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七夕佳令庆人间(三)
这世上不可能有永远的饶州明月,除非此后再也没有“饶州明月”的评选活动,那连续蝉联七届饶州明月的西江月,就能做永远的饶州明月。陶昭青将这个观点告诉了西江月:“你要做世无其二的‘饶州明月’,只需要将其他人变成‘饶州之花’‘饶州之星’,要让以后别人提起‘饶州明月’只会想起你,不会想起别人。”西江月听明白了陶昭青的意思,她认可这思路,但仍不是特别满意。西江月直言道:“你确实有很多奇思妙想,但是陶昭青,你不了解瓦舍。我的花名叫西江月,不是因为我的名字里有个月,才有‘饶州明月’之称,恰恰相反,是我为了成为‘饶州明月’,才取的这个名字。评选‘饶州明月’是饶州二十多年的传统,你觉得凭你一己之力能撼动?”陶昭青认可西江月的质疑,她确实还没来得及接触瓦舍,所以给出的想法并不成熟,但陶昭青不气馁,她道:“月娘子的意思我明白,再给我两天时间,我一定想出一个更完善的办法。”在陶昭青看来,所谓的“饶州明月”本质是一种凝视,谁是最漂亮的女人,谁又有最动听的歌喉,这些评价标准都是主观的,归根究底,经营者们只是想要一场最盛大的热闹,于是将许多个“西江月”们像商品一样推出去。这是一种隐晦的对“权”和“色”的消费,西江月们为了一个虚无的称号绞尽脑汁,最终获利的仍然是瓦舍的经营者们。陶昭青想让西江月成为永远的饶州明月,也是最后的饶州明月。此时揽月阁派来的小轿也到了客栈外,霍起上来报信,西江月在瞬间就收起了身上的尖刺,又变成了美人图里娇媚风流的模样。她提起裙摆,露出崴伤的脚,眼波含情地看向陶行山:“陶郎,你背奴家到楼下可好?”陶行山好不容易恢复正常面色的脸又红了起来,他连连后退,再次躲到褚廷昀身后:“君子非礼勿言、非礼勿视、非礼勿、勿……”杜嘉意被他这禁不起逗的模样乐得大笑:“陶行山,你越这样人家越爱逗你,因为有趣,你大方一点吧!”陶行山红着脸摇头,整个人恨不得都躲到褚廷昀身后去。西江月的目光便也落到褚廷昀身上,她看褚廷昀的眼神跟陶行山不一样,似乎里面蕴藏的东西要更重一些:“这位郎君倒也很俊朗,郎君若要背奴家下去,也是可以的。”说着,西江月将捏在手里的丝帕向褚廷昀的胸前轻轻一甩。陶昭青和陶行山一齐开口道:“不行!”杜嘉意的嘴巴张成了个圆形,她拊掌感叹:“闯荡江湖果然有意思。”陶行山从褚廷昀身后探出半个身子,声量略弱地道:“他是我妹夫……”陶昭青一把拉住杜嘉意,一左一右地架起西江月:“那两个没用的男人,一个脸皮太薄,一个左手残废,怕勉强让他们来,反倒伤着月娘子。我和杜当家倒是都干粗活,有一把力气,我俩扶着月娘子出门吧。”杜嘉意憋着笑,被陶昭青抓住,一起将西江月送上软轿。回房间时,杜嘉意勾住陶昭青的肩膀,道:“陶掌柜,同为江湖儿女,我很欣赏你,比起那两个‘没用的男人’,还是我们姊妹更靠得住,不如我们义结金兰,你再赠我一块银铤,如何?”陶昭青似笑非笑地看向杜嘉意:“杜当家今日没买到合心意的船?”“唉。”杜嘉意长叹一声,“伯乐常有,千里马不常有,便宜的千里马更不常有啊。我想买个三层宝船,但是一块银铤不够……”陶昭青对着杜嘉意粲然一笑,然后说出了与这灿烂笑容截然相反的话:“你别想了。”杜嘉意的脸瞬间就垮了下来,不复方才看热闹时的鲜活。“七日后我要开始运瓷器,你若是解决不了船和运输的问题。”陶昭青拍了拍杜嘉意系在腰间的钱袋子,“银铤可得还我。”“对了,杜当家。”陶昭青的语气温温柔柔,说出来的话却让杜嘉意后背一凉,“你若想仗着武艺好,拿着银铤连夜逃跑,我第二天就会去报官的,你纵是逃的海角天涯,我也会把你追回来。”陶昭青语长心重地对杜嘉意道:“偌大的饶州,愿意拿出一块银铤支持你事业的人,除了我没有第二个,你可千万不能辜负我啊。”杜嘉意垂下了头:“我知道啦。”回到房间,陶昭青便将今日发生的事情简要的同陶行山说了:“霍大郎和霍二郎下狱的消息应该已经传回昌南了,明日我得回去一趟,饶州这边就交给阿兄了。除了盯着杜嘉意抓紧把船只准备好,商铺的装修也需得抓紧时间去弄。”陶昭青实在分身乏术,便只能将这件事交给褚廷昀:“你……应当见过许多商铺,审美品味也好,在不影响你做自己的事的前提下,这件事就拜托给你了,可以吗?”“嗯。”褚廷昀一口答应,“你若在昌南遇到什么问题,随时回饶州来找我们。明日我就带大家搬回商铺后院去住,还有上次你说的神帧,我也会设计一些,到时候等你回来挑选。”好像不管把什么事交给褚廷昀,都让人十分安心。陶昭青在心里想,不愧是在汴京当大官的人,让他来给瓷行的开业做准备,真是屈才了。但陶昭青也没有更多可以信任的人,她将饶州城的事情安排妥当后,立刻就带着霍起回昌南镇。霍大郎和霍二郎杀人入狱的事情已经传了回来,陶昭青的小院门前还被人扔了臭菜叶子,陶昭青清理干净后,对着门外喊了一句:“多行不义必自毙,霍家那两人的教训,谁要是不放在心上,下一个倒霉的就是他。”陶昭青心想,如果所有不了解她的人都觉得她是天煞孤星的命格,那就让他们这样以为吧,畏惧何尝不是一种可以利用的情绪?陶昭青回昌南要做的事情很多,她先去了外祖父坟前祭拜一番,给外祖父上了香,然后去各个窑口检查这段时间的烧瓷成果,重点还是敲打她的四位管事,清收的结果如何,瓷窑的生产又如何,少不得又要给他们挑一点问题。此外,陶昭青关于筹备瓷行乞巧节开业一事又有了些新的想法,她把各个管事送来的新学徒们都叫过来,询问了他们近日关于制瓷的感悟和困惑。“这段时间我在外面,你们的功课都是由老霍叔代教的,你们有什么问题,现在都可以问我。”一个少年举起手,他看着陶昭青,直白问道:“为什么我们按照您在手札里记载的方法,烧出来的瓷器却只有七分像您烧的影青瓷?”陶昭青看向他,柔声道:“虽然你们烧出来的瓷器,只有影青瓷的七分巧妙,可比起你们之前烧的瓷器,不是已经进步了十分吗?”学徒们彼此看了看,互相都肯定了对方的进步。陶昭青笑道:“我教你们制瓷,会分三步。第一步,我将它称为标准化,在这个阶段,要求你们掌握制瓷的基本方法与规矩,你们能烧制出相差无几的瓷器。入门练的是基本功,培养你们做瓷坯的手感,调釉水的视感,烧窑炉时的温感。”“千百次的练习后,制瓷对你们来说,就会如呼吸般自然了。这时我们就会进入第二步,我会鼓励你们差异化,制瓷是个手艺活儿,有人喜欢做瓶,有人擅长做壶,有人喜欢烧大件,有人喜欢烧小件,每个人都应该去做自己喜欢、擅长的事。”陶昭青特意要的是年纪小的学徒,这样的半大孩子对未来最是充满憧憬,闻言眼睛里都放出了光。“第三步,所有差异化的东西,最后都要能够标准化。你们都看过我记的手札,我做的每一款瓷器都会记录在上面,我会具体到器形的长度大小、釉水的调和比例、烧窑时在窑炉里摆放的区域及适宜的温度,确保每一个想要做这款瓷器的人都能复刻。”陶昭青这个习惯,还是跟在外祖父身边时养成的。外祖父那时对陶昭青道:“你是个制瓷的天才,你对瓷的感受和领悟力不是一般人能够企及的,阿爷让你做这个记录,你可能会觉得麻烦。但是昭青,请原谅阿爷吧,我想留住天才的灵光一现,让普通人通过刻意练习,也能烧出一样的瓷。”那时候陶昭青不能完全明白外祖父的用心,直到现在,她被一群孩子团团围住,陶昭青才理解外祖父想要的是“传承”。从古至今,在各个领域都不缺天才,但绝大部分时候,这些天才都只能闪耀史书里的一个篇章,很快与他们相关的一切,就消失在了历史的长河里。难道昌南镇制瓷这么多年,没有出现过像陶昭青一样的天才吗?至少陶昭青的先祖陶玉,就是一个天才。人们习惯了仰望天才,这便极易造成知识与经验的浪费。至少在制瓷这个行当里,普通人是可以通过千百次的反复练习,学到很多东西的。“凡我木青瓷行的学徒,都需要人手一本制瓷手札,记录下你们制瓷的流程、感悟和困惑,我们要尽最大的努力,避免知识和经验的浪费。”唯有这样,才有可能出现更多的“天才”。即便没有能引领变革的天才,一个普通的匠人通过日积月累的训练,烧制出来的瓷器又会差到哪里去呢?陶昭青对着学徒们讲了好一番大道理,务必让所有的学徒们都意识到,陶昭青的今天就是他们的明天,而他们的明天就是昌南镇乃至整个大宋制瓷业的未来,一时孩子们都心潮澎湃。然后陶昭青才暴露了她此行回饶州的真正目的:“为了提高大家练习的速度,我决定带你们一起做一批瓷偶磨喝乐。”大管事家的闺女霍春来惊讶地问:“磨喝乐不是土偶和木偶,还可以是瓷偶吗?”磨喝乐是源自佛教的词汇,原是指佛教八部众神之一的魔睺罗神,在唐时磨喝乐便被制作成给儿童玩耍用的泥偶、木偶。在本朝,更有在七夕时供奉磨喝乐的习俗,用以乞巧和求子。陶昭青要制作的磨喝乐瓷偶,是准备开业时免费送的,所以她准备带这批学徒一起做,人们对不要钱的东西都不会太苛责,更何况是可爱的瓷偶。陶昭青笑意盈盈地看向霍春来:“为什么不能呢?瓷娃娃跟瓷兔摆件、瓷壶、瓷瓶差别很大么?我还听说有富贵人家用象牙和宝石给孩子做磨喝乐玩。没有瓷偶,大概也是因为比起木偶、土偶更易碎。”但是陶昭青只想要个噱头,要让饶州人意识到,原来瓷器还可以这样。“现在跟我来,我来教大家做一个简单的磨喝乐瓷坯。”陶昭青坐到坯车前,取了两团瓷泥,“其实跟做个葫芦瓶的差别也不是很大,像这样先捏出两个圆来,坯体可以略厚一些,方便我们后续在修坯时做上五官,再捏个荷叶,拼在一起……”陶昭青捏得很快,把霍春来这一群孩子们看得目瞪口呆。陶昭青将做好的磨喝乐瓷坯拿给孩子们看:“我亦无他,唯手熟尔。这三天,我们就一起来做磨喝乐吧。”十来个学徒被陶昭青哄得一愣一愣的,不过三天时间,足足给做了将近五百个磨喝乐瓷偶,陶昭青乐得做梦都咧着嘴笑。第一批瓷偶送去烧窑后,孩子们依然斗志昂扬,纷纷表示:“师傅,我还能再做五百个!”陶昭青摆手:“五百个已经很多了,等乞巧节到了,我来接你们去饶州,到时候你们亲手把这些瓷偶送出去,让饶州人看一看我们昌南镇的制瓷本事有多厉害,好不好?”中间陶昭青还回了一趟陶家村,一来是她要取一大批上好的瓷土,二来也去看望一下陶村长他们的烧瓷情况,最近出的几窑瓷器,品质已经不输给昌南镇瓷了,让陶昭青很满意。取这些瓷土,是因为陶昭青要烧制一个大件瓷器——她要做一个两层楼高的鹊桥,大到隔着老远就能看见,要让所有饶州人都毕生难忘的乞巧鹊桥。大型瓷器无法直接烧制,需得将器身拆解出来,逐个烧制后再拼接在一起。陶昭青思考了很久以后,选择鹊桥是简单的,她准备取巧,先用木材搭建出桥的结构,再将烧制好的瓷砖嵌套上去,最后在布置这鹊桥时,结合的缝隙处都摆上鲜花遮挡即可。转眼七天就过去,在霍老汉和学徒们的帮助下,鹊桥的瓷坯雏形已有,接下来便是烧制和拼装,陶昭青决定先回一趟饶州,看看褚廷昀和陶行山那边准备得怎么样。翌日一早,陶昭青准备从昌河码头乘船,隔着老远,她看到一艘三层宝船泊在码头。这艘船十分气派,风帆高高扬起,船身上都刷的是崭新的桐油漆。陶昭青不由得多看了两眼,只见一个熟悉的人从船舱跑到甲板上,她高高束起的长发随风摆动,像树梢上跃下的一只轻盈鸟雀。“陶掌柜!”这人正是杜嘉意,她笑容明媚,对着昌河的万顷碧波高声大喊,“我买到梦中情船啦——”杜嘉意还是穿的束腰男装,背上背着一柄月牙形状的弯刀,湖蓝色的衣袍衬得她白净又利落,一看便知是行走江湖的俊俏女郎。杜嘉意站在甲板上朝陶昭青挥手,大声喊道:“不可漕运杜嘉意,专程从饶州来接陶掌柜的瓷货。陶掌柜,木青瓷行开业在即,准备好声震饶州了吗?”陶昭青忍不住也笑了,她回头看了一眼昌南,又看向面前开阔的昌河,郑重地回答:“准备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