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繁盛汴京居不易 (三)

跑堂的小二很有眼力见儿,几乎是赵岱三人一起身,他便迎了上来,殷勤地问:“三位吃得可满意?喜欢哪道菜、不喜欢哪道菜,都可以同我们说道一二,尤其是二位姑娘第一次来,希望今日的菜色能合口味。”

陶昭青打量着这个满脸堆着笑的跑堂,觉得他实在有些过分热情。

赵岱也是同感:“我不过离开汴京几个月,从前也没见你们问这么多,真是奇哉怪哉,难不成如今樊楼的生意不好做了?”

跑堂的笑眯眯地送上了两袋用油纸包好的点心:“生意能做下去,还是要承蒙各位贵人照拂,两盒四喜酥饼,送给二位尝一尝,若是觉得好,可要再来。”

杜嘉意接过酥饼,再次道谢:“有劳了,我们一定再来。”

从灯火通明的樊楼出来,拐进后面一墙之隔的酒坊,这里只有一个小小的门头,门口悬挂了两盏不算亮堂的灯笼,像是靠借着樊楼的光存活着,十分不起眼。

但隔着密闭的门扉,酒香味却很浓,仿佛连做灯笼的竹篾片里,都经年累月的浸透了酒香。

赵岱上前敲门,一声长,两声短。

门里传来了脚步声,很快有人来打开门闩,是个须发皆白的老翁,他探出半个头,凑近了些许才认出赵岱:“是阿岱呀,许久不见你来了,哟,还带了两个姑娘,这是有喜事了?”

赵岱连生怕被误会了些什么,急忙摆手解释:“季叔,别说笑了,我有要事需向褚大人汇报,不知今日酒坊里当值的是哪位?”

老翁摇头:“你这来得忒不凑巧了,今日当值的是十三,半个时辰前刚接了个消息走,如今就我一个留着看家。你不去过节,来这里做甚?”

赵岱没想道自己的运气这样不好,他无奈地问道:“褚大人呢?”

“你这问的都是糊涂话!”老翁伸出手指,点了点赵岱的额头,“今日上元节,小褚大人当然是去宫宴了。此番我朝与辽人打仗,小褚大人被官家钦点负责粮草军备的调度,这些日子是忙得都没时间合眼,今日好不容易过节,小褚大人的恩师丁相公特意让大人休息一日。”

这两三句话信息量却极大,赵岱微微一愣,脱口而出地是:“褚大人最是不喜这宫宴上的觥筹交错,让他去参加宫宴,这怎么算是休息?”

老翁摇头:“你这小子又胡说八道了,今日这宫宴可是太后要举办的,听闻是前边战场上传来了大捷的消息,顺道庆贺祈福呢。”

见赵岱这几句话都没问到点上,陶昭青上前一步,朝老翁福身行礼:“阿翁,我问您三个问题,可好?”

老翁的目光落到陶昭青身上,那有些浑浊的眼睛颤了颤,仿佛透过陶昭青看到了些旧日的影子:“你是——罢了,你问便是。”

“褚廷昀现在活着,是吗?”

“……自然。”

“他可有受伤?”

“刚回京时身上带了些伤口,如今都养好了。”

“那位姓王的宰相,如今可还在朝中?”

“王相公仍在。”

老翁不明白为什么陶昭青前两个问题都在关注褚廷昀,最后却又问了一句朝堂的局势,他虽然答了,却答得有些莫名其妙,正想追问一下这位看着有些似曾相识的姑娘,却只见那位姑娘转身拿过一包酥饼递给了他。

陶昭青道:“冒昧造访,多谢您解惑,今日是上元节,祝您身体康健,万事顺遂。”

递完酥饼,陶昭青转身离开。

老翁话到嘴边,却没想好该问什么,略一晃神,便只见那姑娘走出了十步开外。

赵岱匆匆向老翁告别,又叮嘱了一句:“今夜之事,待明日当值的人回来,记得通报褚大人,记得说很重要。”

说罢,赵岱快步去追赶陶昭青。

杜嘉意陪在陶昭青身边,问她:“一会儿想去哪里逛逛?”

陶昭青垂眸不语,像是没听见杜嘉意在说什么,杜嘉意拉了一下她的袖子,又问了一遍这个问题。

此刻赵岱也赶来了,他试图解释:“褚大人或许只是——”

任何解释都没有意义,褚大人或许只是有更重要的事?倘若真是这样,那他们三人,就像是戏本子里多余的配角,自顾自地念了许多对白,但都留在了无人问津的角落里。

陶昭青朝着赵岱露出个笑:“我来汴京,原本就只想确认这一件事,他既活得好好的,对我来说便已经了却一桩心事了。接下来……便去汴河找个好位置看烟花吧。”

赵岱一怔,他想说褚大人的情意,却又想起来那支金钗,直到最后褚廷昀也没有送给过陶昭青。

“好,对,是,没事就好,余下也不是我们该操心的事情,去看烟花吧。”赵岱重新打起精神,发挥他赵本事的能力,开始念叨起来,“明日我先回三司点个卯,把我这外出办活儿的差事先结了,然后就去看看哪儿有要转手的商铺。”

“年后回来找铺子和宅子应该都不难,一定让陶掌柜的这趟汴京不白来。这批瓷器也先别急着出货,我们先送几套出去,等我盘一下人脉,先把声势造起来,对了,待我去找书局,我们往小报投点消息……”

赵岱生怕氛围冷下去似的,一直说个不停,他越说却觉得越冷,捂了捂胳膊,问:“你们觉得冷吗,这是夜深了,还是——”

还是赵岱的心理作用,难道是心冷了说再多的话也不热乎吗?

杜嘉意见他这番神情,噗嗤一笑,指了指天上:“光顾着碎嘴子,没留意起风了吗?今夜天公不作美,无星无月,还刮起北风了,能不冷吗?”

他们一通忙活,到现在已经过了酉时,虽说汴京不设宵禁,但此时街边已没有多少行人,更没有烟花,这天底下最繁华的汴京,竟然也有寂寥的一刻。

陶昭青拢紧了外衫,对赵岱和杜嘉意道:“去客栈休息吧,今晚怕是要下雪。”

杜嘉意带路,领着陶昭青去了她常住的客栈,就在码头附近,离她们租赁的小仓库不远,来来往往都是行商行船的人,这个点客栈里面人来人往的也热闹。

赵岱将里里外外都检查了一遍,送着陶昭青和杜嘉意去了客房,才决定离开,走之前不忘叮嘱:“明日晌午等我一起吃饭,我再带你们逛逛白日的汴京。”

杜嘉意朝他挥了挥手:“不要再念叨了,我来汴京的次数不少了,有我这把刀在,你放心,没有人能在我手上讨到便宜的。”

看在杜嘉意的长刀的份上,赵岱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开。

杜嘉意长松了一口气,问陶昭青:“他怎么这么啰嗦?”

陶昭青弯着嘴角笑了:“是有一点。这段时间辛苦了,嘉意,今晚早些休息吧。”

不知是因为初到汴京有些认生的缘故,亦或是在船上待久了,离开了摇晃的水面反倒睡不踏实,陶昭青平躺在床上许久,也没能睡着。

她叹了一口气,汴京不设宵禁,她干脆换了身厚衣裳,决定出门走一走。

值夜的店小二见陶昭青要出门,连忙递了盏纸灯笼:“外头下雪了,客官此刻出门,可是有什么事?”

陶昭青接过灯笼,道了一声谢:“没有别的事情,出去看看雪。”

店小二也不多问,只提醒道:“那客官沿着汴河两岸亮灯的地方走就好,汴京的夜雪极美。”

雪夜无声,陶昭青依着店小二所说,提灯沿着汴河往外走。

风卷着雪迎面扑来,这是个没有月亮的雪夜,宽阔的汴河像一匹深黑绸缎,飘零的雪花落到河面又转瞬消失,显得夜色格外苍凉,连停泊在河边的船只都像某种形状骇人的怪物。

陶昭青觉得汴京的雪景并不美。

沿着汴河走了一段路,陶昭青的脚步一顿。

这料峭倒春寒的雪夜,除了她竟还有不畏寒出来夜游的人——那人穿得比她少,来得还比她久,眉梢发间都是雪,像一块被雪覆盖的石像伫立在那里,一时让陶昭青有些看不清楚他是谁。

陶昭青将灯笼略提高一些,借着这烛火和雪光看清了男人的眉眼——她看清了来人,然后心跳猛地乱了一拍。

“昭青。”

那覆雪的“石像”动了起来,他向前走了两步,来到陶昭青的面前。

陶昭青有种不知是梦的恍惚,来到她面前的是意想不到的人,又似乎不是的——褚廷昀。

褚廷昀道:“许久未见,你好像瘦了一点。”

汴京的雪更大了,纷纷扬扬地落下来,陶昭青垂下提灯的手,很轻地嗯了一声:“但褚大人看起来还不错,果然是‘天高海阔,无需挂念’。”

褚廷昀眉梢一抬,话到嘴边又不知该怎么才能说出口。

关于再见到陶昭青时要如何解释,不同的说辞他准备了很多,甚至在脑海中模拟了很多遍,但真正在汴京看到陶昭青时,他准备的那些漂亮辞令都变得不合适了。

那些都不是他想说的话。

在这寂静的雪夜,褚廷昀决定坦白:“有些话那时候不敢说,是因为不想你挂念一个回不来的人。你是这天底下最好的制瓷师,你值得天高海阔。”

陶昭青没说话,她的手指摩挲着灯笼的竹柄,仿佛这是辽阔天地里唯一能握在手里的东西。

褚廷昀继续道:“但我很挂念你,一直都很挂念你。一路从饶州到汴京,每次遇到危险时,我都会想到有个姑娘把我从浮梁山里捡了回去,我这条命都是她给的,我想再回去见她一面。”

“我们相遇在昌南镇的夏天,对我来说,那个夏天漫长而炎热,就像昌南的窑炉。时间过得真快,再见面的时候,是在大雪的汴京,昭青,汴京同你想的一样吗?”

陶昭青摇了摇头,她垂下眼,轻声道:“不告而别是很没有礼貌的事情。”

“是。”褚廷昀想伸出手,替陶昭青把披风的兜帽带上,但又担心这动作逾矩,他只能全神贯注地看着陶昭青,声音很温柔,“但能不期而遇是很好的事情。”

从前褚廷昀并不相信命运,那样虚无缥缈的东西,真的存在吗?此刻在汴京的大雪天里再见到陶昭青,他懂得了所谓的“命运”也许就是某种牵强附会的存在,但没有哪个词语,能更恰当的描述这个不期而遇的偶然时刻。

是命运吧,这样好的相遇,是命运编造的金丝,才能让他们在这个雪天相遇。

陶昭青再次摇头,她缓缓说道:“怎么能算是不期而遇呢?我是专门来汴京找你的。”

他们是一路急行船,更改了计划,连夜赶路来的——今晚的这个“不期而遇”,是因为他们前几天来得足够急。

褚廷昀微微一怔。

陶昭青看向他身上的衣服,继续说道:“你身上穿着赴宫宴的朝服,衣服都没换,半夜站在我住的客栈外,是因为你早就安排了在码头或者酒楼这样的地方盯梢吧?确保我们在汴京的那一刻,你就能收到消息。”

樊楼的店小二会对赵岱一行格外殷勤,褚家当值的暗卫又去哪里送了消息,才让褚廷昀能在此刻出现在这里呢?

“我不觉得这是不期而遇。”陶昭青主动向前一步,抬手拂去了褚廷昀眉梢的雪,“是我们都向前走了很多步,才能在今晚相遇。”

就算命运没有在今夜送来这一场雪,让辗转难眠的陶昭青起了出门看雪的心思,他们俩明早也会相见的。

只是今夜恰好这场雪,让褚廷昀能少等一个晚上,让陶昭青能早点放下心来。

“昭青。”褚廷昀在陶昭青靠近的那一刻,呼吸都紧了,出于本能地抬手将陶昭青紧紧地拥进怀里。

朝服很薄,他冻得像块顽石。

这个拥抱也很不礼貌,很不符合规矩,但褚廷昀就是这样做了。

所有的语言在这一刻都很苍白,褚廷昀只想紧紧地将陶昭青抱在怀里。

陶昭青伸出手环住了他的腰,手里提的灯笼掉到了地上,那一点点微薄的光也消散在雪地里,天地好像变得只剩他们两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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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繁盛汴京居不易 (三)
《尽逐春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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