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风波起青瓷出饶(一)
陶昭青察觉到自己的情绪不佳,便没有立刻回木青瓷行,她走到了饶州码头处,坐在了一块石板上,眺望着昌南镇的方向。货船的风帆高高扬起,在这夜色里威风凛凛,像戏本子里描述的神像的手,大手一挥便能呼风唤雨,能送蚍蜉一般的主角直上青云。陶昭青幻想着她身后也能有一只神之手,但戏本子总是不切实际的“戏说”,所以她只能伸出自己的手,遥遥地与那风帆比划着。“大家都在等你,原来你在这里看船。”陶昭青的身后响起熟悉的声音,她惊讶地睁圆了眼睛,猛然回过头去,看见褚廷昀站在她身后,拎着一盏灯笼,嘴角浅浅地噙着笑。他缓步走到陶昭青身边,将灯笼放在手边,然后挨着陶昭青的肩膀,也坐到了石板上。“瓷行今日开业,热闹得很,人人都夸赞木青瓷行的掌柜是个了不起的人物。”褚廷昀侧着脸,看向陶昭青,“陶掌柜,今日你开心吗?”褚廷昀坐在她身边后,陶昭青的目光再次看向辽阔的昌江:“当然是很开心的。”饶州知州、当世大儒纷纷来为她的瓷行添彩,磨喝乐瓷偶被饶州百姓哄抢,首日的瓷器销量比预期得还要可观,那些曾经对她不服气的管事纷纷都闭上了嘴,连饶州明月的传统都因为她发生了变化。她陶昭青多厉害。今夜她应该去饶州最大的酒楼里摆酒,跟大家好好庆祝,可是当夜幕降临,在西江月缠绵的曲声里,她一直绷着的那口气好像泄了一点。褚廷昀轻声道:“你看起来好像没有那么开心。”褚廷昀在三司从来以板正迂直闻名,出了名的不解风情,出了名的不近人情,但在陶昭青面前,他拿出了全部的温柔和耐心,忽然就变得敏锐起来。陶昭青看向褚廷昀,她捂住胸口,道:“我应该很开心的,但是我好像有点喘不上气。”褚廷昀看着陶昭青的眼睛,对她道:“我知道,我小时候也这样,特别害怕宴席结束。之前同你说过,我娘是个商人,我爹在我小时候也有官职,自小我便由乳母和教习先生带着,几乎只有逢年过节的宴席上,才能被爹娘珍重爱护一回。”“宴席一结束,我爹就会变成‘褚大人’,我娘就会变成‘季掌柜’,然后只剩下我一个人,明明是那么热闹的宴席,怎么结束之后反而让人更难过?这个问题,困扰了我整个幼童时期。”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昌江水面倒映着皎洁的月光,被带着凉意的秋风吹皱,变成闪烁的碎金。那风吹过昌江,也吹到了陶昭青的面颊,她轻轻点了点头,问:“后来呢?”褚廷昀如实答道:“后来我长大了,知道人终其一生,都要对抗这热闹散尽后的虚无与孤独。”陶昭青重复了一下这句话:“终其……一生吗?”“嗯。”褚廷昀伸出手,揉了一下陶昭青的发顶,“别害怕,昭青。从我们见面开始,你就一直忙碌着,你已经做得非常好了,我知道,你阿兄他们知道,天上的月亮知道,江上的清风知道,九泉之下的你外祖父知道。”“最重要的是,你自己知道。”褚廷昀的眼睛里倒映着月光,月光里又藏着陶昭青错愕的面容,“旁人的夸赞固然会让人欣喜,但别忘了你所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你自己。哪怕所有的热闹都散去了,你要记得,你是你自己最好的镜子。”陶昭青一愣,她到此刻才惊觉,自从外祖父去世后,她好像很久没有同自己对话过了。她看向褚廷昀,面颊上又重新浮现了笑意:“多谢你,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我确实有点累,睡一觉就会好起来的,因为我知道,我走的每一步都很正确,所以我不会放弃。”陶昭青很喜欢褚廷昀的那句话,每个人最忠实的伙伴首先是她自己,先无愧于心,才能无愧于人,无愧于天地。“不过我看戏文话本,里面都不是这么说的。”陶昭青有些狡黠地朝褚廷昀一笑,“我还有点担心,褚大人会同我说什么‘无论如何都还有你’之类的话呢。”褚廷昀一噎,他下意识地将手搭在袖中藏着的金钗上,犹豫了一瞬,却没能送出来,他重新将手垂在身侧,摇了摇头:“那样的话固然动听,但没有力量。我知道我们陶掌柜不需要依靠任何人,你自己就是大树。”陶昭青张开双臂,仿佛将辽阔的昌江也拥入了怀里:“我是的。”褚廷昀也笑着把双臂张开,袖口里藏的金钗向下滑去,这是个有些孩子气的动作,却让人觉得自由。褚廷昀含笑道:“无论如何,也还有我——这话虽然没有力量,但也动听。昭青,别害怕热闹散尽,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我都会来找你的。”陶昭青放下胳膊,侧脸看向褚廷昀:“你这话虽然动听,但有点血淋淋的。”褚廷昀但笑不语。两人又吹了会儿风,等到陶昭青主动开口说想要回瓷行,褚廷昀才提起灯笼,与陶昭青并肩往木青瓷行走去。回去的路依旧,寂寥的街巷只余狗吠声,但陶昭青的心境已大不相同,她知山河辽阔,亦知己身如蜉蝣,但她仍敢去闯荡一番,不仅仅是为了外祖父,更是为了她自己。褚廷昀将陶昭青送回房间后,独自回到院落里,他吹灭了手上的灯笼,庭院的阴影处飘出来一道灰黑的影子。这影子跟了褚廷昀和陶昭青一路,他一露面就咯咯地笑:“想不到三司冷面俏阎罗竟也有今天,真是开了眼咯。属下真替当年那些向您表达好感的汴京贵女们感到不值,原来不是有人天生不懂风月,他只是没遇到对的人。”“不然呢?”褚廷昀大大方方地承认,“她是我自小订立婚约的女子,也是在浮梁山救我一命的恩人,我如今能站在这里同你说话,皆因有她,你如何能拿她同旁人相比?”影子青年朝褚廷昀竖了个大拇指:“大人有格局,日后您在汴京办酒席,属下必要上桌吃酒。只是大人,您那金钗怎么还没送出去?”褚廷昀眉头一蹙,全然不复同陶昭青说话时的和颜悦色:“那也要有日后才行。我让你办的事情如何了?”“消息已经放出去,接下来就是等了。”青年问褚廷昀,“大人还有什么吩咐,属下以后是继续像今天一样,在暗处保护着陶掌柜吗?”褚廷昀摇头:“既然我还活着的消息已经散出去了,你就不必在暗处藏着了,最近瓷行开业事情多,你就出来帮忙吧。”青年一个趔趄,不可置信地对褚廷昀道:“大人,属下的命也是命!咱也是三司正经官员,在外面混人家也是叫属下一声小赵大人的,哪能让属下卖着命拿一份钱,干两份的活计?”褚廷昀背手,沉声道:“小赵大人,反正你闲着也是闲着,趁这个机会,正好磨一磨你那浮躁的性子。但凡你少吃一顿酒,少说两句混账话,在三司的日子也能好过不少。”“属下明白。”青年小声嘟囔道,“大人用属下的钱,支使属下的跑腿,既要属下去当保镖,又要属下当账房,还要属下当月老,幸好属下是个有本事的,要不掰成八瓣也不够大人用。”褚廷昀乜了他一眼:“以后你就别叫赵岱了,叫赵本事吧。你赵本事哪天不在三司干了,能去瓦舍搭个棚子,给人说书去。”名叫赵岱、诨号赵本事的青年笑眯眯地应了一声:“这主意不错。”翌日清晨,睡了一个好觉的陶昭青精神抖擞地晨起下楼,发现来开门的陶行山正站在瓷行门口同一个高瘦青年大眼瞪小眼。青年察觉到陶昭青的脚步声,敏锐地从陶行山身旁探出个头,他长了一双狐狸眼,弯着眼睛一笑,像是兜了一肚子坏水:“陶掌柜,瓷行还缺人干活吗?”陶行山挡住他,面色不善:“你是谁啊?”来人正是褚廷昀那闲着的下属赵岱,赵岱晃了晃脑袋,矜骄开口介绍自己:“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在下姓赵,名叫赵本事。会看账,懂税务,读书还行,拳脚不错,粗活细活都能干。陶掌柜,我这样的人才,你可是打着灯笼都难找哟。”陶行山不可置信地摇了摇头,指着赵岱对陶昭青道:“这人一看就奸滑,说不定是昨日看瓷行开业热闹,特意过来行骗的,昭青,直接把他赶走吧。”陶昭青看着那双狐狸眼,又瞧了瞧他这身黑衣短打扮,察觉出这人身份不一般,试探说道:“木青瓷行正是用人之际,郎君若是能来搭把手,自然是好的,只是空口无凭,郎君先来干一个月的活儿计,干得好了我再同你算薪俸如何?”赵岱听见这话,一双狐狸眼都瞪圆了:“这是不付工钱,先白嫖我干一个月工的意思?”陶昭青含笑点头:“赵本事郎君若真有本事,又何必担心我薄待于你呢?同意便进这个门,不同意就请离开罢,我们要开门做生意了。”赵岱一咬牙,答应了:“好,等我证明了自己的本事,想必陶掌柜定不会苛责我的工钱。”陶昭青让陶行山留在柜台看顾生意,自己带着赵岱进到后院。后院里都是陶昭青信得过的人,昌南镇的四位管事已经回去照看瓷窑了,学徒们陶昭青只留霍春来在身边,帮着打理瓷器。此时褚廷昀、杜嘉意、霍春来几人都聚在一处,讨论着如何处理昨晚那卸下来的鹊桥。陶昭青领着赵岱过来,开口道:“砸了再卖。”褚廷昀闻声回头,目光先落在陶昭青身上,又扫了一眼赵岱。杜嘉意指着赵岱问:“砸了再卖是什么意思?这眯眯眼又是谁,看着不像个好东西。”赵岱看向杜嘉意,先注意到了杜当家身后背的那把刀,然后才将视线聚焦到这个锋芒外露的女子身上:“在下赵本事,特别有本事,陶掌柜新雇的伙计。”陶昭青饶有深意地看着褚廷昀,补充了一句:“暂时还不用付工钱的那种。”褚廷昀的嘴角不易察觉地弯了弯。赵岱站在陶昭青身后,惊恐地看向褚廷昀,说好的冷面三司院判,天生不爱笑的抠门精,怎么变成这副不值钱的模样?陶昭青不在乎赵岱的眉眼官司,指着那堆用来砌瓷桥的瓷砖块道:“就跟装裱沈大人的字一样,买一百个卷轴回来,将打碎后的瓷片大致贴成个满月的形状,再由字写得好的人,在卷轴上写下木青瓷行的推广词,最后我去找西江月在满月下面签名。”“这幅代表着西江月的绝版瓷画,我只卖九百九十九文,寓意长长久久,我相信有的是让愿意买。”杜嘉意听陶昭青说一句就点一下头,陶昭青的话一说完,她就拔出身后的长刀,一刀劈碎开那些瓷砖。碎瓷片形状各异,但也不乏美感,只是被劈开得太过猛烈,飞散开许多,险些砸着人。褚廷昀下意识地护到陶昭青身前,赵岱又挡在了褚廷昀的身前。杜嘉意不明白这是个什么令人费解的关系,她掂了掂手里的刀,重新收回刀鞘:“你们三个干嘛呢,夹肉饼吗?”见陶昭青和褚廷昀都不说话,赵岱回嘴反击:“你才干嘛呢,一声不响地就拔刀,伤着我们大、大掌柜的可如何是好?”杜嘉意一甩头,高马尾随风扬起:“我下手自有分寸,你倒是谄媚爱管闲事。”两人一来一回拌起嘴,陶昭青也没劝,任由他们吵闹,反倒拉着褚廷昀的衣袖,请他去瓷行二楼的茶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