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繁盛汴京居不易 (一)
陶昭青早就察觉到他的视线,并不觉得意外。赵岱也一直盯着他,见他一动,立刻就推杜嘉意:“刀刀刀!有不孝徒要靠近掌柜的了!”杜嘉意十分鄙夷地错身避开赵岱的手:“不要太过分,人家看着不像坏人。”赵岱气得捶胸顿足:“你们这些姑娘家的,只看脸吗,怎么能没有点戒心呢?我是男子我知道的呀,男的都没有好东西的。”杜嘉意扑哧一笑,目光落到赵岱的手上:“我明白了,男子都没有好东西,下次你若再对我动手动脚,我便拔刀剁了你的手。”赵岱吓得立刻将手收回来。另一边,那年轻男子走到距离陶昭青一步之遥的地方停了下来,抬手一揖:“请问可是木青瓷行的陶掌柜?”陶昭青拎着酒壶,转身看向他:“我是,不知阁下怎么称呼?”男子脸上绽开了一个笑容:“我乃公输班后人,单名泽,家中行三,唤我公输三郎便是。”陶昭青将酒壶挂回腰间,也拱手见礼:“不知公输先生找我所为何事?”公输泽容貌清隽,一双眼睛像犬类动物,椭圆的形状,黑亮亮的,一笑起来便很容易让人心生亲近之意。“我手上收了五件木青瓷行的瓷器,一直想找个机会,当面拜会陶掌柜,未曾想如此有缘,今日与陶掌柜在桃叶渡相遇。”陶昭青问:“听公输先生口音,不像饶州人,你我二人素昧平生,你今日又是如何认出我来的?”公输泽笑道:“若我说是神交已久,一见便知,恐怕陶掌柜也不信,可这话是真的,见陶掌柜第一眼,我便知是你。”陶昭青摇头:“那见我之前呢?”公输泽如实道:“找江湖人买了点木青瓷行的情报,其中有一幅陶掌柜的画像。画中人高髻簪花,姿容清丽,正如影青瓷。”公输泽给陶昭青的第一印象并不差,也有可能是因为他有副好皮相,陶昭青愿意听他多说几句:“你为什么要买我的情报?”赵岱和杜嘉意的目光都落在公输泽身上,虽然两人仍站在原地,但杜嘉意抬手就能拔出她的刀,赵岱向前两步就能冲来隔开公输泽和陶昭青。公输泽大大方方地做了个请的手势,主动走向陶昭青他们靠窗的座位:“冒昧调查陶掌柜,还望陶掌柜莫要怪罪,我只是因为偶然收到一个影青瓷瓶,太过喜欢了,才想知道做瓷的是什么人。”“我姓公输,乃是公输班的后人,先祖曾以机关闻名,只是这些手艺传承至今,我也只能算是个木匠,靠做些木工活儿为生,跟陶掌柜一样,如今我是个工匠。”听到他是公输班的后人,赵岱终于想起了这个人是谁,他上前附在陶昭青耳边道:“汴京最大的木器店名‘居安阁’,这家店售出的家具冠绝汴京,甚至远销西北和南洋。据说居安阁最初就打着鲁班后人的旗号扬名。掌柜的面前这位,应当就是居安阁这一代的少东家。”陶昭青对木器的了解不多,但稍加关注,就会发现木器在生活场景中的应用不亚于瓷器。桌、椅、床、塌……皆为木器,如果瓷器是土与火的诗篇,是热烈又神奇的蝶变,那木器就是在雕刻沉静又温柔的时间。从一棵树到一张雕花的桌子,木匠在其中倾注的心血不输给制瓷师。陶昭青重新审视这个年轻的男人,她觉得公输泽的气质跟木器很像,古朴温润,他因为影青瓷提前调查了陶昭青,但并不遮掩地直接承认,这份坦诚更让人有好感。陶昭青道:“今日在桃叶渡相遇,也是有缘,若喜欢影青瓷,我们还随身携带了一些,可挑选一款合眼缘的相赠。”“多谢陶掌柜。”公输泽再次向陶昭青拱手见礼,“初次见面,我身上也并未备太合适的见面礼,今日陶掌柜的这桌饭,我便请了吧。”杜嘉意摇头拒绝:“饭钱我已经结了,多谢郎君好意。”公输泽被拒绝了也不恼,温声笑道:“是我开口晚了,若陶掌柜的不嫌弃,我这里有个木雕的小玩意儿,若哪一日陶掌柜到了汴京,可凭此物去居安阁挑选任意一样喜欢的木器。”说罢,公输泽取下腰间挂着的一枚木雕的亭台,这小木雕只有核桃大小,却精细地雕出了三层楼阁。最精妙的是这亭台竟是个立体浮雕,四面皆有形,榫卯相接,十分精巧。与寻常佩玉的郎君不同,公输泽将木雕下系了个青色的穗子,佩戴于腰间,别有一番意趣。他伸出手,将这枚木雕递给陶昭青:“一点小手艺,希望陶掌柜能够喜欢。”陶昭青有点犹豫:“这木雕精巧,是我所见过之最,郎君既随身携带,想来必是心爱之物,我不好夺其所好。”公输泽将木雕又往前递了一点:“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他语气真诚,甚至让人不好意思拂了他的好意,陶昭青接过了这枚木雕,同时接过的还有公输泽的示好。陶昭青猜公输泽对她必有所图。或者说他对影青瓷有所图,依照赵岱所言,汴京的商业格局“三教五姓八门”里,掌管手工作坊的行会掌事人姓吕,是个石匠。吕端已过中年,而公输木匠正年轻,他这幅清越的皮囊下,应当也有野心和欲望——与陶昭青相似的野心和欲望。所以陶昭青接过了这枚木雕。公输泽似乎也不意外,他脸上一直是春风一般和煦的笑容:“陶掌柜收了我的礼物,我也有底气去找陶掌柜挑瓷器了。”陶昭青转身向渡口走去:“郎君请随我来。”公输泽带着他的两个随从跟着陶昭青一行上了船,看见货舱内用砂土及豆麦封装起来的瓷器。船行已有数日,洒水后的豆麦已经发芽,牢固地缠绕在瓷器外,即使行船遇到风浪,轻易很难磕碎。陶昭青向公输泽介绍了瓷器的运输之法:“可能与郎君所想的有些出入,为了运输方便,船上的瓷器都用砂土紧紧包裹了起来,很难直接看到器形,但每一类瓷器下面都有纸片,写了这些瓷器的名字,简单画了样式,郎君可随意挑选。”公输泽同为手工匠,显然是个懂行的,他对这瓷器的运输方式大加赞赏:“实不相瞒,我在汴京看到从饶州远道而来的影青瓷时,第一反应就是这么美丽又易碎的东西,究竟是怎么来到汴京的?今日来到这艘船上,我的疑问得到了解答,陶掌柜比我想象得还要厉害。”“不敢居功。”陶昭青侧过身子,露出站在她身后的杜嘉意,“此法乃昭通物流的杜当家所想出来的,多亏有她,影青瓷才能这么顺利地走出饶州。”公输泽看向杜嘉意,真挚地赞美了她的巧思,杜嘉意并不觉得他过誉,下巴扬起,十分坦然地接受了公输泽的夸赞:“你眼光不错。”眼光不错的公输泽从这一堆封得严严实实的瓷器里,一下子就挑中了陶昭青烧的那套酒器“辞冬”。“辞冬”以莲蓬和枯荷为灵感,用萧瑟之意来温酒,器意里藏了昌南镇的一片芦苇荡,是赵岱认为的陶昭青烧制出最好的一组瓷器。陶昭青也颇为赞赏这位木匠的眼光,她唇角微弯:“这是很特别的一套瓷器,希望郎君能喜欢。”公输泽见陶昭青脸上露出笑意,眼睛一亮:“看到陶掌柜笑了,想来我这套瓷器挑得不错。”陶昭青轻轻点头,杜嘉意也道:“很有趣的酒器,虽然叫‘辞冬’,我却觉得像秋天的月亮。因为烧制起来很麻烦,所以一共只有一百套,这次出来只带了十套,十分珍贵。”公输泽道:“我是喜欢这套瓷器的名字,进了正月,马上便是立春,此刻‘辞冬’十分应景,辞别冬日,迎来春日,光是看这个名字,仿佛就能感受到春日暖融融的阳光。”陶昭青、杜嘉意与公输泽就着这套叫瓷器相谈甚欢,唯有赵岱面色不虞。深知男人劣根性的赵岱在一旁急得跳脚,一想到远在汴京下落不明的褚廷昀,更是让他心忧,赵岱看着公输泽,低声啐道:“无事献殷勤,绝非好事,我们这种靠本事吃饭的男人,真是看不惯这种会哄女子开心的小白脸!”可惜没有人在乎赵岱的脸色,甚至江边低飞掠过的水鸟,都差点想要在赵岱的脑袋上拉屎,亏他反应快,躲了过去。大抵是连鸟都觉得他太酸了,有些碍眼。赵岱这一躲一闪十分滑稽,被眼尖的杜嘉意看见了,杜嘉意露出了个大大的笑,比对着公输泽时笑得灿烂许多。不过赵本事对公输泽的看法也不全是偏见。眼见着三人能聊的话都聊得差不多了,陶昭青准备与公输泽告别,他们还要加紧前往汴京,没有太多的时间在这小小的桃叶渡停留。就在这时,公输泽的一个随从急匆匆地跑了过来:“少东家,不好了!我们的船被水匪凿了个洞,船尾都沉了一半!”公输泽眉头一蹙:“怎会如此?带我去看看。”他突遇变故,匆忙离开时依旧不失礼数,向陶昭青和杜嘉意一揖后,问道:“陶掌柜可否稍等我片刻,我去查看一下情况,若我们的船损失严重,能否请陶掌柜顺路捎我一程?”未等陶昭青答复,赵岱哈了一声,早有预料一般开口:“我就说——”他没说完,被陶昭青一个眼神制止住了。陶昭青眼皮一抬,竟颇有威压,让赵岱下意识地闭上了嘴。陶昭青接过了赵岱的话头,语气柔和:“出门在外总有不方便的时候,公输先生去看看情况,如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尽管开口。”公输泽匆忙道谢,旋即立刻往下走去。待看不到公输泽的身影,赵岱才再次出声询问:“陶掌柜,你就真的相信会有这么多巧合?”陶昭青解释道:“是不是巧合重要吗?至少从目前来看,结识公输泽对我更有利吧,居安阁在汴京经营多年,我初来汴京,该如何在汴京做生意,还有许多事情要向他请教。他肯主动示好,我求之不得,还省去了我攀谈结交的功夫。”杜嘉意跟陶昭青的观点一致,她问赵岱:“你干嘛对人家小郎君那么多意见,是妒忌他模样比你好看么?”赵岱气结,指了指自己,又看向公输泽的背影,难以置信:“我妒忌他?我可是正经科考出身的士子,身、言、书、判皆经受过吏部的遴选,正四品的朝廷命官,在三司使里有口皆碑,他一个商贾,有什么值得我妒忌的?”杜嘉意见他急眼,笑得更大声了:“是是是,你可是赵大人,若非我们因故相识在饶州,否则在汴京城里见着你,我们都得避让行礼的。”赵岱下巴一抬:“你知道就好。”话虽如此说,但赵岱心里还是有些不舒服。同杜嘉意她们在饶州城相处的这三个多月,于他而言是段独特的经历,赵岱觉得,如果大家相遇在汴京城——赵岱还是会注意到她们的。他们之间不应当是官与商的关系,更不应该避让行礼。可是这些话他不知道该怎么说出口,只能用玩笑的口吻对杜嘉意道:“等到了汴京,你就知道我赵本事可不止有算账的本事了,到时候可要记得你今日对我说话的态度。”陶昭青等赵岱和杜嘉意又拌了两回嘴,才接过话头:“赵大人这一路对我们多有照拂,方才打断你,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若公输泽是找的借口,我们该庆幸并无人遭难、并无财物损失,他想搭我们的船,让他搭便是。若他真遭了水贼,我们更不该拒绝,萍水相逢是一种缘分,我们能帮一把就帮一把。他可以有他的心思,但我们不能失了善念。”赵岱叹气一声:“陶掌柜,你这样会吃很多亏。”“那也没有办法。”陶昭青抬头看向桃叶渡,此刻飘起了一点小雪,那道青色的人影站在沉船一侧,雪落到他的肩上,转瞬又没了痕迹。“吃亏我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