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繁盛汴京居不易 (二)

公输泽最后带了两个随从上了杜嘉意的货船。

“事发突然,只能叨扰诸位了,船舱漏水严重,我们也着急回汴京,还望各位见谅。”

陶昭青宽慰了公输泽两句,道:“既是同路去汴京,便不算叨扰,是有缘。桃叶渡每日来往船只、行人过百,偏偏我们有这同船之缘,也是一桩幸事。我们这艘船还算宽敞,但用于休息的房间很少,有劳杜当家安排一下,条件简陋,郎君还请将就一下。”

公输泽连忙道:“我们跟船走运输,直接跟木料一起睡的日子也不少,还请陶掌柜安心,能有个遮风避雨的地方,已经是极好的条件了。”

这位居安阁的少东家是真不介意,杜嘉意只收拾出了一间货舱,里面还留下不少砂土,但公输泽带着人自己拾掇干净了,满心欢喜地住了进去。

他甚至还随身带了点茶叶,会煮茶请陶昭青他们喝。

此番公输泽南下,是去的大巴山一带收木料。因着年前下雪耽误了伐木,不得已拖到了现在才回京。他煮的茶叶也是从巴蜀收来的,形似山雀之舌,虽是陈茶,但保存时是同茉莉花一起窖藏的,更添了一份芳香甘甜。

这茶用陶昭青烧制的影青瓷茶具沏出来,瓷器趁着茶汤翠绿,清香怡人,于这行船途中饮上一杯,真是再舒畅不过。

有了好茶,大家相处起来更加融洽,一行人聊起汴京风物、三教五姓,公输泽皆有自己的见地。

诸般话题里,陶昭青最为关注的事情有两件:一是宋辽之间的战事,二是汴京的手作行当。

公输泽对陶昭青并不隐瞒:“朝中主战的寇相公力劝官家亲征,随着前线的战报一封一封地传过来,最终官家决定,随大军至澶州亲征。”

“这次要收复燕云十六州的声势前所未有的大,邸报、小报全是宋辽的各种消息,今日说射杀了辽军大将,明日又说暗中开始和谈……各种消息都有,甚至还有与你相关的消息。

陶昭青被勾起了兴趣:“与我有关?”

公输泽含笑点头:“据说,有一只影青贯耳杯,一路由南向北传到了辽国的萧太后手里,她十分喜爱,甚至托人来采买。这来自饶州昌南镇的瓷器,薄如纸,青如玉,声如磐,如今在北方已小有名气。”

影青贯耳杯在陶昭青所烧的各式瓷器中实在算不得什么,如此平常的款式,她一时都想不出来这一只瓷杯是如何流转入辽的。

但陶昭青很快便释然了,若非有了这则小报,公输泽恐怕也不会去买陶昭青的消息。

“原来汴京也在等我啊。”陶昭青笑了笑,向公输泽道谢,“我这次来京,准备得其实不算太充分,但今日听了你的话,我心里有多了些底气。”

“汴京的小报很有意思,待你到了汴京,可以好好看看。”公输泽轻露出了个有些促狭的笑容,然后向陶昭青简单介绍了手作行会。

他所说的与赵岱此前讲的基本一致,公输泽承了这同船的情分,向陶昭青许诺:“待你们到了汴京,我可带你一同去拜会吕老爷子,他也收藏了一套你烧的茶具,想来见到你会很高兴。”

陶昭青倒觉得未必。

她感觉公输泽话里有话,但还是先谢过了公输泽的好意:“我早晚是要来汴京开瓷行的,如此便有劳你了。”

有新认识的朋友作陪,多了不少乐趣,连后面几日的行程都仿佛变得快了一些。

商船抵达汴京那日是正月十五,夕阳的余光照在辽阔的汴河上,河面扬起的水波纹都泛着一层金光。

这里比陶昭青想象的还要热闹和忙碌。

码头商船云集,船只首尾相连,仿佛要排到遥远的天际线里去,船只往来如织,有满载货物正要扬帆的,也有靠岸停泊在忙着卸货的,日暮时分依然人来人往,络绎不绝。

杜嘉意的船要停泊,岸上的纤夫拉住杜嘉意抛出的绳索,沉声高喊:“昭通物流杜当家的船——到咯——”

暮色苍茫,这一声中气十足的叫喊,让陶昭青因为靠近汴京而一直悬着的心慢慢安定下来。

船舷靠岸,她的脚踩到汴京的土地上,在此刻察觉到不论是天南亦或是地北,脚踩在地上的感觉是一样的——她既然能在饶州立足,也一定能在汴京立足。

杜嘉意与相熟的纤夫和船工打招呼,井井有条地安排起来了泊船和卸货,码头不远处就有临时可以租赁的仓库,早在杜嘉意上次来汴京的时候,就已经将诸事准备妥当。

居安阁的管事也带着人来码头接他们的少东家,头发花白的老管家挤开码头密集的人流,冬日里额头竟也有了点汗,他大声喊道:“三郎!三郎!”

陶昭青看到这个老人,不由得想起了外祖父。

她顿时弯着眼睛露出个温和的笑,对公输泽柔声道:“家中既有人来接了,我们便就此分别。此番同行,多谢郎君不吝赐教,改日定来居安阁拜会少东家。”

公输泽忙向陶昭青拱手一揖:“是我该多谢陶掌柜才是。”

陶昭青笑着挥了挥手,目送着公输泽走向他的家人——其实陶昭青也有点想有个人能来码头接她。

人潮拥挤,公输泽向前迈了一步,很快又回过头看向陶昭青,陶昭青背光而立,晚霞余晖只能模糊地描出来她的轮廓,公输泽无法看清她的脸。

几乎是出于本能,公输泽下意识地开口说道:“陶掌柜,公输家在汴京还有几处宅子,这一路承蒙你们照拂,如不嫌弃,便随我一起走吧。”

陶昭青后退半步,轻轻摇头:“多谢郎君挂念,在船上时你便问过一次了,郎君忘了吗?好意心领了,但我们货物繁多,还有杂事要处理,不便叨扰。”

公输泽并没有忘,只是看到人流里的陶昭青,他忍不住又问了一遍。这是不经思考就脱口而出的话,就像被烛火燎到手指,是由身体的惯性主导的行为。

陶昭青再次与公输泽告别后,就去帮杜嘉意和赵岱卸货。

这两人卸货卸得并不顺利。

杜嘉意是个冬练三九、夏练三伏的刀客,她十分嫌弃赵岱那没干过活的书生胳膊,在赵大人险些要摔了第四个瓷罐时,忍无可忍地抓住赵岱的肩膀,请他去一边待着。

“赵本事,到汴京了。”

杜嘉意看着赵岱的眼睛,赵岱是狭长的狐狸眼,薄薄的眼皮底下总是藏着一抹精光,这让他虽同样有副好皮囊,身、言、书、判都经得起考校,却远不如公输泽那般受姑娘欢迎。

赵岱有一双不会说话的眼睛,只让人怀疑他是不是藏着坏。

但此刻,杜嘉意竟奇异的从赵岱的眉眼里察觉到了一点不安的情绪。

“汴京到了,我们该分开了。”杜嘉意拍了拍赵岱的肩膀,“去干你该干的事情吧,别老在这儿摔我的瓷瓶了,陶掌柜烧一个也不容易,经不起你这样摔下去了。”

赵岱迟疑了一瞬间,然后又继续给杜嘉意搬货,他边搬边道:“你看汴京码头这繁盛模样,就知道战事对朝廷的影响十分有限,大人不联系我,便是不需要我,我都晚了这么多天,更不差这一时半刻,就让我仍旧同你们一道,先跟你们在汴京安顿下来。”

杜嘉意忽然就懂了赵岱是在害怕,见他坚持,则看向陶昭青:“你需要让他先去打听那一位的消息吗?”

那一位就是褚廷昀,这一路虽然大家都没有提,但大家心里都知道。

来到汴京,他们应该能再次见面。

此刻距离褚廷昀离开饶州,已经有整四个月,分别的时间已经比他们相处的时间还要长了,那在饶州的几个日夜,仿若陶昭青的一场梦。

陶昭青轻轻摇头:“他若事成,一切顺遂,我们不寻他也行。他若事败,更需从长计议,我想都不急在这一刻。”

说罢,陶昭青看向赵岱,问他:“你也是这么想的吧?”

赵岱低下头,残阳在他脸上镀了一层暗影:“是。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比起从没来过汴京的陶掌柜,其实我的担忧和畏惧得更多一些——我很很怕几个月过去,汴京就变成了我不认识的模样,那我该如何自处呢?”

陶昭青能理解赵岱的踟蹰,她看向杜嘉意,无奈地摊手:“真抱歉啊嘉意,来的路上我们一直催你,等真正到了汴京,我们却又都没有那么勇敢。”

杜嘉意很爽朗地笑了一声:“不勇敢也没关系啊。”她不再阻拦赵岱搬东西,只叮嘱道,“那你可小心些,这每一个瓷器都很珍贵,摔碎一点儿我都会心疼死的。”

赵岱看向杜嘉意,笑弯了一双狐狸眼:“知道知道,我都知道啦,杜当家的放心吧。”

赵岱这模样带了一点憨态,有些滑稽,将杜嘉意也逗笑了:“我的心思没有你们那么细,但我觉得,怎么舒服怎么来就好,如果此时此刻你们都不想踏出这一步,那我们就等一等好了。”

“这世上真正值得的事物,都经得起等待的,对吧?就像陶掌柜的瓷器,从瓷土变成瓷器,也需要这窑炉里经历漫长的等待。”

陶昭青觉得杜嘉意这段话说得很有道理,她微笑着点头:“是的。”

在这个熙熙攘攘的码头,大家来来去去都很匆忙,生怕慢一点儿就耽误事,唯独他们三个在这里,因为内心的一点点怯懦、一点点紧张、一点点担忧,决定等一等。

等一等也不能克服那一点点怯懦、一点点紧张、一点点担忧,只有迈出去才可以,但给害怕的自己留一点缓冲的时间,再去面对不可知的前路,又有什么关系呢?

三人一同开始一件件地往仓库里搬瓷器,足足用了一个时辰,才将一切整理妥当——整理的既是瓷器,也是他们的心情。

杜嘉意检查了两遍,确认各处细节都没问题后,又雇了两个做苦力的码头货工帮着看仓库,这才跟陶昭青和赵岱一同离开。

陶昭青问:“天色不早了,我们先去吃饭如何?”

赵岱这时便神气起来:“那我们就去樊楼!”

樊楼是汴京最大的酒楼,号称汴京七十二正店之首,由东、南、西、北、中五座三层楼宇组成,飞桥栏槛、雕梁画栋,为汴京的标志性建筑,透过这一座酒楼,可见汴京那远胜于饶州和临安的繁华。

夜间的樊楼仿佛悬挂了数千盏灯笼,恨不得将天上的星星摘下来,将这高楼的每一个角楼都照亮。陶昭青甚至忍不住算起了这点灯的成本,光是灯油钱每月恐怕都得白银数两。

由此可见,卖酒果然是门暴利生意。

在樊楼的光照下,饶州变得就行一个小小的夜光杯,临安则像是一幅徐徐展开的画,唯有汴京,才是真正流光溢彩的市坊。

赵岱回到这里,仿佛游鱼归水,他大步迈进樊楼,跟迎上来的跑堂小二招呼道:“三位,找个靠窗临街的位置。”

跑堂的是个机灵的,眼睛里头像是藏了两盏烛,一眼就能把人是贫是贵照得亮堂堂的——毕竟在汴京这地方,一根竹竿从二楼掉下去,那都是一头能打着皇亲,一头能挨着权贵。

“这不是三司使的赵大人么?许久不见,听说您去外地儿办差啦,可算回来了,今儿得让后厨给您送一道‘陌上花开’。”

“三位客官里面请,今日是元宵节,正月日子好,咱这樊楼生意也好,临窗的位置都得提前订,但赵大人是樊楼的座上宾,给您找个留好的位置,您还有什么需要尽管说就是。”

赵岱颇有些意外,重新打量这店小二:“我从前并不常来樊楼,嫌你们这儿太闹腾,也就跟随着上官来过几次,你竟认得我?”

跑堂的很会说话:“赵大人丰神俊朗、仪表堂堂,只需看一眼便能记在脑海里,若小的记不住您,才是有眼无珠呢。来——赵大人这边儿请嘞——”

赵岱回过头冲着杜嘉意和陶昭青得意地挑眉,用嘴型问她俩怎么样——不管这跑堂说的话是真是假,反正是哄得赵岱十分开心,给他挣足了脸面,点菜时恨不得把人家给的所有推荐都点完,还额外点了一壶十年陈酿的金波酒。

樊楼原就是靠酿酒起家的,这里不仅有各色汴京名酒,还有如凤翔酒、剑南春、楚州酒……等各地的好酒,甚至连西域的葡萄酒也能喝上,实至名归的天下第一酒楼。

赵岱给陶昭青介绍这金波酒:“樊楼的好酒很多,但今日是你来汴京的第一天,需得先尝一尝我们汴京的酒。金波酒口感醇厚,酿造工艺繁复,故而酒液十分清澈,透明澄澈,在这樊楼的烛光里饮上一杯,能看到这酒液如满月下的湖面,金波粼粼。”

陶昭青抿了一口,赞了一声:“好酒。”

杜嘉意替陶昭青夹了筷子水晶脍:“尝尝这鱼片,十分新鲜,切得很薄,口感爽脆,厨师手艺不错。”

陶昭青尝了一口,确实鲜美爽口。

赵岱点了一桌子的菜,鱼脍只是前菜,主菜还是炙羊肉,生怕陶昭青和杜嘉意吃不够,要让他们在进汴京的这一刻就知道汴京有多好。

就着樊楼的璀璨夜景,陶昭青吃完了来汴京的第一顿饭。她坐在临窗的高楼,一眼望过去,根本看不到这座城池的尽头。

今夜没有月亮,但连绵的灯火点亮了夜色。

赵岱见陶昭青和杜嘉意都放下筷子,便抬手招来小二撤掉碗碟,重新沏了壶清茶:“今日是上元节,我带你们在城里逛一逛,你们也可沿街看看商铺,若瞧见了喜欢的,我们可以先记下来,改日我去问问情况。”

“从樊楼往东边走,有不少客栈、旅店,你二人也可挑间中意的小住,若是没看到合适的,我也可以带你们去我相熟的客栈。不过若是不想在外面住,去我的宅子里住,我也不介意的,就怕……”

赵岱也不知道怕什么。

他觉得自己与陶昭青、杜嘉意应当是共患难的友人,一起经历了许多事情,若这二人是男子,他今晚便直接带他们去家里住了,但这偏偏是两个姑娘——哪怕她们样样都不输给男子,到底也还是两个姑娘。

杜嘉意听懂了他的未竟之言,大大方方地拍了拍赵岱的肩膀:“不必多说,我们都懂。我在汴京有常住的旅店,离码头近,价格也划算,晚上我跟昭青去那边住便好。你不用顾念太多,也不必在乎世俗的看法,那些都不重要,真正重要的只有我们自己的心。”‘

赵岱一直很欣赏杜嘉意的通透,这是他没有的东西,读的书越多,就好像戴的枷锁越重,他轻笑着摇了摇头:“是这样的,樊楼斜后方有间酒坊,是季家的产业。”

提到季家时,他压低了声音:“那是褚大人家的,去那儿就能拿到褚大人最新的消息,咱们既然没有别的安排了,就先把最要紧的事情办了吧。”

陶昭青立刻抬眼,与赵岱目光相接,她问:“你现在准备好了?”

赵岱将杯中的茶一饮而尽:“并未,这种事情再给我几日也是一样的,很难真的有准备好的那一刻。我只是想一会儿同你们去看上元节的烟花,心里装的问题太多,是看不好烟花的。”

悬而未决的事情会一直堵着心口,不管是前进还是后退,眼前总是横着一片阴影。

陶昭青能理解赵岱的感受:“是的。”

“上元节的烟花很美。”赵岱起身,“值得我们心无挂碍,去汴河边上看一场。”

陶昭青笑了:“好。”

她来汴京是为了褚廷昀,她来汴京也不全是为了褚廷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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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繁盛汴京居不易 (二)
《尽逐春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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