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风波起青瓷出饶(二)
进到茶室,陶昭青开门见山,直接问道:“这位赵本事是你的人?”褚廷昀颔首:“赵岱,我从汴京赶过来的下属,我……我可能不久后就要走了,让他跟着你,我比较放心。”陶昭青若有所思,没说同意也没说拒绝,这倒让褚廷昀有些担心,他又想了好几个由头,劝说陶昭青留下赵岱。出乎意料的是,陶昭青更为关心褚廷昀的情况:“把他留给我了,你还有能用的人吗?”“我所谋之事,不宜牵扯太多的人。”褚廷昀从怀里掏出一副卷轴,卷轴展开,乍看只是一副普通的山水画,但这画实为两层,掀开表面那层青绿山水画,里面是密密匝匝誊写下来的江南道地方税务侵吞账目。褚廷昀将这副卷轴交给陶昭青:“此前隐瞒身份,正因此物。我此番南下各州府,本只是稽核近五年的税务问题,但在对账过程中,发现河北路、河东路、淮南路的账务皆有异,而这些地方的知府、知州、转运使,亦或是其他相关的官员,皆与一人有关。”陶昭青不由得有些紧张:“是谁?”“参知政事,王钦。”褚廷昀道,“此人貌丑矮小,项有附疣,人称之为‘瘿相’。朝廷选官自唐时起,就有‘身、言、书、判’四方面的要求,王大人在外貌有缺的情况下走到今天,可见其智谋、手段非常人所能及。”陶昭青不懂官场局势,但褚廷昀短短几句话,却让陶昭青感受到背后庞然的权力架构与勾连关系。她想起自己被流放的父亲,或许他就是这样被这个体系所抛弃的。连出身关中名门的褚廷昀,他们都能如此肆无忌惮地想杀就杀,又何况是别人?褚廷昀郑重说道:“我在泸州遭到暗杀,一路向西逃至饶州,在昌南镇被你所救。如今我伤势已经大好,你的瓷行也已开业,到了我该离开的时候了。我将以身入局,若能成事,定会再回来找你,但如若失败了,待你有一日去到汴京,就将这幅卷轴交于我的母亲。”地方贪腐之案涉及中央官员,此等要案必得回京奏明天子,但饶州距离汴京数千余里,必经的河北、河东与淮南更是王钦的势力范围,陶昭青不知道褚廷昀该如何才能回去。“此行凶险,你不如等我半年,等我将杜嘉意的漕运帮发展起来,你与影青瓷一同回饶州?”陶昭青给褚廷昀提出了另一个建议,褚廷昀摇头轻叹:“来不及了,赵岱带来的消息,王钦的人已经追查到饶州了。”陶昭青还想再说什么,被褚廷昀温柔地拒绝:“让赵岱留下来帮你,做你自己想做的事情就好,剩下的我会解决。自陶大人被贬之后,本以为此生都没有再相见的机会,阴差阳错在昌南相遇,对我来说……已经是此行最大的幸事。”陶昭青心下一颤,有种不可名状的情绪在胸腔弥漫开,她说不上来,只能垂下眼,佯做漫不经心地问褚廷昀:“你大概什么时候离开?”褚廷昀算了一下日子,告诉陶昭青:“离中秋没有几日了,我尽量留在饶州,与大家一同过完中秋吧。”陶昭青点头,几乎没有思考,她下意思地脱口而出:“那剩下的日子,我给你烧个瓷器吧。”褚廷昀略有些惊讶地看着陶昭青,陶昭青难得有些忸怩,她攒出一个笑,解释道:“我知道瓷器不算什么,就当是我的一点小心意。相识一场,最好能留下点什么。”人这一生好像有太多无能为力的事情,陶昭青只能在力所能及的范围里,留下一点小小的痕迹,以此来慰藉自己,仅此而已。“好。”褚廷昀很高兴,“那就有劳。”褚廷昀并不知道陶昭青会烧制出一个怎样的瓷器,但他相信陶昭青会烧出一个独一无二的瓷器,跟乞巧节的磨喝乐、瓷鹊桥还有许多漂亮的、陈列着瓷行里的瓷器不同,这是陶昭青为褚廷昀烧制的瓷器。还未等陶昭青想好再说些什么,就听见茶室外面传来的吆喝声:“你俩还要聊到什么时候?偷懒也不是这么偷的,陶掌柜,快出来看看,是不是你想要的东西?”正是杜嘉意的声音。赵岱也站在门外,长吁短叹:“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孤男寡女——”杜嘉意用刀鞘锤了一下赵岱:“什么孤男寡女,这是我们陶掌柜的赘婿,你不知道?”“赘——婿——”赵岱把这两个字喊出了山路十八弯的腔调,差点就要一头磕到门板上。这时茶室的门打开,褚廷昀走在前面,跟赵岱大眼瞪小眼,赵岱被上官盯得咽了口唾沫:“我以为你俩是那种关系,没想到你俩是这种关系,郎、郎君……”陶昭青从褚廷昀身后探出半个头,替他解释道:“我俩不是你想的‘这种’关系,更不是‘那种’关系,婚约是当初为了夺回瓷窑的权宜之计,不影响你家郎君的清白。”轻飘飘的一句话,陶昭青就将与褚廷昀的关系揭过,她走去后院:“看看你们都弄得怎么样。”杜嘉意几人目瞪口呆,却又不知说些什么,只能跟上陶昭青的脚步,去看瓷画。瓷画摆在后院,碎瓷片用鱼鳔胶黏在卷轴上,形状如满月,碎瓷月亮上面写着“以器载道,以物传心”,下面落款木青瓷行,字是端正的小楷,临摹的是魏晋王羲之的字体,很有风骨,能将这些碎脆片托住,有一种宁要玉碎、不要瓦全的破碎美。陶昭青很满意,问:“黏得不错,这胶我没见过,是什么?”杜嘉意扬眉一笑,解释道:“鱼鳔胶,修船用的,比一般的好使,我那儿老多。”赵岱见状,替杜嘉意补充了一句:“《周礼·考工记》中有记载,‘鹿胶青白,马胶赤白,牛胶火赤,鼠胶黑,鱼胶饵,犀胶黄’,鱼胶就是指鱼鳔胶,俗称黄鱼胶,确实常用来修船,用来粘几个碎脆片更不在话下。”杜嘉意闻言看向赵岱,诧异地挑眉:“赵本事,你居然真有点本事。”陶昭青见瓷画的样式定下来,便将这里的事情全权交给赵岱:“赵本事,你的第一件活计儿,可得干好了。”安排完瓷行,陶昭青转头就去找西江月。她同西江月说瓷画的事,商定了以后由西江月来做影青瓷的推广。陶昭青原本做了好几个给西江月付推广费的法子,都被西江月拒绝了,西江月只要陶昭青给她个能唱曲的地方,她觉得瓷行的二楼就挺好,还专门找人给影青瓷写了便于传唱的曲子词。“浮梁巧烧瓷,颜色比琼玖。烈火淬瓷魂,器成天下走。”有了西江月的加入,木青瓷行便不再是个简单的瓷器交易之所,瓷行成了文人墨客及市民百姓都可以来休憩赏玩的地方,那简单的两句曲子词,也传唱极广。至于那九百九十九文的瓷画,一共做了五十幅,不过一个时辰就一抢而空,连带着将其他瓷器的销量也拉动了不少。中秋又是个需备节礼的日子,不少人就挑选了诸如茶具、香炉等精巧的瓷器作为节礼,包括饶州知州沈应物。沈大人作为木青瓷行的大客户,足足要了一百套瓷器,可把陶昭青唬了一跳。沈应物解释道,这不光是他自己要用的,他只留了十套,余下的都是替临安的同僚下的订单,他们都听说了这昌南瓷,羡慕得很、想要得紧,可惜不方便来饶州,只能拜托沈应物代为采买。这样大的订单,又是同官老爷们做生意,陶昭青不免打起十二分的心思,准备带着杜嘉意回昌南镇,亲自督造这一炉瓷,从烧制到运输,不敢有一丝怠慢。至于这饶州的生意,便全部交给陶行山和赵岱。赵本事确实能干,那西江月的瓷画就是由他卖出去的,他如今是一边骂骂咧咧,一边把活干得明明白白。褚廷昀原本说要去码头送陶昭青,却因为收到下属的消息,只来得及将陶昭青送到瓷行屋外,叮嘱了一句:“秋风渐起,村中夜凉,记得多添衣。”然后两人便匆匆别过。陶昭青坐船回昌南镇时有点出神,她答应要给褚廷昀烧瓷,原本想着中秋前将这件瓷器烧出来,未曾想这瓷行的生意一做起来,就没有一天的闲日子。这笔要送去临安的大订单,就花费了陶昭青不少精力,除了突出影青瓷胎薄、色纯和声脆的特点外,还考虑到购买者的身份,多用竹、柏、兰、鹤、莲等君子意象,所造之瓷无一不精巧。制好之瓷,由杜嘉意负责带人包装好后,统一用木箱装好放于船舱,这一百件瓷器全会直接顺着昌江水路去临安,那是南边儿最繁华的地方,陶昭青准备和杜嘉意一起完成这一趟货运。这是杜嘉意买下这三层宝船后,第一次做长距离运输,她很兴奋,临行前一晚上睡不着,从陶昭青的院子里跑出来,沿着昌河散步。这夜晚除了漫天的星子,还有昌河之畔的瓷窑里亮着烛火,冒着袅袅窑烟。杜嘉意知是陶昭青,快步走过去,伸头一探,就看见陶昭青在窑炉里扒灰,她清了清嗓子,喊道:“陶掌柜,瓷器不都烧好了,你这是在干嘛呢?”陶昭青回过头,烛火落在她的面颊上,像是镀了一层蜜一般的暖融融的光,她轻声回答:“在烧点其他的东西。”杜嘉意饶有深意地哦了一声,好似全饶州属她最灵光一般,问陶昭青:“给那一位的?”褚廷昀。陶昭青没说是,也没说不是。杜嘉意嘿嘿一笑:“掌柜的,我杜嘉意也算江湖出身,有几分看人的眼色。那位郎君不简单,你俩这一点儿也不正常的‘夫妻’关系,怕是藏了个大秘密吧?”陶昭青轻叹一声:“嗯。”“瓷行里除了陶行山那个木头疙瘩,所有人都看出来啦。”杜嘉意上前一步,凑过去拍了拍陶昭青的肩膀,“那位郎君确实好模样、好气度,但我当你是姊妹,便多劝你一句,那样的男人想要什么样的女子没有?切不可交付太多真心。”陶昭青闻言一笑,她并未将与褚廷昀的种种因果说与杜嘉意听,反倒点了点头:“你说得对。”真心那么宝贵的东西,给或者不给,谁说了都算不得数的。该劝的劝完了,杜嘉意把脑袋凑到陶昭青的肩膀上:“你这烧得是什么,怎么感觉不像那些影青瓷?”陶昭青从窑炉里捡出来的是一堆珠子,与影青瓷标准的玉色不同,这是一炉在正常烧制过程中会被定义成失败的窑变瓷器,釉色红绿蓝都有,像旧时的唐三彩。“这是窑变。”陶昭青摩挲着那些珠子,道,“入窑一色,出窑万千,七分天工,三分人巧。一个‘变’字,就表明了这与普通瓷器不同,它是标准下的异变,它是规则外的混乱。”杜嘉意盯着那些色彩斑斓的珠子,不解地摇了摇头:“这听起来并不是什么好东西。”比色泽如玉、釉面光洁的影青瓷,陶昭青烧出来的这些都算是残次品。陶昭青微微一笑:“确实。可有时候也会厌倦——千篇一律的美丽瓷器,一样的釉色,一样的胎质,器质形状的变化仅是个形式,本质上它们就是同质的、遵守着同样烧制规则的影青瓷。”杜嘉意恍然,看向这些五颜六色的珠子:“懂了,你在一成不变的生活里,也想有点变化。”陶昭青托着腮:“会让人好奇,汴京是个怎样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