安是个年逾四十的胖子,平日里喜食肥肉,身体并不算好,此时因为忽然看见陶昭青,情绪过分激动,整个人身上的赘肉都在抖:“你、你怎么来了?”

陶昭青敏锐地察觉到了事情不对劲,试探道:“半个月前,我便来信说明了要将商铺收回,霍安叔,你是忘记了,还是我那两位舅舅也写了信?”

霍安说不出话来,他颤抖了半晌,砰地一下就把唯一的那扇门给大力合上了。

隔着一扇门,霍安才将勇气酝酿出来,他大声吼道:“这是我的商铺,不是你的!你要是再来打搅,我就要报官了!滚——快滚——”

这场景属实在陶昭青的预料之外,她眉头微蹙,思索着突破口在哪里。

“霍安。”陶昭青略一思索,沉声开口,“商铺交割的文契外祖父留在了我手里,当初说好了,这几年你帮着打理这商铺,自己做些小买卖都可以,我们不要你的租金,待有一日我来饶州开瓷行,你便帮着我将商铺整理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让你变卦了?”

霍安在商铺里大吼道:“我的商铺,我也有文契,你、你……若再来此纠缠,明日我就去告官,让官府来判这商铺究竟是你的还是我的!”

陶昭青不明白,霍安哪里来的商铺文契?他这模样属实奇怪,陶昭青觉得不对,还想再仔细盘问,她怀疑这件事跟她那两位舅舅脱不开关系。

褚廷昀拉了一下陶昭青的衣袖,带她来到街角僻静处后,才将自己的想法告诉众人。

“你手上有的应是商铺前任主人和你外祖父交割的契书,对方极有可能又伪造了一封你外祖父将商铺赠予他的契书,如今你外祖父已经去世,契书便很难证伪。这样一来,你手上的契书在前,他手上的契书在后,对簿公堂的话,会将商铺判给他。”

陶行山听见后,大怒:“怎还能伪造契书?”

褚廷昀作为三司官吏,对这种情况很清楚:“我朝庄宅交易皆靠双方所写契约,但买卖契约极易造假,在太宗朝时,就推行过官方登记簿,要求庄宅、商铺、土地等大宗产权交易,必须前往官府登记,立合同契四本,一付钱主,一付业主,一纳商税院,一留府衙。若日后一旦发生纠纷,以官方的登记簿为准。”

“可惜数年过去,天下契书之奸巧一如往时,田宅交易极多而登记极少,虚假契约依旧层出不穷,民间纠纷也一如既往难以辨别。”

陶行山不理解,问道:“这听起来是个利国利民的好事,既能明晰产权、保护民产,又能避免纠纷,为何却没能推行下来?”

陶昭青的外祖父在做商铺买卖时,就没有前往官府登记,真实原因她不好当着众人讲,便无奈地叹息一声,胡吣道:“自古以来,‘士农工商’阶级分明,我朝虽比之前开放许多,鼓励商业的发展,但为商者谁愿意与官府打交道?而且契书登记流程繁杂,大家都不想给自己找麻烦,买卖本就是你情我愿的事情,何必去官府呢?”

褚廷昀垂下眼,少见的严肃:“当真如此?”

陶昭青捂脸,如实道:“为了不交税。”

说到这里,陶昭青都有些心肝儿疼:“你知道这种产权交易的税赋有多高吗?我烧十炉窑都不够付的……”

霍起和陶行山没听明白,倒是杜嘉意下意识地点了点头,作为不远镖局的的大小姐,她太懂陶昭青的痛了,甚至在心里默默地补充了一句,跑五趟镖也不够付的。

唯一不高兴的就是褚廷昀。

褚廷昀不仅知道税赋增收的标准,每年还会参与税赋的制定和监审。

这是他第一次沉下脸对陶昭青说话:“你可知道税赋的作用,是为了保障民生、军队和朝廷的正常运转?若大家都不交税,便没有钱去保家卫国,没有钱去赈灾济贫,没有钱去选拔官吏!陶昭青,纳税是我们每个人都必须要去做的事情,若你开瓷行却还要逃税,我、我——”

褚廷昀没有更狠的话可以对陶昭青说了。

但陶昭青其实不太能理解褚廷昀的愤怒。

昌南镇民风淳朴,该交的田税、商税都没有少过,但对于普通百姓来说,税收的种类实在太多了,加耗、头子钱、折变、脚钱……杂税层出不穷,前些年还有什么鱼税、嫁妆税,若没有官府催收,谁没事跑去府衙里主动送钱,谁又能保证这些钱真的用于保家卫国、赈灾济贫?

没等陶昭青想好该怎么说,杜嘉意先不耐烦了,她啧了一声,拔出了刀,刀光一闪,指向褚廷昀。

“你这个人说话怎么这么难听呢,谁不交税了?我们都听话得很,你要真爱管闲事,不如去算一下一个普通的饶州人一年要交多少税,算明白了吓死你!更别提我们这些商贾了,难道我们是欠了那些达官贵人们的钱吗?凭什么他们舒舒服服地坐着,就能从我们身上拿钱?”

陶行山见要打起来了,连忙开始劝道:“都少说两句,当务之急,难道不是应该先办法拿回商铺吗,怎么自己人还吵起来了?”

陶行山看向陶昭青:“你是怎么想的,也快说句话,杜当家的都拔刀了,你还在琢磨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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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开瓷坊宵小闹事(三)
《尽逐春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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