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繁盛汴京居不易 (四)
但天地间显然不是只有他们两个人。“诚然我出现在这里是有点煞风景,但是眼见着风雪变大,二位有什么话,还是进屋里说吧。”陶昭青闻声回头,看见杜嘉意站在她身后,背着长刀,发间也覆了一层薄雪。顿时,陶昭青便生出羞赧的情绪来了,她后退一步,忽然连手该往什么地方放都不知道了,少见的有些木楞,连说话都磕巴了:“是、是的,进屋……去里面坐一坐吧。”客栈里,还未睡的跑堂小二已经按照杜嘉意的吩咐,备好了热姜茶,温了一壶梅酒,备了些能垫肚子的糕点,然后识趣地关上店门,将堂屋留给这一行人了。三人一时无话,杜嘉意的目光扫过二人,给陶昭青倒了碗热茶后,先开口道:“褚大人,此番我们来汴京,是因为失去你的消息很久,赵岱和掌柜的都很担心你”“表面上看,我们是运了一批瓷器,想将瓷行开到汴京来——但按照陶掌柜原本的规划,这应该是我们在南方站稳脚跟后的事,最快也要一年的时间。”陶昭青已经猜到杜嘉意想要说什么了,她伸出手拉了一下杜嘉意的衣袖,但杜嘉意将她的手拨开。“昭青。”杜嘉意看向陶昭青,“你做了的事情,为什么不敢说?”陶昭青笑了一下:“不是不敢说,是觉得没有必要说。我想来汴京,为的是自己心安,不是要别人对我愧疚或者感激的。”杜嘉意眉头一皱:“他不该对你感激吗?他不该对你愧疚吗?”“是应该的。”褚廷昀的语气很诚恳,“是我不好,让昭青担心了。本来应该我来找你的,未曾想回京后就一直没能脱开身。”杜嘉意再次质问:“褚大人真是贵人事忙,就连消息都不传一个吗?”褚廷昀微微一愣:“我回京后每十天就会传一次消息,怎么会——”陶昭青也怔了一下,然后自己找了个理由:“北边起战事后,消息来往就没那么灵通了,我们也是因为这个缘故,才决定来的汴京。”说罢,陶昭青也给杜嘉意倒了杯热茶,与她茶杯相碰:“多谢嘉意,替我将心里憋的气都撒出来了。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很浅的,许多人终其一生,可能就只是几面的缘分,能在汴京再次相见,就已经足够了。”杜嘉意也懂得了陶昭青的意思——她对褚廷昀,其实想要的没有那么多。“好吧。”杜嘉意饮尽杯中的热茶,然后乜了褚廷昀一眼,“不过是个男子,有他没他日子都是一样的过,没什么大不了的。你若看着他喜欢,那就多玩一玩,哪天不喜欢了,天底下的男子也多的是。”褚廷昀闻言也笑了:“是啊,天底下像褚某这样的男子多的是,但像昭青和杜当家这样灵秀聪慧的人物,却是万里挑一。”杜嘉意起身向二楼走:“不必谄媚,我不吃这套的。我只是觉得昭青说得对,人生苦短,回头看没有意义,向前走才是出路,既然今日你们能在这雪天里相见了,就该一起想办法往前走,而不是跟话本子似的又哭又闹。”诉苦没有意义,不愿意懂的人懒得听,真正在乎的人不说也知道心疼。褚廷昀在雪地里站那么久,已经是答案了。杜嘉意想明白了,心里也不憋着气了,便不准备在这里碍事,立刻回了楼上。这里便只剩下陶昭青和褚廷昀。褚廷昀温柔地注视着陶昭青:“我给你写了很多封信,原来都没有寄到你的手上。”“汴京和饶州隔得太远了。”陶昭青并没有将这件事放在心上,“你若是喜欢写信,再写给我便是。你换个角度想一想,如果我每一封信都收到了,今日也不会在出现这里了。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不存在‘如果怎么样……就会怎么样……’,既定的事实里从来就没有如果。”褚廷昀点了点头,然后向陶昭青解释起那日的事情:“当日未能及时将各项安排告知于你,实在是抱歉。”“那时参知政事王钦的鹰犬已经查到了我的下落,追杀我的人已经到了饶州,甚至连瓷行里的那位‘西江月’都是揭了悬赏来的杀手。”“西江月?”陶昭青惊讶得眼睛都瞪圆了,“她是杀手?饶州明月前半夜唱曲,后半夜杀人吗?”“作为杀手的时候,她叫十七,知道她杀手身份的,只有她的主家一个人。”褚廷昀解释道,“西江月在乞巧节时就知道了我的身份,但她并不想杀我,或者应该这样说,与其杀掉我,不如利用我摆脱她杀手的身份。”“我们俩联手做了个局,放出了我在饶州的消息,将王钦派来追杀我的暗桩一网打尽,并且伪造了她的死亡,从此以后,她就只是西江月。作为交换,她会继续留在你身边,保护你的安全。”陶昭青完全没有察觉出来西江月和褚廷昀的这桩交易,她有些震惊地说:“她看起来完全不像一个杀手!不对……她愿意留在瓷行,不收钱的唱曲儿,只要一个住的地方,我早该想到的,天上果然不会掉馅饼。”如果天上真的掉馅饼了,也应该扒开面皮看看,里面是不是沾着人血的。这可能是陶昭青今晚接受到的最有冲击力的消息了,她放弃掉茶杯,拿起旁边的酒杯,喝了一大口梅酒,给自己压了压惊:“归根结底,还是因为我只是个遵纪守法普通市井百姓,完全无法想象你们高官权贵之间的血雨腥风,这可比话本故事吓人多了。”“也没有吧,杀人应该是所有争斗里最简单的一种了。”褚廷昀评价王钦,“心狠手辣的人最喜欢用这种法子,死无对证,一劳永逸。”陶昭青又给自己倒了杯酒,缓了缓神后,问道:“所以你准备用什么争斗的法子,在这诡影幢幢的汴京城里,声张你的道义?”褚廷昀毫无隐瞒,将自己的打算和盘托出:“我回汴京后,立刻联系了我的老师,三司使丁玄,他替我谋得了此战的督粮官一职,我会从军粮调度入手,将这天下的阴阳账本,摊开给官家和满朝文武看的。”褚廷昀正欲详细给陶昭青讲他的布局,他和老师丁玄是如何继续搜集证据,安插人手到王钦身边——但他看见陶昭青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陶掌柜。”褚廷昀伸手捉住了陶昭青的手腕,制止了她倒酒的动作,“我记得,在我离开饶州前,你并不怎么饮酒。”陶昭青听见这话,眼睛一弯,轻声告诉褚廷昀:“是你安排在我身边的‘杀手’月娘教我的呀,她教会了我什么时候喝酒最好,还送了我一个酒壶,我现在也随身带着。”褚廷昀在离开饶州时做了很多算计,他留下脑子活泛、最会做生意的赵岱,又安排了西江月在暗中保护陶昭青,还特意给周眺之写了信请他也帮着关照陶昭青,生怕陶昭青有什么闪失。陶昭青一切都好,只是变成了个酒鬼。褚廷昀松开手,也没有多说什么:“偶尔喝一点酒,没有什么关系的,只是不要过量就好。罢了,那些庙堂里的算计都与你无关,我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要同你说,说完这件事,你就回房间休息吧。”褚廷昀不再拦着陶昭青喝酒,陶昭青倒也没有继续喝,她问:“还有什么事情,比这些更重要?”褚廷昀道:“是关于瓷器的事,我趁着这次两国交战,流通了一些瓷器到辽国,送给了辽国的贵族,其中有几个甚至到了萧太后的手里。”陶昭青很快就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了,她根本没想到这背后还有褚廷昀的布局:“我在汴京的小报上看过这个影青贯耳杯的故事,还以为是误传,原来是你吗?”褚廷昀颔首:“战事快要结束了,寇相已经在草拟和谈条约,届时两国互市必不可少,我会推动将‘瓷器’也加入这次互市的内容,你手里还有多少瓷器,别急着在现在卖。饶州昌南镇的影青瓷,很快就会成为天底下最流行的珍宝。”在陶昭青不知道的时候,褚廷昀也为她做了很多事,这让陶昭青的心忽然就酥了一下,好像被泡浸了口感最柔顺的酒里,整个人都变酥软了。能被人挂念是件很幸福的事。能有人事无巨细地替你筹谋是件很幸运的事。“褚廷昀,多谢你。”陶昭青嘴上在道谢,却不敢看褚廷昀的眼睛。褚廷昀摇头:“这都是你应得的,如果不是你制作的影青瓷本就技艺精湛、巧夺天工,就算我送再多的瓷器去给萧太后,也不会有什么用的。不必谢我,你本就是天下最后的制瓷师,早晚都会扬名天下,是我为了讨你欢心,才故意这么做的。”褚廷昀红着耳尖,仍旧用最直白的话表达了自己的心意:“那些信你都没有看见,以后我再给你一封一封的重写。今夜太晚了,你快些回房间睡觉吧,来日方长,我还有许多话想同你说,待我明日下朝就来找你。”“樊楼虽然出名,却不够地道,明日我带你去赏汴京最好的雪景,吃最好的炙肉。”陶昭青前所未有的觉得心口充盈,她被一种不知道该如何描述的情绪塞满了胸膛,外面大雪纷飞,但她的心里好像开了花。“好。”明明有很多话想说,但此刻却除了好字,什么都说不出来,“明天见。”褚廷昀将陶昭青送回客房,在她的房门口站了很久,直到东方既白,天色微明,才回到褚府换了身官服上朝。他没有哪一日的步子像今天一样轻快,遇到的同僚皆觉得奇怪,平日里总是冷着脸,像是别人欠了他许多钱的褚大人,今日是遇到了什么好事,如此满面春风的。有好事者忍不住开口,问褚廷昀:“褚大人是遇着什么喜事了,可是昨夜宫中赐宴,得了大好处?”褚廷昀连连摇头,他看着积雪的屋檐,云层后有日光透过来,照得白雪也亮晶晶的,他那双好看的眼睛也闪着光,柔声说道:“大约是春天要到了,我看着也欢喜。”众大人看着这遍地的白雪,不明白褚大人的春天为何来得这么早。倒是褚廷昀的老师,三司使丁玄摸着胡子,笑着替他解释了一句:“年底的帐难平,又兼着战事的调度,褚院判是没日没夜的做账,眼睛花了也是正常的。”众人哄笑一堂,无人知道褚廷昀的春天已经绚烂开花了。客栈里,陶昭青睡了个好觉,她醒来时已经是雪霁天晴,杜嘉意察觉到她的动静,在外面敲门,含笑道:“公输泽已经在楼下等着了。”杜嘉意话里话外都有点儿看笑话的意思,陶昭青一开始还没太明白,直到打开房门,看到杜嘉意在门口上插的一份小报。与作为官方信息渠道的邸报不同,小报是民间信息的合集。在汴京,小报文化盛行,城里哪家铺子上了新产品,房契、地契的交易,亦或是鸡零狗碎的东家长、西家短,甚至是刑狱诉讼都会刊登,其用词夸张诙谐,比之一板一眼的邸报甚至更受欢迎。杜嘉意插在门上的这份小报,内容十分丰富,占据此次最大版面的是一桩居安阁少东家公输泽的经历。不知这版内容是哪位才子写的,将陶昭青捎公输泽返京这件事,写得跟才子佳人救风尘一般,起承转合跌宕起伏,看得人抓耳挠腮。陶昭青读完以后,能理解早上杜嘉意为何笑得如此古怪了。杜嘉意看着陶昭青难以置信的模样,哈哈大笑起来:“不愧是汴京,是不是很有意思?”陶昭青将小报叠起来,也笑了:“若我不是本人,看完这则故事,恨不得亲自替公输泽去提亲了,这大抵就是所谓的三人成虎,人言可畏。”陶昭青其实并不是很在乎被“戏说”,人活着不就是为了点乐子,能让大家会心一笑,怎么不算一种价值?如果能靠着跟公输泽上小报,帮助她迅速的在汴京形成影响力,陶昭青一点都不在乎要再上几次小报——她甚至觉得,此刻就该有人去楼下,记录一下她跟公输泽的会面。杜嘉意察觉出陶昭青并不在乎这件事,更高兴了:“他们男子总恨不得与数不清的姑娘产生关联,以证明自己的男子气概,偏偏女子连被男子多看一眼都要觉得难为情,凭什么?昭青,我们就大大方方的,不用被这些言论困扰。”陶昭青颔首:“我们大大方方的来汴京做生意,自然做好了这种被许多双眼睛盯着的准备。”陶昭青和杜嘉意一同下楼,公输泽在一个靠窗的位置坐着,他见二人从楼梯处下来,立刻迎上去,拱手一揖:“陶掌柜,多有冒犯,还请宽恕则个。”回了汴京的公输泽重新拾掇了一番,今日穿了一身象牙白的夹袄衫,领口处点缀了一圈白狐狸毛,成色极好,愈发衬托得公子如玉,清隽出尘。陶昭青倒没有被这美色迷了眼睛,她直接问道:“你既向我道歉,那便说明这小报果然出自你公输家之手?”陶昭青的话说得不客气,公输泽却并无被冒犯之感,面上仍挂着温和笑容,问陶昭青:“陶掌柜这是何意?”陶昭青抬眼看向公输泽:“汴京‘三教五姓九流’的势力分布,还是你同我说的。既然要在京城里做生意,最要紧的就是消息。这所谓与邸报相对应的小报,肯定也是你们这群人弄出来的,要在这上面刊登公输少东家的‘不实消息’,总得经过本人的首肯吧?”公输泽并不意外陶昭青能猜到这一步,他坦荡地直视陶昭青的眼睛,并不掩饰对陶昭青的欣赏:“陶掌柜真是聪慧,不过,你会因此而生我的气吗?”陶昭青并不回答是否生气这个问题,她弯着眼睛一笑,看向公输泽,道:“少东家做个木雕手艺人着实有些浪费,去书局写话本子或者去瓦肆里说书似乎更适合你呢。”“我会考虑陶掌柜的提议。”公输泽也笑了,他得寸进尺地问,“那陶掌柜会因此选择跟我的木器行合作吗?”“当然。”陶昭青点头,“这么好的机会摆在眼前,我怎么会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