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医生没想到的是，周珩顺利出院后，去处却成了最大的问题。

张老师由于父亲突发疾病，不得不匆匆赶回老家探亲，临走前在电话里向孟医生告知了周珩二叔家的地址。

此前周珩自己不肯说，是张老师费了很大周折才打听到的。

下班后，孟医生骑着自行车载着周珩来到了城南一处破旧的联排青瓦房前。

敲开锈迹斑斑的铁门，里面露出了一张中年女子瘦削的脸。

待孟医生说明来意后，面容暗黄枯瘦的女子扫了一眼门外的周珩，又看了看眼前的孟医生，脸上硬挤出了一抹笑容。

“他二叔外出做工了，常年不在家，孩子爷爷早就去世了，奶奶瘫痪在床，别说照顾孙子了，她自己的生活都不能自理。再说，我们家地方小，孩子也多……”

孟医生见她面露难色，连忙接道：“我理解你们的难处，只是眼下天寒地冻的，周珩这孩子又刚出院，身边没人照料。你们能不能先收留他一段时间？等过了年，我们再想办法。”

女子冷漠的目光瞥过周珩的身影，随后又生硬地朝孟医生笑笑：“我们家里老的老，小的小，实在没人手照顾病人。对了，你们医院不能多留他一段时间吗？”

这下轮到孟医生为难了：“医院的规定是，只要患者符合出院指标就必须得离开……”

孟医生话还未说完，突然发现身边的周珩不见了。

侧头望过去，眼见周珩越走越快，孟医生连忙喊他：“周珩，你去哪儿？”

周珩拐过了街角，始终没有回头。

女子薄唇轻撇，啧了一声：“这孩子打小脾气就倔，他爸拿藤条抽他，都不肯哭一声。只有那次他妹妹淹死在水坑里，大家才见过他流眼泪。”

孟医生顾不上听她说话，连忙骑上车子去追周珩。

轻柔的雪花不知何时飘落了下来，孟医生骑车紧追其后，但无奈雪天路滑，路面又坑洼不平，最后她眼睁睁地看着周珩上了一辆公交车。

孟医生在公交车后面追了许久，却始终没能追上，一时心急，最后连人带车摔倒在了雪地中。

而车里的周珩神情疏冷地看着窗外，随着公交车在城里兜兜转转，最后回到了自己家中——院子尽头的一座偏房。

冷凄凄的屋子里，没有煤，也没有柴火。周珩躺在床上，身上盖着破旧的棉被。

伤口刚刚愈合，偶尔动作幅度大些，腹部还会撕扯着疼。

浑身冷颤的周珩拿起床边的相册翻看起来，里面有一张全家福，爸爸抱着妹妹，母亲抱着他，那是全家唯一的一次合影，那时候母亲脸上还有明快的笑容。

后来没多久，妹妹不小心落水，人打捞上来后已没了气息。那天负责照看妹妹的父亲忙着打麻将，输红了眼的他没顾上女儿跑向了院前不远处的水坑。

那天放学回来，他见人群围在水坑前，便跑过去围观，结果看到了脸部惨白的妹妹躺在那里，身上盖着草席，他当即腿软瘫坐在了那里。

自那以后，母亲就情绪失常了。家里摔打声和叫骂声不断，母亲哭喊着要女儿，父亲嫌弃母亲大喊大叫，两人时常大打出手。

再后来，母亲出走，父亲整日在外喝酒鬼混，整个家彻底撕裂破碎。

夜渐渐深了，外面北风呼啸，骤雪扑打着单薄的窗户，屋内冰冻如霜。

在冰窖一般的屋内不知昏睡了多久，周珩再次醒来时，外面已是雪霁天晴。

听见窗外有人说话，他才知道新年已过。他竟然一连睡了两天，在睡梦中度过了自己的十二岁生日。

他正要掀开被子准备起身时，屋外响起了敲门声。

会是谁呢？家里已很久没有人住，他那天在外面晃了许久，天黑才回家，院里根本没人注意到他回来了。

打开门后，外面的风雪瞬时间扑面而来，冻得他全身一激灵。

他惊讶地发现来人竟然是孟医生，身旁还有她的女儿。

“我打听了好多人，才知道你家住这里。”孟医生笑盈盈地开口。

周珩知道，孟医生是好心人，不忍心见他孤单一人，可他还是想跟她说，放弃他吧，他的亲人都放弃他了，他早已习惯了孤独和绝望。

“小溪，帮哥哥收拾东西，带哥哥回家。”孟医生叮嘱女儿。

“回家？”周珩眉头扬起，神情无比诧异，他本就在不算“家”的家里。

这时，扎着两条小辫子的小溪开了口：“哥哥，去我家吧，我攒了好多零食……”察觉到失言的小溪连忙止住话头，侧身溜进了屋。

待走到床边，小溪刚触碰到那本相册，就被周珩伸手夺了过去。

小溪有些尴尬地背过手去：“哥哥，你要带上哪些东西？”

周珩本不想跟他们走，他宁愿待在冷冰冰的家里。

那天他坐在公交车上，其实看见了孟医生一路骑车追他，还看见了孟医生最终摔倒在地上，可他却倔强地别过了头去，没有选择下车。

他知道，所有人都抛弃了他，但没想到孟医生会锲而不舍地找上门来。

“我自己来。”周珩说完后默默转身，打开衣柜，将里面的几件衣服拿了出来。

将东西收拾好后，周珩便跟着孟医生出了门。

迎着冬日刺骨的寒风，孟医生骑车带着女儿和周珩，经过街上热闹的摊铺，路过破旧的厂房，一路向城北骑去。

这两天，她四处打听周珩的下落，同时也了解到，他母亲来自遥远的西部，沈城没有他母亲家的亲戚，她甚至还去福利院打听，得知周珩这种情况并不符合接收条件。

几番思量之下，她决定将周珩带回家，她甚至还没来得及和出差在外的丈夫商量。

母亲得知女儿将患者带回家以后，急得不得了，平时爱护患者也就罢了，哪能随便将病人领回家？长此下去，那还得了？

可听说了那个少年的遭遇之后，豆子嘴豆腐心的老太太又忍不住落泪，直叹这孩子命苦可怜。

晚间时分，难得休班的孟医生准备好了食材，打算给两个孩子做顿丰盛的晚餐。可饭还没做好，一个电话又将她召回了医院。

直到很晚，母亲也没有回来。

小溪两眼无神地将头靠在桌子上，肚子咕噜噜叫个不停。

“你等着，我来做。”一直伏案的周珩起身走向厨房。

小溪忽地抬起头来，瞪大眼睛问道：“哥哥，你会做饭？”

“嗯。”周珩点点头。事实上他很早就学会了下厨，那时候爸爸经常不回家，妈妈又时常在厂子里加班，一到晚上他就去厨房给年幼的妹妹做晚饭。

周珩手脚麻利，很快就做好了几道菜。

“你先吃，我在锅里给孟阿姨留了饭菜。”

周珩将饭菜端上来后，抬手拂去了额头上的汗珠，可随即又有新的汗液涌出来，滑过他俊秀的眉眼，流过他线条分明的脸庞。

小溪没察觉到他的异样，猛嗅了一下饭菜的香气：“哥哥，你好厉害。”

周珩浅淡地笑笑，没有言语。他平时很少展露笑容，青涩的少年面孔里，总有着挥之不去的阴郁，浓黑的眉头也时常紧锁。

饥肠辘辘的小溪开始大口吞咽饭菜。吃了一半的她抬头看见周珩碗筷丝毫未动，忽闪着大眼睛问道：“哥哥，你怎么不吃啊？”

“我不饿，你先吃。”周珩手抚额头，感到全身一阵寒栗，大颗的汗珠流淌下来。

小溪终于看出了他身上的病态，连忙放下碗筷，跑到他跟前。

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小溪顿时意识到情况极为不妙：“哥哥，你发烧了。”。

他病得厉害，却还强撑着给她做晚饭。

“你快躺下。”惊恐之下的小溪急得不行，连忙扶着他躺到沙发上，又跑去母亲房间拿来医药箱。

“哥哥，你吃这个，这个是退烧的。”小溪翻找着里面的药物，又手忙脚乱地拿来了水杯。

“哥哥，别担心，我妈很快就回来了，她是医生，肯定有办法……”

高烧之下的周珩意识渐渐模糊，眼前的小女孩在一旁不断安慰他。

他在彻底昏睡之前，最后的记忆定格在了一旁的小溪身上。假如妹妹还活着，大概也像她这般高了吧。

这一觉，周珩睡得极为深沉。睡梦中，他对周遭的一切浑然不觉。

待他最终苏醒后，发现孟医生在给他测量体温。

“你在家里睡觉时着了凉，休息两天就好了。锅里熬着姜汤，你一会儿起来喝。”

“孟医生，谢谢你……”这话他在医院里说过，如今又要麻烦她。有时候他觉得其他人说的没错，他永远是别人的拖累，整个世界无处可以容他。

孟医生笑着给他掖了掖被子，叮嘱他好好休息后便离开了房间。

周珩隔着房门隐约听见，孟医生叮嘱急着要进来的女儿不要打扰哥哥休息。

世界重新回归静寂，周珩不知道明天该去哪里，但他清楚，自己不该继续拖累孟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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