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繁盛汴京居不易 (五)

杜嘉意站在陶昭青身旁,却没有明白这两人在打什么机锋。怎么这两个人的上一句话还在说不高兴呢,下一句话又要一起合作了?

但在这一点上,陶昭青和公输泽是有默契的。

陶昭青请公输泽坐下来,要了壶热茶和三份糕点,同公输泽谈起生意:“我想在汴京开个瓷行,至少也需要一个月的准备时间,但是时间不等人,正月这么好的时候,错过了可惜。”

公输泽颔首:“桃叶渡相识一场,都是缘分。倘若陶掌柜不嫌弃,倒是可以将第一批瓷器委托至我居安阁来售卖。我一直觉得居安阁的木架、木桌缺了点什么,直到遇到了陶掌柜,我才恍然发觉,上面可以摆一只瓷瓶、一套酒器或者茶具。”

陶昭青端起茶杯,朝公输泽做了个以茶代酒的敬茶动作:“未尝不是个好法子。”

杜嘉意这下明白二人在打什么算盘,她是个敞亮人,不喜欢太多弯弯绕绕,直接质问公输泽:“你既是要同木青瓷行一同做生意,问我们陶掌柜便是,为何要用小报这样不入流的手段,损害女儿家的名节?”

公输泽没有解释,他用掌心托起茶杯,茶水好像凉了一点,已经不再冒热气,但他没有换茶水,一饮而尽:“小人行径,让二位见笑了。”

两人同时饮了一杯茶,便是达成了合作的意思。

陶昭青主动开口,替公输泽解释:“居安阁不想让我有太多选择。”

公输泽没说话,指腹摩挲着这粗瓷制成的茶盏,杯沿粗粝,质地像砂石。

“首先我们要感谢少东家的信任,他在损害我们名声的同时,自己牺牲也不小。”陶昭青坦坦荡荡地说出了公输泽的算计,“从头到尾,他要做的就是想上我们的‘船’,在桃叶渡的时候是,在汴京也是。”

陶昭青有些不解:“值得吗?万一我只是个昌南乡下来的土包子,汴京人也不喜欢我的影青瓷,你的苦心就白费了。”

公输泽直视陶昭青的眼睛,笃定地回答:“值得,我的眼光不会错。待陶掌柜用过早膳,随我去居安阁看看可好?若陶掌柜觉得我家的地方还行,尽管随意使用,若想添置什么物件,居安阁不仅不收一枚铜钱,还会全力配合。”

怎么看都是笔合算的买卖。陶昭青几口吃完糕点,利落地起身,对公输泽和杜嘉意道:“先去居安阁吧,今日要办的事情还有很多,就不在这里耽搁了。”

公输泽见陶昭青三两口就吃完了点心,微怔了一下,才起身跟着陶昭青离开。

陶昭青已经大步走到客栈门口,她一脚将要踏出门槛时,忽的一顿,又提着裙摆将迈出的脚收回来,转身到柜台寻店小二:“可否借个纸笔,若昨日那位郎君来找我,你便将这信笺给他。”

杜嘉意把脑袋凑过来,长长地咦了一声:“只留句话不行,还非得‘鸿雁传书’?”

陶昭青大大方方地点头:“他毕竟不一样。”

提笔写字时,陶昭青犹豫了一下,然后如实写下“居安阁小叙,勿念”,写完又觉得这词句生硬,补了一句“昨日之约依旧作数,晚来与君赏雪共饮”。

杜嘉意在陶昭青写字时,背过身替她遮挡了视线,不让公输泽看见陶昭青写了什么。公输泽虽十分好奇,却恪守君子德行,与杜嘉意隔了半臂的距离,微笑着等待二人。

待陶昭青写完,杜嘉意取笑她:“你这写字的功夫,足够你再吃五块茶饼了,方才不怕噎着,现在却做这般小女儿情态,诶呦,我们陶掌柜……”

陶昭青就当没听到,看向公输泽,请他领路,前往居安阁。

汴京城分外城、里城和宫城三重布局,居安阁开在挨着宫城东北角的潘楼街,陶昭青二人住在虹桥码头附近,走到居安阁需得穿过小半个汴京城。

陶昭青初来汴京,看什么都新奇,这里临街设市,热闹非凡,曹阿婆肉饼铺子在炸肉,飞溅的胡麻油险些溅到隔壁卖毯子的异邦人。异邦人正两只手捧了个古楼子,同样香味扑鼻,他怕油溅到自己的毯子,用强调有些怪异的汉话大喊:“小心——小心——”

陶昭青头回见异邦人,又瞧他的毯子图样鲜亮繁复,此前从未见过,便一口气挑了五条买了下来。

杜嘉意替陶昭青拿了两条异邦人的毛毡毯子,问她:“买这么多干嘛?”

陶昭青轻抚过毯子,道:“觉得好看就买了,到时候带回饶州,送给阿兄和小春来他们。”

集市上的客人见陶昭青出手大方,顿时一窝蜂凑了上来,有人捧来亮闪闪的猫眼石,有人端着一盒发钗,还有卖热乎糕点的……都来向陶昭青吆喝:“看一看我家的东西么?上好的宝贝,又漂亮有稀罕!”

眼见着商贩们涌过来,杜嘉意眼疾手快,拽着陶昭青就往前跑。

陶昭青更觉得好笑了,边跑边问:“汴京的人这么热情吗?”

杜嘉意跑起来时,大气都不喘一点:“谁看到冤大头不热情呢?”

两人跑了一段,在巷口的拐弯处等公输泽。

公输泽不过反应慢了一点儿,就被人重重围住,费了些功夫才脱身。原本齐整如玉的郎君鬓发都乱了,他扶着膝盖,轻声喘气:“我自小在汴京长大,没想到还会有被围堵的一天。”

陶昭青摸了摸鼻子,说了声抱歉。她重新请公输泽领路,并保证自己这一路不再东张西望。

走了约一盏茶的功夫,三人来到居安阁。

居安阁是座三层高的木雕楼,飞檐画栋,好似神仙宫阙。数块木构件通过榫卯咬合,斗拱如重莲瓣,层层绽开,上翘的檐角挂了铜铃,若有风吹过,会发出清脆的响声。

这楼的形制与公输泽在桃叶渡码头上送给陶昭青的木雕几乎是一模一样的,但亲眼看到这建筑,会发现里头有无数个更加精美的小细节,这些细节让陶昭青眼眶一热,有种灵魂被震颤了一下的感觉——那是同为手工匠人对极致的追求而产生的通感。

公输泽作为居安阁的少东家,还没进门便有四五个伙计迎出来,齐声同他打招呼:“少东家!”

公输泽向众人介绍陶昭青:“这是饶州木青瓷行的陶掌柜,陶掌柜的制瓷手艺可以说是天下一绝,今日特意请她过来,若是我们居安阁的木器能入得陶掌柜青眼,以后便有机会给大家见识一下影青瓷了。”

陶昭青站在气派非凡的居安阁前,摇头轻笑:“少东家抬举我们了,居安阁气势恢宏,盖世无双,不愧是公输家的后人。相比起来,我们只是昌南乡下地方过来的,初来汴京,许多事情尚不清楚,连买几块毯子都会闹出笑话,还得承蒙少东家和大家照顾。”

都是生意场上的体面人,客套一番后,公输泽就让大家各自忙活,他领着陶昭青和杜嘉意一层一层的逛居安阁。

有公输班后人亲自讲解,这每一块木料都好似有生命一般,在公输泽的讲述里变得鲜活无比。

与此同时,离这里不远的宫墙内,刚下朝的褚廷昀正快步往宫门外走。

比起那些三三两两凑在一起,端着姿态缓步走着,边走边交谈几句朝政的大人们,褚廷昀的步子实在是迈得太快了。

他在朝中本就是风云人物,这般火急火燎,难免引人注目,沿途被问候了好几遍:“褚大人是衣摆沾着火星子了,还是急着去哪里催收款么?澶州的战事大局已定,可以松快些了,别再吓着我们这些老头子了。”

褚廷昀只当没听见,继续大步往前走,还是刚回汴京的赵岱跟在他身后,逐一揖手告罪。

刚回汴京就得来替上官受气,到处赔笑脸,赵本事心里头也不舒服,故意找了个不怎样的由头,逢人便说是人有三急,褚大人昨日吃坏了肚子,就等着让别人来笑话芝兰玉树的褚郎君。

但褚廷昀完全不在乎,不管赵岱说什么,他甚至连个多余的眼神都没给赵岱。

赵岱见褚廷昀连眉毛都没抬一下,自个儿有些心虚了,忙着解释:“大人,我是说您急着去他乡遇故知,急着等金榜题名时,急着那洞房花——”

他硬生生地把人有三急说成人生三喜,只是还没说完,褚廷昀忽然步子一顿,连赵岱也闭上了嘴巴,因为这回拦住他们的人是褚廷昀的直属上官和老师,三司使,丁玄。

丁玄面留美髯,看着老成,其实他今年才三十有七,正是为官为政最好的年纪。丁玄是淳化三年的进士,为官十余载,先后任大理评事、饶州通判、夔州转运使,政绩卓然,通晓经济、水利、军事诸事,素有多才机敏之名,而后入京,仕途可以说是平步青云。

褚廷昀见到丁玄,不得不停下脚步,抬手一揖:“老师。”

赵岱站在褚廷昀身后半步,也跟着行礼:“丁大人。”

丁玄捻须,问:“本想留你一叙编撰《会计录》的事情,阿昀今日似乎不太方便?”

所谓的《会计录》其实就是从中央到地方的一本大账簿,本朝财政事务由三司统筹,三司使统筹盐铁、度支、户部,但凡涉及经济民生的事务,皆离不开三司。

可无论是升斗之家,还是朝廷、地方,算账都是笔麻烦事。

唐朝有《国计簿》记载财政收支,但中央和地方的记账科目不统一、数据口径不一致,存在大量乱账、错账和假账,朝廷缺乏对整体财政状况的分析。尤其是在同北方辽人作战时,军费支出大量增长,对国家财政的管理要求就变得更高。

三司使丁谓便提出,参照《国计簿》,编撰《会计录》,重新进行财政核算,将户赋、郡县收支、储运、经费、禄食等专项分类,通过财政收支实绩的记录与分析,为裁减浮费、优化配置提供支持。

通过编撰《会计录》来管理财政,也是褚廷昀一直想做的事情,愿四海之内无不平之账,国库充盈无借贷之忧,可以说是褚廷昀的为官理想。他当初南下巡查,也是以此为由,实地调查地方的财政状况。

但这世上哪有经得起查的账?褚廷昀一路顺藤摸瓜,竟查出了当朝宰相,参知政事王钦的贪腐,甚至差点就把命都丢在了浮梁山。

重回汴京,褚廷昀与丁玄长谈三天三夜,决定借此次澶州之战,先整账、后抓人。他们倾力自然能扳倒一个王钦,但如若财政的规则不确定,那便还会有千万个王钦。

《会计录》的重要性不言而喻,褚廷昀自小便过目不忘,他善心算,天生对数字敏锐,有道是“院落一梅花,褚郎旧账清”,是丁玄推动《会计录》编撰的第一执行人,但凡丁玄提及《会计录》相关的事情,褚廷昀无论在干什么,都会立刻停下手头上的事。

但今天是个例外,褚廷昀甚至都没有犹豫,直接拒绝了丁玄:“老师,我今日确实安排了别的事情,这个事情比编撰《会计录》更重要。”

丁玄挑眉,讶然问道:“可是家中长辈出了什么事?”

褚廷昀摇头:“多谢老师挂念,家中长辈都好。是我等了很久的人,昨日到汴京了,我着急去见她,见不到她,我是没有办法看账簿的。”

丁玄对褚廷昀所言颇感意外,但很快反应了过来:“是在饶州救了你的那个姑娘?”

褚廷昀想起陶昭青,脸上自然地浮现出笑意,晌午的日光落在他的眼睛里,明亮得甚至有些灼人:“老师既然知道,那便不用我多解释了,待以后时机合适,我带她来见老师,您见了她就知道,那真是天底下最灵秀的姑娘。”

说罢,他再次向丁玄一揖,然后头也不回地快步向前走去。

褚廷昀的脚步更快了,他的衣摆被风吹得高高扬起,那是青年急迫赴约的心思,在日光下展露得淋漓尽致。

丁玄笑了一声,然后看向赵岱,感叹道:“你可曾见过他这般模样?从前我总担心他因为早慧,失去了太多乐趣,今日见他脚步如此轻快,方从他身上看出了少年人的心气,甚好,甚好啊。”

赵岱不好当着上官的上官议论上官,嘴上附和了一句是,心道他能不知道吗,他可太清楚了。他可是在饶州亲眼看见锱铢必较了二十多年的褚廷昀,为了陶昭青溢价买了一支金钗,而且至今还没送出去。

此事若传开,那些所有被褚廷昀克扣过费用的大人们,恐怕要将陶昭青供起来,每日拜她三拜,以求以后褚大人不要再对大家的费用支出挑三拣四了——毕竟这世上有太多事情没法儿直接用铜钱衡量嘛,谁还没有个为“附加价值”乱花钱的时候?

丁玄笑吟吟地目送褚廷昀走远,然后伸手点了点眼珠子乱转的赵岱:“褚廷昀既然走了,那今日你便随本官去做账吧,你虽不及他,但也能干点活儿。”

“您——您说什么?”赵岱的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他万万没想到丁玄会这样说,只恨自己慢了一步,没有跟着褚廷昀一起跑。

这是赵岱从饶州回汴京的第二天,赵本事还没来得及感伤怀古,就被拎回三司院当牛做马了。

第三十九章 繁盛汴京居不易 (五)
《尽逐春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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