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风波起青瓷出饶(三)
陶昭青长于昌南镇的乡野,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饶州,她对于外面的世界有诸多想象,来自于书本,来自于众人的口口相传——包括褚廷昀在内,都是一种代表纷繁外界的新奇意象。她非常好奇,也可能比好奇还要多一点。此番决定跟独家一起从饶州去临安,也是出于这样的好奇。这是陶昭青第一次出远门,她走出家门,发现外面的世界天宽地阔。临安是个比饶州繁华许多的城市。这里的商铺多如天上的繁星,不论日夜,街上的行人商客川流不息,像一幅锦绣堆积的画卷,是盛大的热闹。陶昭青和杜嘉意送完货,在临安没有耽误太多时间,采买了一些饶州不常见的物件,就紧赶慢赶地往回走,想要同大家一起过个中秋。未曾想路上出了点意外。竟是不远镖局的人在临安码头处拦住了木青瓷行的货船。不远镖局是南方最大的镖局,水陆两线横纵打通,他们的旗帜在饶州码头一打出来,顿时就清空了这偌大的码头。镖局为首的是个留着八字胡的管事,那管事对着杜嘉意一揖:“大小姐,闹脾气归闹脾气,该回家过中秋了,老爷和夫人都很想您。”这一声大小姐,让杜嘉意瞬间变了脸色。杜嘉意并不知道陶昭青早已识破她的身份,她站在码头前,腰板挺得笔直,却不敢回头看向陶昭青——她像一片飘落到湍流的竹叶。陶昭青见杜嘉意面色不虞,立刻道:“嘉意,我还有些东西要买,先回一趟城里,一个时辰后,我们再在码头上见?”见陶昭青要走,杜嘉意转身拦住了她,缓慢而坚定地摇头道:“不必,不是什么说不出口的事,只不过是我爹叫杜不远,他是走镖的,在道上混得还行,就开了个镖局。他们这些人行走在外,素来喜欢摆排场,让你见笑了。”同陶昭青解释完,又向那管事道:“我此番出门,并非是闹脾气,我有自己的事业要闯荡,不愿同你们回去成亲。”管事的闻言,欲言又止,只能往身后看了一眼。管事身后的大船里,走出了一个高挑的年轻男子。他面沉如山,目如点漆,一身黑衣,劲装打扮,模样俊朗,但皮肤略黝黑一些,身形也魁梧,一看就知是个镖师。“师妹,回家罢。”男子沉默了一瞬,才道,“你不愿同我成亲,是我不好,我们回去同师父、师娘好好说,他们自会再为你寻个可心意的丈夫。不要因为这件事就不回家,伤了至亲之人的心。”杜嘉意看见男子时也微愣了一下。码头上,河面吹来的风扬起杜嘉意高高束起的马尾,她向前一步,很坚决地告诉男子:“我离开并非是因为这桩亲事,不是因为你不好,也不是你不行别人就行——是换谁都不行,我离开,是为了能全然自主地决定我的人生。”“我喜欢漕运,喜欢宽阔的水面,喜欢没有尽头的远方,喜欢辽阔的天穹。什么时候你们能明白,我要的选择从来就不是选择哪个男子来当丈夫,我就能回这个家了。否则,‘家’于我而言,就是枷锁,就是牢笼。”说罢,杜嘉意拉着陶昭青就要回到她的宝船去。“大小姐!诶哟……大小姐!”八字胡的管事试图再拦截她,却被身后的男子阻止了:“我们回去吧,你不能抓一只振翅的鸟回笼子,那未免太残忍。”管事的看了看杜嘉意,又看了看身后的男子,最后一跺脚:“罢了,你们年轻人的事情,我们不懂,也不掺和了,您自个儿想想回去怎么跟老爷和夫人交待吧。”杜嘉意回到自己的船上后,才略微放松了些。她走到船舱里,找了个犄角盘腿坐下,深吸一口气,才对陶昭青道:“看到他们,就好像看到了害得我彻夜难眠的噩梦来到现实。”陶昭青蹲到杜嘉意身边,同她肩膀挨在一处,语气尽可能地放得轻松,玩笑一般问道:“不远镖局大小姐这金尊玉贵的生活,竟让你这么恐惧?”杜嘉意垂下眼,缓缓说道:“方才你看到的那个黑衣男子,是我的大师兄方咫尺。他阿爹同我爹一起创建了不远镖局,但在他七岁那年,走镖遇到意外去世了。从此,我爹便收养了他,视他如己出的同时,还要将我嫁给他。”“还记得我在乞巧节一直爱看的水傀儡戏吗?我也好,方咫尺也好,我们的一生就像那出水傀儡戏,每一根关节上都缠满了丝线,被别人控制着走到该走的位置。没人觉得女子可以走镖,哪怕我日日夜夜的练刀,他们也只想将我嫁给方咫尺。”陶昭青没有想到杜嘉意是因此喜欢看水傀儡戏的。杜嘉意的眼睛红了,她抓住陶昭青的手,问她:“陶掌柜的,你能明白的吧?”明白女子这一生的道路早在出生时便被框定,明白这没有选择的命运是如何使人恐惧的,明白她们仰头看见了这高墙之外的世界后,迫切想要挣脱出去的心情。陶昭青回握住杜嘉意的手,杜嘉意的掌心冰凉,但陶昭青的手是温暖的:“我明白的,杜当家的,我都明白的,我和你,我们一起把这个漕运帮做大。”漕运,连接南北各方的纽带,在这里能运输粮食、商品甚至是信息,是经济命脉的具象化,漕运兴,则王朝兴,陶昭青要将这个漕运帮完全地建起来。如果杜嘉意喜欢走镖,喜欢漕运,她就应当靠着自己的努力,去建立自己的事业,而不是成为谁的妻子或是女儿。中秋当日,陶昭青与杜嘉意紧赶慢赶,可算回到了饶州。饶州码头热闹依旧,船工们都在嚷着今日早些收工,好回家过节。陶昭青重新站到饶州的土地上,那心情好似游子归乡,十分得愉快,她两只手上拎满了给大家准备的礼物,眉眼间都是柔和的笑意。她琢磨着以褚廷昀和赵岱的细心,应当会算好返程的时间,这两日都会派人在码头处等着。果不其然,陶昭青转眼就看到了霍春来。霍春来见到陶昭青,脸上却不见多少喜色,而是耷着眉毛,眉眼间皆是愁绪。陶昭青察觉有异,快步走到霍春来身边,摸了摸她的头:“春来,瓷行出什么事了?”霍春来耷着眉,语带哭腔:“掌柜的,您可算回来了,有人挟持了云廷郎君,陶大哥和赵大哥都受伤了,今日瓷行都没敢开门……”陶昭青闻言,心跳重重地乱了一拍,惊慌、担忧、恐惧……种种复杂的情绪瞬间涌上心头,又在瞬间被她压了下去——她不能乱,大家都在等着她回来,她要去解决问题。陶昭青面色如常,牵起霍春来的手:“小春来,不要怕,我回来了。”霍春来的掌心冰凉,陶昭青的手也没有什么温度,但彼此借力,好像能在心底有些许慰藉。“不要怕”是陶昭青说给霍春来听的,也是说给她自己听的。陶昭青大步走向木青瓷行,杜嘉意走到陶昭青身旁,她将原本背在身后的长刀取下来,紧紧握在了手里,她低声在陶昭青耳边道:“昭青,一会儿你走在我后面。”陶昭青看向杜嘉意,心头一暖,但她断不是那种需要别人替她挡刀的人,赶回到瓷行,从后院进去时,还是她向前一步,先推开的门。小院寂静,这推门声便格外刺耳,惊飞了檐下的燕子。院子里的人听见声音,也都嗡的一齐出现了,打头的就是面色有些苍白的赵岱:“算着日子该是今日回了,陶掌柜,是我们对不住你。”陶昭青看了看,如今住在这院子里的人不少,原先褚廷昀、陶昭青和杜嘉意各一间房,后来西江月也搬了过来,眼见着要住不下了,后来的赵岱只能跟陶行山挤一间房。陶昭青原本还计划着,这次回来要去码头再赁一个带院的仓库,让霍春来这些小学徒也有地方可住,未曾想变故就先发生了。此刻赵岱走到院子里,西江月也从二楼的厢房里出来了,唯独不见陶行山。陶昭青皱眉问:“我阿兄呢?”赵岱做了个请的手势,引着陶昭青进到他和陶行山的房间里:“陶兄受了伤,如今不便下地。”陶昭青让赵岱迅速将这段时日发生的事情交待清楚。赵岱语速极快:“变故就发生在两天前,那是个大雨天,半夜有人往小院里下了迷香。陶兄当心雨太大,仓库的房檐漏水,夜里没睡实,去仓库里查看瓷器的状态,恰好与贼人碰上了面,挨了贼人一刀,离心口只差一寸,实在是凶险。”陶昭青急忙进到陶行山的房间,看见面色苍白的陶行山躺在床上,不由得眼眶一红:“阿兄,你可还好?”陶行山嘴角微微上扬,安抚地对陶昭青露出一个很温柔的笑:“不妨事的,都是外伤,休养些时日便好了。日子总难一直和顺下去,此番劫难,倒也是个警醒。昭青——”陶昭青眉头一皱,她看着陶行山欲言又止,似有什么话想对她说,但话到嘴边,却迟迟没有说出口。“阿兄,你想说什么,直说便是。”陶昭青直觉有些不对劲,对陶行山承诺道,“你说的话,我都会听的。”陶行山终究是将那些话都咽了下去,他垂下眼,轻声道:“阿兄没事,阿兄……对不起你,没能将云廷给你留下,你不必担心我。对了,赵兄弟也受了些伤,这几日里里外外都靠他忙活,你得空了记得找大夫也替他看一看。”陶昭青道了声好,请杜嘉意帮忙照料陶行山,她看了一眼赵岱,示意他借一步说话。二人去到瓷行二楼的茶室,陶昭青将门合上,面色一沉,先质问赵岱:“方才人多,有些话我不便多问你,此番刺杀,是在你们的预料之内,还是在预料之外?”陶昭青能够有感觉,自从赵岱出现后,她身边多了不少“看不见的人”,像影子一般蛰伏在暗处,保持与褚廷昀的步调一致。雨夜的刺杀,陶昭青细细想来觉得并不高明,对于早有防备的褚廷昀来说,不应该会如此狼狈。赵岱如实说道:“刺杀在预料之内,但是……也有意料之外的事。不过这事,不合适我来同陶掌柜说,陶掌柜若是有心,可以问一问陶兄。”陶昭青微微皱眉。赵岱眉峰一挑:“陶兄为何会受伤,恐怕其中还有隐情。至少在褚大人的安排里,绝不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陶行山有事瞒着陶昭青。这虽是事实,但此刻被赵岱挑破,陶昭青还是有一点不悦。人都有亲疏远近,就算陶行山真有事瞒着陶昭青,那也轮不得赵岱来说。陶昭青换了个话题:“褚廷昀现在情况如何?”赵岱直言道:“那晚虽未来得及同褚大人饯别,但褚大人早已经将话留好了,他说,陶掌柜就当‘云廷’死了,从此以后,天高海阔,无需挂念。”好一个天高海阔,无需挂念。陶昭青抿嘴笑了一下:“好啊。”褚廷昀留下的八个字不留余地。陶昭青不想去揣度他的用意,也许褚廷昀是觉得此去九死一生,想让陶昭青忘了他,也许是他回到庙堂之高,便不想再与江湖之远扯上联系——一切皆有可能,但陶昭青不愿意擅自给这八个字做太多的解释。她又不是褚廷昀,不论如何解释,都是自欺欺人,没有太多意义。她决定听从褚廷昀的安排,对赵岱说:“既是死了,你便将‘云廷’的坟茔立好。虽没有尸首,衣冠冢也是个体面,从此以后,我与他便再没有什么联系了。”陶昭青从袖口取出一串釉色斑斓的珠串,十八颗圆滚滚的珠子色彩饱和,搭配精妙,釉色莹润生辉,一看便知是釉变里的上品。她将这珠串递给赵岱:“还有一块青玉夔纹玉佩,稍等连同这串子,并你家主子留下的几套衣裳,都一起埋了吧。就埋在我外祖父的那片坟地里……他是‘云廷’的时候,对我还是很好的。”赵岱接过这珠串,有些手足无措了:“陶掌柜,我觉得郎君不是这个意思,虽然……但是……他并不是要同你恩义两绝,只是前路危险,他是为了保全你,你这……我这……”素来伶牙俐齿的赵本事急得舌头都打结了,头一回觉得自己嘴笨。陶昭青却并不想与他推敲这话里话外是否还有别的意思,直接一甩袖子:“既然没什么大事,一会儿就让婶子晚上备好酒席,咱们正常过中秋。待吃饱喝足了,就清点好货物库存,明日正常开门做生意,中秋不久就是年关,有的事要忙。”赵岱目瞪口呆地看着陶昭青。陶昭青面沉如水,不泄露一点情绪:“赵岱,你还要在这里留多久?”赵岱摸着头:“褚大人将我留在这里,至少到年底,确认陶掌柜的安全。”“行。”陶昭青颔首,“我如今正缺人用,阿兄也受伤了,你既留在这里,便替我把活儿干好了,薪俸按照饶州的标准给你,不会太高,你可愿意?”赵岱这时候有些佩服陶昭青了。褚廷昀和陶昭青的相处他都看在眼里,他原本以为,褚廷昀的离开会给陶昭青很大的打击,小姑娘说不定还会哭闹一会儿,他还发愁该怎么安慰陶昭青,未曾想,陶掌柜不哭不闹,还开始跟他算起工钱了。也许是因为褚廷昀留下的这八个字,让陶昭青觉得不痛快,但这一点不痛快搁在她心里,反倒能让她用最快的时间收拾好低落的心情。赵岱自诩也算个人物,虽然比褚廷昀这种天赋异禀的怪物是要差一些,但在三司里,他高低也是个少年英才。如今陶昭青竟要以饶州这一个小州府的标准来给他薪俸,明目张胆地说不会太高,实在是忒侮辱小赵大人。但小赵大人压根不敢拒绝,不知为何,在陶昭青面前,他总是有点儿英雄气短。赵岱道:“但凭陶掌柜安排,纵然是不给工钱也可的。”陶昭青微微摇头:“付了工钱,便成了契约,才好把你当下属使唤。要不然总归是欠你的,有些要求不好开口。”赵岱顿时后背一凉,脸上的表情都有些维持不住。陶掌柜要预备怎么使唤他?就付这么几贯钱怎么就好意思使唤他了?赵岱开始后悔来饶州了。陶昭青将赵岱的变化都看到眼里,她露出一个笑来:“现在该去干活儿了。往好处想,你也算是打一份工、挣两份钱了,褚廷昀那里也必不会亏待你的。”赵岱觉得这话有点儿道理,但又没那么有道理,他转身出茶室时,差点将头撞到了门上,足见赵本事内心的震颤。毕竟他原本是想拿捏一下陶掌柜的,反而被她拿捏了。陶掌柜还在身后提醒道:“记得这两日将‘云廷’的坟茔也修好,我不在乎事情的真相如何,但我要在这条街上开门做生意,少了个人总得‘自圆其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