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七夕佳令庆人间(一)

陶昭青压下心中的各种情绪,整理好表情,跟在沈应物身后。

瓷行开业在即,她要做的事情还有许多,不能错过与周朓之这样的人物结识的机会。若周朓之愿意为陶昭青的瓷器说上两句话,这在文人圈层的影响力是巨大的。

衙门内堂角门外,一个老人负手而立。他打扮得极为朴素,与市井里的老人看似没有什么差别,但仔细一瞧这位老人的眼睛,可见其神莹内敛,藏锋于中。

周朓之已到花甲之龄,鸡皮鹤发,仍精神矍铄。

沈应物隔着十来步,就高声喊道:“周老先生今日过来,有失远迎!还请先生府上一叙,晚辈如有招待不周之处,请先生海涵。”

周朓之的目光却落到沈应物身后的陶昭青身上,爽朗一笑:“有劳沈大人费心,今日登门,原本有一事想要请沈大人帮忙,但沈大人不愧是官家亲口夸赞过的‘赤忱清正’之人,老朽所求之事,如今看来已经解决了。”

沈应物没有听明白周朓之的意思,但陶昭青好像懂了,她脚步一顿:“周老先生是为我而来?”

沈应物震惊地转头看向陶昭青:“周老先生十多年来,从不进饶州城,他今日为你而来?”

周朓之背着手,微一颔首:“受人所托,陶姑娘,送老朽一段路吧。”

陶昭青看向周朓之,透过这个眉目仁善的老者,仿佛在看另一个人:“给老先生添麻烦了,我送您。”

沈应物想跟着一起,陶昭青瞥了他一眼,朝他轻轻地摇了摇头。

沈应物不情不愿地被留在了原地,巴巴地看着周朓之只在他跟前晃了一眼就消失了。

周朓之带着陶昭青从小路离开府衙。

他们穿过熙攘的街市,陶昭青跟在周朓之身后,低声问道:“周老先生这么多年来从不踏足饶州,这次为了帮我来到饶州,可是因为那个人?”

周朓之没有问“那个人”是谁,同陶昭青心照不宣地打着哑谜:“陶姑娘已经猜到是谁让我来寻你的了?”

陶昭青轻叹了一声:“也没有别人了。”

周朓之笑了,这事在他眼里确实是好笑:“十来年没见过的学生,忽然跑到你家门口,脸色难看得像饶州夏天的雷暴雨,老朽差点以为是天要塌了,才把我那自小就沉稳的学生急成这样,结果嘛……我这一趟白来。”

陶昭青少见的有些难为情。

周朓之告诉陶昭青:“他是我最有天赋的学生。出身高门,天资卓越,这样的家世、品貌和才学,让他无论想要什么,都触手可及。时间长了,这孩子就觉得人生虚无,天天缠着我问,老师,人活着是为了什么?”

陶昭青眼前仿佛有了画面,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说不定还没到桌子高,拧着眉头摆出一副小大人的模样,询问人生的意义。

周朓之缓缓说道:“这是我最好教的学生,也是我最难教的学生。”

“一开始我并不理解,他为什么问出这样的问题。我是寒门出身,付出了许多努力才成为‘周先生’。但这孩子不同,不管什么东西,他看过一眼就能一字不差地复述出来,从君子六艺到诗词文章,做什么对他来说都很容易。”

“唯一遇到的一点挫折就是学乐器,学琴的师傅教了他三天就走了,因为这孩子只学了一天,就能弹出一整本琴谱,但无论如何,他也弹不出琴意——他不能理解曲谱里的情绪,那时我才明白他为什么会问我那个问题。”

陶昭青也明白了,一个人若什么都有了,便会失去想要“得到”的欲望。

有人努力是为了功名,他有祖辈封荫;有人努力是为了财富,他的母族富可敌国;有人努力是为了虚名,他天才之名汴京皆知——甚至连陶昭青也忍不住想问,他活着最大的意义,难道是用来气那些一无所有的普通人?

周朓之长叹了一口气:“我将他的问题也说给了褚大人和季夫人听,我们一致都觉得,要让这孩子入世,如果他已经拥有了一切,那他能不能用他拥有的这一切去帮助别人?他答应了。”

“但我觉得他答应,只是因为他虽不知道自己为何而活,但也没有理由去死。”

陶昭青认识的褚廷昀,与周朓之所说有相似之处,但又不尽相同,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说:“我觉得他能理解别人的情绪。”

陶昭青还记得,他们成亲那晚,褚廷昀去做的那碗热馎饦。

“是啊。”周朓之笑得有几分开怀,“要不然他也不会来求我。他十七岁入三司,后进都勾院,听闻他以‘抠门’出名,毫厘之差亦要刨根问底,后来他的家世被挖了出来,就变成了越有钱的人果然越抠门。”

周朓之很高兴地说:“人往往都以为,自己会更喜欢完美无瑕的人,但于人而言,‘完美’何尝不是一种‘残缺’?老朽倒觉得,我这学生如今有趣许多了。”

城外三里的小树林里,停着一辆马车,一个头戴斗笠的高个男子站在马车旁,远远地看见周朓之和陶昭青走过来,他快步迎上来:“老师,您回来了。”

男子摘掉斗笠,正是褚廷昀。

褚廷昀拱手长揖:“学生顽劣,打扰了老师隐居,让老师特意为学生跑这一趟,实在是惭愧。”

周朓之温和一笑:“不打扰,等老朽赶到饶州时,事情已经解决了,陶姑娘与沈大人相谈甚欢,你小子白担心咯。”

“没事就好。”褚廷昀再次向周朓之长揖,“学生送老师回去。”

陶昭青与褚廷昀一起,将周朓之送回去,再返回饶州时已经入夜。

陶昭青觉得有几分疲惫。她跟在周眺之身旁,听了一路师徒往事,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提起影青瓷——她实在不好意思在别人温情脉脉的时候,来一句“先生,我们一起赚大钱吧”。

说不定她会被另外俩人扔下马车。

没有达到目标,陶昭青有些怏怏。或许也不仅仅是因为这个原因,亲手将两位舅舅送进大牢,无辜去世的霍安叔,失夫失父的李三娘母子……好像人越往前走,要背负起来的东西就越多。

那些在白天里被压下去的纷繁思绪,到了晚上又悉数冒头,像一团乌黑的水草,将陶昭青的四肢紧紧缠绕住。

被周眺之指责没有情绪、不会共情的褚廷昀,却察觉到了陶昭青的心情不好。

他有些笨拙地斟酌了一会儿词句,才问陶昭青:“今晚想吃点什么?”

陶昭青累得不想说话,只用一双有些疲惫的眼睛看着褚廷昀。

褚廷昀最后又将她拉去了一家馎饦店。

热面汤喝上一碗,陶昭青的肠胃暖和了,心情也平复了一些。

褚廷昀坐在陶昭青对面,隔着碗里冒出来的袅袅热气,认真地道:“陶姑娘,无论结果如何,你都已经做得很好了。”

他这句安慰十分简单,但因为参杂了馎饦店里的人间烟火味,便显出了几分不一般的真挚温暖。

陶昭青捧起陶碗,喝了一口热汤,她将碗放下后,看向褚廷昀:“我也觉得我做得很好了。”

褚廷昀放在膝盖上的手指微微一动,他很想伸出手去做些什么,譬如借由一些肢体动作,更恰当的来表达他的情绪和对陶昭青的支持。

因为礼法和规矩,他却不得不坐在原地。

褚廷昀垂下眼,问陶昭青:“我曾经听闻,饶州司理参军林熠,重用刑罚,今日可曾为难于你?”

陶昭青摇头:“今日一切顺利,沈知州似乎与我爹有故交,对我颇有照拂,还说要给我的影青瓷写诗题字。”

说到这里,陶昭青又恢复了些力气,她觉得有些话现在说也不晚:“若有机会,我也送你几套影青瓷,你转送给周老先生如何?”

褚廷昀闻言,有些紧绷的脸色变得松快了些:“好。”

今日再见到周眺之,褚廷昀不得不回忆起他过于轻狂的少年时期。在那样一个自我意识旺盛的年龄段里,他能轻易得到他所想要的一切,甚至觉得如此简单的人生实在无趣。

直到他进入三司,经历过更多的人和事,才明白原来人间种种事,皆不由个人的意志所决定。如果他能有别的办法,绝不想让陶昭青去亲自经历这一切。

哪怕陶昭青很快就振奋了精神,但苦痛依然是苦痛,命运对于奋勇向前的人总会多一份搓磨,褚廷昀却希望陶昭青永远轻盈而快乐。

为了让陶昭青前进的路少一点荆棘,褚廷昀可以做任何事。

陶昭青远比褚廷昀下想象的要强大,她的脸颊再次红润起来,眼睛也恢复了以往的神采,主动说道:“我们回客栈吧,不知道阿兄他们这一日怎么样了,会不会听到不好的消息瞎担心。”

褚廷昀起身结账:“好,我们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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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七夕佳令庆人间(一)
《尽逐春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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