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珩父亲听闻儿子要和那帮人摊牌，连忙找人从中斡旋。

“我活了大半辈子，只有你一个儿子，你可千万别出事。”周珩父亲一边交代儿子务必要小心谨慎，另一边找了他大哥，请其代为协调小辈间的纠纷。

那是周珩第一次见到父亲所谓的大哥，姓严，大家都叫他严大哥。整个隆玉商场都是他承包的，据说在业界的地位很高，说话分量也足。一顿酒席过后，那伙人表示不再找周珩和小溪的麻烦。为了表示补偿，周珩父亲还是将摊位续租给了那些人，价格上也给了优惠。

周珩本不想让父亲出面管这件事，可父亲绝不同意他独自一人去冒险。

“差不多得了，你还真想为了那个姑娘去拼命啊？”周珩父亲似乎看出了周珩的心思。

眼见儿子默不作声，周珩父亲继续说道：“凡是能用钱解决的事，就犯不着去冒险。你如今长大了，再过几年也该娶媳妇了，眼下还是赚钱最要紧。你们厂那点死工资，是够买房还是够买车啊？不如趁早辞职，跟你爹我一块干……”周广民话还未说完，周珩已经起身走了出去。

周广民每次谈及这个话题，周珩要么直接回绝，要么扭头就走。他不理解，儿子为什么要放弃这么好的赚钱机会？就算这些年来他亏欠了儿子，儿子心中有气，可跟赚钱比，这又算得了什么呢？赌气能当饭吃？

盛夏时节，每年一度的高考如约而至。可小溪偏偏在高考的前两天犯了肠胃炎。

孟医生急得不得了，连夜带女儿去医院治疗。

夜晚，孟医生去了急诊室，留下小溪一个人躺在病床上输液。睡梦中，小溪似乎察觉到病榻前来了人，可她睡得太沉了，没办法睁开眼睛，只听到护士脚步匆匆，给她换液，还听护士叮嘱身旁的人，患者输完液以后可能会恶心呕吐，如果呕吐完之后依旧感到严重不适，及时呼叫医护人员。小溪似乎感觉到，身旁的人点头应了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四袋液体都输进了小溪体内。拔完针后没多久，小溪缓缓睁开眼睛，随即胃里一阵抽搐，来不及跑到卫生间，小溪起身后的下一秒，就将胃里的残留物混合着胃液一起吐到了地上。

低头望着病榻前熟悉的皮鞋，小溪突然意识到，刚才是周珩哥哥来了。她没做梦，她感觉到了。

待小溪吐过之后，周珩连忙拿起纸巾给她擦了擦嘴，又递给她一杯水，让她漱口。周珩端着水盆，等小溪漱完口之后，又将水盆放下，转身去拿拖把。

小溪不好意思让周珩清理自己的呕吐物，连忙准备下床：“哥哥，我自己来。”

周珩朝她笑了笑：“你好好休息，明天还得继续输液呢。”

这时，隔壁床的大姨感叹道：“小姑娘，你哥对你真好。我就没摊上这样的好家属，我还没打上针呢，我家老头子就打麻将去了。”

小溪苍白清瘦的脸庞上浮现出了笑容，露出两个小小的酒窝。她的酒窝平时不大看得出来，可一旦消瘦下来，就会很明显。

在周珩清理地面时，隔壁床的大姨继续感慨：“你们家的遗传基因真好，你哥长得多俊啊，你长得也漂亮。要我说，找对象就得挑模样好的，要不然影响下一代。我家老头子那小眼睛，那塌鼻梁，全都遗传到我儿子脸上了……”

小溪很感激这位多嘴的大姨，要不然，在这静谧的夜里，她不知道该和周珩说些什么。说感谢的话，好像太见外，说些其他的，又不知道说什么。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和周珩之间似乎变得有些拘谨。

“小伙子，你多大了？”

“在哪个单位上班？”

“谈对象了吗？”

大姨对周珩发出的一连串问题，让病榻上的小溪笑个不停。

“小伙子，你年纪也不小了，该找对象了。你家人没托人给你介绍吗？我有个老同事，她侄女和你年龄差不多……”

周珩为了让大姨闭嘴，连忙回应：“阿姨，我有女朋友了。”

可没想到，大姨仍旧聊个不停。

“哦。你对象多大了？在哪个单位上班？你们准备啥时候办婚礼？我有个邻居，她家专门承包红白喜事宴席的……”

周珩无奈至极，感觉他下半生的所有大事都要被大姨承包了。

小溪在被窝里笑得呼吸不畅。这个大姨，太有意思了。

吐过之后，胃里舒服了不少，第二天输完液，小溪就跟着母亲回家了。时间紧迫，她耽搁不起。

或许是身体状况不佳，高考那天下起了雨，小溪从早上开始头脑都晕晕沉沉的。由于孟医生工作繁忙，周珩提前给小溪带了早饭，并开车载着她早早地来到学校。

考场外，小溪和周珩挥手道别，背着书包正准备进校门时，突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东西都准备齐了吗？准考证和笔，再检查一遍……”

“考试时心态一定要稳住，有时间就多检查两遍。”

“别马虎，别急着交卷。”

越过重重的人群，隔着蒙蒙的细雨，小溪看到父亲姚谨青在不停地叮嘱张小萌考试注意事项，一旁是张小萌的妈妈，正笑意盈盈地帮女儿整理书包。

在小溪的记忆里，父亲从来没有陪自己参加过考试，自己从小到大在学习上也从没让父亲操心过，如今这份沉甸甸的父爱和叮嘱落在了别人头上。

就在小溪目不转睛地看向前方时，姚谨青突然抬起头，恰好迎住小溪的目光。

短暂的迟疑过后，脸色略尴尬的姚谨青朝小溪这边走了过来，可没想到，小溪当即转过身，一溜烟地跑进了考场，一路都未回头。

姚谨青看着女儿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又转头看了看不远处的周珩，瞳孔中满是茫然之色。曾几何时，他千方百计阻挠女儿去接近的那个坏孩子，如今又站在了女儿身边。而他自己，却成了女儿避之唯恐不及之人。

一路走来，他拼命努力去收获，与此同时，他也在不断失去。

细雨中，周珩浓眉紧锁，回看了姚谨青一眼，没有言语，只是斜倚在车门前，点燃了一根烟。他在等小溪，而小溪的父亲却在校门口等待别人。

世事流转，他早已不再是那个无比敏感的莽撞少年，也不再畏惧对方的言语羞辱。他只在乎小溪，在乎她的感受，她的前程。

考试结束后，小溪觉得自己考得不是很理想。孟医生劝慰她，凡事尽力就好，况且她平常学习用功，总不至于考砸了。

那时候的高考都是正式出分前填报志愿，小溪预料到自己似乎要和北京的重点高校失之交臂了，于是第一志愿填报了沈城最著名的那所大学。姥姥和母亲都觉得这样也挺好，沈城的大学也是全国重点大学，还能挑选自己喜欢的专业。要是真报了北京的重点大学，大概率要被调剂了，那样一来，就是另一种痛苦了。

最终，录取结果出来。小溪如愿以偿地考上了沈城的重点大学，考上了她最喜欢的计算机系。与此同时，石城山考上了北京化工大学，而陈飞的分数，只能去一所大专。陈叔叔很希望陈飞能考上本科，可他自己心里也清楚，儿子如此顽劣，能考上大专已经是烧高香了，这还是小溪和石城山给他补课的结果。

陈叔叔接受现实之后，高兴地大手一挥，邀请全街的邻居们去餐厅聚会，庆祝小溪和陈飞他们几个考上了大学。

陈飞却不愿意和家长们一起聚会，让父亲负责出钱就行，他要和街上的伙伴们好好聚一聚。陈叔叔痛快地答应了。他知道如今孩子们都大了，有自己的天地，在家长面前难免会有拘束。

陈飞拿到父亲给的一笔“巨款”后，在尚品楼顶层订了个大包厢。除了小溪和石城山这几个考上大学的伙伴之外，陈飞还特意邀请了毛毛、乔芮、周珩和孟新等人，大家都是在同一条街上长大的伙伴，感情自然比其他人更亲近。

如今，毛毛在羽毛工艺厂上班已整整两年，每天忙着清洗羽毛管，给模具粘羽毛，导致她现在看到带毛的东西就反胃。有时订单催得紧，他们就得努力加班，就为了多挣点加班费。疲惫和麻木过早地侵蚀了她的脸庞和心理。她有时候会想，要是当初父亲没有去世，母亲没有受伤，她会不会也和小溪她们一样，如今也拿着崭新的录取通知书，和大家一起憧憬美好的未来。

可惜，生活没有假如，她只能终日面对厂里的流水线，和工友们一起熬夜加班。与此同时，她真心为小溪他们感到高兴，自己没能走上那条光鲜的道路，但她的朋友们做到了。

包厢里，陈飞带来了从父亲那里搜刮来的茅台，又给小溪她们几个女生点了果汁。乔芮不满足于只喝果汁，也要尝一尝茅台的味道。如今，小伙伴们都已成年，家长们也不再管东管西，任由他们去闯入成年人的世界。

酒过三巡，陈飞拿出了父亲给他买的拍立得相机，拍完之后马上就能洗出照片的那种。整条街上，陈飞就是行走的时尚风向标。有那么几年，满大街流行郭富城头，陈飞率先理了个郭富城同款发型，各种耍帅。在很多同龄人只能去影楼照像时，他第一个买了胶卷相机，拍花，拍树，拍人。大家好奇他手中的拍立得相机，纷纷摆起姿势，让陈飞给自己拍照。

陈飞给小溪拍完照后，故意语气夸张地喊道：“小溪，你看你像不像鬼片里的女鬼？”

小溪拿过照片一看，顿时气得不得了。包厢里的彩色灯光略为昏暗，陈飞故意找好角度，让一束暗绿色光线投在小溪的脸上，导致整体氛围特别诡异和阴森。

乔芮凑过来一看，连忙安慰小溪：“像倩女幽魂里的聂小倩。”

毛毛也跟着附和：“对，小溪就算演鬼片，也是漂亮的女鬼。”

“你们看我，像不像宁采臣？”陈飞显摆起自己的照片。

“我看你像钟馗。”小溪故意气陈飞。

“姚若溪，你瞪大眼睛看清楚，我这么帅，怎么可能像钟馗？”

小溪一副气死人不偿命的语气：“哼！我周珩哥哥长得才帅。对吧？毛毛，小花？”

夹在中间的乔芮连忙和稀泥：“以我专业的眼光来看，周珩和陈飞是不同类型的帅。陈飞是阳光健美型的，穿上运动服，可以在篮球场上吸引全场女生的注意力。周珩嘛，是那种忧郁冷酷型的帅，又瘦又高，要是穿上深色皮夹克，围上一条许文强同款围巾，简直酷毙了。”

一旁的周珩不习惯被人当众议论自己的长相，只顾埋头继续喝酒。毛毛和石头听了乔小花的点评后，纷纷点头表示赞同。

就在众人陷入短暂的沉默时，小溪再一次强调：“我还是觉得陈飞长得像钟馗。”

众人绷不住，大笑不止。陈飞气得冲过来，要找小溪算帐。

小溪吓得连声大叫，连忙躲在周珩身后，仿佛周珩永远是她的安全港。欢声笑语中，周珩难得地笑了笑，正如乔芮所说，他神情冷淡时，有一种酷酷的帅。然而，当他流露出笑容时，自带一种反差感和蛊惑感。

高考彻底结束，有人开心，就有人惆怅。

这些天，张小萌在家里的日子并不好过。她的分数没能过本科线，被省内一所的大专院校录取了。姚谨青的意思是让张小萌复读，明年争取考个本科，最好是重点大学的本科。

张小萌却不愿意复读。以她的状态，再学一年，就能考上重点大学吗？她自己都不敢这么想。她对书本上的各种公式早已厌倦得不得了，看一眼都头疼，翻开书就恶心。复读一年，也不过是再耽误一年的时间而已。

张小萌母亲力劝女儿复读，还说姚谨青最在意孩子们的成绩，人家姚若溪考上了省城重点大学，举家欢庆，她张小萌只能读个专科，将来拿什么跟人比？

“比比比，你就知道和人比！你什么时候考虑过我的感受？”张小萌一气之下对母亲发了火，随后摔门离开了家。

另一边，小溪拿到录取通知书后，最高兴的人就是孟医生，连带着彭天贵也倍感骄傲，连忙掏腰包，让孟医生带小溪去北京旅游，喜欢什么就买什么。

多年前，小溪错过了北京的夏令营，如今终于有机会弥补这个遗憾。在北京旅游期间，小溪和母亲一起去了故宫和颐和园，参观了各种博物馆和美术馆，爬了八达岭长城，又起大早观看了升旗仪式。游玩途中，小溪还给周珩、毛毛和乔小花他们分别买了纪念品。

在北京玩了整整一周后，小溪才和母亲坐火车回到沈城。回来当晚，孟医生就接到姚谨青的电话。电话里，姚谨青很为小溪感到骄傲，还说要带小溪去北京旅游，庆祝她考上了理想的大学。

孟医生在电话这头叹了口气，说自己刚带女儿从北京回来，女儿一路累得不行，回家后倒头就睡了。

电话那头，姚谨青感到一阵错愕。有的事情，错过了就是错过了，连弥补的机会都不再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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