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七夕佳令庆人间(八)
瓦舍那边,忙得脚不沾地的陶昭青压根不知道褚廷昀在为了一支金钗烦恼。饶州城的黄昏褪去,夜幕降临。夜晚的饶州更加繁华,明月高悬,月色皎洁,但地上的街市却比天上的月亮更明亮。乞巧节晚上出门的人极多,三三俩俩都都结伴去瓦舍,看今年的“饶州明月”评选。“听说今年西江月不会参加了,实在可惜,我最喜欢听她唱曲儿了。饶州瓦舍人来人往,唯有她的声音最动听,里头好像有情绪,钩子似的挠人心肝儿。”“虽说西江月是好,但也不能年年看西江月,瓦舍里的其他人不用出头吗?还有善舞的飞燕女,反弹琵琶的今夜白,连揽月阁又都捧出了个惊山月,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不断有新人冒出来,才有看头嘛。”“你这话当心别被西江月的曲迷听着了,他们这几日正在瓦舍里闹事,说是揽月阁苛待西江月,要取消‘饶州明月’的评选呢。”议论西江月的人进到瓦舍里就都噤了声,今夜的瓦舍有些许不寻常,连”饶州明月“的评选都还迟迟没能开始。“饶州明月”评选的规则简单,乞巧之日在瓦舍棚子里花钱听了戏或是看了表演的人,都能额外得到一张花票,大家可以自由投给参加“饶州明月”评选的人,最终谁能得到的花票多,谁便是今年的“饶州明月”。但今年在陶昭青的暗中撺掇下,瓦舍里多了一帮收花票的人。为首的正是当年一掷千金却被西江月拒绝的那位纨绔。纨绔喜欢西江月,更喜欢热闹,许多年前他愿意为西江月一掷千金,如今依然愿意再掷一次,陶昭青三言两语,就将这纨绔支使得团团转。纨绔这回带着一群喜欢西江月的曲迷,在瓦舍最中央的戏台子前摆了一张高背椅,他身后跟着五六个小厮,一人手里端着一个盘子,盘子里都是成贯的铜钱。纨绔坐在椅子上摇着折扇,他身后端着钱的小厮大声吆喝:“二十文一张花票,收花票咯!”买票进瓦舍的勾栏里看演出不过几文钱,白送的花票竟有冤大头花二十文钱收,来看个热闹的百姓哪有不心动的?很快纨绔手里就攒了一堆花票,少说也有百来张。这一下让“饶州明月”评选就变得尴尬了,花票都没了,拿什么来选呢?瓦舍的管事急忙出来,找纨绔赔礼,并询问情况:“郎君今日这是何意?破费许多银钱,将这些花票收了,又能做什么用?”纨绔流利地答道:“能让你们今年评不了‘饶州明月’。不过一个惊山月,凭什么就能取代西江月?没有西江月,哪会有你瓦舍的繁荣,你们这些见利忘义的东西,不配评什么明月!”附和这纨绔的人甚多:“都因着你们薄情寡义,西江月才病倒了,你们不配!”“饶州这么多年才出了一个西江月,你们竟要亲手扼杀了她,好狠的心啊……”这些喜欢西江月的曲迷前赴后继地涌上来,让瓦舍的管事招架不住,拉着揽月阁的东家一起过来解释:“西江月年纪已经不小了,推新人出来也是为了大家好,何必如此?”“你们揽月阁懂什么西江月,饶州只有一个西江月,偏生你们要害她!”揽月阁的东家不能理解:“我不懂西江月?我要害她?简直荒谬!没有我就没有西江月,怎么处置西江月是我们揽月阁的事,何曾需要你们这些人来指手画脚?”然而“爱”是这世上最盲目的东西,能让人抛却常识,抛却理性,只为了不让喜欢的人受一点委屈。“西江月都病倒了,你们为何还要给她排那么多场次!卸磨杀驴也不过如此,非要在评出新的‘饶州明月’前把她榨干吗?”因着揽月阁东家这一番话,两边的矛盾愈发激烈,甚至隐隐有发生肢体冲突的预兆。一直作壁上观的陶昭青,看见司理参军林熠带着衙役赶来维持秩序,立刻仗着脸熟,跟在了林熠身边,与林熠一同来调和这矛盾。瓦舍的管事见了官差,一通倒苦水,请青天大老爷做主。西江月的曲迷们更不肯退让,那纨绔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亦是寸步不让:“花票都是我花钱买来的,绝无退给瓦舍的道理,除非把我花出去的钱都要回来。”两边都不肯退让,林熠脸黑如罗刹,准备抓几个闹事得最厉害的关进衙门,以儆效尤。陶昭青在这时候站了出来:“林大人,管事的,还有各位喜欢西江月的曲迷,我有一法可以解今日之困。”揽月阁的管事见陶昭青只是一个女子,轻蔑地扫了她一眼:“你能有什么办法,别在这里添乱了,还是早些回家里,摆弄你的磨喝乐去吧。”林熠听见这话,面有不虞,他看向陶昭青,道:“你既有破局之法,直说便是。”林熠的反应一如陶昭青所料,她福身行礼后,从容答道:“此事破局之关键,在西江月。若能找到西江月重回瓦舍,为喜爱她之人再来唱一曲,想必他们定不会为难瓦舍的管事。”纨绔应道:“自然!我等支持西江月,并非仅是爱慕她的皮囊。幼时我心情不好,全靠听月娘之曲才能觉得快活一些,她只要还想唱曲,就不应该被你们逼着离开。”“月娘这些年做了不少好事,她是穷苦出身,用这些年赚的钱,帮着开了义诊、义学,你们可知喜欢她的人,从来不是只喜欢她的外表?”西江月能与周朓之、沈应物并称,靠的不仅仅是她的美貌。瓦舍的管事却有些为难:“这……可我不知上哪里去找月娘。”一切都如陶昭青所料,她安抚管事:“这尽管交给我,她只要在饶州,我必给你找到。对于管事而言,今日之困在于这些花票,是与不是?”管事的情绪完全被陶昭青牵着走,他连连点头:“没有了这些花票,我们该如何评选‘饶州明月’?”陶昭青唇角上扬,目光炯炯地看向管事:“既然如此,为何不将这‘饶州明月’变为‘饶州盛会’?我听诸位所言,其实句句在理,‘饶州明月’这么多年,瓦舍里不缺新人,是该变一个形式,但变的方向不应该是赶走西江月。”“管事可还记得,当年要做‘饶州明月’的评选,不就是为了让这瓦舍变得更加有趣热闹?今日戏台既已搭好,各个勾栏棚子也都准备好了节目,善舞的胡娘,弹琵琶的今夜白,甚至是揽月阁的惊山月……为何不让他们免费表演给大家看呢?”管事的嘴巴已经惊成了圆形,他愣愣地看向陶昭青:“啊?”陶昭青又给管事指了指那些被铜钱收走的花票:“一来瓦舍本就是百姓娱乐之所,平日里大家都靠百姓们都喜欢讨生活,逢年过节,为何不能做一些免费的表演来回馈百姓?”“二来管事的也不用担心这些表演没钱可赚,多的是商家富户愿意趁这个机会,来提升自己的名声。”“三来花票既能买卖,无论如何,这评选的规则都将不再公平,必有人依法炮制,与其将钱浪费在花票买卖上,为什么不去做点真正利好百姓的事?”陶昭青三条理由,将瓦舍的管事说得瞠目结舌。司理参军林熠倒是觉得可行,附和地点了点头:“本就是民间戏乐,当以民为本。”最后,陶昭青看向了那些西江月的戏迷:“同时,我保证,在今夜所有的表演结束,我会让你们看到西江月的演出。”西江月的曲迷里,领头的纨绔摇着折扇,含笑看向陶昭青:“若月娘能出现,自然是最好的安排。”用银钱买花票阻止“饶州明月”的评选,本就是陶昭青替这纨绔出的主意,旁人不知,但他心里再清楚不过,自然借坡下驴,用眼神示意身后的小厮将椅子拖走,好把戏台周围的区域让出来。陶昭青对着瓦舍管事地说道:“乞巧佳节,自当欢欣相庆,今夜虽有波折,但明月皎洁,长夜漫漫,属于饶州城的乞巧之夜,这才刚开始呢。”瓦舍管事并不完全相信陶昭青,但依照陶昭青所言行事,对他来说是当下最好的选择。“多谢林大人、陶掌柜,一刻钟以后,今年的‘饶州明月’,不——是‘饶州盛会’,将正式开始!”瓦舍管事一揖,就小跑着前往中央的戏台后,开始安排大家准备演出。陶昭青看着瓦舍管事的身影逐渐融入人群之中,长夏已过,如今的夜晚已初有凉意,但他仍急出了一头的汗,大声张罗着今晚演出的安排。丝竹弦乐之声响起,原本乱糟糟的瓦舍在这瞬间,仿佛才从一幅静止的画变得活了起来。司理参军林熠带着人继续维护现场的秩序,走之前他问陶昭青:“找西江月的事需要找几个人帮你吗?”陶昭青福身道谢:“有劳林大人费心,但我前日曾在市集上见过西江月,我知道她如今的住所,月娘善解人意,得知今晚的事情一定会出来的。”林熠颔首,向陶昭青挥了挥手。陶昭青逆着人流转身离开,走了两步忽然回头:“林大人,也喜欢西江月的曲子吗?”总是黑脸的司理参军露出了很浅的笑,他显然觉得有几分难为情,但还是对着陶昭青点了点头。饶州人会有谁不喜欢西江月呢?西江月在离瓦舍不远的客栈里梳妆,陶昭青轻扣房门,屋里传来声音:“请进。”陶昭青推开门,提起裙摆走了进去。西江月正在抹胭脂,她听见了陶昭青的脚步声,却没有回头,隔着一面铜镜,两人视线相接。陶昭青觉得西江月的胭脂红得像夏日黄昏的火烧云。“月娘,我改变主意了,今晚你就完整的把曲子唱完吧。”西江月鸦羽似的睫毛微微一颤,她问陶昭青:“我可以唱完一首曲子吗?”陶昭青笃定地回答:“可以。月娘,你的曲迷比你以为的还要支持你。”毁灭确实让人印象深刻,但陶昭青发现她可能没有那么硬的心肠,人生不如意的事情实在太多了,陶昭青想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里,让更多的故事走向一个好的结局。陶昭青跟西江月一起回到瓦舍,为了不引人注目,西江月用轻纱遮面,但瓦舍的管事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激动得在原地蹦了两下。此刻惊山月已经在戏台上连唱了三首曲子,她的嗓音清越,如深山鸣鸟,月出惊山,十分动听。西江月安静地看着这个要取代她的姑娘,看了好一会儿,竟夸了一句:“她确实很好。”陶昭青唇角上扬:“今夜我也租了个棚子,正好就在戏台对面,一会儿便让月娘去那边唱吧。”瓦舍管事不愿意就此分流,但陶昭青和西江月并没有给他反应的时间,俩人一起转身离开。瓦舍的管事一时分辨不清楚,今日的一切到底是二人的合谋,还是真的凑巧。也许西江月不愿意在戏台上演出,只是因为对他们有意见呢?乞巧之夜的瓦舍相当热闹,明月高悬,人声鼎沸,瓦舍里的演出没有停过,善舞的今夜白连转了十来个圈儿,像雀鸟展翅欲飞,叫好声不绝。精妙绝伦的一舞结束,所有人都大声鼓掌喝彩。就在这时,随着今夜白的退场,戏台周遭的灯被一盏盏吹灭,这里竟一点点地暗了下来。人群开始议论纷纷:“怎么结束了,西江月呢?”“好不容易能有一场精彩的表演,可不能这么快就结束了啊!”“罢了,早些归家去吧,这西江月恐怕是不会来了……”与逐渐变得黯淡的戏台相反,陶昭青所在的棚子正在点亮更多的灯,这座半层楼高的瓷桥被一盏盏地挂上了灯盏,灯火照在光洁的瓷桥釉面上,莹润皎洁,彷如能与天上的星子争辉。人群逐渐被瓷桥吸引,大家纷纷转身看向这巨大的瓷器,并开始互相打听这是个什么东西。瓷桥上的最后一盏灯笼是陶昭青挂上去的,八方来财如意纱灯,竹骨做的骨架,镶上元宝纹的纱绢,想要在今夜讨一个好彩头。陶昭青挂好灯笼,转头向身后看了一眼,候在一旁的琴师与陶昭青视线相对,瞬间便领悟了意思,抬手拨弦奏乐。在悠扬的琴音里,响起一道清越歌声,如幽泉击石,于这苍茫夜色里空灵得像是天外之声。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是南朝的《子夜四时歌》,分春夏秋冬四篇。“渊冰厚三尺,素雪覆千里。我心如松柏,君情复何似?”她先唱的是冬歌,其声凛冽,如一夜北风吹来万千冬雪,让往来之人不由为之驻足停留。一曲短歌毕,西江月莲步轻移,从阴影处走了出来。人群被她的歌声吸引,纷纷围着瓷桥,挤成了个三层的人墙:“是西江月,西江月的声音!”“西江月真的来了,就在这里——”越来越多的人围过来,西江月没有继续往前走,她就站在瓷桥下,朝众人盈盈一福身。那一刻,人们好像看到了饶州的月亮从天上来到了人间。西江月又唱了子夜四时歌的第二篇,这次她唱的是春曲。“朱日光素冰,朝花映白雪。折梅待佳人,共迎阳春月。”陶昭青在听完这一段曲子后,彻底明白了为什么饶州明月只能是“西江月”,不是惊山月们的嗓音不动听,是只有西江月能够将曲子唱到人的心里去。“江南莲花开,红光覆碧水。色同心复同,藕异心无异。”陶昭青的情绪算不得多细腻,但此时此刻听着西江月的歌声,站在瓷桥背后的阴影里,她的心尖也颤了一颤,仿佛看到昌南镇池塘里的田田莲叶和亭亭荷花,无忧无虑的少女拥有过如此灿烂明亮的夏天——但那都是昨天的事情了。她半倚在瓷桥上,瓷器真是奇妙,它从烈火中淬炼而出,却又如玉石一般冰凉,那寒意顺着陶昭青的脊背,缠绕到了她的胸腔里。她孑然一人,越是繁华热闹的时刻,越能感受到孤独,哪怕她是这热闹的制造者,也不能幸免。“当信抱梁期,莫听回风音。镜中两入髻,分明无两心。”最后一首秋曲结束,西江月含笑看向挤在一起听她唱歌的人们,她看到了曾经为她一掷千金的郎君,满头大汗的瓦舍管事,轻纱覆面的惊山月,还有垂髫的小儿,头发发白的老妪……西江月朝人群弯腰谢幕。“月娘,你还会回来唱歌吗?”西江月听到有人在问这个问题,她低着头,不知道问这个话的是谁。还没等她直起身,越来越多的人说了同样的话。“月娘,你一定要继续唱歌啊!”“饶州明月存在的意义,是让你做自己就好。高天之上的明月尚有阴晴圆缺,更何况是我们饶州的西江月?你不必苛责自己完美无缺,你只要想唱,我们便会永远支持你。”西江月弯下的腰再次挺直,她点了点头,脸上的笑容绽得更大,像盛开的月莲花。陶昭青挂上的那盏灯笼,由西江月取了下来。西江月向众人挥了挥手后,缓步转身,再次走回到阴影里去。瓷桥背面,阴影深处,陶行山不知什么时候来了,他像棵被霜雪覆盖的松柏,站得笔直,却在与西江月视线相对时,仿若被春风吹乱了枝叶上的冰霜,簌簌地抖落下一地的雪。陶行山接过西江月手里的灯笼,顿了一下,才道:“夜晚人多,我替昭青送你回客栈。”人群尚未反应过来西江月的离开,陶昭青就领着霍春来这些学徒将瓷桥上挂着的灯笼一盏一盏拿下来,有不肯离开的人留在原地,然后惊讶地发现原来光洁华美的瓷桥竟只是由一块块再普通不过的瓷砖铺就的。新鲜的金雀花已经枯萎,黄灿灿的花瓣掉落一地,然后被熙攘的人群踩扁。散场的瓦舍,撕开繁华的外衣,里面竟是个空荡荡的木架子。陶昭青留到了最后,确保瓷桥都拆卸完毕,没有留下任何安全隐患,然后跟司理参军林熠道别,独自准备回木青瓷行。乞巧夜深,哪怕饶州城不设宵禁,出来看热闹的人也都回到自己的家里,原本人流如织的街巷只剩下从不知哪个院子里传来的狗吠声。陶昭青抬头望了一眼月亮,她独行于街巷里,忽然觉得天地辽阔,而她只是一芥子、一蚍蜉,莽撞地往前冲撞了两下,却不知道最终会留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