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七夕佳令庆人间(七)

周遭百姓认出了沈应物,齐齐跪拜:“拜见知州大人。”

陶昭青猜到沈应物会来给她撑一撑场面,但以为最多就跟周眺之一样,派个家仆过来,没想到他居然亲自来了。

陶昭青觉得她父亲当年与沈应物的交情,应比她想得要深,才能让这同年之情,仍能惠及子女。

陶昭青上前见礼,她举止得宜,不失礼数:“沈大人竟亲自来,小店蓬荜生辉,请上二楼茶间一坐,昭青有幸请大人共赏影青瓷。”

有道是士农工商,陶昭青作为社会地位低下的瓷商,竟能有知州亲自上门来庆贺她开业,可见其本事。

四位管事两股战战,顿时又想到了那已经入狱判斩的霍大郎和霍二郎,不由得害怕起来。

“我们这位东家,到底是什么背景啊?”

“当年陶老爷是做大官的,我听说咱东家的夫家也是个大官啊……真该死啊我这张嘴,能跟着东家是我上辈子修来的福分,我怎么这么不识好歹。”

杜嘉意看着这颇为势利眼的四人,冷笑一声:“陶掌柜是个阔朗人,她素来不咎过往,你们既知道她的好,以后便好生跟着她干。别在这儿愣着了,没看到都忙不过来了吗,快去帮忙,还没霍春来一个小丫头有眼力见儿。”

四位管事齐齐诶了一声,不再杵在一旁,帮着招徕客人和介绍影青瓷。陶昭青留着他们四人到底是有用的,对于昌南镇的百年制瓷史,他们四人都是信口拈来,再熟悉不过。

这是饶州城最热闹的一次开业,百姓们足足议论了一个月,那免费送的磨合乐瓷偶更是在日后成了饶州人争相收藏的绝品,有外地喜欢影青瓷的人想要来买,亦是千金不换的——饶州终于又出了另一个“金”名头,影青之瓷,千金难求。

陶昭青此时还没有去想那么遥远的以后,她正忙着招待沈应物。

二楼预留了一个单独隔开的雅间,陶昭青将精心挑选过的几样瓷器一一呈上,分别是八方旋纹盘口瓶,五头兽首洗和三足香薰炉,另有一套取自莲花之意的餐具,一套取自翠竹之意的茶具。

陶昭青向沈应物逐一介绍这些瓷器:“瓶、洗、炉乃基本之器,这三件从工艺到寓意都是这一批瓷器里的翘楚,皆是薄壁、玉色、脆声。”

陶昭青屈指在八方旋纹盘口瓶上轻敲两下,声音清越动听,明明这店铺正是喧闹鼎沸之时,却又好像听到了悠远的磐声,仿若在晨间山寺听闻钟响,颇有意境。

沈应物连连赞道:“好,甚好!”

陶昭青又向沈应物介绍那一套餐具和茶具:“这套餐具含莲瓣碗六对、莲盘两对,鱼形盘一对,意为‘莲莲有余’,讨个巧意。”

“茶具则取自君子之竹,与寻常的圆形茶盏不同,这个茶杯设计的是竹节样式,茶壶把手也特意用了湘妃竹做装饰,若在竹林中用此茶具沏茶一壶,说不定能品出当年竹林七贤之意。”

沈应物对这套茶具爱不释手,他一双眼睛好似要放出光来:“侄女,实不相瞒,我本来是只准备做个人情的,此刻我真见到了你烧的瓷器,顿时明白了你既是陶兄的女儿,做出来的又岂是凡品?”

陶昭青微笑道:“能得沈叔这句赞誉,昭青这些日子的辛苦也不白费。”

四下无人,见沈应物又再次提起父亲,陶昭青便将对沈应物的称呼由沈大人换成更为亲近的沈叔。

沈应物不知想起什么,眼眶还有些泛红,他道:“侄女,做长辈的定不让你这番辛苦白费,乞巧之后便是中秋,佳节正是赠礼走访之时,你有多少压箱底的好东西,只管拿出来,沈叔都按你的卖价给你收了。”

沈应物又问起陶昭青瓷器的运输之法,他担心此物易碎,很难走出饶州。

陶昭青便将杜嘉意所创运输之法说与沈应物听,沈应物听完后,竟站起来,对着窗外长长一揖:“陶兄,得女如此,你在天有灵,可以放心了!”

陶昭青见沈应物对她父亲的情感如此真挚,想要免了他要的中秋节礼之钱,一来给官府做人情总不算亏,二来也有感念他照拂之情。

沈应物坚决不允,最后只肯收下今日这一瓶一洗一香炉。

陶昭青佯装叹气,换了个话题,问道:“今晚瓦舍还有的热闹,沈叔可会去与民同乐?”

沈知州摆手:“我不爱去,这种场合都会交给司理参军林熠,你若要去,便叫他一声林叔,让他今晚派两个人保护着你。”

陶昭青心下一动,顺势道:“不瞒沈叔,确有一事需要您二人帮忙。今日瓷行开业,我的重头戏其实放在了晚上。”

沈应物捻须一笑:“你白日里都这么热闹了,重头戏竟还在晚上?我猜一猜,我们饶州有三人名声最大,老朽不才,忝列其中,今日已经为你而来。那从不出门的周先生,今日也来过了,如今就剩下一位西江月,晚上便是她吧?”

陶昭青笑着颔首:“沈叔一猜便中。”

沈应物闻言,却又些担心:“我听闻这西江月近日病重,许多喜欢听她唱曲儿的人,最近都在揽月阁前闹事,你可要当心。”

陶昭青让沈应物放心,她低声对沈应物:“其实我还造了一件大型瓷器,是个鹊桥,足有半层楼那么高,入夜前我便要将这鹊桥搭起来。这也是我想请林参军帮忙的原因,乞巧节人流量太大,我怕冲撞着,伤到百姓也不好。”

沈应物听见瓷做的鹊桥,震惊得险些碰落桌上的茶盏:“影青瓷搭成的鹊桥?这样一座桥,可能走人?”

陶昭青摇头,笑道:“只是个乞巧节的噱头,并非真正的大型瓷器,只是多块瓷砖的拼装。关于乞巧节,我还有一事想请教沈大人。”

沈应物听出了陶昭青在称呼上的变化,便明白她是要说公事了:“你直说便是。”

陶昭青开门见山,直接问道:“沈大人,‘饶州明月’评选已经这么多年了,大家就没有想过改变一下这个形式吗?西江月蝉联这么多年后,大家对这个活动都没有那么热衷了,仿佛都在等她老去一般。”

沈应物从不参加这个活动,但他显然对饶州的各项事宜都十分清楚:“老夫听闻,今年的‘饶州明月’评选,各个勾栏棚子都铆足劲儿了想出头。无论如何,这既然是民间自发的乞巧活动,那便以百姓的意愿为准。”

陶昭青想要的就是这个答案,她闻言站起来,向沈应物福身行礼:“昭青明白了。”

沈应物知晓瓷行开业之日有许多事情要忙碌,与陶昭青简单说了两句话后便要告辞,陶昭青叫来杜嘉意,让她将瓷器都打包好后,送到沈应物府上。

待送走沈应物后,陶昭青将陶行山留下继续看店,然后带着褚廷昀和霍春来几个学徒,前往瓦舍。

傀儡戏棚子的赶趁人老郑头已经在瓦舍门口等陶昭青了,见陶昭青一行人过来,连忙迎上去:“陶掌柜,今晚的台子搭在了东边儿的戏台前,我按照您说的,在戏台外边占了个位置,您把鹊桥搭在此处便好。”

老郑头占的位置在戏台对面的一棵大榕树下,榕树上吊了个大秋千,瓦舍里在过去有些节目,也会借这个秋千进行。

陶昭青对这地方很满意,她将一块银锭塞到他手里:“劳您费心了。”

老郑头笑了笑,将银锭推还:“杜当家的于我有恩,我老头子在瓦舍十几年,这棚子原本就要拆了,承蒙能帮上点小忙,陶掌柜就不必与我客气了。”

陶昭青不好意思白请人帮忙,执意要付些银钱,老郑头想了想,道:“听说陶掌柜的瓷器做得很好,老朽讨要一对瓷瓶,就当是纪念,这样可好?”

陶昭青拗不过,道:“既然如此,便多谢郑老。时间不早了,我们先把鹊桥搭起来。”

材料已由霍春来等人提前送到,陶昭青带着几人,用了一个多时辰便将鹊桥给拼装出来,褚廷昀还帮着堆了些金雀花做装饰。

陶昭青设计的鹊桥是半截桥的造型,将牛郎与织女鹊桥分离的意象用画面表达出来了。桥的截断处没有用真的喜鹊,鲜艳的金雀花将整座桥装饰得很生动。

待到夜幕降临,月光与灯火同时照耀在瓷做的桥面上,瓷器光洁的釉面又能将这皎洁月光反射出去。

霍春来年纪小、体重轻,摸着这光滑的桥面,兴奋地说:“师父,真好看,我觉得我能上去走。”

陶昭青拦住霍春来,笑着摇了摇头:“这鹊桥没有做承重,小春来,保持这种想象就好,可别真的上去走。”

这瓷做的鹊桥建起来有两大用处,首先是为了木青瓷行的开业做宣传,陶昭青在这一点上是很欣赏褚廷昀的,她之前问褚廷昀,在此处的神帧,应用怎样的字才好?

褚廷昀当即提笔,写下两行字。

一为“以器载道,以物传心”。

另一个为“取自山、注以水、成于火”。

这两个句子都极合陶昭青的心意,她全部制成了神帧与旗牌,恨不得挂满饶州城。

此刻,瓷做的鹊桥旁,也摆上了“以器载道,以物传心”的旗牌,落款是木青瓷行。

这几个字陶昭青怎么看都极喜欢,褚廷昀用笔浑厚强劲,内有筋力,外有锋芒,开阖之间见风骨,如旭日出群山,非凡磅礴。

将这里布置完毕后,陶昭青便准备去找西江月,将瓷桥留给褚廷昀照看。

就在此时,饶州司理参军林熠受知州沈应物所托,带着七八个差役往瓷鹊桥处走来。

褚廷昀后退一步,藏于瓷桥之后,陶昭青看向他,褚廷昀解释道:“我失踪之案,理应由司理参军主办,我不便在此时见他。”

瓷行开业时,褚廷昀一直在后院烹茶,有意避让人群,没想到在此刻会与司理参军林熠正面碰上。

陶昭青向后摆一摆手,示意褚廷昀自行离开:“这里交给我便好。”

说罢,陶昭青提起裙摆,大步走到林熠跟前,福身行礼:“林参军,可是受沈大人之托,前来看顾我这瓷桥的?”

林熠留了两名差役守在此处:“乞巧节瓦舍人多,你这大件瓷器极其危险,理应向官府提前报备,下回切不可如此行事了。”

陶昭青自然连连应是:“林参军费心了,今日我等商铺也只是想讨个乞巧彩头,定会小心维护,不给大人们添乱。”

林熠将此处巡查完毕后,便不多留,陶昭青见他离开,方才松了一口气。幸而杜嘉意很快就从沈知州的府上回来了,陶昭青等到她过来,将这里交由杜嘉意看顾后,才敢放心去找西江月。

另一边,褚廷昀顺着人流往外走,他沿着边角垂首走路,尽可能地将自己隐匿起来。

过了东门桥,走出临瓦舍的主街,人略微少了一些。暮色四合,沿河的商铺开始掌灯,因着乞巧节的缘故,河边的大柳树上也挂了许多盏花灯,浅黄色的烛火为摇曳的柳枝镀上一层暖色的光晕,又倒映在了水波潋滟的河面上。

饶州城的黄昏显得格外温柔。

褚廷昀不由得心情也变好了一些,他的目光落到沿街的水粉铺子上,一支二连花头金钗摆在深色木盒里,这金钗做得精致,簪头花开并蒂,层层莲瓣都雕琢细致,花纹繁复,栩栩如生。

褚廷昀想买给陶昭青,他觉得这金钗很配她。

水粉铺子的掌柜显然也注意到褚廷昀长久停留的目光,她瞥了一眼褚廷昀,大约是瞧这郎君气度非凡,应当是个不缺钱的,直接开口:“郎君好眼光,这金钗是我们这妆奁盒子里的镇店之宝,轻易不卖出去的,若非看郎君真心喜欢,我都不同你开这个口。”

褚廷昀看向这位女掌柜,等她开口报一个价。

女掌柜伸出一双玉手,笑吟吟地要了个高价:“十两银子,就当给郎君做个人情,奴家是看郎君俊俏,才同你做这个人情,让郎君送给心上人,也当是一段佳话。”

褚廷昀作为一个对价格十分敏感的三司官员,一听就知道这金钗要价高了。

十两银子可不是个小数目,按照米价来算,一两银子在饶州能买个五六石大米,一石米就够一个四口之家吃一个月了,十两银子折算下来,能够囤个两年的米。

换做在汴京,褚廷昀的钱袋子里铜钱、银铤甚至金子都有的时候,必要同这掌柜“探讨”一番定价问题,然后以一个他觉得合理的价格买下来,并要好文契凭证。

但在饶州的褚廷昀财物尽失,钱袋子里只剩下一点陶昭青留给他的零花,实在是张不开这个口。

这掌柜的也是个伶牙俐齿的妙人,见褚廷昀杵在那里不走,心知他确实是看上了这支金钗,又嫌弃这价格贵,便道:“郎君可觉得这价格不合适?奴家不同你说这足金的分量,也不同你说这金钗的工艺,就问你一句,这金钗买下来是送给姑娘的吧?”

褚廷昀没有否认。

掌柜的拊掌一笑:“既是如此,这金钗的价格便就是郎君的心意,郎君的心意不值得这十两银子吗?”

褚廷昀头一回听见这种定价方式,十分挑战他的固有认知,他觉得不对,但又觉得似乎是有点道理——若是陶昭青喜欢的东西,十两金子他也要去买的。

就在褚廷昀这思索的片刻时间,他身后传来一阵窃笑声。这人似乎憋了一会儿笑,但实在憋不住了,也不怕自己被褚廷昀察觉了,直接大笑出来。

褚廷昀皱着眉头回头,并不意外在他身后的大柳树边,藏了一位笑得前仰后合的青年。

褚廷昀沉声道:“跟了我一路了,怎么现在舍得出来了?”

青年笑得眼睛弯成月牙,他从腰间取下一个钱袋子,拎在手里晃了一晃:“属下不出来,谁来给郎君的‘心意’付钱?”

话里话外都是打趣的意思,褚廷昀却不恼,他矜骄地颔首:“付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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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七夕佳令庆人间(七)
《尽逐春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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