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开瓷坊宵小闹事(七)

人间事,最怕成了执念。

霍二郎听见陶昭青的话,眼睛都气红了,像是两颗腐烂的红色樱桃,里头随时能流出汁水来:“陶昭青,为什么你不能像别的女人那样,老老实实地嫁人生子,你为什么要去制瓷,你为什么要去经商?”

霍二郎已经气得昏了头,开始胡言乱语起来:“若不是阿爹把瓷窑都留给了你,我才不会——杀人的就是你,是你杀了霍安,都是因为你的不安分,因为你的野心,才害死了霍安,哈哈哈都是你的错,陶昭青!”

霍大郎想要捂住霍二郎的嘴,却没有拦住他,他像一头掉进陷阱里发疯的野猪,就要用头撞向陶昭青:“我要杀了你,为霍安报仇,为阿爹报!你是个不详的女人,你是个恶毒的女人,你是从地狱来的恶鬼,害得我们霍家不得安宁——”

没等霍二郎撞到陶昭青,就被站在他身后的衙役大力按住了。

司理参军一拍惊堂木:“公堂之上岂容尔等放肆,先打二十大板,再带他上来问话。”

“大人!”霍大郎见霍二郎被拖了下去,面露焦急之色,他试图阻拦,但衙役们都是练家子,一人拽着霍二郎一条胳膊,拖麻袋似的将霍二郎拖下去,根本没有给霍大郎碰到他们的机会。

霍大郎的手徒劳地伸在半空中,他怔愣地看着自己抓空的手出神。

陶昭青实在是相当了解她这两位舅舅,于是立刻看向站在一旁看戏的饶州知州沈应物,朝他指了指霍二郎,做了个摇头捂嘴的动作。

沈应物转瞬间就明白了陶昭青的意思。

门外传来了大板子的声音,凄厉的哀嚎声传了过来,霍大郎陡然回神,跪下膝行两步,朝司理参军林熠重重地磕头。

“杀死霍安的凶手就是霍老二!大人,我亲眼看见了,霍安不肯按照他说的,用假文契去告发陶昭青,霍老二昨夜喝了点酒,一怒之下就甩了霍安一巴掌,霍安身体笨重,趔趄一下没站稳,脑袋就撞上了身后的架子,他……他就这么死了,是霍老二杀了人!”

林熠的思维敏锐,立刻追问道:“那块丝帕又是怎么回事?”

霍大郎想都没有想就回答道:“也是霍老二做的,他杀了人后害怕,就想到了陶昭青。陶昭青昨晚来找霍安时,我们俩就在这个商铺里,霍老二说,人既然都已经杀了,那便找个替罪羊,只要有人认了这个罪,那他就是无罪的。于是……他连夜回昌南,找了个陶氏的东西想要嫁祸于人。”

李三娘听见这话,再一次哭了出来:“老安啊……你这又是何苦?”

陶昭青提起裙摆,蹲在了李三娘身边:“婶婶,你现在还觉得商铺比追查凶手更重要了吗?你看看我那两位舅舅的模样,若你真昧着良心替他们隐瞒了真相,九泉之下霍安叔如何走得安心?”

高堂之上,林熠再拍惊堂木:“你说这些事都是霍老二做的,难不成你清清白白就干站在旁边看么?”

霍大郎是个脸皮极厚的人,他再次以头触地,高声回答道:“对,草民最大的错就是顾念兄弟情分,替霍老二隐瞒了这一切。”

就在此刻,霍老二从后堂里再次冲了出来,仍旧像一个红着眼睛的发狂野猪,猛地撞到了霍大郎的身上——陶昭青给沈应物使了眼色,方才那板子其实打的是空板凳,叫喊声也是衙役们装出来的,真正的霍二郎就被沈应物留在了后堂,亲耳听到了他的兄长是如何将所有的罪责都推到他身上的。

霍二郎撞倒霍大郎,一口咬在了胳膊上,半皮子肉都要被他咬下来,瞬间那血就流出来,糊满了霍二郎的牙龈。

“大哥啊……不是你要来饶州的吗?不是你伪造的假文契,用霍安的孩子威胁他吗?不是你让我给霍安一巴掌,让他清醒一些的吗?”

霍大郎捂住自己的胳膊,发出痛苦的呻吟声。

“我的好大哥。”霍二郎咧嘴露出一个笑,他的牙齿上都沾满了血,“不是你说可以将这一切都嫁祸给我们的外甥女吗?连我们回昌南的船,都是你雇的,不是么?”

霍二郎再次凑近霍大郎的脸颊,他嘴角流出的血滴到霍大郎的脸上:“从小我就听你的话,你想抢家产,我陪你一起为难侄女;你瞒着嫂子偷吃,我给你打掩护;你想杀人,我就做你的刀。事已至此,我们就一起死好不好?到了黄泉地狱,我们还能继续做兄弟。”

案情至此已经相当明朗了,霍家两兄弟自食恶果,被判斩刑,若人死后真能下地狱,他二人也能一起去蹚一蹚刀山和火海。

陶昭青陪着李三娘去将霍安的尸首接回去安葬。

李三娘哭着给陶昭青磕了三个头赔罪:“陶姑娘,今日多谢你,怪我今日被鬼迷心窍了,为了商铺,我干出了这种事,我对不起老安,对不起孩子,更对不起姑娘……”

陶昭青扶起李三娘,温声说道:“婶婶,人在当下那一刻,出于趋利避害的心理,选择最有利的选择,是人之常情。只是……有时候我也会想,那些能偷懒的‘利’,是否都是命运的陷阱?”

譬如霍大郎和霍二郎,不去经营自己的店铺田地,偏要抢那些瓷窑。

譬如李三娘诬告陶昭青,不去想办法维持自己的生计,想要侵占那间商铺。

又譬如一个女人选择嫁入高门,不再保留自己的独立人格,成为某位大人物的夫人。

好像表面上看,这都是一个省力的选择,但谁能保证这条更好走的路前面,不是一座万丈悬崖呢?

李三娘看着陶昭青面上怅惘的神情,她好像理解了一点陶昭青在想什么,又好像根本不明白她在烦恼什么。

陶昭青给了衙役一些赏钱,拜托衙门的人帮忙处理霍安的后事,隔着裹尸布,陶昭青向他深深一揖。

“霍安叔,婶婶和侄子我会帮你看顾的,你就放心地去吧,若在九泉之下遇见了我阿爷,记得替我同他问好。我在这里……挺好的。”

陶昭青与霍安这一生统共就三面之缘。

第一次跟着外祖父见到这个有些胖乎的男人,他笑眯眯地给陶昭青买了一包乳酪鲜糕,他夸陶姑娘是个有灵气的,将来一定能够实现霍钧老爷的心愿,将昌南瓷名扬天下。

第二次见到霍安是在昨晚,他隔着一扇门板,虚张声势地威胁着陶昭青。

第三次见到霍安,就是看到他的尸体了。满地散落的茶叶,夏末跳动的光斑,苍白的失去血色的尸体,这个肥胖的男人忽然就干瘪成了一个符号,将长长久久地烙刻在陶昭青的记忆里。

她来饶州的第一日,在满目繁华里,迎来了一场死亡。

因为她的疏忽、大意和柔软,而低估了人性之恶。

霍安在临死那一刻会想什么呢?是没长大的儿子,是再无依靠的妻子,还是那个有些灵气的陶姑娘?

陶昭青不知道。她在李三娘的抽泣声里,盖上了裹尸的白布。

就在陶昭青要离开衙门时,有衙差拦住了她:“陶姑娘,知州大人想见你一面。”

陶昭青在堂审时,就察觉到了沈应物对她的偏袒,她不知道缘故,但脚步有些沉滞地跟着衙役去后院见沈应物。

沈应物背对着他们,在赏一株紫薇树,这是一株有些年头的紫薇了,树干苍老蝤蛴,顶端却看出了一簇簇明艳繁茂的紫薇花。

沈应物听见脚步声,缓缓地转过身来,目光柔和地看向陶昭青:“陶姑娘,你的事情我都打听清楚了,有两个问题,我方才没听到答案,也想问你一遍。”

“你为什么要制瓷,为什么要经商?”

这两个问题,是霍二郎在发疯时质问她的,问这个不安分的、充满野心的女人,为什么非要走这条不好走的路。

此刻,沈应物用一种相当温和的语气,又将这个问题问了一遍,就像在问他身后的那株紫薇树,为什么要开花。

这两个问题的答案,就在陶昭青的心里,她甚至不需要思索,嘴巴就能将她的心声说出来。

为什么要制瓷?

“因为我喜欢。我是昌南最好的制瓷师,我能听得见泥坯化瓷的声音,我能听懂见窑炉里熊熊烈火的呼喊,我知道哪怕是一团泥,也有属于它的传奇。”

为什么要经商?

“因为我要让寰宇之内,四海之外,都知道我昌南有瓷艺,可夺天地之造化,可惊百代之诗篇,我要让大家都知道这泥与火的奇迹。”

沈应物抚掌而笑,轻风吹落树梢的紫薇花,缱绻地飘落到陶昭青的肩头,像是在为她的回答而欢欣。

沈应物道:“陶姑娘,我很欣赏你的答案,欣赏你的野心和不安分,昌南最好的制瓷师,不知我有没有这个缘分,鉴赏一下你的瓷器。若能让我为它赋诗一首,便更好了。”

陶昭青惊讶地瞪圆了眼睛,不敢相信这饶州知州、一字千金的沈应物要主动为她题字,她连忙屈膝行李:“自然可以,多谢沈大人。”

沈应物笑着说道:“陶姑娘,若不介意,你可以叫我一声沈叔。你应当是不记得了,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我与你的父亲陶洛之是同年,当年……”

这属实是一件更让陶昭青惊讶的事情了。

沈应物说起当年时,语气稍微淡了些,还没等他措好词,衙役忽然再来通报:“大人,周眺之老先生在门外,说想要拜访您。”

“周老先生?”沈应物也颇为惊讶,“周老先生自来饶州后,从未出过隐居之所,突然前来拜访,必有大事,快请他进来。”

陶昭青没想到,今日她居然能同时见到两位饶州名人,尤其是这位被门客三千,被称为“仁人”的周老先生,据传见他一面难如上青天。

陶昭青立刻看了一眼沈应物:“沈叔叔。”

沈应物哪能不明白陶昭青的意思,他道:“罢了,你既叫我一声叔叔,便都是自家孩子,随我一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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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开瓷坊宵小闹事(七)
《尽逐春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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