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万国朝贺大博物 (二)

褚廷昀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他捧着笏板,跪在王钦的旁边,腰板挺得笔直:“臣之所言,句句属实,还请官家彻查这本国之账簿。”

宰相寇准、三司使丁玄等人皆出列,向天子长揖:“请官家彻查王钦的阴阳账簿!”

重臣请奏,天子下令:“御史中丞主审,刑部、大理寺协理,组建‘三司推事’联合审理,即日调取钱粮账册、司法卷宗,重新审查河北路、河东路、淮南路的账务及参知政事王钦的银钱往来。”

王钦匍匐跪地,不再喊冤,他低着头,随众人一起:“谨奉圣誉。”

宰相寇准风风火火地领着御史中丞前去查账,他路过褚廷昀时,拍了拍他的肩膀:“这一路辛苦你了,差事干得不错,得闲尽快把《会计录》编纂出来,王钦的事情你不用操心,接下来事有我们在。”

作为检举者,褚廷昀理应避嫌,只需配合调查,他颔首谢过寇相的好意:“有劳寇公。”

御史台跟禁军将王钦带下去,王钦身形矮小,面有疣疮,他佝偻着身体,跟在高大的禁军身旁,就像一根枯朽的藤蔓被拖拽着向前。

午时将近,太阳照进宫城里,带着春日的气息,晒在每个从小朝会出来的大臣身上,暖洋洋地驱散了在室内久待积攒的寒气。

禁军拖着王钦经过褚廷昀时,王钦抬手让御史台停下来,他有几句话要对褚廷昀说。

褚廷昀脚步一顿,掀起眼皮,看向王钦。

王钦嘴角一咧,嘁道:“褚院判看起来也没有很得意么?看来是要等我定罪后,你恩师丁玄升迁,才要庆功?”

对于王钦这样的恶意揣测,褚廷昀不欲与他多言。

“年轻人。”王钦发出了呵的笑声,像破旧的风箱被压扁一般,嘶哑难听,“你以为会算几笔账,就掌握了这朝局的真相?殊不知,真假难辨,你觉得这庙堂之高,有几人的账簿经得起查?你若有本事,就一个个去查——”

褚廷昀不语,目光从王钦身上离开,他仰头看了一眼今日的太阳。

雷厉风行的寇相见御史台还没带人过来,已经急得折返回来催促:“还在这里磨蹭什么?”寇相看向王钦,示意禁军,“有什么话留到御史台说,别在这里白费功夫了,把他的嘴堵上。”

说罢,寇相再次路过褚廷昀,又叮嘱了他一句:“做你自己认为对的事,就不必管旁人怎么说。不管这庙堂有多少蠹虫,你抓到一只,就肃清了一片天地。”

褚廷昀抬眼,问出了那个困扰在他心底的问题:“他不会为那些枉死的人认罪道歉,是吗?”

寇相仰头对着那明亮的太阳大笑出声:“后生,道歉有什么用?他会为自己犯的错付出代价,这就够了。你要记住,人之所为,无论善恶,终必有应!”

王钦这次被寇相亲自押送走,最后从殿中踱步出来的丁玄,走到褚廷昀身边,温声安抚道:“万国朝贺博物大会是件好事,方才我也问过官家的意思,让三司接着办,你带着户部一起来,协查王钦的事情,我来便是。”

“不过这些事情都不着急,你今日可以去扫墓,告诉他们你没有辜负大家,也没有白白活下来,有罪之人必将付出代价。”

褚廷昀听从丁玄的安排,前去京郊扫墓。

那十三人尸骨无存,跌落山崖的褚廷昀也再没有机会去为他们收殓尸骨,他只能立下一个衣冠冢,里面埋葬的是褚廷昀的许诺——他无法让死者复生,只希望为死者阖上不瞑的眼。

香烛袅袅,青烟直上九霄,天道昭昭,早春的太阳格外灿烂,坟茔边开出黄色的小花,浩瀚天地都随着春日的到来,变得愈发明媚。

庙堂风云四起的同时,从旅店醒来的陶昭青也忙得脚不沾地。

杜嘉意与方咫尺一同连夜离开汴京,赵岱今日朝会告假,一早就带着褚七来捡碎瓷片。

褚七细心地带了手套过来,三人将白瓷和影青瓷的碎瓷片分开装袋,毫不意外地发现,越在仓库后面角落里,就越多白瓷碎片。

陶昭青宽慰二人,也是宽慰自己:“真是个好消息,至少还有一半的瓷器没有毁掉,只要找到这些影青瓷藏到哪里,瓷行的生意就能做起来。”

褚七像道影子,跟在赵岱身后,只干活,不说出声,由赵岱告诉陶昭青关于报官后的进展。

“昨晚那个老庞头不肯招,他坚信砸几个瓶子算不上大案子,关几天就出来了,但有意思的是,我们昨晚动静闹得太大,来灭口的人先露出马脚,褚十三救下老庞头,我们的追查有点眉目了,今晚说不定就能去夜袭吕家老巢!”

昨夜亦是惊心动魄的一夜,在陶昭青与褚廷昀在仓库里依偎着的时候,汴京城里同样有许多人闭不上眼睛。

陶昭青闻言,环顾这几袋的碎瓷片,找来笔墨,在麻袋上写了“瓷器碎片,小心割伤”,然后捂着受伤的那只手,怔神一会儿后,才对赵岱和褚七道谢:“有劳二位了。”

赵岱见陶昭青情绪有些低沉,嗐了一声,打趣道:“陶掌柜说这样的话,就是跟我见外了,我可是你正儿八经付月钱雇的伙计,为我们掌柜排忧解难是分内事。若是掌柜的真要谢我们,中午带着我俩去吃顿好的,就算是犒劳了,然后咱下午就买铺子去。”

赵岱振振有词:“掌柜的你听我说,人要是觉得不快活了,就得去花钱,这大把大把的银票一花出去,肝气不郁结了,头也不疼了。咱今天的烦恼,就是因为我们木青瓷行缺个顶梁的门头,这些汴京地头蛇就是欺负我们孤儿寡母——”

陶昭青笑了,重复了一遍赵岱的话:“什么孤儿寡母?你要叫我一声娘,我还不敢认你这么大个儿子。”

赵岱承认自己口误,但能将陶昭青逗笑,也不算白当一回儿子:“陶掌柜,你懂我的意思就行,那些细枝末节的东西,不必在意。”

陶昭青颔首,然后招了招手:“走吧,我们花钱去,中午就去云华院,这顿我请了。”

“诶哟,我的老天娘,咱也没干什么活儿,更没赚什么钱,怎么能去吃金子呢?”赵岱忙拉住陶昭青,苦口婆心地劝说道,“咱先留着钱去买地,等以后赚大钱了,再去云华院吃也不迟。如果实在想吃,等褚大人下朝,咱宰他一顿便是。”

赵岱跟杜嘉意一样蔫坏,他眼珠子一转就提议道:“听公输家的人说,裕泰酒楼有个做饶州菜的厨子,我好久没吃过南方菜了,很是想念,咱今日就去吃,掌柜的觉得如何?”

陶昭青笑骂道:“你真是一点热闹都不错过。”

赵岱眯着一双狐狸眼,笑得很欠:“这么精彩的事情,哪能错过呢?”

正是无巧不成书,赵岱口中那位公输家的人此时就出现在门口,他被人在背后打趣也不恼,语气温和地说道:“那家酒楼的饶州菜真的很不错。”

陶昭青见公输泽在这时出现,便顺道邀请他:“如不嫌弃,少东家一起去?”

公输泽自然没有拒绝的理由,他看了一眼赵岱和一身黑衣劲装的褚七,道:“那再好不过,只是出发前,我有一句话,想单独跟陶掌柜说。”

还没等赵岱找好拒绝的说辞,一直沉默不语的褚七先开口拒绝:“不行。”

他甚至没有说理由,就这么冷冰冰的、毫无铺垫地开口。

赵岱惊讶地哇了一声,脸凑到褚七身边,左瞅瞅右瞧瞧:“原来你不是哑巴,会说话啊?”

褚七不语,只是翻了个白眼。他并不理会赵岱的大惊小怪,只伸出食指,像推什么脏东西一样,推开了凑过来的赵岱。

公输泽再一次感受到了自己在这里的不受欢迎。

陶昭青轻摇了摇头,对公输泽道:“无须理会这两人,当他们不存在就好,你想说的是吕端找我的事?”

公输泽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去忽视存在感强烈的赵岱和褚七。他一看褚七就知道这是什么人——权贵家豢养的死士,只对主家保持忠诚。

褚国公虽避世已久,但关中的百年世家,底蕴必然深厚。死士褚七出现在这里,执行的就是褚廷昀的命令。

想到这里,公输泽无奈地垂下眼,不再要求赵岱和褚七避让,直言道:“果然如你所料,吕老爷子设宴请我,并让我邀你同行,我已经拒绝了。”

陶昭青掀起眼皮,嘴角微微勾起:“真是自视甚高的前辈,明明想见的是我,却只肯屈尊邀请你。”

“我听你们说,吕老爷子是贫苦出身,从石匠做起,一块一块石碑雕出来今天的地位。当初大家选他当手作行会的会长,是敬佩他的稳重谦逊。这样的人,为什么会砸我的瓷器?”

三个男子都没有回答,陶昭青歪着头想了一会儿,自顾自地回答道:“还是嫉妒吧,嫉妒我的才华与天赋。可能在他眼里,我来汴京什么都没有做,就靠着一只影青贯耳杯扬名,是投机取巧之辈,他要教我点做人的道理。”

揣测一番手作吕的心思,陶昭青不屑地摆手:“无用之辈,不足挂齿,我们出发去吃饶州菜。”

赵岱十分佩服陶昭青这一番推论,朝她竖起大拇指。

公输泽见陶昭青这么说,噗地笑了:“既然如此,就去吃饭吧,我带路去裕泰酒楼。”

四人去吃了饶州菜,褚七作为土生土长的汴京人,甚少尝试南方菜,偶尔吃这么一次,腮帮子都吃得鼓了起来。

赵岱看他有趣,故意逗他说话,反复问他饭菜口味如何,褚七只是吃,并不搭理。

陶昭青也被熟悉的味道带起了些乡愁,见赵岱欺负人欺负得厉害,她笑着开口:“我的饶州菜做得也不错,待宅子购置好了,我下厨请大家来吃饭。”

公输泽不顾褚七的眼刀,立刻表示:“届时我定带着礼物,上门拜访。”

四人酒足饭饱,陶昭青和公输泽抢着付饭钱,还是陶昭青反应快,让褚七拦了一下公输泽,顺利地结完账。

然后陶昭青立刻转身,露出个狡黠的笑,对公输泽道:“少东家,我的情况你也是知道的。”

天底下果然没有免费的午餐,公输泽忽然就有种被陶昭青算计了的感觉。

陶昭青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弯成月牙状,她做了个拜托的手势:“我昨日答应了云华院的梅夫人,今日要送她一些影青瓷。如今在汴京,只有一套影青瓷的下落我是清楚的——我在船上送给你的‘冬至’,少东家能否先借我一下?”

公输泽那一瞬间想了很多,虽然舍不得,但他没有能拒绝陶昭青的理由:“做人确实要言而有信,陶掌柜既答应梅夫人今日要赠予她一些瓷器,就该许诺必践,我的这套‘冬至’先借你也无妨。”

“只是陶掌柜,到时候你准备还我一套什么呢”

陶昭青大手一挥,十分豪迈:“等新的影青瓷送来汴京,除了还你这套酒器,你再任选一套新的。”说罢,陶昭青从袖中取出那块公输泽赠予她的木雕居安阁,“信物在此,言出必行。”

公输泽笑着应允了,陶昭青借坡下驴,立刻提出第二个请求:“我今日还有别的事情要处理,影青瓷被毁,我更无颜去见梅夫人。我昨日在云华院,见那里的木榻用的都是居安阁的,想来少东家应该也认识梅夫人,能否请少东家带着‘冬至’上门,替我当个说客?”

像赵岱这样因为先天立场不怎么待见公输泽的人,听了陶昭青这连消带打的一番话,都忍不住替公输泽说句公道话:“陶掌柜的饭,果然没有白吃的,天底下怎么有这么会使唤人的掌柜?”

陶昭青笑眯眯地朝赵岱甩了一个眼刀:“所以我是你陶掌柜。”

公输泽接了陶昭青这个连吃带拿的跑腿活计,他诚恳地说:“能帮上陶掌柜一点小忙,也不算白吃这一顿饭。我会给梅夫人说明缘由的,静待下一批影青瓷顺利抵京。”

送走公输泽,陶昭青让赵岱带她去看可买卖的商铺及房产。

赵岱再次神气起来,领着陶昭青在汴京一路东拐西拐。正午时分,阳光正烈,原本走在最前面的赵岱猛然回头,对着陶昭青做了个唬人的鬼脸:“马上就到那间我看好的商铺了,陶掌柜,进去之前我得问你一句——你信鬼神吗?”

陶昭青:“……”

见陶昭青并没有因为他的突然回头受到惊吓,甚至连脸色都没有变一下,赵岱有些失望:“你胆子这么大?”

陶昭青伸手指了指明晃晃的太阳:“你觉得呢?别在这里装神弄鬼了,直接说这间商铺的情况。”

赵岱大步向前,给陶昭青指了指不远处的三层商铺:“这间商铺地处金梁桥西大街,旁边就是在汴京颇有名气的金银铺和彩帛铺,往来多贵族女客,离汴河码头跟宫城的距离都差不多,靠御街也不远,位置极佳。”

陶昭青四处看了看这间商铺周遭,这是个临河的三岔口,来往人流不少,旁边的金银铺也是三层高的小楼,看门牌有些年头,里面坐了不少打扮精致的美丽女子。

在进入商铺前,陶昭青评价:“地段确实可以。”

赵岱满意地打了个响指,往商铺里面走去。

庄宅牙人已经提前打开了商铺,见众人进门,他脸上堆起热情的笑,立刻迎了上来:“贵客请看,咱这间铺子,比隔壁的几家都大,临街的三层楼不必多说,大家都看得见,一楼和二楼货架都还有现成的,三层可以改做茶室。”

“这间铺子不仅好在前院的布局,他的后院也大得很,还有四间平房,用作仓库、工作间甚至是伙计的住宅都可以,我听赵郎君说,咱是做瓷器生意的。如果想在这后院搭个工坊,都是完全放得下的。”

庄宅牙人领着几人去后院,如果说前院依稀还能看出布局,那后院则是荒草丛生了,大确实大,但可能是没有打理的缘故,乍一看还以为进了个荒宅。难怪赵岱在进门前,会问陶昭青信鬼神吗?

陶昭青猜测,这里肯定有闹鬼传闻。

见陶昭青眉梢微蹙,庄宅牙人连忙道:“客人可知洲桥附近的热门商铺价格并不便宜?就比如旁边那家金银铺,当初交割时,一平卖到了一百五十贯!要知道朝廷五品官年俸也不过六百贯,辛苦一年,仅能买到你我脚下站的这一块地。”

“想在汴京买块地,如果拿不出个一万贯的,根本挑不到一个合心意的商铺。”

赵岱赞同地点头,他指了指自己,夸张道:“我的年俸也就八百贯,如果不是给陶掌柜当了伙计,我都没法儿在汴京活下去。”

陶昭青没空与赵岱贫嘴,直接问庄宅牙人:“你直说吧,这间商铺的价格要多少?”

庄宅牙人只伸出了一根手指:“一平不到十贯,上下三层楼带后院的住宅,五千贯,屋主就卖了,您看这价格,是不是相当合适?”

陶昭青眉梢一挑,问赵岱:“这间店铺这么便宜,原因是什么?”

“闹鬼呀!”赵岱乐得直拍大腿,“十年了,这里开过绸缎庄、玉器行、酒楼、茶肆……开什么,倒什么,就没人在这间商铺赚到过钱,大伙儿都说这里是被诅咒的地方。陶掌柜,你信这个邪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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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万国朝贺大博物 (二)
《尽逐春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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