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开瓷坊宵小闹事(四)

陶昭青在琢磨褚廷昀的身份。

这件事甚至比商铺的契书更让她觉得不安——今日他们几人因为税收的事情发生了争执,这争执的本质是大家所站的身份不同。

杜嘉意和陶昭青都是从民和商的角度来看待税赋的。他们会交税,但同时也厌烦着各式各样的苛捐杂税;他们知道要交税,但在绝大多数的底层百姓看来,高昂的税收带来的利好,与他们的付出完全不值一提。

饶州新修了个书院,跟我昌南镇的窑工有什么关系?昌江新修了水坝,又关我陶家村的村民什么事?

可谁也不能少交税。日子过得太苦了的时候,生存就是最大的问题,哪有那么多高风亮节和大义凛然。

说到底,这些道理都是读书人的教化。

但褚廷昀就是站在士和官的角度来看待税赋的——他极有可能是个官,而且是品级不低的机要官员,“账房”这个身份不是谎言,而是一种隐喻。

陶行山见陶昭青还没回转过神来,又叫了她一遍:“昭青,陶昭青!”

陶昭青应了声,她敛下各种情绪,没有看褚廷昀,有条不紊地安排起了后续的各项事情:“阿兄不必着急,我原本就计划在乞巧节时开业,我们还有将近一个月的时间可以准备。你留在饶州,继续陪杜当家准备运输相关的事情,明日我回昌南镇,去看看外祖父当年的契书。”

“我保证,待你们将船只准备好了,我也能将商铺拿回来。到时候再预留个十天左右的时间,我们做些旗牌和神帧,把木青瓷行的名声先亮出去。”

杜嘉意一听就知道,陶昭青还没放弃找西江月呢。她笑了一下,把刀收回来:“既然陶掌柜都有安排,我便放心了。”

陶昭青朝杜嘉意眨了一下眼睛,让她宽心:“轻易做成的事情没有挑战性,我们这样的人,跟浮梁山上的草棒子一样,风越压我,我便越要努力地长。今日太晚了,先找个客栈休息,明日还有许多事情要做,务必养精蓄锐。”

待众人散去后,陶昭青又单独去找了杜嘉意一趟,向她打听一些别的消息:“你走南闯北,消息灵通,可知道朝廷最近有什么官员南下吗?”

杜嘉意略一思索,同陶昭青说了一个名字——这个名字并不陌生,也不意外,陶昭青霎时就有种果然如此的荒诞感。

翌日一早,陶昭青准备再去霍安的茶铺,找机会看一眼他的文契到底是什么样的。刚推开房门,发现褚廷昀竟等在她的房间门口。

昨晚陶昭青让陶行山给每人都订了一间房,陶昭青和褚廷昀终于不用像在陶家村里一样,局促地挤在一个房间里,一个不自在的睡在床上,一个多余的挤在椅子上。

陶行山对这种行为颇为不解,还以为陶昭青仍旧因为几句口角与褚廷昀在置气,劝道:“昭青,我知道你同他成亲只是为了瓷窑,但你既已经同意了这件事,你们便是一辈子的夫妻了,不要因为几句口角就闹别扭,这样不好。”

陶昭青面无表情,她语气淡淡地道:“夫妻不是还可以和离吗?阿兄,你既然知道我是为了瓷窑,那就该明白,我与他统共认识也不过半个月的时间,谈不上一辈子。我自小就不喜欢情爱话本,选择成亲只因为这是当下最有利也最省力的选择,这不代表我要为一个男人改变我的生活。”

陶行山面色一变,忽然朝陶昭青挤了挤眼睛。

陶昭青敏锐地回头,发现褚廷昀就站在她身后,陶昭青大大方方地朝他指了另一道楼梯,丝毫不见心虚:“你的房间在那边,今天好好休息。”

昨天晚上,褚廷昀一句话没说,今早倒又出现在了陶昭青的门前。

陶昭青出门的时间很早,晨光熹微,客栈小二刚起来将店门打开,灶房的火刚点燃,第一锅热水刚冒出热气——整座饶州城也才刚刚醒来,不知道褚廷昀是什么时候就等在了陶昭青的房门外。

陶昭青微微一怔,她没有说话,看着褚廷昀,等着他先开口。

陶昭青觉得,这个男人绝不是来道歉的,说不定是带她去官府补缴税款的。

褚廷昀见了陶昭青,少见的话到嘴边又说不出来,他沉默了一会儿,才缓缓开口:“昨晚的事情我有一个解决方法。今日我陪你去府衙,将商铺交易的税款补上。那位掌柜的定然也不会交税,到时候你们对簿公堂,你有文书在,官府一定会判你赢。”

陶昭青果然猜对了,褚廷昀想出了一个两全其美的方法让她去交税。

她略一思索,没有直接同意:“我知你是好意,待我想一想。一会儿霍起醒来,我让他再给你找个大夫,你若想留在饶州,客栈的房费我会继续付,若觉得饶州吵闹想回昌南,便让霍起带你回去,吃食药物有需要的,都同霍起说。”

褚廷昀眉头一蹙:“你要去哪里?”

陶昭青不太明白褚廷昀的脸色为什么这么难看,她考虑到褚廷昀的身份,给了他最大的自由,他在不高兴什么?

褚廷昀见陶昭青不说话,忽然就退让了:“昨晚说的一些话,是我欠考虑了,不应该在那样的场景以那样的方式跟你说,陶姑娘,你若因此感到不开心了,我向你赔罪。”

其实他从天黑等到天亮,想说的就是这一句话。

“我没有因为你昨天的话而感到不开心。”陶昭青觉得褚廷昀想多了,她若是会因为这样两句话就不开心的人,那她现在就应该坐在瓷窑前,从白天哭到晚上。

但是陶昭青很好奇:“你要向我赔礼,是觉得因为说话的方式让我心情不好,而不是你觉得自己说的事情是错的,是吗?”

褚廷昀的眉头拧成了个川字,但他还是承认了:“是。我仍觉得身为商贾理应交税,这是我必须坚持的底线,但我也不想让你不开心,因为你也很重要。陶姑娘,昨日是我说话欠考虑了,请你不要放在心上。”

在这一刻,因为褚廷昀的话,陶昭青忽然觉得心好像柔软了几分,恍如置身在春天里,有嫩芽自松软的泥里破土而出。

在陶昭青看来,这世间的是非对错太难评说,人人都有立场,换个角度来看,陶昭青未必对,褚廷昀也未必错,但愿意先服软的那个人,竟然只是因为你对他来说很重要。

这理由实在让人心一软。

陶昭青做人做事素来喜欢刨根问底,但此刻不知什么原因,她不想继续问了,反而想要轻轻将这件事揭过去:“既已醒了,便一同去吃个饭吧。昨夜听杜当家说,附近有家汤饼店,三脆面做得极好,他家将嫩笋、枸杞头和新鲜蕈菇做浇头,味道一绝,一起去尝一尝?”

褚廷昀忙不迭地同意:“好。”

一碗热乎乎的汤饼吃完,陶昭青觉得浑身舒畅,心情也好了许多,她便自然而然地对向褚廷昀告知了她的下一步计划,二人便一起来到霍安的茶铺。

这个时辰的饶州,除了做夜场生意的,大大小小的商铺都已经开门了,但霍安的茶铺子竟然门户紧闭,在这条繁华热闹的主街上,沉寂得像块石头。

陶昭青觉得有些怪异,她敲了两声门,无人应答:“难不成他知道我要上门,特意躲起来了?”

这间商铺前店后院,霍安他们一家都住在后院,陶昭青抬脚前往后院角门,准备从后院进去。

后院不临街,安静得让人心底发毛,那扇小门虚掩着,隐隐偷着一条缝。

夏末的蝉在濒死前,忽然爆发出一道尖锐的哀鸣。

陶昭青推开了门,小院里并不见人,空荡荡的院子里,有一个带血的脚印。

顺着脚印的方向,她看见在被当做仓库的小院里,一大麻袋茶叶被打开,里面倒插着半截尸体,被风一吹,露出的两条腿还晃晃悠悠地打着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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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开瓷坊宵小闹事(四)
《尽逐春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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