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暑假结束后,毛小雨的家庭再次出现变故,母亲在厂里因为机器故障伤了手,虽然得到了厂里的相应赔偿,可家里还是失去了劳动主力。

别无办法,毛小雨读了一年的高中后,再一次面临退学的局面。只是这一次,她不再挣扎,快速办好退学手续后没多久,她就跟姑姑一起进了羽毛工艺厂,靠着微薄的收入养家糊口。

在进厂的前一天晚上,毛小雨把陈飞和小溪等人召集在一起,再三感谢他们对自己的帮助和支持,要不是有他们在,或许她早在一年前就已退学。

小雨话刚说完,小溪就难过地哭了起来,不仅仅是因为小雨要退学,她还觉得在长大的过程中,各种变故接踵而至,大家再也回不到从前无忧无虑的时光了。

眼见小溪哭得伤心,小雨和乔芮也抱头痛哭起来。

“没关系,大家还住在同一条街上,以后还能经常见到。”陈飞安慰着哭泣的女孩子们,只是他的声音被哭泣声淹没了。

他们都在经历成长中的阵痛,他们唯一能做的,只是拥抱着彼此,痛痛快快地哭一场。

自从高二开始,小溪不再在学校里寄宿,而是每天回到欢喜街,跟母亲和姥姥一家同住在一起。

毛小雨进了工厂,经常需要加班。乔芮在城北的学校里寄宿。小溪觉得欢喜街越来越冷清了,尽管大家依旧住在这里,可一切都跟以往不一样了,每个人都在忙忙碌碌,偶尔才能见上一面,然后继续各奔东西。

这年秋天,欢喜街又发生了一件大事:周珩的父亲周广民出狱了。

时隔多年,父子二人再次相见,但周珩显然没有别人想象中那般激动,他也拒绝回到父亲的家里。

他自打技校毕业,进了电子器件厂工作以后,便回到姑奶身边,工作之余照料着二位老人的饮食起居。这是他对表姑的承诺,也是他对姑奶多奶养育之恩的回报。

然而,令所有人都倍感震惊的是,周珩父亲在出狱之后,时来运转,跟几个朋友合伙做生意,还拿下了重大投标项目,不过一年多时间,就将生意做得有声有色,赚得盆满钵满。

人们纷纷议论,这人要是来了财运,飞黄腾达不过是一夜之间的事。

可周珩不管周围人怎么议论,也不管父亲究竟赚了多少钱,照旧每日出门上班,下班回来后便继续窝在家里钻研书本。

或许是出于内疚之情,父亲给了他一个存折,让他没事的时候也出去潇洒去。年轻人要有年轻人的样子,别每天蹲在家里,死气沉沉的。

周珩把存折扔了回去,告诉父亲,自己钱够花,用不着他操心。

父亲知道儿子在跟自己赌气,只是如今他人逢喜事精神爽,暴躁的脾气也有所收敛,随后不急不恼地给周珩配了一辆桑塔纳小轿车。在那个私家车十分罕见的年代,周珩有了小汽车后,引发众人纷纷围观。

每逢周末,以前的同学,如今是厂里的同事,便坐着周珩的小汽车,一块出去消遣。一时间,周珩成了一众朋友的核心,大家围着他,簇拥着他,和他一同出入沈城的各种娱乐休闲场所。

另一边,小溪正过着紧张忙碌的高三生活,还有几个月就高考了,她恨不得每天都把自己埋在书山题海之中。班上每个人都是如此,苦学多年,如今到了关键时刻,必须全力以赴,没有退路。可随之而来的却是无尽的压力,每次模拟考试结束,伴随着成绩的升降,心情都会跟着上下起伏。

当小溪每天都在学校和家中埋头苦学时,同样上高三的陈飞却依旧逍遥自在,每天放学后就跟黎小晖等人厮混在一起,时常出入台球厅和游戏厅。

寒假刚过的时候,陈叔叔就对小溪和石城山委以重任。还有几个月就要高考了,陈飞的成绩依旧一塌糊涂。陈叔叔对儿子还心存最后一丝希望,希望儿子能在高三下学期奋力一搏,最终考上大学。为了达到目的,他让小溪和石城山在学业上对陈飞予以监督和引导,还放话出来,小溪的指令就是他的指令,陈飞要是敢不听就家法伺候。陈家的家法就是断了陈飞的零花钱,让他没有机会四处招摇。

陈叔叔为人热情,平时对街上的孩子们也十分慷慨,经常给大家买礼物,每逢过年都给街上地孩子们包红包。小溪接到任务后执行得认真且彻底,责令陈飞每到周末就和自己一块学习,自己来检查他的功课。

由于有陈叔叔这把尚方宝剑在,陈飞不敢明目张胆地违抗小溪的指令,但他有无数个借口来逃脱小溪下达的任务。

模拟考试前的最后一个周末,陈飞本该跟小溪一块复习英语,可他却说自己感冒头疼,要去医院扎针,一旦去晚了,轻则病情延误,重则留下后遗症,抱憾终生。

小溪本来就对陈飞的理由心存疑虑,恰巧遇见放假回到欢喜街的乔芮,乔芮说她刚刚在台球厅门口遇见陈飞,还有他的同党黎小晖,俩人红光满面,奋力挥杆,那架势和状态堪比复出后的迈克尔乔丹。

小溪意识到自己又被陈飞欺骗了,当即冲向了一中附近的台球厅,势要把陈飞这个骗子抓回欢喜街。

街边的台球厅里,人群混杂,烟雾迷漫,嬉笑声、吵闹声不断。周珩和几个朋友正在挥杆比赛,输了的人要请大家去吃尚品楼的海鲜宴,那是沈城首屈一指的高档餐厅。

周珩性格孤僻,从小到大身边的朋友就只有技校的几个好哥们。

当初周珩以超高的分数进了技校,引起同学们极大的好奇心。长期相处之后,大家发现周珩不仅学习好,爱动脑筋,其实为人也不错,任何人有了困难,只要言语一声,周珩绝对会倾力相助。从技校到南方工厂实习,几个人一直形影不离,正式工作后每到周末,都会一起出来放松一下。

一开始周珩不肯出来玩,被朋友们百般劝说仍旧无动于衷。最后赵鑫带头,大家一起架着周珩来到台球厅。没想到,周珩就是比一般人聪明,随便玩了一个下午就掌握了技巧,经常击败他们几个。愤愤不平的赵鑫在业余时间苦练球技,发誓要跟周珩来个决赛,一雪前耻。

周珩不像赵鑫那般大嗓门,凡事爱嚷嚷,他每次都默不作声地弯下腰,瞄准、挥杆、起身,一气呵成。再一次赢球后,周边响起了热烈的欢呼声,惹得台球厅里的其他人也纷纷凑过来围观。

人群中,有个烫着时髦卷发的女子走过来和赵鑫打招呼,还说她们姐们几个今晚也要跟着去尚品楼凑热闹。

“行啊,没问题,见者有份。”赵鑫为人一向热情,爱张罗事。多几个人聚会,显得更热闹,反正他也不差钱。

那女子跟赵鑫寒暄完之后,迅速将目光移到了周珩身上,低声跟赵鑫打听:“哎,你哥们?怎么没听你提过?”

赵鑫笑着回道:“我们是技校老同学,如今是同事。”

“这么帅的哥们,你也不带给我瞧瞧。亏你小时候还老去我们家蹭饭呢。”女子语气中带着嗔怨。

赵鑫听后忍不住哈哈大笑。小时候大家一起玩,不分男女。可随着年岁渐长,男生爱玩的东西和女生不一样,彼此见面除了打招呼也就没别的可以交流了。再说,周珩那家伙,要不是他们软的硬的一起来,根本不会出来消遣,就知道整天摆弄那些电子器件,上班还没摆弄够么?

“哎,你哥们谈对象了吗?”卷发女子说话爽利,直奔主题。

“没呢,厂里有人给他介绍对象,他一概拒绝。”他们如今二十出头,再过几年也都到了结婚的年纪,周围同事里谈对象的人不在少数,甚至在技校时就有谈恋爱的了。

卷发女子眯起眼睛看向周珩:“他太挑了吧?哎,他喜欢什么样的?”

这个问题让赵鑫为难了,他从来没见过周珩身边有任何异性,连听都没听过。既然谁都没见过,那就可以随意发挥了。赵鑫随手指向墙上的明星海报:“他喜欢那样的。”

卷发女子顺着赵鑫指的方向看过去,顿时大吃一惊:“啊?周慧敏那样的?那我要不要把头发拉直啊?”海报上,香港玉女派掌门人周慧敏,一头顺滑的长发披下来,那白皙秀美的脸蛋,那漂亮的大眼睛,别说男人了,她作为一个女人都忍不住盯着看。

赵鑫仔细看向卷发女子,故作认真地答道:“好像不是发型的问题。”

言外之意,是脸的问题。

卷发女子气得不行,当即伸手狠狠地掐向赵鑫的手臂。

台球厅里一向烟味浓烈,喧闹声不止,拥挤的人群中还经常夹杂着几句脏话。

小溪强忍着不适在人群中不断穿梭。要不是为了抓捕陈飞,小溪无论如何都不会来这种地方。

刚满十八岁的小溪身高已窜到了一米七,虽然只简单扎了个马尾辫,但杏眼盈盈、模样出众的她走在人群中很是耀眼,时不时有人转头看向她,还有人悄声向旁人嘀咕:“哎!快看!那边有美女。”

“陈飞,你死定了。”小溪上前抓住一个男生的手臂,刚想开口怒斥对方,却发现眼前人不是陈飞,只是背影太过相似。

“不好意思,我认错人了。”小溪连忙道歉,由于太过窘迫,一时间忘了松手。

周围人本就注意到了小溪,眼见她主动拉扯男子,纷纷开始吹口哨起哄,一时间,台球厅的其他人都纷纷看向了这里。

有人推了推被小溪抓住的那人:“我说你小子怎么一连输了好几场,原来是赌场失意,情场得意啊。”

旁边有人哄堂大笑,有人吹口哨,还有人目光毫无顾忌,上下打量着小溪。没人注意小溪的辩解声,只顾着起哄和围观。

小溪头一次遇见如此尴尬的场景,连忙松手,刚准备转身走人,就被拦住了去路。

“美女!来都来了,陪哥打一局?”有男子开始跟小溪搭讪,眼珠子使劲瞟着小溪白皙的面庞。

小溪心里一阵恐慌,一脸嫌恶地将头扭到一边:“我不认识你。”

“一起玩玩,不就认识了吗?”男子油腔滑调,将头凑到小溪近前,“玩完这局,哥请你吃火锅。”

小溪吓得连连后退,不想男子身上的烟酒气息熏染到自己。

眼见小溪躲闪,男子愈发轻狂,想要伸手搂住小溪的肩,可还没将人揽在怀里,自己背上就挨了一棍子。

伴随着那人的惨叫声,小溪在人群中看清了周珩愠怒的脸。

“我跟你认识一下,怎么样?”周珩神色阴鸷,冷冷地看着地上的人。

恍惚间,小溪似乎又见到了当年那个打架不要命的周珩,那个敢一人单挑几个人的他。

“起来!”周珩怒目圆睁,一手扯着那人的衣领,另一只手挥拳过去,打得那人口鼻流血。那人在人前既丢了面子又丢了里子,心里咽不下这口气,当即挣扎起身,抄起一旁的球杆,奋力朝周珩砸去。

一旁的赵鑫见状,连忙上前迎战,和那人厮打在一起。那人的同伙也不甘示弱,朝周珩这边挥拳过来。

一时间,台球厅里乱成一团。

围观的人群似乎对此已司空见惯,台球厅经常有人打架,有时是为了输赢,有时是因为以往的矛盾,甚至有时只因为一个眼神。今天倒好,是为了一个姑娘。这热闹,有的看了。

混战结束时,太阳已偏了西。

傍晚时分,街角的台阶上,小溪小心翼翼地给周珩手臂上的伤口涂药,又仔细地给他缠上了绷带。

时间过去很久,两人始终没有说话。

小溪是被刚才的场景吓住了,周珩则是默默无言,一双浓眉拧成了一团。本来说好的海鲜宴,因为周珩带着小溪走了,其他人伤的伤,吓的吓,最后都各自散了。

“是不是我绑的不好?”小溪见周珩眉头紧锁,连忙检查绑好的绷带。

周珩摇了摇头。

一阵凉风刮过,吹得小溪一阵冷颤。今天急匆匆地出门,她没穿厚衣服,赶上倒春寒的时节,不由得向周珩身边靠了靠。

周珩脱下自己的外套,披在了她身上。小溪刚想跟他说谢谢,就见他起身走向了街的内侧。

来到路旁的桑塔纳轿车前,周珩头一偏,示意小溪上车。

一路上,周珩开车载着小溪驶向欢喜街。

车里,两人都没有说话。沉默中,小溪能清楚地听到腕表上的指针在走动的声音。

这两年来,小溪和他很少碰面。她忙,他似乎更忙,偶尔在欢喜街相遇,也只是急匆匆地打个招呼。

时间仿佛在空气中凝固了,两人都已不再是当初一起排队买菜的小孩子,也不是一起千里跋涉前往西部的青涩少年。他如今是电子器件厂的技术骨干,整条街只有他一人有小汽车。而她,在经历了家庭的变故后也变得有些沉默寡言,心中唯一的念想就是考取理想中的大学。

没想到,长时间的寂静过后,周珩率先打破了沉默,一边开车一边忍不住问:“你学习不忙吗?还有心思出来玩?”

小溪听出了他语气中的责怪之意,连忙解释:“我来找陈飞,陈叔叔让我督促他学习。”

这两年,街上的台球厅越开越多,小溪后来才意识到自己好像找错了地方。

“以后别去那种地方。”周珩叮嘱道。

“噢。”满是倦容的小溪歪着头倚靠在了座椅上。

她太累了,不仅要面临高考的压力,还要背负着母亲的期望。她想给母亲争口气,她想证明自己给一切人看,尤其是给那个早已离开家的父亲看,没有他,她和母亲照样可以活得很好。

等红灯的间隙,见小溪面露疲态,周珩从身旁的箱盖里拿出一个靠枕,递给她:“靠着这个,能舒服点。”

小溪实在太累了,刚想挺起身,无奈颈椎疼得厉害。

眼见小溪起身费力,周珩只好伸手托起她的头,另一只手将靠枕递到她脖颈处。

霎时间,少女肌肤上特有的细腻和凉意传递到了他手上。放置好靠垫后,他马上撤出了手。

她是他放在心尖上疼惜多年的妹妹,那个癞蛤蟆竟胆大包天,想对她动手动脚。一想到这里,他就忍不住怒火攻心。他不敢想,如果今天小溪出了事,他大概会疯。

另一方面,她也确实长大了,不再是那个脸上带着婴儿肥的小女孩,而是走在街上会引发路人驻足围观的大姑娘了。

“哥哥,绿灯。”眼见周珩迟迟没有发动车子,小溪忍不住提醒他。

回过神之后的周珩连忙继续开车前行。暗夜里,车子一路疾驰,奔向欢喜街的方向。

##

第二十一章
《欢喜街》
免费计数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