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风波起青瓷出饶(四)

晚上,陶昭青差遣赵岱订了桌酒楼的宴席,摆在瓷行后面的院子里,请杜嘉意、赵岱、西江月、霍老汉、霍春来等人吃了个团圆饭,瓷窑的四位管事她也一起叫来了,热热闹闹地挤在了一处。

赵岱给受伤的陶行山单独留了份饭,送进去的时候,看见陶行山出神地望着屋外,赵岱宽慰他:“待你好了,便也能一起出去吃了。”

陶行山向赵岱道谢,轻声道:“我只是刚刚忽然发现,少了一两个人,也不影响她灿烂。”

赵岱挑了一下眉,没有说话。

陶行山弯着嘴角,看向赵岱:“我这边没什么事,你同他们一起吃饭去吧。”

赵岱回到他的座位上,他挨着瓷窑的管事们坐着,曾经对着陶昭青趾高气扬的四位长辈,如今都服服帖帖地坐在陶昭青的下首。

酒过三巡,陶昭青举杯同大家算了一笔账:“此番去临安,共计一百套瓷器,均价到了五十两一套,这一趟的收入便是五千两。”

说罢,陶昭青将一沓银票从怀里取出来,拍到了桌上。

“当初允诺给各位的利得一直都没有变,只是有些可惜,这一百套瓷窑基本都是我的瓷窑烧出来的,各位管事的瓷窑还卖不到这个价格,唯有大管事的瓷窑里两套秋月白酒具还不错,这次也卖了出去。”

大管事笑眯眯地敬了陶昭青一杯:“这是小春来烧的,都是陶掌柜的教得好。”

霍春来也腼腆地露出个笑。

陶昭青赞许地回以一笑,然后又从怀里掏出了一叠契约:“我们在临安最大的收获,不是这五千两银子,而是三十二笔新订单,将近五百套瓷器的需求,不仅仅是在饶州、临安,还有泸州、苏州、扬州……甚至是汴京开封府的订单。”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陶昭青手上的一沓订单上,陶昭青语气坚定:“在接下来的这段时间里,我要做两件事,第一件事就是提高瓷窑的产量和水平。”

陶昭青很擅长恩威并施,她瞥向瓷窑的另外三位管事:“瓷窑是好东西,但如果不能在合适的人手里发挥最大的效用,我会觉得很可惜。”

明明陶昭青说的是“可惜”,说话的语气也温柔,却不由得让那几位管事后背一凉。

经历了许多事情后,陶昭青已经逐渐成长起来,真正成为可以独挡一面的人。

陶昭青举起酒杯:“到了年底,我会将对所有瓷窑进行考核,一些数量少、质量差的瓷窑,管理得不好,就该换个人管,你们觉得呢?”

四位管事都不敢说话,杜嘉意点头就要说是,赵岱怕这为祖宗说起话来没分寸,直接把话头接了过来:“陶掌柜的意思我们都明白,一起好好干活,只有把这昌南的瓷窑做大做好,才是对我们大家好。在年节到来之前,大家伙儿要加倍努力才是,这样才能过个好年啊!”

赵岱这番话,把冷下去的氛围又托了起来,这酒席再度恢复了热闹,大家推杯换盏,在皎皎的明月下,共同展望着一个并不遥远的未来。

陶昭青在酒席结束后,毫无困意,回到二楼的房间后,点了一盏油灯,开始写关于漕运的发展计划。

陶昭青并不算太懂水路的情况,写了一会子不太满意,抬头发现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似乎更为明亮,便挑开窗户,想要借一点月光。

窗户打开,陶昭青先闻到一点酒香。

她的房间旁边就是西江月的卧房,西江月的窗户也是打开的,她正坐在窗边,半个身子都在窗户外面,拎着一壶酒,喝得面颊微红。

陶昭青有些惊讶:“月娘,还没睡吗?”

西江月对着陶昭青露出一个笑,她美得饱含生命力,像月下的牡丹花绽开:“陶掌柜不也还没睡,在忙什么呢?”

此时已过了三更,整座饶州城都安静了下来,唯有瓷行二楼的两扇窗户大开,两个不睡觉的人彼此对视。

陶昭青的房里一直点着灯,陶昭青觉得西江月是知道她没有睡的,但西江月只喝她的酒,若非陶昭青推开窗户,她什么都不会说。

“我在做漕运帮的规划,但我在这方面不如瓷器在行,做得并不好。”陶昭青如实说道,“心中有些烦闷,才打开窗户,想透点气。”

西江月伸出手,将她手里的半壶酒递给陶昭青:“如果觉得烦闷,就着月色下酒,喝两口如何?”

陶昭青在今晚的筵席上也不曾饮酒,她只在年节时小啜过两口,对酒的滋味印象稀薄,面对西江月的盛情,她有一点犹豫:“月娘,饮酒是不是对嗓子不好?”

西江月点头:“所以我才将剩下的酒给你喝,春天酿的青梅酒,带着果香,很衬今夜的心情,你不尝一尝吗?”

春日的青梅酒总是很难让人拒绝,陶昭青不再犹豫,伸手接过酒壶,先是闻了闻清冽的酒香,很快抿了一口,紧接着又喝了一大口。

喉头微热,唇齿间都是酒香,陶昭青仰头看着一会儿月亮,霎时就明白了酒的妙处。

“多谢。”陶昭青又饮一大口,对着西江月弯着眼睛笑了,“好酒。”

西江月含笑看着陶昭青:“我第一次偷偷饮酒时,比你如今还小上许多,那时不知愁滋味,自然也不晓得这东西为何那么多人喜欢。后来心里头藏着的事情愈来愈多,忽然就明白了这东西的好处。”

陶昭青听见愁字,微微一愣,先是自观内心,发现自己要愁的东西太多了,很快便转而问西江月:“月娘今夜饮酒,是在愁什么?”

“我愁来处非去处,我愁故人非今人。”西江月说得像是曲子词,生怕陶昭青听明白。

陶昭青还想再追问,西江月却合上半扇窗户:“饶州码头的刘知微,常来听我唱曲,我与他有几分交情,他跑了二十多年的漕运,想必能解答陶掌柜的许多困惑。若是陶掌柜有时间,这两日我可替你牵个线。”

陶昭青明白,西江月是要送她一个人情,然后将她想继续问的问题掀过。

经历了许多事,陶昭青已然明白,人人藏有秘密,不让你刨根问底的,就不必再追问。这些个遮遮掩掩的问题,问到头只会更没意思。

譬如褚廷昀。

从那一夜起,陶昭青就随身挂着一个酒壶。里面有时候装的是梅子酒,有时装的是桂花酿,有时只是随便打回来的散酒,她开始嗜酒,喜欢上了这种喉头微热的感觉,让她放松,也让她的头脑更加清晰。

杜嘉意看不惯陶昭青这个习惯,说了她几回,但后来发现陶昭青的酒量天生就十分好,并不会因为饮酒耽误事,也就此作罢了。

漕运的事情在那位刘先生的帮助下,也推进的很顺利,杜嘉意一忙起来,更没有时间管陶昭青。

杜嘉意不愧是不远镖局的大小姐,自小耳濡目染,做事情有魄力,也有手段,不过小半年的功夫,就趁着春节这南来北往的交易多,慢慢地在饶州、临安码头站稳了脚跟。

在此期间,木青瓷行的生意也进入了平稳发展期,赵岱打理生意很在行,他把木青瓷行经营得有声有色,趁着年节拿下不少大订单,连西江月偶尔也要来帮着照看生意。

因着赵岱的得力,陶昭青就有更多的时间去烧制瓷器,她如今回昌南镇的日子比在饶州还要长。

陶行山的伤势好得很慢,不知为何,他不欲留在饶州,要回昌南住。陶昭青不解其意,见他坚持,拿起酒壶喝了口酒后,便也同意了,刚好让在昌南镇的霍起帮衬着。

“我在昌南镇的日子也长,正好照料阿兄。”陶昭青是这样说的,但其实她回昌南镇,就整宿的待在瓷窑里,还是陶行山照料她比较多。

天气渐冷下去,陶昭青往返于饶州与昌南镇,看着昌江两岸的菖蒲与芦苇一点点从绿转黄,然后连接成一片荒芜苍茫的枯草,与深冬腊月时灰白的天两相辉映,像一幅枯笔山水画,有一种了无生机的破败美。

偶有两只水鸟掠过,也只是这辽阔天地的一点水墨。

陶昭青以此为灵感,烧了一套充满破败之意的酒器“辞冬”。

这是一套温酒壶,分为注子和注碗两个部分,注子是壶,小口、直颈、曲柄,酒肚之外的形状像是中空的芦苇,器身的装饰花纹也是写意粗犷的蒲草纹。注碗则形如枯败的莲蓬,中空的空洞恰好能支撑起酒壶的底座。

使用时,在注碗中注入温水,便可温酒,这枯荷的造型倒颇为实用。

陶昭青将这套酒具烧好后给赵岱看,赵岱当即眼前一亮,恳请陶昭青务必再烧一百套:“我现在明白,为何大人说您是制瓷的天才了。”

“我在汴京时,听闻南边的人造园子,最高的境界就是造得移步换景,犹如人在画中游,景趣即意趣,烧瓷何尝不是呢?待我将这套瓷器送给临安那好饮酒的才子,他定能做出一首绝佳的曲子词,让我们木青瓷行名声大振!”

陶昭青问赵岱:“你让我过年多烧些喜庆的瓷器,什么好柿成双、喜鹊登枝……这枯荷残枝,你也喜欢?”

赵岱连连点头:“太喜欢了,您可千万得给我留一套。过年嘛,当然得图个喜庆,好柿成双确实漂亮,但是没有留白,烧得再漂亮也是日用品,不是珍品。珍藏品要有留白。”

“您一定很能理解什么是留白吧?最受文人喜爱的作品,都要给予人以想象的空间,要‘千言万语欲说还休’,要不同的人看出不同的情境,要让他们饮的不再是酒,是自己那难以向外人言说的情绪。”

陶昭青都被赵岱说得一怔:“我倒也没想那么多。”

赵岱连连摆手:“我知道,您想的就是昌江边上那片枯了的芦苇荡。”

赵岱竟颇懂陶昭青。

“每次坐船回来,您都看着那片枯草出神。但不重要,好的作品在创造出来以后,解释的权力就属于所有喜爱它的人。陶掌柜,交给我吧,我保管让咱昌南镇那片破破烂烂的芦苇荡,成为这天下最出名的芦苇荡。”

陶昭青觉得好笑,向赵岱竖起大拇指:“我看赵大人最近经营商铺的热情颇高,已经不像最开时动不动就挂着脸,不想立刻回汴京了?”

赵岱拖着下巴,啧了一声:“实不相瞒,我觉得经商比当官有趣多了。我有时候也在想,那些写下经世济民的文章的大儒们,自己究竟有没有看过真正的天地呢?”

陶昭青闻言也想了想,道:“可能他们都没有见过,冬天的芦苇荡有多漂亮。”

赵岱点头:“是的,不过咱这把南边的生意走通了,还得往汴京走,那是权力的中心,也是财富的中心。唔……最近都没有拿到汴京的消息了。”

赵岱眉头皱了起来,就像是被陶昭青提醒,才想起了自己的另一重身份,但想了一会儿,他就决定不为难自己了:“罢了,我也不喜欢做官,陶掌柜,如果我们家大人时运不济、没能成事,以后您就从我的后路变主路,咱一起让昌南瓷名扬天下!”

陶昭青闻言,没有立即接话,她静了一会,然后拿起酒壶,抿了一大口酒。

赵岱不解:“怎么平白无故又喝了起来?”

然后陶昭青放下酒壶,说出了让赵岱胸腔一震的话:“如果他失败了,我会继续去做这件事。”

陶昭青说这话时语气很轻,不见有多么热血,亦或者有多么澎湃的正义感,她仿佛在同你谈论今天的天气——但是赵岱知道,陶昭青既然将这话说出口了,她就一定会做到。

“您……”赵岱素来伶牙俐齿,此刻却不知该说些什么才恰当。

这些天他从未听陶昭青提起过褚廷昀,甚至他都怀疑因为那一句话,陶昭青在心里记恨上他了,他没有想到陶昭青有这样的决心。

他是褚廷昀的下属,是朝廷的官员,在生死与道义的抉择上,却不如一个长在昌南镇的乡野女子。

赵岱这才发现,原来他也没有真正见过冬天的芦苇荡。

没等赵岱想好要再说什么,陶昭青忽然看向屋外:“下雪了。”

南方的雪下得很轻,像是风送来的细细白盐粒,漫天落下来,美得很安静,落在路面,落在河边,很快就化成水,唯有在屋顶上,能留下一点痕迹。

与雪天一同到来的,还有杜嘉意带来的北方朝廷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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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风波起青瓷出饶(四)
《尽逐春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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