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万国朝贺大博物 (四)

开宝寺对刚来汴京不久的陶昭青还有些陌生,她问褚廷昀:“为什么要去开宝寺?”

汴京的寺庙她只知道大相国寺,那里是汴京最大的佛教寺院,连天子都会来这里举行祭祀,更是出名的商业集市,每月初一、十五及逢八日都会开放贸易,从金银饰品、书画文墨到日常百货,卖什么的都有,陶昭青一直很想亲眼去看看。

褚廷昀看向陶昭青,给她温声介绍道:“在汴京的众多寺庙里,开宝寺并不算有名。它修在城东,占地倒是有百余亩,最出名的是寺里有一座七层琉璃塔,对应佛教七宝,金、银、琉璃、珊瑚、砗磲、赤珠、玛瑙,修得很漂亮,琉璃瓦在阳光下会折射出斑斓的色彩。”

陶昭青听完,还是不明白为什么明天他们要去开宝寺上香:“这里有什么特别的吗?”

褚廷昀停下脚步,告诉陶昭青:“在今天之前,我都以为那只是一个普普通通、没有什么特别的寺庙,毕竟有大相国寺在前,汴京其余的寺庙香火都不算旺。没想到的是,第一次注意到这个地方,是一路寻找那批被带走的影青瓷,找到了这里。”

陶昭青瞪圆了眼睛:“那些被吕端的人带走的影青瓷,居然会被藏到寺庙里?”

褚廷昀微微颔首:“寺庙在汴京是个非常重要的场合,我朝崇佛,无论是皇家贵族,还是普通百姓都会经常去寺庙。佛陀面前,众生平等,三教九流都能迈过这道门槛,去祈求庇佑。某种意义上来说,寺庙是个极复杂的场所。”

除了僧侣,这里也没有专门的护卫,全靠民众自发的信仰来维护——如果想在这种地方做点什么,就是明显的“灯下黑”。

“我派了大量人手在与吕端有关的产业搜寻,都一无所获,后来是从打更人那里得到的线索,顺着他的消息,一路追车辙,才发现了这座寺庙。一个香火不旺盛的寺庙,夜晚点的灯火有些太多了,未免打草惊蛇,我没有让手下继续追查下去,明日我们亲自去看看情况。”

听完褚廷昀的分析,陶昭青连连点头:“我有种感觉,这个地方不简单。”

说完开宝寺,褚廷昀似乎还有其他话要说,但他看向陶昭青的目光又有几分犹疑,陶昭青见他欲言又止,不解地问:“还有什么事情?你直说便是,这里也没有旁人。”

褚廷昀的目光有些躲闪,最后还是落到陶昭青的面颊上。

今夜的月亮好似浸染了一层玉色,高悬于汴河上,美得惊人。夜风骤起,吹皱汴河平静的水面,也将月光揉碎成千万片亮晶晶的银箔。

陶昭青低头挽起被风吹动的发梢,她看见褚廷昀用修长的手指从怀里取出一个木盒,里面装了很厚的一摞文书。

“你好像从来没有问过关于我家的事情,不管是在汴京再见面的时候,还是看见褚家的暗卫的时候,你都没有问过我的情况。”褚廷昀将那沓厚的跟书册一般的文书递给了陶昭青,“所以我想着该主动告诉你。”

陶昭青不问,是觉得没有太大必要,她有些惊讶地接过褚廷昀递给她的东西:房契若干、地契若干、田产若干、商铺若干、钱庄的银票若干……

这一沓资产证明未免有些太厚了,像翻书一般,陶昭青翻了好一会子都没有翻完,她头一回看到这么多契书,翻得有些茫然了:“你带这些东西出来干什么,又要告诉我什么?”

褚廷昀郑重地给陶昭青重新介绍自己:“我在朝中出任三司都勾院院判,授三品金印、紫绶带,督判三司。能升迁得这么快,与我的家族有关,我出身关中褚家,承蒙祖宗荫庇,先辈因功勋被追封为褚国公,我的父亲承袭了这个爵位,但他只在朝中挂职,并不掌实权。”

国公属从一品,享万户食邑,是仅次于王与郡王的三等爵位。但我朝虚爵崇礼,国公更多象征的是荣誉而非权力——尽管如此,这也代表了褚家地位尊崇。

陶昭青讷讷地点了点头,一时觉得手里的这一沓房地契有些烫手:“你——”

介绍完自己的父亲,褚廷昀开始介绍自己的母亲:“我娘你可能更熟悉一些,她姓季,是季家的长女,就是‘三教五姓’里‘盐茶季’的那个季。”

跟手作吕这样的民间手工行会不同,盐、茶跟铁一样是官营,季家属于是半官半商的身份,据说富可敌国,在夸张的说法里,季家的人连打赏都用的是金叶子。

陶昭青听完,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当然更不知道褚廷昀为什么要给她说这些。

褚廷昀看出了陶昭青的疑惑,所以主动开口解释:“汴京不比饶州,这些事情我不希望你从旁人的口中听到。至于你手上拿的这些,都是我的资产,当然,以后都是你的。”

“你你在说什么?”陶昭青的手抖了抖,差点要把这叠价值千百万的富贵抖进汴河里,她少见的慌张起来,“我不能要,你给我干什么?”

褚廷昀轻轻地握住陶昭青的手腕,让她放轻松一些,“你放心,这不是聘礼,三书六聘有我爹娘在准备,他们就我一个儿子,这些东西你可以理解为我从小到大的零花。大部分是生辰礼物、年节礼物、族中长辈的馈赠,还有我爹娘忙的时候,塞给我的‘补偿’。”

这更吓人了,陶昭青的眼睛瞪得圆了,她非常不理解权贵的世界:“你们家直接给孩子契书当作礼物吗?”

“当然不是。”褚廷昀笑着摇头,“自然是给的宝石、玉器、古董、文玩、奇珍……但这些花哨的东西除了装点排场外,其实并无大用,我也不喜欢。自留一些必需品后,剩下的我都变卖了,置换成了金银、房地、田产和商铺。”

难怪关于褚廷昀抠门的传言层出不穷,哪个高门显贵会没事变卖自己家里的珍宝——褚廷昀真是别树一帜。

大抵是猜出了陶昭青心中所想,褚廷昀给他解释说:“是我的老师启发了我。现任三司使既是我的上官,也是我的恩师,在他还没出仕前,就来褚家教过我一段时间。那时他问我,如何理解‘财’,如何理解‘资’,又如何看待‘贵’?”

陶昭青觉得三司使丁玄问的这三个词很有意思,褚廷昀有一个承爵的爹,一个富庶的娘,这种富贵恐怕连皇子都比不上,他若是稍不注意,就能长成个耽于吃喝玩乐的纨绔衙内。

褚廷昀能长得这么好,恐怕离不开这位三司使的教导。

“该怎么理解呢?”陶昭青自己在心中思索一番后,更加好奇丁玄的答案。

“老师说,财者流通之血,货殖之事,譬如治水,疏则通,壅则溃。只有流动起来,才能以财创富,就像上好的古玩,如果一直放在我的博古架上,只能说是‘象征财富的物品’,不能算作财富。”

“锱铢之积为‘资’,有价之物,可遗子孙,可救急危。这样的东西,自然也要可流动。”

陶昭青闻言一乐:“所以你就将你那些象征财富的物品,都流通了起来,变成了可遗子孙、可救急危的金银、房地、田产和商铺?”

褚廷昀点头,一脸很值当的表情:“至于‘贵’,老师提醒我,权者贵也,如霜刃,君子慎持之。但凡贵的东西,大多都藏着陷阱。我需得明白‘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像我这样金银堆里长大的贵子,就更该慎独。”

陶昭青昌南长大,习字启蒙都是外祖父教的,最多就是把《诗》《书》学完了,虽在小小的昌南镇算是书读得多的,但跟正经的士大夫完全不在一个层次,偶尔听读书人讲一些道义,陶昭青觉得很有趣。

至少这些道理,让陶昭青明白了褚廷昀是如何成为褚廷昀的。

“总之,我从老师身上学到很多,然后就积攒出你手里的这些契书。”褚廷昀示意陶昭青将这些契书收下来,“你且放心,这些东西都是我这些年积攒的私房,真的算不上聘礼。”

说起聘礼的时候,褚廷昀的目光有些飘忽,耳尖也泛起了可疑的红晕。

“我把这些都给你,你留着傍身。你是因为我匆忙来汴京的,本来你可以更从容、更有底气,但你这样不顾一切地来了,我总该给你些承诺,让你能够更自如地在汴京生活。我知道这些都不算什么,可能你也不想要,但我一定要给你。”

“‘财’也好,‘资’也好,‘贵’也好,这些都是身外之物,能帮我们过得更好,才是这些东西的意义。”

褚廷昀替陶昭青将这些契书收起来,塞进陶昭青的手里。

他从同僚的墓地离开后,就回家拿了这些契书。这些他攒了二十多年的东西,原本只是为了提醒自己不可忘本、不可纵欲、不可为恶,到今天终于有了新的意义。

能把它们送给陶昭,褚廷昀很高兴,他对着陶昭青露出了一个心满意足的笑,眼睛里盛着盈盈的月光。

今晚的月色,漂亮得就像他们在昌南镇初见面的那个夜晚。

陶昭青收下了这些契书:“我收下你的承诺了,但只是代为保管,什么时候你需要了,随时可以来我这里拿。对了,褚廷昀——”

褚廷昀目光柔和地看向陶昭青。

陶昭青弯着眼睛,笑着伸出那只没受伤的手,摊在褚廷昀的眼前,是个讨要东西的姿势:“那支金钗,你准备什么时候给我呀?”

说的是在饶州的乞巧节上,褚廷昀一眼心动,买下的那支金钗。

这下换成褚廷昀不知所措了,他的眼神可以用慌乱来形容:“你、你怎么知道的?是赵岱告诉你的?那支金钗——你会喜欢吗?”

陶昭青重重地点头:“喜欢。”

“不过有一句良心话我得替赵岱说,不是他出卖的你,那天晚上我就看见了。”陶昭青指了指褚廷昀的衣袖,“我的眼神可是很好的。”

当然后来也有偷偷去翻看过。

褚廷昀在今天,终于送出了那支买了很久的金钗。

其实没有那么华丽,无法跟汴京首饰铺子里那些昂贵的饰品相比,这一点让褚廷昀在回汴京后时常怀疑自己的品位,但这是一支莹润的、有温度的金钗。

陶昭青示意褚廷昀直接将金钗戴到她的头上,然后问褚廷昀:“好看吗?”

褚廷昀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连连点头,满眼都是欢欣的笑意。

从此以后,不管陶昭青梳什么发髻,都会佩戴这支金钗,日日如此,从未变过。

陶昭青背着手,继续走在月光下,她弯着眼睛笑得很开心:“好富有啊,我现在可太富有了,如果赵岱知道了,会气得吐血吧?这么富有的我,明天早上想吃一碗热馎饦,也请你吃,怎么样?”

“好。”褚廷昀还很清楚地记得,在昌南的时候,陶昭青也给他煮了一碗馎饦,那个味道,他至今没有忘记。

陪陶昭青去医馆重新包扎好伤口后,褚廷昀将陶昭青送回旅店休息,第二日下朝后,再接她去吃馎饦。

褚廷昀带陶昭青吃的是一家汴京特色的红丝馎饦,面粉里和了青虾肉泥,煮熟后就会呈淡红色,汤底用虾壳和鸡汤吊出来,鲜香诱人,十分可口。

对此,陶昭青评价道:“真是适合我们富贵人的吃食啊。”

褚廷昀一听便忍不住笑:“这一碗二十文,可太富贵了。”

二人吃完馎饦,就假扮成香客,前往城东的开宝寺。

寺庙里青烟袅袅,虽然香客不算多,但是香烛灯油摆得不少。陶昭青和褚廷昀并没有一起行动,二人一前一后进入寺庙,特意分开。

陶昭青去每座大殿里都上了香,也去七重琉璃塔前转经,将整个寺庙都转了一圈,最后又折返去正殿求了个签。

解签需要十文铜钱,十分富有的陶昭青却装出一副为难的样子,犹豫了一下才投进功德箱里。

方丈敲着木鱼,眼皮半阖,好像什么都没看见,又好像将一切都尽收眼底,直到陶昭青将求好的签放到他的眼前,他才停止这个敲木鱼的动作。

竹制的签很新,尖端用朱砂画了个符号,方丈看了一眼后,根据竹签拿出了一张叠好的签文,念道:“韦陀倒持降魔杵,金刚怒目焚贝叶。宝月琉璃照玉台,青龙含笑送财来。”

陶昭青听完,不解其意:“师父,这是上上签,还是下下签?”

方丈没有直接回答,反问陶昭青:“女施主求签时,问的是什么?”

陶昭青直视方丈的眼睛,不敢错开他脸上的任何一丝表情:“我在找个东西。”

也不知这寺庙是灵还是不灵,方丈听完后,合上签文:“那女施主要找的东西,很快就能找到了。”

陶昭青觉得这个回答有点意思:“承师父吉言,倘若我找到这东西了,会来找你还愿的。不知为何,我原本还有些心烦意乱,但一进这开宝寺,就觉得浑身舒畅,气也喘匀了,头也不疼了,不知道可否在这里吃斋小住一段时间?我也可以单独再捐些香火钱。”

方丈听见陶昭青这么说,看她的眼神多了几分打量意味:“开宝寺不能吃斋,女施主可以去大相国寺问一问。”

陶昭青端着一副遗憾落寞的表情,向方丈告辞。

离开这座香火旺盛但香客寥寥的寺庙时,陶昭青回头看了一眼那七宝琉璃塔,琉璃金顶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亮得有些刺眼。

褚廷昀已经提前在离寺庙不远的茶肆二楼等她,二人见面,不约而同地说出结论:“开宝寺果然有问题。”

褚廷昀替陶昭青倒了杯热茶水,他示意陶昭青先润润嗓子,自己先说:“整座寺庙的地面建筑太少了,除了宝塔,就只有三大殿:天王殿、大雄宝殿和三圣殿,而后院就只有几间屋子,分别是禅堂、僧寮和藏经阁,地方都不大。”

可开宝寺却占地百余亩。

“这是非常不合理的布局,我可以很确定,七宝琉璃塔底下有机关,整座寺庙有更大的地下空间。”

##

第四十五章 万国朝贺大博物 (四)
《尽逐春风》
免费计数器