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风波起青瓷难出饶(六)
陶昭青回昌南镇过年,主要是为了给新丧的外祖父祭祀。除此之外,还回了一趟陶家村看望父母的坟茔。但最滑稽的是这里还有一座褚廷昀的衣冠冢。昌南镇的长辈们早就反应过来了,当年陶昭青的那门“从天而降”的婚事是个搪塞人的幌子,可是时移世易,他们如今都要依仗陶昭青的手艺赚钱,已经没有立场再去“议论”她那戏剧一般的婚事。大家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接受了陶昭青以一个“寡妇”的身份,掌管这十三座瓷窑。陶昭青在这假坟前倒了一杯酒,这杯酒敬的是她自己。敬她凭借做瓷的手艺逃脱了嫁娶的束缚,她宣判了“丈夫”的死亡,从此不用成为任何人的妻子,靠自己行于天地。将各种奠仪都做完,陶昭青便连夜带着赵岱等人回饶州。正如陶昭青向赵岱允诺的一样,在饶州码头,杜嘉意的船已经扬起风帆,随时可以出发。陶行山来送别,陶昭青见他愁眉不展,笑着宽慰道:“阿兄,不过月余的功夫,我就会回来的,这一个月的时间,还有劳你看好瓷行。若有什么拿不准的事情,可以同西江月多商量,她是个极聪慧的女子,在饶州也颇有人脉。”听见西江月的名字,陶行山的眉头蹙得更厉害了:“昭青——”陶行山欲言又止。杜嘉意站在甲板上大声喊道:“陶掌柜的,都准备好了,我们什么时候走?”陶行山被杜嘉意这一声吼打断,好不容易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没事,昭青,一路顺风,我在饶州等你们回来。”陶昭青察觉到了陶行山有事瞒着她,但出于对兄长的信任,她没有多问,挥了挥手,便提着裙摆,三步并作两步,爬上了船,笑容明媚地说:“我们出发——去汴京!”天晴风平,陶行山目送着这艘装满了瓷器的大船北上,直到看不见船的影子,陶行山才转身回去瓷行。瓷行里只有西江月在沏茶,热气袅袅,模糊了她精致的面容,她弯着唇角,似笑非笑,同陶行山打招呼的语气很温柔:“陶郎,喝茶吗?”陶行山整个人绷得很紧,他那次受伤后身体一直没有养好,瘦得只剩骨相,一具嶙峋的骨头矗立在门口,腰又微微塌下去,太像一张拉满的弓,那根弦随时有可能绷断。西江月端着茶杯,唇角上扬:“奴家这杯茶,是同你道谢呢。看到陶郎你一人回来,奴便知道,今日你也没有告诉陶掌柜,褚廷昀大人失踪的那一晚,是奴家将刀捅进你的胸口。”陶行山脸色煞白。西江月起身,走到陶行山的身前,她行走的动作婀娜,端茶的手却很稳,茶水没有一滴洒出来。西江月将茶水抵到陶行山的唇边,抓住他的手,强迫陶行山接过这杯茶。陶行山像个僵硬的傀儡人,任西江月摆弄,他没有喝茶,端着茶杯的手颤抖得厉害,茶水洒落下来,湿了他的衣襟。西江月送出了茶,似乎并不在意陶行山喝不喝,她关上了陶行山身后的那扇门,厚重的木门隔绝了屋外的阳光,陶行山眼睁睁地看着屋里的光一点点的消失。正月里少见的晴天就这样被西江月隔在了屋外。西江月柔声开口:“我能问一问原因吗?这几个月以来,我一直都在等你戳穿我的假面,为什么你一直沉默呢?”西江月的下巴枕在陶行山的肩膀上,她就靠在陶行山的面颊边,像蛇在吐信子:“我看你好几次都准备告诉陶掌柜了,为什么最终又没有说出口呢?”“我不是真正的西江月。”这个“西江月”彷如情人呢喃,“我是受托来取褚廷昀的命的杀手。”陶行山手里端着的那杯茶已经洒得差不多了,茶水全落在他的衣襟上,像不知道是谁的眼泪。他沉默了很久,久到西江月觉得陶行山根本不愿意同她说话,准备松开这个老实人离开的时候,陶行山开口了:“我不想你没有选择。”这话西江月没听明白,她想再问,却怕自己再开口又吓到陶行山,于是耐下性子再次等待。蜘蛛捕猎时,需得有张网的耐心,西江月是很好的杀手,她总是很有耐心。又等了一会儿,陶行山才慢吞吞地组织好了语言,解释了他的那句话:“如果我对昭青说了一切,你就没有选择了。你之前一直说我们曾经见过,我想了很久才想起来,我们见面的那次,你不是现在的模样。”那会儿的西江月是另一张脸,她刺杀了一个了不起的大人物,受了重伤,躲进了饶州城的医馆里,胁迫了一个看起来最老实、最好欺负的学徒。陶行山人如其名,是座笨拙的、迟滞的、轻易很难动摇的山。大山不语,却包容着山间的一切,树木、鸟兽、溪流皆依山而存、穿山而过,他们快活,山便快活。西江月那时候同陶行山说,她是个被卖给人牙子的可怜女孩儿,受尽了磋磨才逃出来,如果陶行山不救她,她就只能死了。这话唬傻子都未必信,但是如果拿着刀抵着别人的喉咙说,那个人一定信。后来西江月回忆,她觉得不需要拿匕首,陶行山也会救她的。因为他真的很傻,傻到西江月逗他,说以后没有活路,只能嫁给陶行山了,他也信的,甚至拿出了家里的金镯子要送给西江月。西江月伤好离开的那晚,犹豫了一下,将那个金镯子又还给了陶行山。好的杀手应当像一阵风,西江月一直是这么觉得的,风能折断巨树,但不能让人察觉出风的形状。金镯子太沉了,风带不走。西江月没想过她还会跟陶行山再见面。这天底下有那么多人,每个人都困在自己的方寸之地里,毫无交集的两个人能有一次擦肩而过的机会,都是命运的织线难得的相交,你怎么能苛求命运专门为你编织一出话本呢?陶行山将那个空了的茶杯还给了西江月,他缓慢而坚定地说:“你是很厉害的女子,我不想害你。那晚发生的事,后来我反复回想,恐怕是个多方布局的棋局。汴京来的杀手、褚大人、你,都是弈者,唯有我是颗乱入棋盘的石子,若不是你,我恐怕已经被灭口了。”西江月惊讶得眉梢一挑:“你确定?我可是亲手将锋利的刀刃捅进了你的肋骨里。”陶行山捂着胸口,点了点头:“我确定。我虽然医术普通,但我也是个大夫,你明明可以直接杀死我的,你是——”西江月打断了陶行山:“我也许就是吓了一跳,刀偏了点。毕竟所有人都中了迷烟,怎么偏偏就你没事?”陶行山垂下眉眼:“学医的时候乱尝草药,鼻咽都出了问题,真是抱歉,这件事没有告诉过旁人,我离开饶州不做大夫,也是因为这个缘故。”西江月在这一刻忽然觉得有点好笑。是否真有司掌命运的神仙,编造了这样好笑的话本子,专门嘲弄她呢?那一晚她也好,褚廷昀也好,大家都默契地不想伤到瓷行里的任何人,小心翼翼地选择了个人最少的雨夜,还用了迷烟这种顶级杀手不屑一顾的东西,可是谁知道陶行山有个坏鼻子,计划百密一疏,却是命运最喜爱的玩笑。陶行山不理解西江月的笑,他说:“我相信你对我、昭青和瓷行都没有恶意,所以我觉得你是去是留,是欺瞒或是坦白,都应该由你自己来选择。”西江月问:“你就不怕,我害了你那宝贝妹妹?”陶行山摇头:“你不会的,就算你真的准备对昭青动手,我想她也不会输给你。”西江月笑得更大声了,她摇着头,后退了几步:“傻子,真是傻子。陶掌柜的那么灵光的人,怎么会有一个你这样的兄长?不懂得权衡利弊,不知道审时度势,只会将大家都置于危险之中。”陶行山皱着眉,却只重复那一句话:“我相信我的直觉,你对我们没有恶意。”此时此刻,脑子灵光的陶掌柜远在江上,听赵岱跟她讲汴京的局势。赵岱在主管经济的三司使任职,对汴京的商业格局十分熟悉:“汴京城商铺遵循‘三教五姓八门’的格局,‘三教’指管理机构,事易司、税司和行会,‘五姓’指汴京五大民间商会,盐茶季、酒楼孙、药王郑、绸布李及手作吕,‘八门’则是车、船、店、脚、彩、挂、柳。”“八门是贩夫走卒聚集的组织,虽是汴京的最底层,多靠出卖苦力过活,但这些人也不容忽视。至于三教你更不必担心,那些人我都熟,改日带你一一去拜会便是,就当是还你送我去汴京的人情。”陶昭青听得津津有味,朝赵岱拱手道谢:“有劳我们赵本事了。”赵本事用鼻子哼了一声:“你最需要注意的是这‘五姓’大家,盐茶是官团,这位五姓之首的‘盐茶季’,届时请褚大人为你引荐便是,其中有些关窍,我……不宜越俎代庖。剩下的酒楼、医药及绸布与你不构成竞争,你唯一需要注意的是‘手作吕’。”利益汇聚之所,厮杀往往会更激烈。赵岱短短几句话,让陶昭青在鼻尖都察觉到了厮杀过后的血腥味。汴京的商业格局已然十分成熟,陶昭青作为一个外来者要切进去,必然会损害到一部分人的利益。她轻声重复了一遍:“手作行当,吕家?”赵岱道:“手作行当含金银、木器、石器及瓷器,皆被吕家的行会垄断。你的木青瓷行若想进汴京,少不得与吕家——”陶昭青托着下巴,问:“不知道吕家如今的当家人是谁?”“吕端。”赵岱沉声道,“今年五十有六,是个略有些富态的老爷子,现在知道的人不多,吕老爷子是个苦出身,年轻时靠打造石器为生,从刻墓碑开始,一步一步刻到了如今的地位,可见其手段不凡。”“刻墓碑啊?”大抵是赵岱讲这些汴京杂事实在有趣,杜嘉意也跑过来听,她眼睛亮亮的,“汴京真有意思,各行各业最拔尖的人都汇聚在这里,日日都像话本子似的,陶掌柜,我好期待你到汴京的故事。”陶昭青微微一笑:“先祖陶玉,曾挑着瓷器一路翻山越岭,来到汴京贩卖。我如今去汴京,走得也是先祖未走完的路。”这也是陶昭青外祖父的遗愿。汴京之于她,向往已久了。船行五日,在江边一个叫桃叶渡的地方短暂停泊。一来是稍作补给,二来也是让第一次行船这么久的陶昭青他们休息一晚。杜嘉意停好船,雇了码头边的船工看着货物,然后熟门熟路地领着陶昭青和赵岱去食肆吃东西:“过了桃叶渡,就到了北边的地界儿了,咱今晚在这里稍作休息一下,难得这一路天气不错,一切都顺利得很,再过三日,我们就能进汴京了。”陶昭青抻了抻胳膊,脚踩到土地的感觉让人心安,但她还是不准备在这里住一晚:“吃了饭就直接走吧,能早一日到汴京就早一日。”赵岱替陶昭青掀开食肆的门帘:“多谢陶掌柜的体谅。”杜嘉意见二人都很坚决,道:“既然如此,我们就加急行船,到了汴京再休息。这家食宿在这桃叶渡开了三十年了,做的山煮羊是一绝,就算是天要塌了,我们也得吃一口再走。”陶昭青笑着说好:“一定让你吃饱了。”杜嘉意熟稔地去点菜,赵岱挑了张靠窗的桌子,擦了擦后才让陶昭青坐下。这位置不错,坐下来正好能看见渡口的江水。今日有层薄雾,笼罩在江面上,山水朦胧的像幅写意的画。赵岱坐到陶昭青对面,压低了声音道:“这店好热闹,客人不少,陶掌柜的,是不是我的错觉,我怎么觉得斜对面那桌的小白脸一直盯着你看。”陶昭青借着倒茶的动作,也佯装不经意地看了过去,是个青袍的年轻男子,像雨后新长起来的竹子,叶和竿都翠滴滴的。陶昭青给赵岱递了个眼色,压低了声音道:“我虽不认识,但这位郎君长得不错。”赵岱听完,呲牙一笑:“掌柜的,我家大人还没死呢。”陶昭青笑弯了眼睛:“无论他死活,人长了眼睛不就是看美好的东西么?你这么小气做什么,我也不拦着你看的。”赵岱长长叹了口气,转头看向窗外的山水。杜嘉意领着店小二,一个热铜锅端了过来,杜嘉意不知方才发生了什么,热情地招呼大家赶紧喝口热汤:“快吃快吃,天寒时吃点羊肉最好了。”杜嘉意并不夸张,这家的羊汤的确味道极好,羊肉鲜嫩,没有膻味,一碗热汤喝下去,肠胃都熨帖。这家店里摊的面饼子也好吃,香香软软又热乎乎的饼子,仿佛在咀嚼云朵。连赵岱这汴京来的见多识广的赵本事,也一口气吃了五张饼。赵岱光吃还不够,开始琢磨着要再带点什么:“行船就是吃的东西会差一些,我们一会儿看看有没有新鲜果子,买些果子带走,怎么样?”陶昭青颔首表示同意,旋即她起身去问店家,店里可有好酒,她酒壶也空了两日,该打点酒补满。就在店家领着陶昭青打酒时,一直在旁留心陶昭青一行的青袍男子也朝陶昭青走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