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风波起青瓷难出饶(五)
杜嘉意是冒着雪来的。她仗着习武身体好,只在冬袄外穿了件披风,进了屋她将那披风脱下来,抖出一地的碎雪。赵岱一见着她,便念叨起来:“杜当家,就算是铁做的筋骨,也得花些保养的心思,你可真不把自己当个女儿家。”杜嘉意先是从怀里掏出一份邸报,递给陶昭青,然后才走到瓷行里面,找到炭盆开始烤手:“此番行船一路到了汴京,出门前没想到会下雪,没备上厚衣服,在外也讲究不了那么多。”赵岱轻叹一声,给杜嘉意取来热茶,倒好了递过去,然后才问陶昭青:“这邸报都写了什么?”这邸报虽只有一页纸,里面的信息量却很大,陶昭青一眼看完,递给了赵岱:“北边打仗了,这次辽国军队一路南下,都快到澶州了。”邸报即朝报,乃是朝廷官方刻印的资讯,从中央到地方的官吏,亦或是有心仕途的士子,都会买来一读。离中央越远,收到邸报的日期越慢,消息滞后月余也是有的,更多时候读到还只是手抄版。多亏了杜嘉意将漕运生意南北做通了,他们的消息才灵通一些。这是一份五天前的邸报,是杜嘉意一路从北边急行船带回来的最新消息。赵岱在汴京官场待过很久,只看一眼便知情况的严峻性:“邸报这种东西,向来只报喜不报忧,就算是要传军报,也只会传捷报。这次直接将辽军南下的消息公布出来,怕是里面有我们所不知道的背景。”陶昭青也是这么认为的,她问赵岱:“你推测,会是什么缘故?”赵岱此时的脸色已经变得十分难看:“褚大人回汴京后,将近半个月没有给我传消息了。朝中局势应当并不顺利。宋辽因为燕云十六州,这些年来一直争端不断,我有种不好的预感,可能打了这么多年,两国都乏了。”杜嘉意坐在炭盆前,用烤热了的手掌暖着脸颊,温声道:“这是好事啊,没有人喜欢打仗,若是两国兵戈能止,大家以后不就还能互市贸易了?北边儿的马匹、皮毛都极好,我们也能将我们的瓷器、丝绸和茶叶再卖给他们。”赵岱眉头紧锁,邸报被他紧紧攥在手里,已经攥出了折痕。半晌,他看向陶昭青:“陶掌柜,我想尽快回汴京去。”陶昭青闻言,没有阻拦:“这几个月有劳你了,你既要回你该去的地方,随时可以走。”杜嘉意倒是有几分惊诧,她摇头道:“今儿已经是腊月二十五了,我这一趟船,已经是饶州码头最后归港的了。赵本事,我知道你着急,但是这大雪天的,难道你要一个人一匹马,一路跑回汴京吗?”赵岱看向杜嘉意,声音微冷:“我原本也是一个人一匹马,一路从汴京跑来饶州的。”杜嘉意见赵岱面色不虞,知道他误解了自己的意思,起身解释道:“我不是拦你回汴京,不过你来饶州是在乞巧节前后,夏日与冬日骑马赶路是完全不一样的,如今北边形势又不好,你可愿意再等我十日,我们一起在饶州过完年,正月初三我出发北上送货,将你一起送走。”陶昭青看向赵岱,但并未劝阻他,她给赵岱提供了两个选择:“若是你能等,便一起过个年。若你还是想着急走,我现在就为你准备马匹、衣物和盘缠。”赵岱冷静下来,松开了握着邸报的手,他将这页被揉皱了的纸重新展平,还给陶昭青,轻叹一声:“褚大人将我留在饶州,想来还是因为我在汴京也帮不上他什么忙。大人有他自己的打算,我确实也不差这几日,再等一等消息吧,无论如何,都先把年过了。”陶昭青看向杜嘉意:“那就有劳嘉意,多打探着北边的消息,今年是个寒冬,日子怕是难过。”但凡是做生意的,都害怕战乱。只有太平年,百姓才愿意去购置更多的商品,尤其是影青瓷这样的精巧物件,销量会更受影响。屋里的大人们都或多或少的有些愁容,唯有玩雪归来的小霍春来不懂,少女天真无邪,问大家:“既然大家都觉得打仗不好,为什么还是要去打仗呢?”赵岱便给霍春来解释起燕云十六州的背景:“你可晓得我们中原与游牧民族这数百年来的纷争?北地苦寒,辽人每逢冬日就要南下掠夺,燕云十六州便是一道阻拦我们与北方辽人的屏障,但是在前朝,石敬瑭为了获得契丹人的支持,就将燕云十六州割让出去……”霍春来听了,但没听懂,什么石敬瑭、契丹、燕云十六州……那都是远在昌南的小女孩接触不到的世界。陶昭青抬手摸了摸霍春来的头:“其实没那么复杂,简单来说,就是大家都吃不饱饭,你为了不饿死、不冻死,就去抢隔壁霍起家的饭和衣服。霍起若是力气比你大,就能守住自己的饭和衣服,霍起若是力气不如你大,他就会因为饭和衣服被你抢走而饿死。”霍春来顿时明白了,问陶昭青和赵岱:“看来我们还得力气大才行呢,我们和辽人,谁的力气更大呢?”赵岱啧了一声:“小春来,你要问我,我很难给出你答案。”霍春来兀自思考了一下:“回答不出来,应该就是差不多呢。说不定我们的力气还小一些,才会打了这么多年吧。”赵岱连连摇头:“你这样让我们这些食君之禄的人很没面子诶……”陶昭青露出一个笑:“小春来,如果霍起家有很多粮食、很多衣服,分你一点不会有任何影响呢?你拿了霍起的好处,愿意替霍起干活,这样是不是也能解决问题?战争这件事或许离我们很遥远,我们不是将士也不是官员,做不了太多的事情——”“但如果你想稍微做一点什么,为了自己也好,为了旁人也罢,就努力创造出更多的‘粮食’和‘衣物’吧。个体的力量虽然微小,但我们会受益于世道,也将影响这个世道,千万个霍起和霍春来都好了,未来总不至于太糟糕。”赵岱不知道霍春来对陶昭青的这番话理解了多少,但他自己很受触动,听完不由得向陶昭青揖手:“听君一席话,赵某愧为朝廷官员。”陶昭青起身,收拾起屋子里的东西,边归置东西边道:“你确实有愧,比起天子之臣,我看你更像是褚家的家臣。”赵岱顿时大笑出声:“今日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我便不瞒掌柜的。我出身寒微,说话又口无遮拦,曾经得罪了权贵,是褚大人救了我一命。掌柜的说得对,我是家臣,我是朋党,但只要褚大人是一心为民的,我是谁的人重要吗?”陶昭青轻轻地摇头:“我看你确实更适合经商。”说罢,陶昭青看向屋里的其他人,道:“春来,你带着其他人去找婶婶,准备过年的东西去罢,想吃什么都备上,再给大家都做两身新衣裳。”安排好其他人,陶昭青看向赵岱和杜嘉意:“二位随我去楼上,借一步说话?”正在烤火的杜嘉意一懵,但也没问为什么:“哦,那二楼也给我升个火盆子呗。”陶昭青闻言看向赵岱,赵岱认命地端了个火盆子,三人一同前往二楼,紧闭门扉。杜嘉意不解:“方才什么大逆不道的话你都在楼下说了,还有什么需要我们仨闭门来二楼说的?”陶昭青轻笑道:“不适合小朋友听的,成年人的龌龊算计。赵大人,你预判这仗会打多久?”赵岱眉头紧蹙:“说不好,这都上了邸报,我猜规模不小,怕是要大变天。”陶昭青道:“我也是这么想的,要不要赌一把?”杜嘉意顿时就有种不好的预感,陶昭青素来如此,风险机会主义者,很敢赌一把,也不怕输不起:“你要赌什么?”“赌这一战的结果。”陶昭青的眼睛很亮,“燕云十六州这么多年了,东风压不倒西风,西风也吹不过东风,我赌这一仗,依然打不出个结果,最终一定会和谈。”杜嘉意沉默不语,赵岱若有所思。陶昭青继续道:“但很明显,这次的阵仗比以往都大,我认为将战事登于邸报,极有可能是一种‘逼战’。主战派和主和派闹得很厉害,实际未必有那么危险,只是这风声已经吹到了南边,这意味着汴京那边的避险情绪应该挺严重的。”赵岱眼睛一瞪:“你不是要去发战争财吧!刚刚你还——你——”陶昭青诶了一声:“施粥救灾这些事我也会干的,但现在最要紧的是趁机囤积汴京的优质资产,商铺、良田、住宅我都要,能囤多少是多少。”杜嘉意摸着下巴:“是这个理儿。”赵岱连说三声好,才道:“陶昭青,你果然是这样的人。”陶昭青眯了眯眼睛:“我早晚要去汴京开铺子的,万事万物皆有利弊两面,不抓住这个机会去汴京囤点资产,以后可就没有机会了。正月初三,我同你们一起北上。赵大人,我等从未去过汴京,对那边儿的物价并不熟悉,还得有劳你参谋了。”“事成之后,你自可挑选一个想要的,无论是商铺还是房产。”赵岱咬牙:“真不愧是陶昭青,这才是我认识的陶昭青。罢了,我去盘一盘铺子可用的钱。”陶昭青张开双臂,满足地长叹一声:“忽然觉得我好富有啊,我有十三座瓷窑,上千件瓷器,还有一艘大船,一个瓷行。”赵岱补充道:“还有上千两的现银,届时我兑成交子同你上京,不过你要做好准备,汴京大,居不易,你这些钱也顶多买几间铺子,宅子都未必够。”陶昭青不慌不忙地道:“钱不够就再卖些瓷器,收契书嘛,不着急收款,都互相欠着,最要紧的是先把地占上。汴京这地方,未来只会越来越贵的。”杜嘉意啧了一声:“陶昭青,你最富有的地方在于,你有双巧手,还有一个好脑子。”赵岱气得直挠头:“我又上贼船了,陶昭青,你留我是不是就是为的此刻,根本不是担忧我一人上路艰难。”“怎会如此。”陶昭青言辞恳切,目光真诚,“担忧你的心是真的,想留你过除夕的心也是真的,希望你能帮忙的心也是真的。我的真心有许多瓣,每一瓣都为你着想。”赵岱再次觉得,遇见陶昭青真是他赵本事倒霉。陶昭青真是很会压榨一个人的剩余价值,他赵本事越有本事,就被压榨得越狠。可能这世上的事大都如此,活儿会流向能干活的人,苦会留给能吃苦的人。都怪他赵岱太过能干。年关眨眼就至。饶州并未受北方紧张局势的影响,大街小巷都是年节的气氛,木青瓷行也不例外,贴上了崭新的门神和窗花,春联是陶昭青写的,字虽比不得褚廷昀,但也是新年的心意。上联是“千门欢恰有长乐”,下联是“万物光华同此春”,横批是“气象更新”。年前陶昭青回了昌南老宅子,前两日办了筵席,请瓷窑的掌柜、学徒和把桩师傅们都吃了顿饭,赴宴之人对陶昭青皆是交口称赞,流水席十分热闹。到了真正的除夕家宴,大家却又如候鸟归巢一般,各自回到各自家去,连陶行山随母亲回了陶家村,陪在陶昭青身边的人却不多,仅有杜嘉意、赵岱和西江月。赵岱看着三人啧啧称奇:“一年前若是有人对我说,今年的春节我会来个距离京城千百里的乡下,跟三位美貌的女娇娘一同守岁,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的。”杜嘉意一个肘击,撞得赵岱捂嘴哎哟直叫唤:“姑奶奶,我又哪句话说得不对了。”杜嘉意道:“对你的姑奶奶们嘴巴放尊重些。”西江月在一旁看着俩人,扑哧一笑:“今年这除夕,倒是别有一番热闹滋味。”热闹吗?陶昭青望着这熟悉的庭院,先想起她的外祖父,然后又想起了褚廷昀,后知后觉地咂摸出来,今年确实比往年要热闹。四人挽起袖子,一同做饭,除了陶昭青和陶行山两兄妹的厨艺尚可,余下的是君子、美人、大小姐,帮不来多少忙,但添乱最是在行,一通年夜饭做得是鸡飞狗跳,好歹是折腾出来八个菜。吃了饭,陶行山主动去收拾厨房,赵岱拿出之前去镇上集市里买的爆竹和烟花,杜嘉意同他抢着放,俩人谁也不让谁,噼里啪啦地点亮了半边天。陶昭青和西江月站在廊下,一人一壶屠苏酒,彼此互敬一杯,西江月道:“这样好的日子,以前从未感受过,陶掌柜的,那日你同我谈的那笔买卖,真是划算。”“划算吗?”陶昭青仰起脖子,饮了一大口酒,“我一直觉得占了你便宜,你却觉得划算,月娘,你真是奇怪。”西江月但笑不语。赵岱放累了烟花,也回到屋檐下面,他站在陶昭青旁边,低声道:“不知他在汴京如何,今晚可曾在庭院里,听爆竹声响,喝屠苏酒呢?”陶昭青晃了晃酒壶:“你抬头,看月亮。不论此时此刻他在干什么,至少我们被同一轮月亮照耀着。”赵岱对着月亮龇牙一笑:“我猜大人正在三司对账簿,往年他都是用这个借口躲避除夕宫宴的,今年应当也不例外。”陶昭青在脑海中想象了一下这个画面,倒觉得十分形象,她将酒壶挂回腰间,转身向屋里走去:“三日后我们就出发北上,到时候你可以亲口问他,看你猜得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