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万国朝贺大博物 (三)
陶昭青当然不信这个邪。她脸上绽开了个笑,像芙蕖花盛开,比外面的阳光还灿烂:“五千贯?买吧。”赵岱利落地掏出木青瓷行一直保管在他这儿的银票,往庄宅牙人眼前甩了甩:“我们掌柜的说了买,不过五千贯,就当花钱买个热闹看,让我们见识一下,这里到底在闹什么鬼、撞什么邪。”庄宅牙人的眼珠子跟着那一沓银票转,他笑得十分谄媚:“哪有什么邪祟,贵客只要把这一沓银票往这里一拍,那就是财神爷上门做客,什么妖魔鬼怪都得躲开。”陶昭青矜骄地抬起下巴:“我也这么觉得。”庄宅牙人生怕这二位人傻钱多的客人反悔,一把拽住赵岱:“赵大人,咱今天下午就把过户的手续办了如何?牙人的手续费和文书费我都跟您算个优惠,咱把契税再加上,去官府做好交割登记,不用一个时辰,这座三层的商铺就是这位掌柜的了。”这会是陶昭青的第二间商铺。契税让陶昭青想起她刚到饶州的那一天,她和褚廷昀还因为商铺契税的问题,发生过一点点争执。想到这里,陶昭青的脸上露出了点笑意,旧日的场景好像就在眼前,但他们早已不再是当时的关系。赵岱忙着同庄宅牙人交谈,没注意陶昭青的表情变化,他神气地摆手拒绝,用一种不差钱的睥睨语气说道:“我们陶掌柜不是会反悔的人,一间卖不出去的商铺,这才哪到哪儿呀?我不是还让你挑了宅子么,都一起去看看,顺便还有什么合适的产业挂在你们牙行出售的,价格合适的我们也都可以买下。”陶昭青补充了一句自己的意向产业:“尤其是书局和瓷窑。”庄宅牙人眼睛都亮了,他忍不住上下打量了一下这位陶掌柜,那眼神跟看一尊贴了金箔的仙女像也没区别:“这就带二位去看!”在去看宅邸的路上,陶昭青小声问赵岱:“你同我交个底,咱手头上还有多少现钱,够花吗?这间商铺虽然便宜,但我们还得留足够的钱重新装修。”“我管钱,你放心。”赵岱低声算起了账:“咱都不算日常营收,光过年前出的那三批大订单,就够你买下这些铺子和宅子。你那套酒器‘冬至’,我的定价是二十两,因为限量,后面溢价得厉害,一百两都有人在收,间接地把其他瓷器的价格也抬了上来。”“南方的官商士族真是富庶又大方。”赵岱感叹道,“赚个千百两的可太容易了,咱账面上的资金早就过了万,还有些应收都没收回,尤其是临安那边的订单,我都叮嘱了行山记得催收。这次我带了一万两的银票出来,足够你完成置产了。”木青瓷行开业不过半年,但赶上了中秋和年节两个置办礼物的好时机,所以营业收入相当可观。赵岱作为木青瓷行的账房,管钱有道。他克扣了一部分瓷窑掌事的分润,剩下的窑工和把桩师傅的支出也不高,瓷土这些原料已经提前安排好了,而且大部分的瓷器都是陶昭青之前就烧制好的存货,只要卖出去就是收入,赵岱在饶州玩经营游戏可玩得太快活了。陶昭青不记得账目明细,但对经营情况大致有数,听赵岱算完账,长舒一口气:“赵本事,今后也拜托你了。”赵岱笑眯眯地说复盘他的经营,颇为得意:“我们掌柜的真有眼光,木青瓷行的汴京分号,我也参点身股如何?我们以后就是义利之合,均分利、共担损。若是你手头上的钱不够了,我还能再给你添补点,都算入股了。”当世沿袭唐制,在经营中有财股和身股的红契制度,合伙签订文约,载明银、人各几何,分利几何,盖印章或指纹为契。陶昭青早就有这个想法,她看向赵岱,答应得很爽快:“我本来就是这么想的,若没有你赵本事,也不会有木青瓷行的今天。待嘉意从饶州回来,我们一起签个契书,你俩以后各占两成木青瓷行的利得,够吗?”“两成利太多,诶……掌柜的,我方才只是同你说笑。”赵岱避开陶昭青的目光,垂首笑了一下,“我是受褚大人之托来的饶州,若他知道了,我可吃不了兜着走。”陶昭青停下脚步,很认真地看向赵岱:“但我是真准备这么做,若是用你自己的名义不方便,也可在族中找个信得过的人。赵岱,我愿意同你签这个契书,跟褚廷昀没有关系,只是因为我认可你的能力,我想跟你赵本事继续合作下去。”赵岱抬头看向陶昭青,语气是少见的郑重:“能得到陶掌柜的认可,我也很高兴。契书的事情,就等杜嘉意回来,我们一起再聊,她若同意,我自然也同意。”做生意这件事,算明白账是很难,但更难的是分得公允。赵岱也好,杜嘉意也罢,大家因为不同的原因聚在了一起,如果没有赵岱的经营能力,没有杜嘉意通过漕运将瓷行的生意做出饶州,都不会有今天陶昭青进汴京的底气。她不能薄待了他们,还有留在饶州的陶行山,扣除成本支出和经营留存,大家都该有分红,这样瓷行才能长久地发展下去。房宅牙人领着陶昭青和赵岱,沿着汴河走到万胜门附近,是座在外城东南角的白家巷附近,沿河的一进小院。这院子不大,两进院落,有一间正厅和两间厢房,院里种了一棵枇杷树,合抱粗的树干,枝叶繁茂,有一小半的树冠生长在屋顶上面,亭亭如盖,颇有一番意趣。屋舍很新,维护得也很好,添置一些家用,直接搬进来就可以。赵岱给陶昭青解释为什么他要选择这个宅子:“宅院不大,虽在城外,但离城门很近,靠着汴河,环境还不错。而且白家巷附近有些官员租住,治安很好,你住在这里我们能放心些。”说到这里,赵岱语气一顿,大约是揣度了一下以他的身份说这样的话是否合适,思量再三后,他才缓慢说道:“不知道以后褚大人会有什么安排,但汴京这么大,我们陶掌柜能有个属于自己的落脚的地方,还是会好一些。”陶昭青领受了赵岱的好意,她对这个宅院也很满意——与宽敞但鬼气森森的商铺不同,这是套小而温馨的住宅,两间厢房刚好让她和杜嘉意一人一间,有个小院,也方便杜嘉意练刀。就像赵岱说的那样,不知道以后会怎么样,但汴京这么大,能有个落脚的地方,对此时此刻的陶昭青和杜嘉意都很有必要。陶昭青当即就定下了这座宅院和那间商铺,让房宅牙人带着她去牙所做交割,把两地的房契拿到了手。房宅牙人一下子做成了两笔大单,笑得见牙不见眼:“陶掌柜还想看书局是么?汴京所有的书局,你看上哪家都可以说,就算这会儿不愿意卖的,小的也能想办法给您拿下来。”陶昭青今天花了许多钱,花得心满意足,花得神清气爽:“书局你先相看着,不急在这一两日,待有合适的我们再看。”天色渐晚,赵岱送陶昭青先回旅店休息。陶昭青思忖道:“不知道褚廷昀那边的事情顺利吗?”赵岱今日的差事办得漂亮,心情很好,他顺水推舟地安排起了上官:“如果不顺利,就让褚大人做回云廷,回到饶州给陶掌柜当赘婿。我们褚大人即使失去了一切,也还有一副俊俏的皮囊,咱只要生意做得好,还怕养不起一个他吗?”陶昭青闻言大笑:“你说得很有道理,当初我在山上把他捡回来,不也是看上了他的俊俏的皮囊吗?”两人对视一眼,笑得更欢快了。未曾想,一齐进到旅店,就瞧见褚廷昀已在大堂坐着,他一边喝茶,一边翻着杂记,听到陶昭青和赵岱脆生生的笑声,他抬起头:“什么事情这么开心?”赵岱霎时就不敢说话,只能看向陶昭青,还没等陶昭青想好该怎么回答,旅店外忽然走来了一帮人。这群人一看就来者不善,乌泱泱地二十来号人,成两列走了过来,声势浩大。领头的是个中年男子,他进到这旅店,四下环顾,目光很快锁定到陶昭青身上。他朝陶昭青走过去,递出一封用蜡封好的烫金信笺:“陶掌柜,这是我家老爷给你递的邀请函,三日后,邀请你前往吕家赴宴。”略一思忖,陶昭青就明白了这些人是什么意思,她没有接过这封邀请函,问道:“你怎么知道我是陶昭青?”那管家模样的中年男子说话很有意思:“老朽会望气。来之前见过陶掌柜的画像,其实你与画像里的女子并不像,但一看到真人,就能发现,陶掌柜的气与旁人不同。”陶昭青啧了一声:“就当你是在夸我了。不过,这封邀请函我是不会接的。”中年男子大抵没想到陶昭青会拒绝,愣了一下,强调道:“是手作行会的吕老爷子,让老朽来请陶掌柜的。陶掌柜不是要在汴京开瓷行吗,许多事情还得听一听长辈的意见。”“汴京的规矩这么多吗?据我所知,开商铺只需向商税院提交帖子就行,原来吕老爷子比朝廷还要威风。”陶昭青似笑非笑,对这名中年男子说道,“既然如此,你随我来个地方。”褚廷昀和赵岱虽一直没有说话,但他二人都密切关注着陶昭青和这群人的状态,见陶昭青领着这行人往外走,褚廷昀和赵岱也紧跟上去。陶昭青带他们去的是不远处汴河旁仓库,中年男子不解:“陶掌柜带我来这里是何意?”陶昭青乜了一眼这男子:“看来这事不是你做的,但你放心,你家老爷子一定很清楚,你只需带着这袋碎瓷片回去复命,他自然就能懂我的意思。”一袋装着影青瓷碎片的麻袋被陶昭青拎了出来,放到中年男子跟前,陶昭青轻拍了拍麻袋上沾的灰,语气带着几分漫不经心:“吕端什么时候把这些碎掉的瓷器拼好,我就什么时候去赴吕老爷子的约。”中年男子脸色一沉,厉声道:“陶掌柜,你是晚辈,这样无理取闹,不合适吧?”他身后还站了二十来号伙计,每一个都高大壮硕,黑衣短打扮,大有陶昭青不同意,他们就强行将她带走的意思。陶昭青毫不畏惧,眼神也没有一丝躲闪:“带这么多人,是准备吓唬谁?吕老爷子已经给初到汴京的我立过规矩了,但我也有我的规矩,诸位可知道,我的影青瓷就算摔成了碎片,也只会变得更锋利。说不准我就藏了一片在身上,倘若吕老爷子非要见我——”陶昭青一字一顿:“我可不保证,不会血溅当场。”那中年男子被陶昭青的气势唬得后退一步。陶昭青眉梢一挑,声音清脆又充满力量:“我是昌南乡野之人,学不会汴京的规矩,吕老爷子若真心想见我,就得拼好这些碎瓷片。否则,我们之间根本没有见面的必要。”见陶昭青态度坚决,身后还站着两个气度不凡的男子,中年男子自知时机不对,便收起邀请函,挥了挥手带着那群人离开。陶昭青目送着这群人离开,人潮退去,仓库里只剩下赵岱和褚廷昀。赵岱拍着胸口,一副受到惊吓的样子:“真是吓死了,我刚刚都准备去报官!陶掌柜,虽然你刚才气势惊人,一举扫灭了他人威风,十分解气,但是——”褚廷昀替赵岱问出了接下来的话:“你身上没有真藏了个影青瓷碎片,随时准备与人鱼死网破吧?”陶昭青连忙摇头,高举双手,以示清白:“我是吓唬他们的,只是想让这些在云端上待久了的人知道,我们这些在泥巴里打滚的人,可是什么都不在乎的。”而且陶昭青笃定,吕端不敢真的对她动手,这世间能做出顶级影青瓷的人就只有她一个,她的命很值钱——至少在吕端他们能做出影青瓷之间,没人敢跟她玉石俱焚。褚廷昀的目光落到陶昭青举起来的手上,那只手上还缠着褚廷昀的手绢,他眉头一蹙:“今日一天,你都没去医馆包扎一下手?”陶昭青早就把这件事忘记在脑后了,她心虚地把这只手藏在身后:“我准备去……”褚廷昀上前拉住陶昭青没受伤的那只手:“我现在跟你一起去医馆。”离开前,他看了一眼赵岱,示意赵岱不用跟上来了:“商铺和宅院既然看好了,你就安排人尽快开始装修,最好在十日之内把商铺收拾好,过不了几天,朝廷就要发万国朝贺博物大会的布告,留给木青瓷行的日子不多了。”赵岱盘算了一下装修那闹鬼的商铺需要的时间,顿时就苦着脸:“褚大人,你就不能以权谋私,宽限几日吗?”“不能。”褚廷昀语气冷淡地拒绝,“比起以权谋私,我更喜欢压榨下官。”赵岱再次捂住心口:“好冰冷的语气,好无情的话语。把脏活、累活儿都丢给我,你们俩去干什么!又去花前月下、卿卿我我、谈情说爱吗?”褚廷昀瞥了他一眼:“你管得倒是很宽。我们去找影青瓷,明日还要去找个寺庙拜拜,给那间据说是大凶的邪门商铺求个开运招财符。”说完,褚廷昀拉着陶昭青头也不回地离开。夜晚的汴河静悄悄,仅有月亮在水面上落下潋滟的影子,陪着二人慢慢地往前走。陶昭青笑盈盈地问道:“看来今日很顺利?”褚廷昀边走边说:“天理昭彰,善恶有报,权贵亦不能随意作践人命。”陶昭青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但听褚廷昀亲口说出来,她还是由衷地替褚廷昀高兴:“那太好了,明日我们真可以去大相国寺拜一拜,给你的那些同僚,点个莲花灯,供个牌位。”褚廷昀摇头:“今天下午,我已经去祭拜过他们了。不过,明日我们确实要去个寺庙,但不是大相国寺,而是开宝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