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七夕佳令庆人间(五)
饶州码头处,褚廷昀和陶行山已经提前雇好帮工,等着帮忙卸货。杜嘉意忙前忙后,大声张罗着:“动作都轻一些,里面都是易碎品,前往别给我磕着了诶——”陶昭青最后下船,褚廷昀早已在外等她,看见陶昭青出来,他又上前了一步,都快要一脚踩进昌河里了。褚廷昀动作虽急,同陶昭青说话时的语调却轻轻缓缓的:“这些日子在昌南可顺利?今晚订了酒席,摆到瓷行后院里,好生休息一会儿。”陶昭青与褚廷昀并肩走回瓷行,她将在昌南镇这些日子所做之事一一都褚廷昀听,褚廷昀很会给陶昭青积极反馈:“做手札确实是给好习惯,磨喝乐瓷偶听起来就很有趣,影青瓷搭成的鹊桥肯定很漂亮……”陶昭青又问:“光顾着说我的事情了,你这几日可好,伤口长得如何了,可有遇到什么麻烦事?”褚廷昀看着陶昭青,回答道:“伤口在陶兄的照料下已经恢复许多了,商铺的改造也已经完成,希望你能喜欢。我留了李三娘在瓷行做帮工,还有余下的茶叶都让她拿走了,后续看你怎么安排。”很快,两人就走到瓷行所在的主街上,今日瓷行并未开门,但能看出来,商铺里里外外都翻新了一遍。商铺二楼挂出了四幅巨大的神帧,分别以“春夏秋冬”为意,画了梅瓶、莲花香炉、重瓣菊盘与岁阳酒壶四款瓷器,瓷器下面是一样的一行字,“七月初七木青瓷行开业大吉”。这四幅神帧相当醒目,陶昭青隔着老远就一眼看见,她十分惊喜地看向褚廷昀:“这是你画的吗?画得可太好了!”不愧是周眺之口中什么都一学就会的天才,褚廷昀做的神帧不仅画工精制,而且重点醒目。他应当是特意调的颜色,将影青瓷的剔透之感画得十分到位,而且褚廷昀显然认真研究了瓦舍里的那些神帧,只用了十二个字,就将该传达的讯息说得明白清楚。陶昭青忍不住夸赞褚廷昀:“我想要的就是这种效果,不对,应该是比我想象得还要好。这几日真是辛苦你了,该我准备酒席的。”褚廷昀因为陶昭青直白的夸奖而感到心里一动,他替陶昭青拉开了商铺的门:“进里面看看,可喜欢这样的布置?”褚廷昀将茶行原本的隔断拆掉,整间商铺变得更为阔朗,除了靠墙摆放的陈列架,他还在正中央的位置留出了几个珍品的陈列柜。原本空荡荡的天花板被他用写了字的素绢装饰起来,他用素绢摆出弧形的轮廓,抬头一看,素绢上还写满了历朝历代与瓷器有关的诗词。二楼仍旧保留了两方茶榻,我朝人喜饮茶,品茶与赏瓷都是雅事,褚廷昀将二楼布置得更为雅致,从插花到熏香,无一不精致。褚廷昀给陶昭青介绍道:“到时候挑选一些瓷茶具摆在这里,不仅是这一处,还有瓷香炉、瓷花瓶都可以摆出来,我们要让在这两层的空间里,一应器物用具皆为瓷,正如你做的那个磨喝乐瓷偶一样。”陶昭青连连点头,褚廷昀的安排处处都合他的心意,他不愧是汴京高门贵族教养出来的贵公子,审美与情趣并非一般人所能及,陶昭青脱口而出:“一切都按照你的心意来就好。”褚廷昀笑了一下,又带着陶昭青回到一楼:“待挑选好合适的瓷器摆上去,商铺的布置基本就差不多了,如今最重要的就剩商铺门头的牌匾还没写了。我想既然你与沈知州有旧,他又有‘一字千金’之称,你找他来写这块牌匾,应当是最合适的。”陶昭青原本也是这么想的。如果周眺之、沈应物和西江月是饶州最出名的三个人物,那她想在饶州扬名,最快的法子就是踩着他们三个往上走,让沈应物来给木青瓷行的牌匾题字,他应当是不会拒绝陶昭青的。可是陶昭青在看到褚廷昀布置好后的木青瓷行却改变主意了,她抬头看向褚廷昀:“你既是周眺之的学生,应当也写得一手好字吧?”褚廷昀没想到陶昭青会同他说这样的话,略微有几分错愕:“可是我并不能——”褚廷昀的字并不能为木青瓷行扬名,他如今只是一个失踪官员,即便他回到汴京了,他们三司跟刑狱司一样,在文官圈子里不受待见。一个铜臭味,一个血腥味,都会污了人家的墨香味,不被清流一派所喜。哪怕褚廷昀同样有一笔好字,但被追捧的还会是沈应物,因为他有“风骨”。“我知道。”陶昭青看着褚廷昀的眼睛,笑着说道,“我也没有那么市侩,牌匾是一间商铺最重要的部分,我觉得还是由自己人来写比较好。”褚廷昀被“自己人”这个说法再次取悦了,他想了一下,点头应允:“那你等我练两日字,我练过好几种字体,你看一下喜欢那种。”陶昭青喜滋滋地答应了:“果然还是找自家人办事方便,你还能写几种字体让我选呢,要是去求知州大人,他把字写错了我都只能将这个店改名。”褚廷昀也笑了,他刚想再说些什么,陶行山从后院出来开始叫人:“先吃饭吧,酒楼买了一壶果子饮,凉的正好喝。”褚廷昀看向陶昭青,柔声道:“那就先去吃饭吧,这些日子花销产生的收据凭证,一会儿再给你看。”正巧此时路过二人身边的杜嘉意,听见这话柳眉倒竖,抓住陶昭青的胳膊就要同她告状:“你可知这个云廷,真是抠门得要死,我买船谈了五家才成功,都是因为他!”褚廷昀哦了一声,掀起眼皮,语气冷淡:“不这样你怎么买到最便宜的船?”杜嘉意就跟吃了黄莲似的,有一肚子的苦水要跟陶昭青倒,陶昭青乐得紧,眼睛都笑弯成了月牙。“每看上一艘船,他都要我找不同的船家三方比价,买船要我去写收据,我便忍了,我换个风帆,他也要收据,我买卷麻绳,他也要我去找人家要收据。卖麻绳的叔问我是不是有病,他连字都不会写,云廷说他可以代写,只要认识数字就行,不认识就让我给大叔画。”“苍天啊!”杜嘉意高举双手,恨不得以头抢地,“曾经我以为这个世界上最抠门的人是我爹,最小气的人是我娘,我是不知道原来一山还有一山高。”不远镖局的大小姐显然长这么大,没有受过这种气。出人意料的是,陶家村老好人陶行山对此也颇有几分怨气,他一边给大家倒果子饮,一边向陶昭青揭穿褚廷昀的“真面目”。“他可恶的何止是处处都要收据,他是真的抠门啊,你觉得一楼那写满诗词的绢布天花板好看是吧,卖丝绢的人想多卖一些,他问人家,为什么要一尺做一个褶皱,三尺不行吗,五尺不行吗,这样能省下许多布料呢。”褚廷昀对这些指责习以为常,他的同僚们过去都是这样说他的,褚廷昀冷静麻木的反驳已成本能:“任何边角废料,能节省一些都应该要节省一些,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河。”陶行山也喊了一句苍天,他问陶昭青:“你不是说陶叔给你定亲的对象是个官儿吗?我记得家世还挺好的,他怎么能这么抠门啊,你是不是被骗了?”陶昭青眼见褚廷昀脸色要变了,忙起身道:“有玉佩在,我怎么会认错人。再说了,做官的怎么不能锱铢必较了,这何尝不是一种高尚的……君子操行?”其实说后面这几个字,陶昭青也有些心虚。这群人里唯一会给褚廷昀说好话的就是李三娘:“节省点好,多亏郎君给我想了个处理这些茶叶的法子,仓库里的浮梁茶才不至于浪费。掌柜的,我已经重新租赁了个屋子,日后便带着孩子住在外面,之前的事情多有抱歉,还望掌柜的宽恕则个。”关于褚廷昀抠门罪状细数的话题便就此被揭过,陶昭青连忙道:“婶婶,我是这样想的,你一人带着孩子生活不易,我瓷行开业以后,也需得有个人每日来清扫卫生,我雇你干这个活儿,每月付你五贯钱可好?”李三娘连连推拒:“掌柜的照拂于我,我心里感激不尽,但我实在不好意思——”陶昭青上前,握住李三娘的手:“人为了活着,做什么事情都不要觉得不好意思。我本就需要一个洒扫之人,你看这活儿那几人也干不来,婶婶若是拒绝了我,我还得去找人,开的也是这个价钱,找来的人干活还未必仔细,说不定就碎了我的瓷器。”李三娘听到这里,已经心动了。陶昭青柔声道:“好婶婶,就答应我了吧。”杜嘉意和陶行山也在一旁劝道:“婶婶在这条街这么多年,街坊邻里都熟悉,有你在我们也安心。”李三娘犹豫一会儿后,答应了:“掌柜的,五贯钱的月俸还是高了些,我干得也不安心,您每月给我一贯钱,允我在咱后院的角门外支个小摊,摆着卖点糖水果子。”陶昭青看向褚廷昀:“摆小摊的事情没问题,但月俸我可不敢只给一贯钱,你们既都说他抠门,那这月俸便按他说的定吧。”褚廷昀接到了陶昭青抛来的话,他心里明白陶昭青的意思,便道:“五贯钱刚好,饶州的物价不算便宜,这工钱也不算多。”陶昭青拊掌而笑:“既然大家都同意了,便这么定了,快吃饭吧,吃完今日我请你们去瓦舍里看戏听曲去。”众人对此的反应不一。褚廷昀问:“你想好说服西江月的方法了?”陶行山红着脸摇头:“我、我就不去了,我留着看店吧。”李三娘附和陶行山,也要留下看店。唯独杜嘉意最为兴奋:“那我要去看水傀儡戏!”陶昭青也没有强求,最后便跟褚廷昀、杜嘉意一起去的瓦舍。陶昭青没有直接找西江月,她买票进了揽月阁的棚子,听了一晚上西江月唱曲。次日杜嘉意要继续前往昌南运瓷,陶昭青白日便跟着她一同往返昌南镇,把鹊桥没做好的部分继续完善,晚上又带着人去瓦舍,去不同的棚子里听曲看杂耍。一连听了五日,陶昭青才在散场后去见了西江月。杜嘉意早就不知去哪里看人家胸口碎大石了,一直陪在陶昭青身边的便只剩下褚廷昀。西江月见这二人走过来,余光先扫了一眼褚廷昀,才落到陶昭青身上,妩媚一笑:“小半月没见,以为陶掌柜是知难而退了,没想到离乞巧节不足五日了,你又来找奴家了,真是让奴家为难呀。”陶昭青并不与西江月说些客套话,开门见山地道:“月娘,如果没有我的帮助,你今年一定拿不到‘饶州明月’的称号。”西江月看向陶昭青,脸上堆出来的笑在一瞬间消失。明明她妆面俱在,人却忽然就变得苍白如同话本里的女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