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繁盛汴京居不易 (六)
褚廷昀用了他最快的速度赶到汴河码头,匆忙来到陶昭青昨晚入住的那家旅店,却只收到陶昭青留下的一封信——居安阁小叙,勿念。褚廷昀先小心地将这封信叠好,然后才问店家:“他们走了多久,今早还有发生什么别的事吗?”码头附近的旅店,自然是各种消息汇集之所,这店家朝褚廷昀露出一个耐人寻味的笑容,然后给他递了一封今日小报:“这几人离开有一个时辰咯。对了,大人,您看我们今天的汴河小报了么?”褚廷昀是正经朝廷官员,每日都有官方邸报可以看,还从未关注过在市井之间流传更广的小报。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原来在汴河小报的描述下,木青瓷行的“木”其实是木料意思,公输泽和陶昭青是早有机缘的“土木之盟”,一个抟土为瓷,一个雕木为器,容貌、家世都般配,实在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这得是月老在二人上辈子就把红线牵好了,才能有这样的缘分。乍一看他们是桃叶渡初遇,一眼万年,实则是百年修得同船渡,缘分天定。登对,实在是登对!佳话,实在是佳话!褚廷昀十分震撼,他像是不识字一般,将这一张小报翻来覆去地看了几遍,然后问店家:“谁写的这些东西?哪家书行印发的?这种凭空污人清白的东西,怎么能流传出来?”将褚廷昀情绪激动,店家讪笑:“大人这是何意?”褚廷昀有千百句话噎在心里,却说不出来,好似喉咙里被塞满了碎瓷片,连吞咽都是痛的。他想凭什么呢?这个公输泽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大家难道不知道,早在昌南镇的时候,陶昭青就与他褚廷昀同拜过天地了吗?甚至在更早的时候,一对青玉夔纹玉佩,就定了他们的缘分,哪里轮得到旁的阿猫阿狗出来招摇?褚廷昀垂首看向自己的腰间,回汴京后,他就找出来这枚青玉夔纹玉佩,日日挂在腰间。他已禀明父母,此番南下,因缘际会,再次遇到了陶翰林的女儿陶昭青,待手头上的事情都处理完毕,他要在汴京行嫁娶之礼,求娶陶昭青,只是陶昭青亲辈皆亡,诸般事宜还需请母亲费心。褚国公和季夫人自然是又惊又喜,褚国公道:“当年陶公离京,未能留住他,一直是我的遗憾,得知陶家后人还在,也算了却一桩憾事。我褚家人许诺必践,你既已回来了,这件事便是最重要的事,我这就去找人安排亲事。”这厢褚国公恨不得当日就遣快马去饶州,还是褚廷昀再三阻拦,请褚父褚母再给他些时间:“一来是因为陶姑娘不是一般女子,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都比不上她的个人意愿重要,需得她亲口同意了,我才能去提亲,否则便是对她的不尊重。”“二来与辽人的战事迫在眉睫,朝中局势紧张,我与参知政事王钦之间的事情也尚未解决,当日在浮梁山,随行的十三人,除我以外,无一生还,这笔血账,我还得讨回来。”那时候说这些话的褚廷昀多么理智,头脑多么清晰,分析别人、分析局势都分析得头头是道——但他好像忘了分析自己。忘了自己会妒忌,也忘了自己会失控。这张汴河小报被褚廷昀捏在手里揉皱了,他的眉头拧成绵延的山峦,掏出一块银锭,扔在店家的柜台上:“牵匹最快的马来。”一刻也等不及,褚廷昀策马前往居安阁。居安阁里,陶昭青与公输泽相谈甚欢,看完了各个木器,公输泽留陶昭青用午膳:“汴京城的泰裕酒楼,有个饶州来的师傅,做的南方菜很有滋味,我已经提前定好位置,今晚就去那里吃如何?”算起来离开饶州已经有些日子,陶昭青还挺想念饶州菜的,正准备应下,感谢公输泽的细致,忽然听见一声马的嘶鸣,这声响不小,她转头一看,一匹枣红色的高头大马停在了居安阁门前。那匹马约莫是塞外来的,有些汗血宝马的模样,被拽着缰绳停了下来,鼻头还在呼气,前蹄也不安分地动着。陶昭青看到高高在马上坐着的人,呼吸都顿住了。褚廷昀来的动静很大,居安阁的掌柜都出来看了,两扇的门边站满了人,却无人敢上前一步,生怕被那马撅蹄子。幸而褚廷昀自己下马了,他将缰绳随手扔给了居安阁的掌柜,然后走到陶昭青和公输泽跟前,大家互相看着,都不说话。杜嘉意眼睛亮了,先探出半个身子,饶有兴味地哎呀了一声:“这位不是——”她说了一半,却又不说了,拿手肘捅了一下陶昭青。陶昭青觉得眼前这个局势,得自己先开口,便向众人介绍褚廷昀:“这位是三司的褚大人。”自古官压商一头,居安阁的众人齐齐向官老爷行礼,连公输泽也不例外,俯身低头长揖。褚廷昀抬着下巴,自上而下地瞥视这群人,权力托举着他,他高高在上。待众人起身,陶昭青又向褚廷昀介绍居安阁:“这是公输泽,我们来汴京的路上认识的朋友,也是居安阁的少东家。”公输泽对着陶昭青笑了一下,然后看向褚廷昀,问道:“褚大人来居安阁,可是需要置办什么物件,我可以给您介绍一下。”褚廷昀还是不说话,他只有一种感觉,居安阁的门槛好像很高,陶昭青和那些人站在一边,他被一声褚大人隔在了另一边。见褚廷昀不说话,陶昭青便替他说话:“褚大人是来找我的。这家饶州菜,我们改日再约,今日我先同褚大人处理些事情,日落之前来居安阁寻你,我们去仓库分拣影青瓷。”一个上午的功夫,陶昭青已经和公输泽商定好了后续的合作事宜,先按照五十套影青瓷的数目,在居安阁售卖。公输泽见陶昭青要跟褚廷昀走,也不再挽留,温声说好:“我在居安阁等你。”陶昭青点了点头,迈出了门槛。杜嘉意跟着陶昭青一起离开,三人走了两步,杜嘉意捧腹大笑:“汴京真是有意思。”她学陶昭青说话:“这是三司的褚大人,这是居安阁少东家。褚大人是来找你的,少东家也在等你,你会在日落之前去居安阁寻他。”褚廷昀:“……”陶昭青:“……”她上前一步捂住杜嘉意的嘴:“怎么好好的话,到你嘴里全变了个味。”杜嘉意笑得前仰后合。褚廷昀似有所感,侧脸问陶昭青:“你是想吃饶州菜,还是想去吃炙肉?”“你在不开心吗?”陶昭青仰头,对上褚廷昀的目光,“如果让我在炙肉和饶州菜中间选,我会选饶州菜的。”“但如果是你问我的话,那就是你带我吃什么,我就最想吃什么。”陶昭青拉了一下褚廷昀的袖子,“对于跟你有关的事情,我从不做选择。”褚廷昀一直皱着的眉头才终于舒展开了,他颔首:“今天先吃炙肉吧,明日再去吃饶州菜,新鲜的羊肉、鱼生都备好了,过年时我尝着这家的菜就不错,特意让他们留了只羊,想着等你来汴京时吃。”不知道你什么时候会来汴京,但想给你留着。杜嘉意看见陶昭青三两句话就哄好了褚廷昀,啧了一声,然后大笑出声。褚廷昀一来的时候,沉着一张脸,杜嘉意就知道她让店家递给褚廷昀的那张小报,店家跟陶昭青的信一起递了,褚廷昀必然看见了。那份小报是捕风捉影、很夸张的描述,但也是很现实的问题——朝廷的高官,真的愿意跟一个玩泥巴的商贾在一起吗?“阶级”是一道鸿沟。上位者如果不走下来,那这段感情对陶昭青来说,就太辛苦了些。杜嘉意是在提醒褚廷昀,却没有想拆散二人,她后退一步,笑着指了另一个方向:“我还有别的事,就不打扰二位了,昭青,晚上码头的仓库见。”说罢,不等陶昭青挽留,她就笑眯眯地背着手,脚步轻快地离开。褚廷昀带陶昭青去云华院吃炙羊肉,院中有两棵百年腊梅,雪后初绽,幽香袅袅。正对着梅树的位置,摆了两张长榻,中间烧着炭火,烤架上挂着分好的羊肉,羊肉上涂了一层蜂蜜,烤得金灿灿的,正往外冒油。怕光吃羊肉太腻,桌上还备了胡饼、蜜煎雕花金橘、酒酿圆子和切好的鹅梨,温了一壶青梅酒,还煮了一壶热茶汤。侍女领着褚廷昀和陶昭青进来,待二人坐下,别院的主人领着厨师出现。褚廷昀今日安排吃饭的这个云华院,并不是普通的酒楼,是只为汴京权贵名流服务的私厨,不仅菜品口味好,还环境绝佳,私密性强。云华院的主人是个年过四十的妇人,被称作梅夫人,她挽着高髻,簪一朵掐丝金牡丹,行走时步履婀娜,耳间坠着的那对红宝石耳环随莲步轻摇,举手投足,气度不凡。“贵客到来,有失远迎。”梅夫人笑容爽朗,“我在汴京开了十年的店,褚大人虽来赴宴的次数不少,但这是他第一次设宴。”梅夫人跪坐在两榻中间,亲手片下第一块羊肉,先递给褚廷昀:“褚大人请尝一尝,味道可还满意?”褚廷昀示意梅夫人先递给陶昭青,并向陶昭青介绍道:“这位是云华院的主人梅夫人。”梅夫人将羊肉递给陶昭青,眉眼含笑:“我们都很好奇,能让褚大人设宴款待的是什么人,原来是个美人呀。”陶昭青接过羊肉,也笑了一下:“梅夫人才担得起美人这样的名头,我不过是个乡野之人,头回来汴京,没见过什么好东西,求褚大人带我见识一下呢。”说罢,陶昭青尝了一口炙羊肉,金黄的表皮酥脆,里面的肉却香嫩多汁,调味也恰到好处,是陶昭青吃过最好的羊肉:“好吃!”陶昭青眼睛亮亮地看向褚廷昀,笃定说道:“比饶州菜好吃。”褚廷昀也笑了,柔声说道:“昭青,我没有那么小气。”“真的吗?”陶昭青又吃了两口羊肉,才缓缓说道,“你知道刚才你骑着马来到居安阁的表情,是什么样子吗?”梅夫人也给褚廷昀切好了一份羊肉,见褚廷昀没有应声,替他问道:“褚大人是什么样子?”陶昭青绘声绘色地给梅夫人形容半个时辰前的褚廷昀:“他坐在马上,因为很高,所以看人的时候垂着眼,脸上一点笑都没有,表情冷厉得像发怒的神像,生怕他抬个手,天边就开始电闪雷鸣。”梅夫人哦了一声,朝陶昭青眨眨眼,她以手捂面,靠近陶昭青那一侧,悄声说道:“我第一次见到褚大人时,他就是这么个杀气腾腾的模样——仅是因为看见了我云华院的菜价。”“梅夫人。”褚廷昀皱眉,打断她夸张的叙述,“你扪心自问,你的定价合理吗?”梅夫人大笑出声:“褚大人,从前我没有底气回答这个问题,但今时不同往日,该轮到大人扪心自问,我的定价不合理吗?若是不合理,你又为何要来这里设宴?”褚廷昀扶额:“梅夫人还有许多事情要忙吧,这里就不劳烦你了。”梅夫人闻言起身,笑吟吟地向褚廷昀行礼后,又看向陶昭青:“姑娘既是初来汴京,必然有许多事情不知道的,若有什么想了解的,尤其是关于褚大人的事情,尽可一会子来前院找我。”陶昭青仰头,看向梅夫人:“我确实有事要请梅夫人帮忙。”她伸手推了一下装羊肉和酒食的餐具,汴京这里通用的是白瓷,云华院这种高端食肆,用的器具自然是最好,“其实我是个做瓷器的,想来汴京做点生意。”梅夫人看向陶昭青的眼神多了几分兴味:“做瓷器的?”陶昭青点头:“云华院是我来过最奢华精美的地方,这里无一不精、无一不美,唯独用的瓷器差了点意思,若梅夫人不嫌弃,明日我送几套瓷器过来,您可以看看,还能入得眼吗?”“你这个小姑娘蛮有意思的。”梅夫人笑道,“这种好事,我自然没有拒绝的理由,那明日静候你的瓷器了。”陶昭青笑着接受了“蛮有意思”的评价,她觉得这个评价比“美人”好,日子要过得鲜活热闹一点,需要有点意思的人。梅夫人与陶昭青约好了明天,便起身告辞,走之前决定帮褚廷昀说两句好话:“褚大人说今日有事,要在日落前离开,那原本定好的烟花,就先存着,待下次再燃放,可好?”褚廷昀点头:“先存着吧。”陶昭青心下一动,等梅夫人离开,才对褚廷昀道:“你还准备了烟花吗?对不起,我——”褚廷昀察觉到了陶昭青语气里的细微变化,他道:“云华院虽然处处定价不合理,但所用之物都是最好的,烟花也是,时间很长,下次我们再来看就是,今天先陪你去码头仓库。”说到这里,褚廷昀顿了一下,好像有点生气:“梅夫人是故意当着你的面提这件事的,她肯定是拿准了有你在,我就会再来云华院,从此再也没有人说这里的定价不合理了。”陶昭青觉得褚廷昀这个模样很有趣,她眼睛弯弯,问:“或许是这样子,但也有可能是想让我知道,你为我费了许多心思呢?”褚廷昀的耳尖忽然有点热,他转开脸,看向院里成双的腊梅树,用低不可察的声音说:“为你费心思,这是应该的。”在云华院待了一个下午,陶昭青和褚廷昀一同前往汴京码头。公输泽、杜嘉意已经提前到了,连赵岱也趁着丁玄去处理其他公务,溜了出来看热闹。杜嘉意问他:“赵大人怎么回汴京了,看起来命更苦了?”赵岱听见杜嘉意这么问,真是找到知音了:“杜当家,你是不知道啊,我现在已经开始怀念在饶州的日子了。你可知我一回来就要替上官给上官的上官干活,这有天理吗?他们卿卿我我了,有人在乎过我的感受吗?”与此同时,陶昭青与褚廷昀也并肩走来,褚廷昀十分冷淡地看着赵岱:“没人在乎。”恰好落日悬于汴河上,金光铺满江面,像一匹流光的绸缎。傍晚的落日实在太过美丽,落日真是慷慨,这样的美景应当是对辛勤一天的人的嘉奖,给每个人的面颊都镀上了一层金光。公输泽看着陶昭青向他走过来:“少东家,这边请。”杜嘉意领着众人去木青瓷行的仓库,她用铜钥匙打开了门,老旧的木板发出“咔——”的一声响动,残阳顺着门缝溜进仓库,余光照亮了一片角落。霎时,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仓库里原本摆放得整整齐齐的瓷器,全被砸成了碎片,凌乱地堆在仓库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