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繁盛汴京居不易 (七)

橘红色的残阳落在影青瓷上,把薄而透的瓷片渲染出一层血色。

那一瞬间,陶昭青有点耳鸣,好像这些瓷器在她眼前又碎了一遍,噼啪——噼啪——瓷器是这么脆弱的东西,离开了豆麦、麻绳和钵盂的保护,它不堪一击。

不如土地坚实,不如石头坚硬,连一阵大风吹过,都能轻易毁掉它。

褚廷昀立刻上前,弯下腰拾起影青瓷的碎片,冷静地吩咐:“赵岱,拿着我的令牌去叫褚七和褚十九过来,这么大的动静,一定会留下蛛丝马迹。”

赵岱也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他比旁人都清楚,这些瓷器需要夜以继日付出多少努力,才能成功从炉火中淬炼出来。

而这些脆弱的珍宝,千里迢迢从昌南一路来到汴京,甚至还未来得及被世人看见,就遭遇了灭顶之灾。

何其不公平。

赵岱接过褚廷昀的令牌:“我这就去!”

褚廷昀又下达了第二道指令:“杜嘉意,去汴京府报官。把你们出库的台账带上,按照在饶州的价格再加上你的运费定损,把价格说得越高越好。”

杜嘉意问:“你不就是官吗?”

褚廷昀抬眼:“治安巡检之事不归三司管,但你们放心,有我在,这件案子一定会彻查到底。”

杜嘉意正要离开,陶昭青声音有些颤,开口拦住了她:“报官的事,能劳烦少东家去跑这一趟吗?嘉意来汴京的次数不多,也没去过汴京府,人生地不熟,许多规矩都不懂,怕惹了麻烦。”

公输泽毫不犹豫地答应:“自然没问题。”

他看向陶昭青,落日沉入天际线之下,淡金色的霞光变得黯淡,陶昭青的身影变成了一道黑色的剪影,像冬日干涸的荷塘里,孤零零伫立着的芦苇秆。

陶昭青只低沉了一瞬,很快就安排起后续的事情:“有人越不想我们来汴京,我们就越要在汴京扎根下去。嘉意,昌南还有足够的影青瓷,最短需要多少时间,你能从饶州带着新的瓷器回到汴京?”

杜嘉意沉声:“十日。我可以提前飞鸽传书给陶行山,让他打包好影青瓷,然后我走不远镖局的陆路回昌南,走水路回来的船也用他们的就是,十天足够了。”

陶昭青诧异地看向杜嘉意:“嘉意?你——”

陶昭青还记得她们从临安回来的那一天,杜嘉意缩在船舱里,说起不远镖局的情景。

杜嘉意痛苦的表情还历历在目,陶昭青不想挣脱鸟笼的飞鸟以这种狼狈的姿态回头,她将手搭在杜嘉意的肩膀上,坚定地摇头:“不需要动用不远镖局的力量,一个月我也等得及。”

杜嘉意露出一个很灿烂的笑:“昭青,为什么不用?是杜不远的女儿又不丢人,能用得上他们,是他们的福气。出来这么久了,有些事情我也想明白了。”

残阳彻底落下水面,连霞光都所剩无几,杜嘉意从怀里掏出一个火折子,点燃了仓库里的油灯,暖色的烛光再次照亮了这间屋子,碎掉的影青瓷片反射着粼粼的光。

“我创办的昭通水运,南北往来从未遇到一次水贼,从没有被地头蛇为难过一次。你见过哪条船能像我的船一样,这么畅通无阻?其实这么多年,我从来没有离开过那个笼子。”

陶昭青一愣。

其实陶昭青早就知道了,知道杜嘉意运送的每一趟瓷器,背后都有不远镖局的保护。她一直假装不知情,享受着天下第一镖局的便利,跟所有人一起陪大小姐玩逃家游戏。

好笑的是,真到了危急关头,装聋的想变成真聋,而一直被所有人当作不知情的大小姐,却坦坦荡荡地戳穿了真相。

杜嘉意将陶昭青搭在自己肩上的手拿下来,轻轻地握了一下:“我们出来闯荡江湖,为的不就是争一口气么?汴京这样的地方,明面上光鲜亮丽,暗地里不知道还有多少腌臜。能做出背地砸人瓷器这种事情,真是够脏的,我们怎么能就此退缩?”

“不远镖局的招牌亮出来,好歹能吓唬他们一点。”杜嘉意悄声说道,“陶昭青,我们要给这些家伙一点厉害看看。”

陶昭青一时百感交集。

杜嘉意环顾了仓库一圈,目光最后落到褚廷昀身上:“这批瓷器没有保护好,我有很大的责任,查案的事情就交给你们了,我会尽快回一趟饶州,运一批新的瓷器来汴京。”

杜嘉意将仓库的钥匙交给了褚廷昀:“褚大人,这里就拜托你了。”

褚廷昀接过钥匙,向杜嘉意承诺道:“放心去饶州吧,等你再从汴京回来,一切都会解决的。”

杜嘉意笑着挥了挥手,然后转身离开。就在她踏出仓库的那一刻,陶昭青大喊出声:“嘉意,这不是你的责任!”

杜嘉意没有回头。

陶昭青一字一顿地坚定说道:“是别有用心之人的错,你千万不能揽到自己身上。回饶州的路上也要注意安全,我怕那些在暗处的人再出手。”

“知道啦。”杜嘉意摆手,让陶昭青不要继续唠叨。

她背着手,脚步似乎变得轻快了一些,紧紧束起来的高马尾随风一摆,发尾打到她身后的弯刀上,飒爽得像二月的剪剪春风。

月亮出来了,银箔似的月光倾泻到水面上,热闹的汴京城变得安静了许多。

杜嘉意轻车熟路地走到了不远镖局在汴京设立的行会,乍一看这门头朴实无华,只有门口挂着两盏灯笼,上面写着“不远”二字,带着沉甸甸的分量。

杜嘉意屈指轻敲了门三下,声响未落,门扉便从里面打开了,开门的是个眉眼俊朗,但皮肤略有些黑的青年,杜嘉意扬起下巴,脆生生地喊了他的名字:“方咫尺。”

“好久不见,帮我一个忙吧。”

杜嘉意勾了勾手,方咫尺连问都不问就答应了:“任凭大小姐吩咐。”

码头那处,公输泽也带着官府的人来到码头,大约是报了褚廷昀的名号,兼之公输家在汴京也算小有势力,府尹不仅派了负责京城治安、刑事侦查和缉捕审讯的左军巡使过来,还安排了个亲信判官随行。

这位判官姓刘名知致,他来了先拱手给褚廷昀行了个礼:“褚大人。”

褚廷昀抬着下巴,并不多言:“如今正是澶州会谈的关键时刻,汴京内外容不得有任何纰漏,汴河码头的治安若是出了问题,影响的是整个汴京的门户,务必彻查清楚。”

陶昭青向刘判官和左军巡使详细交代了他们来到汴京的时间和行程,码头仓库的看管也被带过来问询了,负责看管这片仓库的是个五十多岁的老汉,大家都叫他老庞头。

老庞头没想到这么大的阵仗,被官差带过来的时候两条腿都在抖,还没等左军巡使问话,他就开始大喊:“冤枉啊!青天大老爷!冤枉!”

左军巡使厉声喝道:“都还没问你话,就开始喊冤,说说看到底冤枉你哪里了?”

老庞头情绪激动,正经地回答一句没有,只是哭得眼泪鼻涕乱流,大喊冤枉和什么都不知道。

陶昭青上前一步,盯着老庞头的脸,道:“我们来的时候,门锁都完好,仓库的钥匙除了你就没再有别人有了,与其在这里哭闹,不如回忆一下,究竟是钥匙在你自己身上丢了,还是说因为某些原因,你主动替别人开了门。”

与又哭又闹的老庞头不同,作为苦主的陶昭青头脑清晰,理智又冷静:“瓷器不同于金银,在不知情的人眼里,价值没那么大。会特意来把这一仓库的影青瓷砸碎的人,大概率是懂行的——整个汴京在当下会在乎影青瓷的人,恐怕没有几个,你想瞒也瞒不住的。”

陶昭青这一番话,霎时就点醒了刘判官,他飞快地扫了一眼褚廷昀,然后给左军巡使一个眼神,左军巡使抬手,来了两个衙差押走了老庞头:“刁民满口胡话,带回衙门仔细审查,今天就先到这里。”

老庞头被捂住嘴巴拖走,刘判官再向褚廷昀一揖:“还请褚大人放心,此案下官必将仔细勘察,定要给陶氏一个公道。”

褚廷昀端着架子的时候,官威很重,压得像刘判官这样的人连头也不敢抬,褚廷昀沉声道:“这本就是诸位的应尽之事,做不到才该提着乌纱帽来谢罪。”

刘判官连连称是,然后战战兢兢地带着人走了。

人群一走,小仓库又恢复了安静,公输泽看向陶昭青,轻声问道:“可需要我派几个人过来,帮忙收拾这些碎脆片?”

陶昭青蹲下来,轻轻拿起一块碎瓷片,低垂着眼睫:“今日多谢少东家了,上午谈拢的事情,你说还作数吗?”

公输泽语气坚定:“依然作数,不管下一批瓷器什么时候到汴京,我居安阁都等得起。”

“好。”陶昭青起身,将她手里的那块碎脆片送给公输泽,“既然如此,那你隐瞒的部分,也该告诉我了。这些碎掉的瓷器,就当是我冒冒失失来汴京得来的教训,但这教训不能白受,我总得知道自己哪里做得不对吧?”

公输泽接过碎瓷片,微怔了一下,才道:“我并无什么隐瞒,与其说是隐瞒,不如说是低估,低估了手作吕的野心和控制欲。”

三教、五姓、九流。

盐茶季、酒楼孙、药王郑、绸布李,还有手作吕。

这不是陶昭青第一次听这几股势力,但直到站在这满屋的碎瓷片里,她才理解了为什么说这五姓决定了汴京的商业格局。

陶昭青问:“居安阁卖出一件东西,需要向手作行会交多少抽成?”

“十取其二。”公输泽轻叹一声,“几年前还没这么高,十取其一,这还不算赋税。汴京的东西卖得比其他地方贵,也不全是因为天子脚下。”

“懂了。”陶昭青看着公输泽,“成立商业行会,原本是为了团结大家更好地经营,弄成今天这个样子,可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了。行会收那么高的抽成,总得有个由头吧?”

公输泽冷笑一声:“为国为民,充盈国库,支持军事民生,大抵是每一次跟辽人的和谈,用的都是这笔钱吧。”

陶昭青略思考了一会儿,表示自己明白了:“我们俩‘交往过密’的消息,应该已经传开了,要是吕家通过你那边来联系我,请直接帮我拒绝掉。”

听到“交往过密”四个字,公输泽眼皮跳了一下,因为褚廷昀的眼刀有如实质,压得他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尽管如此,公输泽还是想解释给陶昭青听:“因为萧太后与‘影青贯耳杯’的事情流传太广,我想你初来汴京,很容易成为众矢之的,如果用我对你的思慕作为噱头,一方面能请你与居安阁合作,一方面也能减弱大家对你本身的关注。”

陶昭青没对那句“思慕”有太大反应:“我知道你没有恶意,但是公输泽,汴京的水这么深,你扔个石头下去,都不知道会激起几圈涟漪。有些事情没有我们想得那么简单,倘若要合作,还是坦诚为好。天色晚了,我这边还有许多事情要处理,就不送少东家了。”

公输泽有些失魂落魄地离开。

陶昭青目送着他的背影消失,然后才蹲下身子,从仓库里找了几个麻袋,一块一块地将碎脆片捡拾起来,放进麻袋里。

她什么抱怨的话都说,捡瓷片的动作也井然有序,但褚廷昀就是觉得难受。

褚廷昀蹲下来,陪陶昭青一起捡:“我记得在饶州时,你用碎瓷片制成的瓷画卖得也很好,这些碎瓷片也可以如法炮制吗?”

陶昭青摇头,不舍地抚过每一块瓷片:“那卖的不是瓷片,是大家对西江月的喜爱。但这些就仅仅是碎瓷片,碎了就没有价值。”

就连陶昭青都很难通过这些瓷片,拼凑成完整的器物。

等一下……陶昭青盯着远处的碎瓷,似乎察觉出一点不对劲。

她的脑中忽然闪过灵光,迅速地又翻出十几块碎瓷片,整整齐齐地在地上排开,果然不出陶昭青所料,满地碎片里面混了几块白瓷!

陶昭青笑了一声,拿出不属于这个仓库的白瓷碎片,对着烛光举起来:“差点就要被骗过去了。”

“陶昭青。”褚廷昀的声音低沉,好像还有点不悦,他一把拽过陶昭青的手,取走了那块碎瓷片,将她的手掌翻过来,“手刮破了,都感觉不到痛吗?”

被褚廷昀这么一说,陶昭青才察觉到自己刚刚太着急了,手掌被碎瓷片划伤了,掌腹被割开,半寸的口子正在外面冒血,看起来伤口很深,但方才她都没察觉到疼。

“嘶——”陶昭青忙伸出另一只手,按住伤口,“我都没注意,挺疼呢。”

褚廷昀都替陶昭青觉得疼,只恨被划破的不是他的手,他真想替陶昭青来受这个罪:“我先给你简单包扎一下。”

褚廷昀从身上翻出一个丝绢,小心翼翼地擦掉了陶昭青掌心的血,他的动作极缓慢,一点力气都不敢用,但是伤口有些深,褚廷昀好不容易擦干了一点儿,里面还在继续往外冒血,急得他的眉头都拧成一道结。

陶昭青都看不下去了,她抬手轻轻地拂过褚廷昀的眉梢:“你别担心,我没那么疼,包起来就好了。”

但褚廷昀无论如何都下不去手,试了好几次才包扎成功,甚至额头上都出了点薄汗。

用丝绢包好了伤口,褚廷昀低下头,轻轻地在伤口上吹了一会儿,然后像力气用尽了一般,将脸颊轻轻地靠在了陶昭青的手腕上,嘴唇碰到了陶昭青的掌心。

陶昭青忽然就觉得伤口不疼了,一种酥酥麻麻的感觉漫了上来,她连心尖都颤了一下,脑子里瞬间空白了,只会呢喃地喊着褚廷昀的名字:“褚廷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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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繁盛汴京居不易 (七)
《尽逐春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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