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七夕佳令庆人间(六)

陶昭青对西江月的脸色变化并不意外,她主动邀请:“此处人多眼杂,并非说话之地,不如去我的瓷行一叙?”

西江月很快又恢复了脸上的笑意,柔声道:“也好,几日不见陶郎,去瓷行探望一下他,也未尝不可。”

陶昭青闻言,迈出去的步子一停,转头对西江月道:“我阿兄是个老实人,月娘有些玩笑话,说得多了,他会当真的。我倒不怕我阿兄吃亏,我就怕若一日,他真的跑去瓦舍做了些什么不该做的,吓到月娘可不好了。”

西江月听见陶昭青的话后,垂下眼睫,她的睫毛很长,在灯下看像美人蝶的翅膀,落下一片耐人寻味的阴影:“陶掌柜的怎么知道,我说的不是真心话呢?”

陶昭青想了想,对西江月道:“既然月娘有自己的主意,我便不再多劝些什么了,我是真心想要与月娘合作的,不想因为一个男子影响到我的事业——哪怕那人是我的兄长。”

西江月又将那句话重复了一遍:“哪怕那人是你的兄长?”

陶昭青干脆地点了点头,带着西江月来到木青瓷行。

西江月站在门口,仰头看了一会儿瓷行前那四幅从二楼垂下来的巨大神帧:“我前几日就听人说起过,木青瓷行七月初七开业,还没反应过来是什么,原来是这个东西,你倒是很有巧思。”

陶昭青微微一笑:“如此大事,自然该广而告之。这神帧学的还是瓦舍,这也是我选择找月娘你合作的原因。”

瓷行二楼,两方茶榻已经收拾出来,陶行山过来摆好茶水和糕点,都没敢多看一眼西江月,便红着耳廓下楼了。

西江月端起影青瓷盏,垂眸看着里面的清澈茶汤,轻轻晃了一下茶盏,也没有像之前一样打趣陶行山了,安静地坐等陶昭青开口。

陶昭青见状,直接道:“饶州瓦舍繁荣,里面各色棚子百余个,揽月阁在里面能排上前十,皆因你西江月之功,因此,每年的‘饶州明月’评选,都会力推你。但今年,你们揽月阁出了一个惊山月,比你年轻,比你漂亮,也有一把好嗓子,你要被放弃了。”

西江月吹了吹这一点都不烫的茶水,呷了一口:“花无百日红,我都红了一千八百多天了,再红下去就要碍着人眼了。”

陶昭青摇头:“若我是揽月阁的老板,定不会放弃你选择惊山月,她太像你了,却又没有你的神韵,作为你的下位替代,不可能红得比你久。而且别家棚子里也不缺美人,我见过有会反弹琵琶的今夜白,有能在掌上起舞的飞燕女……”

陶昭青看到飞燕女的时候,甚至还可耻地心动了,想问一问她能不能在瓷莲花上起舞。

西江月放下茶盏,抬眼看向陶昭青,两人目光相接,俱是锋芒,谁也不肯退让:“陶掌柜,你若更看好别的美人,找她们便是,不必将我的困境拿出来反复咂摸,我心里清楚得很,不需要你来提醒。”

陶昭青是故意这样说的,要赢得西江月的信任并不容易,她总得先拿出来点什么,证明她真的了解过饶州瓦舍。

陶昭青重新将西江月面前的茶盏倒满:“月娘,我从一开始就说过了,我要让‘饶州明月’这个评选到此为止。庆祝节庆的方式有那么多,为什么大家非要因为一个无用的名头争来抢去,不能大家百花齐放,各美其美?”

西江月笑了一下,看向陶昭青:“你想得倒是好,但跟我有什么关系?”

陶昭青直接道:“我查了你这个月的演出表,为了让你给惊山月让位,他们将你在乞巧节前的演出排得很满,我想让你从明日起,就开始称病罢演。”

“装病?”西江月想了想,问,“这能改变什么?”

陶昭青答道:“能改变那些喜欢你的人对你的支持程度。事实上,你完全可以把‘饶州明月’的评选当做一场折子戏,你要扮演一个‘失去了一切只有靠大家的支持才能活下去’的可怜形象,你西江月什么都没有了,只有大家对你的喜爱了。”

古往今来,最受欢迎的戏本子永远都是救风尘。

西江月看向陶昭青,搓了搓自己的胳膊:“我现在知道我拿腔作调‘奴家’长‘奴家’短时,别人什么心情了,真的还挺让人反胃的。我怎么会什么都没有?我这些年攒下的金银,足够让我安稳下半辈子了。”

陶昭青诶了一声,摆手道:“我自然知道,在我的计划里,赎身是第二步,你若还能继续唱,想要赎身不贵吗?若你病体缠绵,嗓子干哑,让你们揽月阁的东家顾念这些年的情分,说不准他能直接把卖身契还给你呢。”

西江月好像有点明白陶昭青打的什么算盘了:“然后呢?”

陶昭青粲然一笑:“然后当然是乞巧节那日重新出现,我会为你找到舞台,保管你能一鸣惊人。”

“刚刚说的都是你要做的事情,既是合作,我还没把我要做的事情跟你说呢。”陶昭青说起这些安排时滔滔不绝,一双眼睛亮得很,“我会雇一些在瓦舍里卖消息的人,把你病倒了的事情传开,瓦舍乃消息汇集之地,这消息很快就能传遍饶州。”

“这么多年,那些喜欢听你唱歌的人,有的可能不再来瓦舍了,有的可能去听别人的曲儿了,但当你因为新人辈出、不停加场而病倒时,他们都会来支持你的。你就是饶州瓦舍最美的月亮,有人可以继承你,但没人可以取代你。”

陶昭青准备借这些人的力,来毁掉“饶州明月”的评选。

西江月闻言,摇了摇头:“我倒不知道自己有这般重要。”

陶昭青正色道:“怎么没有?你的影响力毋庸置疑,能与大儒、知州齐名,岂是一般人能做到的?你代表的正是饶州繁荣的文化生活。”

西江月略一思索,又问陶昭青:“但这些都是假的,若是那些人看见我好好的,不会由爱生恨,转而撕碎了我?”

陶昭青早就想到了这一点,她笃定地对西江月道:“乞巧节当日,我会为你搭一座鹊桥,你在鹊桥边演出,演出的曲子不必唱完,你只需假装晕倒,我会抽掉鹊桥里的承重,让这鹊桥从中碎开,届时自无人会怪罪你,大家只会觉得你柔弱可怜。”

撕碎一切美好的东西,才能最大限度的激发人的共情。

西江月笑了,笑容里藏了几分讽刺:“陶掌柜的,纵使你不心疼我,也不心疼你的鹊桥?届时人人都只记得你的瓷器易碎,你的生意可怎么做?”

其实鹊桥本不值钱,这种大件装饰瓷器没人会要,陶昭青从一开始就想到要将鹊桥打碎,再把那些鹊桥碎片重新打磨做成配饰,以西江月的名号卖出去,一定是笔稳赚不赔的好生意。

陶昭青对西江月有所保留,并未将自己的计划全盘托出:“毁灭也是一种永恒,这样才能让所有人都记住这一刻,只要我的瓷桥是和西江月一起碎的,那就值得——脆弱的东西才珍贵,不是么?”

西江月抿了一下嘴唇,她今日好像抹了过量的唇脂,唇色殷红如血,浓艳得有几分惊心:“陶掌柜,你让我很期待这个乞巧节了,一个满是欺骗、愤怒与毁灭的节日。”

这话说得并不好听。

其实陶昭青在做乞巧节的计划时,从未想过欺骗、愤怒与毁灭——她预想的是示弱、同情与新生,但在被西江月点破时,她才意识到示弱是一种欺骗,同情会引发愤怒,而新生之前必是毁灭。

善恶一体两面,居然从未分开过。

那一瞬间,陶昭青的脑海里浮现了许多画面,躺在棺材里的外祖父,枉死的霍安,癫狂的亲舅……昌南的瓷窑浓烟滚滚,又将这些血色覆盖过去。

但陶昭青没有后退,她举起这双制瓷的手,轻笑了一声:“我承认我的伪善,可人要向上爬,总得付出点什么。”

转眼间,七月初七乞巧节至。

卯时三刻,那挂了许多天巨幅神帧的商铺“木青瓷行”终于开门了。

瓷行的牌匾上挂着喜庆的红绸,“木青瓷行”那四个字笔力遒劲,筋骨分明,有金石之气,若有懂行的人见着了,是要夸一句不输给沈知州的。

这日,陶昭青少见的打扮了一番,她盘起朝天髻,描眉画眼,额间还点了花钿,唇上抹的胭脂更显明艳之色,配上一袭水红色的旋裙和天青色褙子,像枝头绽开的海棠。

陶昭青、陶行山和杜嘉意三人站在最中间,霍家瓷行的四位管事,还有霍春来这一干学徒悉数都来饶州了,纵然是最爱挑剔的管事们,也忍不住对着这间瓷行颇为赞赏。

霍起和霍老汉各拿着一串鞭炮在门口放起来,不少爱看热闹的百姓听见声响涌了过来,议论这木青瓷行究竟是卖什么的地方。

霍起站在店门口大声吆喝:“瓷中珍品,昌南天宝,影青之瓷,莹如玉,明如镜,薄如纸,声如磐!进来看,进来瞧,新店开业,今日买瓷立降一成价,凡买必送,多买多送!”

有不少百姓被这大阵仗吸引进店,可不进店不知道,一进店是吓一跳:“你说这一个小瓷瓶卖我多少,五贯钱?你知道在饶州码头,一个船工得做个七八日的工,才能挣到五贯钱吧?”

“你这算什么,你看这个提梁壶,二十八贯,这喝的是酒,还是我的钱呐?这什么影青瓷,好看是好看,贵是真的贵!”

霍春来机灵,立刻拿着一个磨合乐瓷偶送给这位客人:“客人您有所不知,这款三兽足半月形提梁壶的烧制相当复杂,您看这兽形,是不是灵动得如同活得一般?而且这是个孤品,整个昌南那么多窑口就烧出这么一件,故而价格高了些。”

“我们瓷行做的瓷器,都是一分品质一分价格,您若是喜欢,多看一看,不买也没关系。今日我们开业,凡到店的客人,都会送您一个磨喝乐瓷偶,讨个乞巧节的彩头,拿回去送孩子送妻子都好,这个给您,客人请收下。”

霍春来所持的影青瓷磨喝乐比一般土偶、木偶更显光亮莹润,瓷偶手拿一荷叶,眉眼憨态可掬,一看便知是精品。

“这个瓷偶免费送?”进店的百姓都不敢相信,“你这店里动则几十贯钱的东西,还能免费送?”

霍春来笑意盈盈地点头,她看向站在柜台前的陶昭青:“是我们掌柜的意思,我们从昌南镇初来饶州做生意,少不得需要邻里们照拂,备份薄礼是应当的。”

陶昭青落落大方地颔首:“这磨喝乐都是送给大家的,共五百份,一点心意,还望父老乡亲们喜欢。”

天底下白送的东西就是最好的,尤其是这么贵的店,一时大家呼朋唤友,足把这偌大的两层楼商铺围得水泄不通。

不过一个上午的时间,影青瓷的昂贵、精美与免费送之名,就传遍饶州。周遭商铺的店家纷纷出来看,啧啧感叹:“我在这条街上做了这么多年的生意,头一回看到这么热闹的开业。”

陶行山也笑着将磨喝乐送予了周遭的店家:“若有喜欢的,也可以进来看看,都是一条街上铺子,热闹了些对大家都好,今日看看你家的,明日也能来看看我家的。”

收了好处的店家自然无不应和:“正是这个理儿,以后还得多多互相照拂呢。”

一片热闹里,唯独瓷窑的管事们仍有操不完的心。

他们指着这些只看不买的人,问陶昭青:“东家,这热闹我们是都看见了,但你瞧,这一上午了,也就卖出几个香炉和茶具,这钱还不够你做那些磨喝乐的,这生意能赚钱吗?”

杜嘉意挤兑道:“真是好的不看,尽给我们挑刺儿了,这还不满意?饶州几家开业生意能做到这样,别的不说,那一套茶具就卖了一两银子,怎么不够做这些瓷偶的?”

“嘘,先别吵。”陶昭青看向几人,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她已经听见门外的动静,旋即变脸一般,盈盈一笑,提起裙摆向门外走去。

门外,一个打扮朴素的书童捧着一个匣子挤了进来,向陶昭青一拜:“我家先生前些日子收到了陶掌柜送来的一套餐具、一套茶具、一顶香炉,用着十分顺手,得知今日掌柜的开业,特送来两本古籍,庆贺掌柜的开业大吉,隆声援步,兴业长新。”

陶昭青双手接过这书匣,向这书童道谢:“多谢周先生费心,日后若还有喜欢的,随时同我说便是。”

客人里有眼尖的认出来了这书童:“这不是周眺之先生门下的童子吗,我去城郊拜访了先生三次,三次都是他给我请出来的,嘿,原来周眺之先生也用这木青瓷行的影青瓷吗?”

周眺之的影响力在读书人之间不是一般的大,立刻就有一群看热闹的书生开始打听。

“周先生用的是什么茶具,给我也来一套!”

“我倒缺个香炉,这莲蓬样式的瓷制博山炉实在雅致,若能添一个在案头,想必读书都能事半功倍,给我包起来。”

“我要餐具,用这样的器皿吃饭,怕是连菜色都要动人几分,讲究,太讲究了。”

陶昭青透过鼎沸人群,隔着虚掩的后门,看向独自在后院烹茶的褚廷昀。

褚廷昀因要避着人,今日并不出面,但这是他给陶昭青送的人情,陶昭青心里清楚,嘴角微微上扬。

与此同时,又有一人拂开人群,背着手走过来,高声道:“青娘,不是说等老夫来给你的店铺题字吗?怎么老夫一忙于政务,你就将店都开起来了?”

此人虽着便装,但气度非凡,正是饶州知州沈应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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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七夕佳令庆人间(六)
《尽逐春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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